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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华与李美兰失踪案再次纠缠上,归功于张彪。当年一起当知青的张彪,正是李美兰失踪案的办案人。余华华怎么都没想到,四十多年后的一天傍晚,这家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好日子到头了,最先反映在老婆小玉对他的态度上。天还没亮,小玉一脚把余华华踢下床,让他去烧小锅炉。张彪出现后不久,她就在休闲中心的后面,专门为余华华设置了一个岗位,烧小锅炉。小锅炉的火炉口,像一张大嘴,一口把余华华的幸福生活给吃掉了。
除了烧锅炉,余华华还得为小玉做饭、洗衣,包括给小玉的助手田田和圆圆洗衣服。最让余华华难受的,是两个小女孩好事期间的衣服,每次都把他洗得心惊肉跳。两个女孩子的周期不一样,一人一周,一前一后,连起来就是小半个月,这小半个月,余华华一走近那堆待洗带血的衣物,就要恶呕一阵子。小玉见他这个样子,就在耳边调笑他,有那么夸张吗?这可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不像你们男人,一个比一个龌龊。
说句良心话,小玉以前从没这样对待过余华华。哪怕是在余华华失业的日子里,小玉对他也是千般体贴,万般恩爱。如果张彪不出现,余华华的日子不会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余华华知道,小玉有钱,如果休闲中心真缺热水,她也只要花上几千块钱,装上一台净水器就行了。既干净利落,又不污染空气,还可以让余华华一觉睡到大天亮,更可以让他的喉咙管舒服一些,至少不会那样作呕。小玉也不是不知道,余华华自从和她结婚之后,喉咙管就像堵塞了一团棉花,成天不舒服,特别是遇上了柴烟和煤气,就难受得要命,动不动咳嗽,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为此,他们离开那个烧煤炉的老院子,搬到了现在的滨海花苑,余华华的症状才得以缓解。可现在,余华华呆在锅炉前,就是咳死,小玉也不会管他了,更不用说心疼他。那天余华华感冒了,浑身连骨头都是疼的。他想让田田替他烧一回锅炉。哪料,小玉把他的被子一揭,你想得倒美,田田可是我的掌上明珠,我们都得靠她那双手吃饭,你想饿死我们是不是?
余华华也知道,小玉护着田田和圆圆的手,比护她自已的手还厉害。但也不能说,生一次火,烧一回锅炉,手就怎么样了。小玉之所以这样做,还是李美兰的事儿在作祟。就这样,余华华不得不带病来到小锅炉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生火、劈柴,只差喂马了。后来,余华华实在扛不住了,晕倒在锅炉旁边。小玉见了,几把将他搡醒,还骂他偷懒。余华华只好从地上爬起来,倒进锅炉旁边那把长条椅上,直挺挺地躺着。小玉还不放过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看你这副样子,哪里还有资本去浪漫?依我看,你只有吃屎的份儿。一位老人从锅炉旁经过,见小玉如此骂一个锅炉工,便忍不住指责小玉,他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还骂他。小玉笑着说,大爷,他这是自找的。老人摇摇头走了,人心真的不古了。小玉转身对余华华说,不要见有人替你说话就得意,你躺归躺,炉子的火得给我照看好,要不然,老娘跟你没完。说完,小玉一扭屁股,扭进了休闲中心。余华华躺在长条椅里,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任两行浊泪流了下来。但是,他眼睛的余光,不得不看着炉堂里面的火苗,生怕它们有个闪失。看着看着,余华华感觉炉堂里燃烧的柴禾,就是自己的命。他还看见那些柴禾,在火焰里变成了一只木盒子。他从长条椅上弹起来,拿起那把火锨,三下二下,将炉堂里的火扑灭,直到看清它们依然是几块柴头时,才重新回到那张长条椅前,拿起衣服,径直就往家里奔。
进了门,将门反锁好,余华华径直来到衣橱间,拉开最里间的屉子,扒掉一层又一层好几年没穿过的毛衣、棉袄,直到扒出了一满头汗,那只鞋盒一样大的小木箱才露了出来。他摸了摸,用手背挡着光,打开箱子,只看了一眼,很快又重新合上木箱,迅速锁好,然后一层又一层用先前的衣物盖好,还原。一切都万无一失之后,他才从衣橱里退出来。就在他关上衣橱门时,穿着床单厂服的小玉,嵌在一个小相框里,一直注视着他。当他俩的目光碰到一起时,余华华的额头上,居然渗出了一层冷汗。
小玉比余华华早几年下岗。她下岗时,玩具公司正处在上升时期。作为玩具公司的副总监管技术,余华华当时是公司的大红人,每天除了审看图纸,就是看动画片,然后,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设计出一些符合少年儿童口味的玩具,供公司挑选,选中了就大批量生产,比如那种机器猪、波比爸爸和鸿泥兔,还有后来畅销一时的流氓狗、跳跳羊、杜杜熊之类的玩具,都是余华华的杰作。这些设计作品,一度让余华华的生活过得非常安逸,除了有稳定的工资收入之外,他还有一笔数目可观的设计费。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小玉从床单厂下岗了。
余华华春风得意,也丝毫没有冷落小玉。相反,小玉下岗那天,从来不做饭的余华华,专门为她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祝贺她提前过上“有闲阶层的生活”。余华华这一举动,竟然让小玉感动得像小孩子一样,扑进余华华怀里大哭了一场。小玉这一哭,也把余华华哭感动了。他抱着小玉,发誓一定要为小玉开一个门店,让她能够再次成就一番事业。不久,余华华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为小玉置下了一家发廊。没想到,小玉还真是做生意的天才。小小的发廊,在她手里,一天比一天壮大,一天比一天红火。从一开始的理发屋,继而变成美容屋,又从美容屋变成休闲中心,很快小玉就发财了,成了宜昌路上闻名的小富婆。
令小玉没想到的是,玩具公司好景并不长,他们的产品火了几年之后,很快就滞销,压库,不久公司就破了产,从经理到职工几乎全部下岗,余华华自然也不例外。余华华下岗之初,小玉念他的情义,也好好表现了一番,让余华华安安静静休息了一个月,对他百般地体贴和温存。只要他愿意,在家帮忙做做饭,烧烧菜,看看电视,打打小牌,想方设法帮他解闷儿。后来,小玉见余华华做饭烧菜,手变粗糙了,就决计将家里的餐饮停了,改成跟着她上饭馆。吃了饭馆之后,见余华华无所事事,又让他到店子里去当指导。说是让他当指导,其实就是变着法儿,让田田抽空给他整整腰疼的毛病。久而久之,余华华与田田混熟了,小玉不在的时候,他就和田田眉来眼去。当然,这倒也无妨。余华华身后,总有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往往是有贼心没贼胆。不过,天天与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妞儿在一起,要想叫余华华不心猿意马,也是不可能的事儿。让余华华万万没想到的是,正当他对田田有了某种蠢蠢欲动的感觉时,李美兰这档子八百年前的旧事,突然杀了进来。
那天,余华华与小玉吃完晚餐,回到店子里,遇上生意空档,小玉便让田田给余华华拿一下腰。余华华那段时间迷上了泰剧《爱的烹饪法》。里面那个女主角,看上去确实让人销魂。他本想回家接着追剧,小玉执意要为他做腰,他只好来到休闲中心。田田知道他又来拿腰,便把他带到后面的台子上。余华华刚刚躺下,前厅便传来了人声。田田跑出去一看,只见一个老男人,径直走到大镜子前面,用手扒拉着头发,然后对着镜子里的田田说,有人吗,我想洗个头。
刚刚傍晚时节,就有人来洗头,田田脸上自然喜开了花,对着男人的背影说,您请坐,我不是人么?
男人转过头,看着田田,也一笑,哦,这么漂亮的小姐,叫人哪敢相信是人哟,是仙儿吧!
田田倒了一杯水,递给男人,先生真会说话,仙儿可是专门摄魂的哟。说罢,转身走到里间,对余华华耳语道,老板爹,外面来客人了,让圆圆给您做腰吧。
余华华听了,心里有了种田吃米糠的感觉。这主要是因为,他只对田田有了感觉。他说,我只要你做,还是等你吧。
田田笑了一下,拍了一下他的手,这儿太闷了,那您还是到外面坐一会儿吧,我给客人洗完了头,再给您做。
余华华只好起身,来到前厅沙发上。田田抄起一条毛巾,麻利地给男人围上,然后倒上洗发水,开始干洗。她的手指伸进男人的发林,搔了几下,便问,先生想轻一点儿,还是想重一点儿?
男人说,正好,小姐的玉手是不是有电呵,洗得蛮舒服。
田田说,先生真会说话,听得人心里舒服死了。
真的吗?男人顾不得头上有田田的手,转过脸来看她。就在他转过脸看田田时,他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余华华。余华华正走马观花读一本杂志,无意间也抬起头来,与男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余华华想,这人好眼熟。男人再次回过头,冲他一笑。
小玉和圆圆从后间走了出来。小玉见田田有了生意,余华华被晾在一边,便让圆圆给他拿腰。余华华不好意思推辞,只得跟着圆圆进去了。躺在台子上,圆圆一边给他拿腰,一边向他提着各式各样有关儿童玩具的问题。余华华吱吱唔唔地一边应付,一边凝神听外面男人的动静。外面,除了田田一次又一次大笑,男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余华华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感觉原因,余华华觉得圆圆拿的腰,始终没有到位,好在,圆圆三下二下就结束了,余华华再次来到前厅沙发上,拿起那本《时尚》,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小玉也挨着余华华坐下。余华华只好用余光看那男人,男人的脸正对着镜子,将头靠在田田的两个乳房之间,余华华坐在他的斜后方,田田的动作和男人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可能是因为余华华的加入,男人和田田再也没说什么,他们一个专心按摩,一个在如葱的手指下闭目养神。小玉不停地往脚趾上涂着染料。余华华突然觉得很无聊,便想回家,于是起了身。正在这时,男人也站了起来,抚摸着头发说,这下舒服多了,小妹妹的手可真灵。余华华的目光再次落到男人身上,只见他拍拍身上的衣服,掏出一张钱,交给田田。
先生真逗,下次再来呀。田田收拾着残局,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男人。
一定会再来的。男人对着镜子,再次扒了一下头发,突然转过身,向余华华走来,余华华的右眼皮跳了起来,男人走到余华华面前,伸出一只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叫余华华。
余华华握住男人的手,但是他没认出男人是谁,您是……
认不出来了吧。男人大声笑起来,突然又正色道,青树岭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三营四连楚庄子!
是你呀,楚庄子!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重逢!
余华华再次握紧楚庄子的手。
慢!楚庄子将手从余华华手心里抽出来,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拿出手机开始拔号,请允许我打个电话。
小玉,我给你介绍一下。余华华大声叫道,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失态,真没想到呵,我们还会重逢。
小玉早就注意到楚庄子了。一个老男人,满嘴油腔滑调跑火车,一看就知道是个在外面玩的人。余华华叫她,她马上堆出笑容,从沙发上站起来,余华华拉着小玉的手,这是我老婆小玉,这位是我知青时的战友楚庄子,楚哥。
小玉朝着楚庄子笑道,楚哥好!
楚庄子将电话放到耳朵上,点点头,弟妹好啊,我们可是连襟呢……楚庄子说着,电话通了,便对着电话大声喊道,张彪,快到小玉休闲中心来。
小玉是个认真的人,见楚庄子说他和余华华曾经是连襟,就问余华华,他说你们是连襟,是什么连襟呀?
余华华说,楚哥说话一直没个正形,别听他瞎掰。
楚庄子说,兄弟啊,可别不认账哟。我俩这个连襟,你是怎么也赖不脱的。
余华华说,老楚,我们还是到穗风楼聚一下吧。你让张彪直接过去。
半个小时后,余华华、小玉和楚庄子来到北京路穗风楼,走进听雨轩,刚刚落座,张彪就赶到了。余华华见了张彪,只觉得眼熟,却回忆不起当年的模样了,他点了两箱冰镇啤酒,楚庄子反客为主,给每个人的杯子酌满,便自顾自地干掉了第一杯。张彪自然没话说,也跟着干了。
一杯啤酒下肚,余华华笑着问楚庄子,老楚,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见着了。
楚庄子像没听到余华华的话一样,将脸转向小玉,弟妹呀,今天这桌上,除了你是外人,我们哥仨可是患难兄弟,如果你有事,先去忙,让我们扯扯过去的事儿。
小玉说,楚哥,我怎么是外人了呢?我可是华华的老婆呀。
楚庄子别有深意地指着余华华,他,他,他将第二个“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都是连襟,在某个特殊的时间里,我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后来因为这个女人,我们都被张彪干翻了。
余华华见楚庄子这样说话,手心和鼻尖便在一瞬间出了汗,楚哥,我可是在事发之前就离开了青树岭,李美兰的事,还是后来才听说的。听说这个案子牵连了很多人。你快说说,倒底有哪些人受了牵连?
楚庄子把酒杯放到桌上,余老弟呀,后面的故事可是个大传奇,这个传奇的主角,除了蒋红旗,今天全坐这儿了。
小玉在一旁不住地催促楚庄子,楚哥,别绕弯子了,快讲,我好想听你们的故事。
楚庄子说,这个故事的真正主角,一个是李美兰,一个是蒋红旗,今天都不在。这李美兰,是我们场当年的场花,人见人爱,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华华更不用说。倒是这蒋红旗,是咱们四连的指导员。华华,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就是那个可以抱起一头小牛仔的男人,成天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文学爱好者。
余华华一摸后脑勺,想起来了,那时我们都爱穿军装,戴军帽呀,他也和李美兰也有一腿呀?
楚庄子看了余华华一眼,说他和李美兰有一腿,那是冤枉他,在这儿,真正与李美兰有一腿的,只有你和我。
小玉就坐在身边,余华华连忙说,楚哥,说话可得负责任,本人与李美兰可是青菜拌豆腐,一青二白。余华华说这话时,大腿早已被小玉狠狠地揪了一把。
楚庄子说,有一腿就有一腿嘛,再说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弟妹也不会计较的。还是说说这位吧。楚庄子手指张彪,青树岭生产建设兵团公安处特派员,李美兰失踪案的主办案人张彪。
余华华说,真有意思,当年的猫和老鼠,现在成了好朋友。
张彪说,事实上,他不是老鼠,我也不是猫,我们是患难与共的战友。
楚庄子端起酒杯,来来来,喝酒,喝酒,这男人喝酒,其实不是为了喝酒,就是为了说话,大家坐在一起,借酒说话。弟妹,你说对吧?
小玉心里本来就不舒服,见楚庄子问她,便借机为余华华赶一本回来,我们家华华是个老实人,既不会喝酒,也不会说话,更不会与什么人有一腿。小玉的话很凉,像楚庄子杯子里的冰啤酒一样凉。小玉想,都不知道是些什么样的鸟人,突然杀出来,对余华华指手划脚,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余华华的印象里,楚庄子是个烟酒不沾的人,现在他像彻底变了一个人。对楚庄子而言,偶遇余华华,让他很是兴奋,他也没想到的是,老战友见面,本可以好好聊一下,可他刚一打开话匣子,就被小玉给搪塞住了,这就更加撩拨出他说话的欲望。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提高了声音,弟妹呀,你可真给说准了呢,这余华华呢,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你说他不会说话,你说他不会喝酒,你说他与我们场花李美兰没有一腿,现在我告诉你,这些话呀都没说对,他压根儿就会喝酒,压根儿就会说话,压根儿当年就把一个活脱脱的大美女给睡了。你说,他在你面前,是不是也太会装了一点儿?
小玉没脸就再也挂不住了。她又不好向楚庄子发作,只能对余华华说,余华华,没看出来呵,你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嘴里说着话,小玉又暗中在余华华的大腿上,使出了一个九阴白骨爪,把余华华抓得浑身发冷。这让余华华很窝火,他一把将小玉的手给打掉了。小玉觉得余华华的动作是那么绝情,那么粗暴,让小玉有了翻脸的心。但是,她还是换了一副笑脸,楚哥,说话可要有证据。
楚庄子端起啤酒,在眼前晃了晃,你要证据么?这个简单,除了他——楚庄子手指余华华,还有你之外,我——楚庄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还有他——楚庄子又手指张彪,我们都是证据。不仅我们是证据,还有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幸福,我们的爱情,一起给你作证,你相信吗?小玉的脸再次涨红了,可是她很快又平静了下来,这个李美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妖精呢,害得你们都着了魔。
小玉想,余华华与李美兰有没有一腿,已经确定无疑了。可是,小玉不明白,余华华当时为什么会和李美兰分道扬镳呢?这个李美兰现在又在哪儿?揣着这些疑问,小玉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留在这儿了,再呆下去,说不定自己会被他们气死。于是,小玉兀自站起来,走出了酒楼。
小玉突然离去,让听雨轩里的男人面面相觑。张彪把眼光投向楚庄子,心里暗笑楚庄子你这张乌鸦嘴,害得余华华夫妇不睦了。他推了一下余华华,意思是让余华华把小玉给追回来。余华华正要起身,又被楚庄子按住了,今天就是天大的事,华华也不能追,弟妹她想走,就让她走好了,我们兄弟难得一聚,也好放开聊聊,夫妻没有隔夜仇,回去后再向她解释一下,陪个不是不就得了。再说,只有她走了,我们才聊得开。
楚庄子的话音刚落,只见小玉重新站在听雨轩门口,脸上挂着她在休闲中心才有的微笑,楚哥,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告诉我了就走。
楚庄子点燃一枝烟,吹出一个烟圈,说!
小玉说,李美兰现在在哪儿?
楚庄子连眉毛都没有眨一下,她就生活在我们这座城市里!
小玉一秒钟都没有迟疑,转身就走。楚庄子追着小玉,朝着小玉的背影说,弟妹,请记住,我从不撒谎,可是我今天撒了个大谎。
楚庄子回到听雨轩,一进门就朝余华华抱拳,对不住华华了,今天我们兄弟团聚,喝酒事小,在一起聊聊当年的实情,才是我们的真心。
余华华说,李美兰失踪之后,你们后来究竟怎么了?张彪作为办案人,又怎么和你混在一起了?一晃都四十多年了,我太想知道真相了。
楚庄子说,别急,今天我们就是喝个通宵,也要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你听,谁让你是我们中间最幸运的人呢。余华华说,楚哥,话可别这样说,在我心里,李美兰也没有少折磨我呢,我们毕竟有过那么几夜恩爱,有过一百多个日夜的苦恋,怎么能说没有熬煎呢,特别是年纪越大,心就离那个时间越近,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楚庄子说,看来,因为李美兰,我们不仅是连襟,还是兄弟。好,今天我们就以酒为凭,每个人把自己心里的事讲出来,算是对我们共同的过往,有一个交待,还是张彪兄弟先讲。
摊上李美兰的事儿,看上去是偶然,实际上是必然。
那天是1974年4月4日吧,这个有三个4的日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该我值班。洗了澡,打着手电筒,去场部巡夜,刚走了几步,天就开始下雪,雪和风把路给堵住了,人也冻得不行,我只好回所里。华华你也一定记得,那个季节,山下已经是春天了,水草丰茂得很,可是青树岭仍然时不时下雪,寒气逼人,下了雪之后,风扫到脸上,就像刀子在脸上割。回到所里,我加了件毛衣,可一出门,浑身汗毛又倒竖起来,整个人紧固固的。我沿着场部外的石坎,一边走,一边发抖。为了壮胆,我把手电光晃得满天飞,好像那些光柱,就是我的武器,好在,我总算走完场部,一切平安无事。
就在我收兵回营,走在回所里的台阶上,手电光圈里出现了一双女人的脚,抬起手电光一看,是李美兰,她满眼带笑,脸上溢着红晕,尤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李美兰站在台阶上。这丛台阶,是贯穿坎上坎下的必经之路,周围没有可供躲藏的树木。台阶左边,是场部楼房的墙脚,右边是三五丈高的石坎。面对这种狭路相逢,我看着李美兰,心里突然慌乱起来。李美兰倒没有一丁点儿惊慌,即使她全部暴露在我的手电光里,即使她脸上泛着红晕。而我,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场花,看见她楚楚动人的样子,心就慌得不行。李美兰这副样子,分明是去约会的样子。当时,我也听说过李美兰的一些绯闻。面对李美兰,我嘴里蹦出一句令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话,你要手电筒吗?我将手电筒递给她。她怀里像抱着什么,并没伸手接手电筒,而只是咯咯地笑了一下,然后,她与我擦肩而过,走下台阶。李美兰下台阶的速度很慢。我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你可要当心呵,雪越下越大了。李美兰说,雪大才好呢,我就是雪捏的一个人儿。听她这么说,看着手电光里的雪花,我就觉得自己这回很失态,只好摆摆头,怔怔地看着李美兰,一步步梯行而下,消失在狂乱的雪花里。
第二天,我还在梦里,所长杜红卫就一脚踢开值班室门,伙计,出大事了。
我从床上弹起来。
四连早上签到,李美兰不见了。
我脑子里立马闪现出昨晚的情景。杜红卫一边往身上背枪,一边催促我,还傻站着干什么?赶快穿好衣服跟我走。李美兰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她可是国务院重要首长的亲戚,弄不好,惊动了国务院,我们可就惨了。
我站在那儿,更不敢动了。杜红卫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一下子把我拍得内急了,所长,总得让我上个厕所吧。
杜红卫说,真是人丑故事多,快点。
走出洗手间,所长再次拍拍我的肩胛,既是安慰我,也是安慰他自己,作为男人,无事不找事,遇事不怕事,走吧。
一周过去了,李美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惟一的发现,就是在去厕所的路边上,李美兰的一只红拖鞋,半埋在雪地里。这种漂亮的红拖鞋,也只有李美兰敢穿,而且穿得起。更重要的是,这双红拖鞋,整个四连,没有人不知道,是她的初恋情人余华华送给她的。现在,这只红拖鞋的出现,成了李美兰失踪最直接的证据。
李美兰失踪的消息,出于她特殊的身份,不得不层层上报,一直到报到国务院知青办。首长一个电话打到知青办,对李美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不惜一切代价,搞清楚来龙去末,严惩凶手,保障上山下乡知青的安全。省委当即组成联合专案组,赶赴青树岭办案。青树岭公安处长吴书案担任专案组长,所长杜红卫和我担任组员。
专案组一到,李美兰失踪案就成了头号新闻。兵团里,特别是四连的知青,比谁都关心李美兰的案子。李美兰时年二十一岁,肌肤白嫩,身材苗条,胸部丰满,极具成熟女性的魅力。而且,兵团生活枯燥单调,男女知青过早涉入爱河,相处时间不长,便纷纷出轨。李美兰是场花,追求者自然众多。有关李美兰失踪的版本,也一天天多起来。有人说李美兰男朋友多,可能遇到麻烦,回家躲灾去了。有人说李美兰家亲戚多,一时兴起,去走亲戚也说不定。有人说,李美兰跑到北京投奔她的表叔、国务院那个首长去了。还有人说,李美兰是被她的男朋友给杀害了。她有那么多男朋友,树了那么多情敌,情杀也不是没有可能。最后一种说法就是,李美兰吃不了知青生活的苦,从后山逃到云南,跑到缅甸去了。议论归议论,猜测归猜测,可是终究不是事实。
专案组安排我去排查这些传说,查了一个星期,惟一的收获,就是弄清了李美兰的恋爱情况,弄清了这些情况,就召开案情会。
吴书案说,阶级敌人在二团制造李美兰同志失踪大案,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一定要破获此案。不过,破案难度不可低估。这个案子没有现场,没有尸体,人是死是活都是个谜。因此,请大家来解开这个谜。
解这个谜,杜红卫一下子把我推到最前面,让我先说。
我说,李美兰失踪的可能性比较小,他杀的可能性较大。
吴书案听了,大声说,我同意张彪的判断。杜所长,你怎么看?
杜红卫说,案发现场,只有一只红拖鞋,整个失踪过程中,没有人听见叫喊声。这就证明,不可能是在四连内作的案,而是在场外作的案。我们在李美兰的箱子里,发现了三百块钱,还有她写给营部的探亲申请,还有一个速写本,速写本里,有十三页纸上,全部画着一个少女,摆着各种各样身姿,双手举着一双拖鞋,在外人看来,那双拖鞋,就像一个火炬一样。如此看来,李美兰的失踪,可以完全排除自杀的可能性。
吴书案双手抓着椅子扶手,扫了一眼会场说,从照片上看,李美兰人长得很漂亮,听说有很多故事?
杜红卫说,她是我们场的场花,明恋、暗恋她的男知青确实不少。
吴书案问,她的特殊身份,外人知道吗?
杜红卫说,几乎没人知道她是国务院首长的亲戚,李美兰失踪,不可能是政治谋杀,而是一桩有预谋、有计划、有目的、很典型的刑事案件。
吴书案最后拍板说,李美兰男女关系复杂,失踪前身体情况不明,各种可能性都存在。现在我宣布,专案组分成三个小组,第一小组由张彪负责,带领二团三营上山搜山寻尸和证物。第二小组由杜红卫负责,带领全所民警挨家挨户搜家查找线索。第三小组由我负责,从公安处抽调人员兵分四路分别到上海、杭州、北京、黑龙江等地外查。凡是与李美兰有亲戚关系的人,必须家家到户户落,逐一落实。为了不打草惊蛇,统一明天早上八时一起行动。行动前要高度保密。
青树岭的天亮得晚。我带着搜索大军,一大早就开始搜索大小山头,连最原始的圈椅淌都没放过。圈椅淌里有着天然茂密的草地,还有千奇百怪的花朵。我们搜遍了圈椅淌所有人可能涉足的地方,包括新坟、蚁窝,一一让人挖地三尺。结果全是一场空。在物证方面,连一根火柴棍,一张烟盒纸,我都要带回来逐一研究。在山上搜索了半个月,我们除了捡回一屋子垃圾,依然一无所获。
杜红卫带着全所民警,对全场职工住家进行了搜查,重点对与李美兰有爱情瓜葛的人员进行了排查,摸清了真正与李美兰有过恋爱关系的两个人,第一个就是你余华华,再是楚庄子。除了你们两个人之外,另外五十多人,全属单相思。而且,余华华你提前回了上海,不在现场,真正有可能作案的只有楚庄子。搜查人员还发现,李美兰那只女表不见了,是一只瑞士天克洛名表,二百多元一只,在兵团,能戴得起这种名表的人屈指可数。
面对这样的结果,吴书案叹了一口气说,一个大活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只留下了一笔笔风流债。看来,得把楚庄子抓起来,突击审讯。审讯组由杜红卫和张彪组成。审问时,注意态度要好一点,不要刑讯逼供,以免造成冤案。
做梦都没想到,我楚庄子谈个小恋爱,居然谈成了杀人犯。我和美兰,都是上海知青,当时正处在热恋中,她突然不见了,好些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个人都懵圈了,成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寻思她可能去了哪儿。老实说,与李美兰恋爱之前,我就是一个浪荡子。换女朋友,就像换衣服一样勤便,还与一个女知青发生了关系,怀了我的孩子,上医院刮过宫。为这事,在连队大会上,我都挨过批。与李美兰恋爱之后,我断绝了与其他人的来往,对她服服帖帖,专心致志。就在人们感叹爱情的神奇,把我们这对浪子浪女变成天造地设的一对时,她却失踪了。
因为我的浪荡子名声,张彪自然熟悉我。张彪与杜红卫捉拿我,必须经李美兰失踪前那个晚上所走的路线。也蹊跷,我住在男知青部52号,李美兰住在女知青部25号。张彪和杜红卫推开房门时,我正在床上发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铐住了。在家休息的男知青,看见我被铐走了,一点儿也不意外,有个尖嘴爆牙在我身后说,我说嘛,李美兰就是楚庄子杀的,这家伙占了人家的身子,还要害人家的命,真够歹毒的。
在营部礼堂里,坐到那把孤零零的椅子上,审讯台上的杜红卫和张彪旁边,多了一个嫩丫头。我从没见过她。这丫头皮肤白嫩,只可惜那对乳房小了一点儿。她抬头看我时,我朝着她笑了一下,她脸上马上泛出了一片红晕。
开审了,杜红卫省掉了很多前奏,直奔主题,楚庄子,李美兰失踪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我心想,我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了,就会没事了,我心里特别坦然,清了一下嗓子,我就在寝室睡觉。
谁能证明你在寝室睡觉?
我一个人睡觉,没有人证明,除了自己证明,还有我的梦能证明,而且我做的是一个恶梦。
没有人证明你在睡觉,你究竟去哪儿了?
睡觉,做梦,都是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不需要人证明。
见我这样说,杜红卫无言以对,张彪这才插话,你把李美兰埋在什么地方了?
没想到张彪当时会这样问我,我心里一惊,抬起脸,我、我没有杀人!
杜红卫一拍桌子吼道,不老实,来人!不触及灵魂,你是不会老实的。
执勤排的两个知青,早就静候在门外,听到命令,便冲进审讯室,扑上来抓住我的头发,啪啪就是两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紧接着,他们轮番对我拳打脚踢,一个打累了,另一个接着打,很快我就被打昏了。
接下来,与其说是受审,不如说就是打了我半个月。杜红卫采用车轮战术,对我软硬兼施,半个月将我折磨掉了几十斤肉,真是生不如死。最后被逼无奈,我不得不承认杀了李美兰。可我承认杀了人,却交待不出细节。为了从我嘴里掏出杀人细节,问出藏匿尸体的地方,杜红卫继续对我施以酷刑。我实在承受不了,只好编了一个的故事。专案组连夜赶到我编的故事现场,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回来后又变本加厉地打我。我只得继续编故事。
这故事还真不好编。最难编的,就是故事的发生地点,在这个地点,必须找到李美兰,或者,这个地方,他们根本就没办法去,这可让我想破了头。就在我绝望之极,解开裤腰带,准备一死了之时,我看到了自己的五个指头,五个指头又让我联想到青树岭的五指山,五指山常年白雪皑皑,人迹罕至,把藏尸地点放到五指山,他们根本就爬不上去,自然就可以结案了。
第二天提审,他们一落坐,我就开始讲我编的故事。我知道在我之前,美兰和华华有过一段故事,他们也有过肌之亲。所以,在我的故事里,余华华成了我杀死美兰的诱因。我说,那天傍晚,我去找美兰玩,她的室友刘桂花刚好不在,她伏在桌上写什么,我便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一把抱住她。我的手,直接按在她的双乳上。美兰吓了一跳,一看是我,便扭过头来,我们接了至少有五分钟的吻。吻完,她去关寝室门,以便我们好继续深入地爱恋。我往桌上一看,只见信纸上写了着,亲爱的余华华,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正看到这儿,李美兰一把将信抓了过去,藏到了身后,不让我看,嘴里还说着,你好坏,偷看我的私信。
我妒火中烧,上去将李美兰抱住,硬生生地从她手里夺过那本信纸,然后夺门而出,沿着去厕所的小路,往五指山方向跑去。李美兰并不罢休,穿着那双余华华给她买的红拖鞋,披着一件淡绿色春装,在我身后紧追慢赶。我一边跑,一边气愤不过,还一边担心她摔倒了,便放慢了脚步。跑到上五指山的叉路口,也就是跑到那棵杀人树下,我才停住脚步。我想,等李美兰跟上来了,她必须给我解释清楚,此事才能罢休。我楚庄子阅人无数,还从来没有被女朋友脚踏两只船过。更何况,她和余华华过去本来就有一腿,余华华提前回了上海,又有了工作,现在出现这个新情况,我担心他们藕断丝连,我的地位在李美兰心中产生动摇。我又气又恨又急。哪料,李美兰跟上来后,见到我就是一耳光,打得我眼冒金花。然后,趁我还没缓过神儿,一把将信纸夺了过去。这下可激怒了我,我扑上去,一把卡住李美兰的脖子,让她把信还给我。而且说,我只看一眼,看一眼了就还给她。可是她对我怒目以对,那双眼睛,对我充满了极度的仇恨和愤怒。她越这样看着我,我越是用力压着她的脖子。她的身子,在我怀里猛地犟了几下,突然一软,我才发现不对劲,松开手,一探她的口鼻,气息全无。我赶紧把她放到地上,给她吸气,舒胸,可是忙了一满头汗,仍然无济于事。于是,我只好抱着她,坐在那棵杀人树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我清醒过来,已经是小半夜了。我想,美兰是我的爱人,现在我亲手杀了她,我必须给她找一个好的归宿。和她相恋之后,发现她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水灵。我说她是林妹妹,是水做的。她反驳我,说她不是水做的,而是雪做的。她不仅说自己是雪做的,还老说自己活不长。她说,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让我一定把她埋到五指山的大雪里。我让她不要瞎说。她就和我生气,非要我答应她不可。为了哄她开心,我只好答应她,万一她死了,我一定把她埋到五指山的大雪里。想起了这些,我才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雪了,我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了。我回到寝室拿了手电筒,重新回到杀人树下,背上美兰,在风花雪夜里,一步步朝五指山爬去,直到把她安葬好,天亮前赶回寝室里睡下。
没想到,故事一讲完,我本以为杜红卫会嫌五指山山高路远,空气稀薄,知难而退的。哪料,他当即就通知民兵连,带着钢绳和梯子,直奔五指山。看着我精心编织的故事,很快又要面临穿帮的命运,我心如死灰。大半天过去了,我从绝望里醒过来,再次想到了死。于是,我将裤带褪下来,挂到一根柱子上,套住自己的脖子,两腿一蹬……恍惚间,张彪带着人跑了进来,一刀砍断了裤带,把我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醒来后,我对张彪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美兰不是我的仇人,而是我的最爱,我就是杀了兵团所有人,也不会杀她。
我的自杀,引起了专案组的重视,他们出面制止杜红卫,严禁再用法西斯手段。这让我感觉到,自己又有了洗清冤枉的希望。求生是所有人的本能,我也想活着出去。于是,在后面的审讯里,我全部翻了供。我除了作案时间没有证明人,再也没有其它证据可以证明,李美兰就是我杀的。在经历了一场生死磨难之后,接下的审讯,对我而言变得不疼不痒。我把每天的审讯,当成例行公式,审讯一完,照吃照喝照睡,除了见不到阳光,人也变白了,我很快又恢复到刚进来时的模样。
余华华,你怎么流泪了?听个故事还流泪,你可真矫情呵……从那以后,我就不会流泪了。好在,在后面的时间里,一直都是张彪主审我,我的境遇,就更强了。唉,那些日子就像一场恶梦,我真不想再回味这场恶梦了,还是张彪兄讲吧,张彪兄,你比我更清楚整个事情的内情……
楚兄把球又踢给我了,这可是在给我忏悔的机会呢。作为楚兄的办案者,真的很惭愧,如果我真是个男人,当时直接站出来,阻止杜红卫,楚兄就会少受点儿苦。可是,就因为那天夜里,我遇到过李美兰,我没勇气报告给专案组,我的心一直发虚的,所以,我不敢为楚兄出头,更不敢为楚兄说话,我怕引火烧身呵。在这里,我要给楚兄道歉,给楚兄赔罪。
还是接着说故事吧。当时都七月份了,外面已经热得不行了,可是青树岭的雪刚刚褪去,春天刚刚醒来。专案组也拿不定主意,是继续审查楚庄子,还是放人。派出所长杜红卫不同意放人,主张转移地点,加大力度,继续审问。公安处主张明里放人,暗中监控,放长线、钓大鱼。几方意见,无法定夺,吴书案便点我的名,让我说说看法。
我说,从李美兰失踪,到收审楚庄子,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如果要毁尸灭迹的话,这一个月时间绰绰有余,根本用不着现在放了他,再去抓现行。还有就是,提审楚庄子时,他滴水不漏,连自杀的事情都做出来了,现在放了他,还会露出什么马脚?有价值的证据会显现吗?除非他脑子有问题。如果换个地方继续审查,反正他已经铁了心,只字不招,能否撬开他的嘴巴,我看很玄乎。我们兴师动众一个多月,惊动了那么多人,操了那么多家,就只抓了个楚庄子,现在把人给放了,怎么向父老乡亲,向李美兰家人,向北京交待?我觉得,下一步一定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表面上转移地点,继续审查楚庄子,重点对其他嫌疑人员展开调查。如果楚庄子真是冤枉的,暂时委屈一下他也没什么,这叫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谁让拥有了我们的场花,又不保护好她呢。
我最后一句话,惹得满堂大笑,笑声中,吴书案心里也有了眉目,他最后拍板说,就按张彪说的办,将楚庄子转移到青树岭公安处看守所继续审查,审讯组由张彪任组长,安丽任组员兼书记员,同时暗中重点摸排。
当上了审讯组长,我自然很兴奋,到了青树岭公安处看守所,那儿一派森严肃静,嫌疑犯初次进来,会超级恐慌,很多人进去了,坚持不了多久,心理防线就崩溃了,然后主动交待问题。我和安丽趁热打铁,趁楚兄刚刚进来,心里比较乱,一大早就提审他。
楚兄一落座,我就开门见山,楚庄子,你要老实交待,我们已经掌握了你谋害李美兰的铁证,才把你关进公安处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可要考虑清楚。
我的话音没落,楚兄的额头上已经大汗淋漓,楚兄不住地擦拭,脸上、脖子上的汗就是止不住,楚兄终于招架不住了,我们已经胜券在握。
楚兄擦了一会儿头的汗水,说,我实在说不出李美兰的下落,既然你们掌握了证据,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了,美兰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说完,楚兄怎么都不开口了,任我和安丽怎么开导他,楚兄就是不说半个字。从看守所出来,我对安丽说,往后的审问,可能和今天一样,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安丽点点头。后来的情形,果然印证了我的话。楚兄很快就习惯了看守所的环境,也习惯了我们的审问方式,知道我和安丽不会把他怎么样,我和安丽花了三个月时间,提审了他一百多次,最终一无所获。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四连又发生了一个案子。四连指导员蒋红旗强奸亲侄女,被公安局以强奸罪逮捕,关押进青树岭看守所。听到这个消息,我突然联想到,李美兰失踪时,蒋红旗正是四连指导员,是李美兰的直接上司,李美兰是场花,姿色诱人,蒋红旗连十四岁的侄女都强奸,会不会李美兰就是被他强奸后杀人灭口。虽说调查之初,已经排除了蒋红旗的嫌疑,但是他那天晚上九点钟以后,同样没有不在现场的证人。带这个疑问,我与公安处预审科一起,决定迅速提审蒋红旗。
这个蒋红旗,时龄四十二岁,重庆万州人,热爱文学,因为写得好一手好文章,被招到了青树岭,妻子阮莲玉是个山区女子,与他生有一子。蒋红旗正值壮年,有一副健硕的体魄,雨季来临,装满大米的马车陷进了泥坑里,他一个人就能抬出来。他对四连的环境,特别熟悉,曾关照知青,厕所边上的沼泽地,不要踩进去,很危险,一头牛淹进去都拔不出来。前天早上,阮莲玉哭着敲开副指导员周萍的门,一进门就骂道,老蒋不是人,连自己的侄女也搞,一到晚上睡觉,就把他的侄女抱到床上睡。周萍详细问询了细节之后,当即报告给团部,把蒋红旗抓了,押送到看守所。
坐在审讯椅上,蒋红旗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我必须给他一个下马威,蒋红旗,认得我吗?蒋红旗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认得,专案组的张彪。认得就好。你这只老狐狸,你把李美兰强奸后,杀人灭口,尸体埋在哪儿?蒋红旗顿时大惊失色,从座位上滑到地上。待他重新爬回椅子上时,人已变成了一块木头。我继续穷追猛打,你色胆包天,本性不改,强奸杀人,以为就这么没事了!现在又强奸亲侄女,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今天,你惟一的出路,就是把谋害李美兰的过程讲清楚。
蒋红旗以汗洗脸,如同雨淋,转眼变成了一只落汤鸡。安丽也忍不住说道,蒋红旗,你用沉默表示抵抗,是没有用的,我们心里没有底,是轻易不会和你说这些的。
蒋红旗呆呆地看着安丽。
蒋红旗,李美兰失踪那天夜里二点多钟,有人上厕所,看见你从猪圈那边走过来,你去干什么了?
面对句句惊心的穷追猛打,蒋红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直坐在那儿,呆若木鸡。他身上的衣服,先是汗湿透了,然后又干,干了又湿,直到他平静下来才开口说,在我们场,李美兰就像只小天鹅,我蒋红旗也是打心里喜欢她的,这一点不假,我也承认,作为一个男人,喜欢这么好的女人,那也不正常。可是请问,你们真的掌握了我杀李美兰的证据?既然你们有了证据,还问我那么多干什么,直接把我拉出去,枪毙算了。
我一拍桌子,蒋红旗,你别登鼻子上脸,这是政府给你最后的机会,你当过指导员,应该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你放明白点儿!
蒋红旗也横起来,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回击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什么坦白从宽,害死李美兰,怎么都是死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要给我讲大道理,我也是当过干部的人,现在成了革命败类,是罪有应得,我对不起老婆,对不起侄女。但是,我没杀李美兰,我与李美兰没有丝毫关系。
首次提审,以失败告结。
回到宿舍,我再次翻阅蒋红旗的案卷,一则情况反映,引起了我的警觉,三营四连宿舍,上排十七间房居住着男女知青,下排十五间房,除了一间活动室、一间卫生室外,居住着连队干部,蒋红旗的住所,正好在下排左边第三、四间,他的办公桌前有一扇纸糊的窗子,坐在办公桌前,就可以通过窗纸上的破洞,看到上排知青宿舍的动静,包括上下台阶的动静。看到这则情况反映,我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汗。那天晚上,我与李美兰不期而遇,会不会被蒋红旗看见?意识到这一点,我整个人顿时就飘了起来,而且一直飘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晚上我想,我和李美兰虽然雪夜相遇了,可是我并没有杀她,我只是没向组织报告这个情况而已,应该无关大碍。想到了这一点,我横下一颗心,决定天一亮,再次提审蒋红旗。
这次审讯,我下口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蒋红旗,你这几天考虑得怎么样,该交待问题了吧?
蒋红旗说,没有什么好交待的。
你就把李美兰失踪那天,你深更半夜起床去做了些什么,猪圈那边的电灯亮了一下又是怎么回事,你拉尿要那么长时间吗?这些要不要你老婆来当场作证?
我一连串包袱,一下就点中了蒋红旗的要害,汗水再次从他额头上冒出来,他的思想防线,瞬间崩溃,又从凳子上滑了下去,双膝跪地,失声大哭,我交待,李美兰是我杀的。
快说,你是怎样杀害李美兰的?
蒋红旗抬起头,满脸泪水,哽咽着,事情是这样的,李美兰请了探亲假回上海探亲,我以找她带东西为名,叫她到我家里来。那天晚上,我老婆到二连去了,要很晚才回来,李美兰到我家之后,我说,你坐一会儿,我到里屋拿钱,我拿了20元钱给她,让她给我买一件的确良衬衣,李美兰拿了钱正要走,当时她穿着睡衣,乳房突着,屁股翘着,条子也那么妙曼,我见了,忍不住心动魂摇,一把拉住她,提出要和她发生关系,她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肯委身于我。我失去了理智,就把她紧紧抱着,往里屋拖,边拖边在她胸脯上摸,她就开口叫喊,我怕事情败露,连忙捂住她的嘴,把她掀翻在地,死死压在地板上。没过多久,她就不动弹了。可能是我用力过猛,把她的嘴鼻捂紧了。当我松开手时,发现她已经死了。见事情弄大了,我干脆一做二不休,又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没有一点反应了,才住手。弄死她之后,我怕老婆回来撞上了,就把她背到猪圈那边,在她身上盖了一块草山子,然后赶紧回了宿舍。回到宿舍的时候,老婆刚回来了一小会儿。
你回家时是几点?有没有人看见?
蒋红旗想了一下,说,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不到十一点,连里的人睡得早,没有人看见。回家后,我就和老婆上床睡了。没多久,老婆就睡着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捱到凌晨,才起床去处理李美兰的尸体。走到篮球场边上,看见有人上厕所,又退了回去。大概凌晨一点多钟,我回到猪圈,我本来想,在没有猪的圈里挖个坑,把她埋了,可是又一想,尸体埋到正养着猪的圈里,才不容易被发现,于是我就在三号猪圈里,扒开猪粪,在圈底挖了一个坑,把她埋了。做完这些,已经是凌晨二点多钟了。回到家,不小心把门弄响了,老婆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拉尿,然后就上床睡了。后来,除了排查时,专案组问了一下我这个情况,就再也没有人提过她的事,我的心也就放下了,再后来,楚庄子当了我的替罪羊,我想,这事就更不会有人发现了……
大功告成。
我眉开眼笑地问,养猪的人,就没有发现猪圈有挖过的痕迹吗?
挖坑口的时候,我把表土全部回填了,完全保持了原样,加上圈内有猪,没有人会想到,猪圈底下有她的尸体。后来,我还专门去看了一下,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担心尸体烂了会发臭,打着基本建设的名义,又安排连队买了几包水泥,把猪圈圈底铺上了水泥,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还有一个问题你没交待,你把李美兰的手表藏哪儿了?安丽问。
蒋红旗听了安丽的话,先是一怔,然后说,我没有看见李美兰的手表,也没拿李美兰的手表。
安丽再三追问手表的下落,我也帮衬了几句,蒋红旗就一句话,没有看见手表。
至此,李美兰失踪案,除了手表之外,蒋红旗交待的杀人经过,全部合情合理。
有了这样的战果,我和安丽喜出望外,立即向专案组作了专题汇报。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与刑侦科一起,带着上十个人,赶到四连养猪厂,把包括三号在内的猪圈,全部掀了个底朝天。结果连李美兰的一根头发都没有见着。看着被翻得破烂不堪的猪圈,我心里充满了被愚弄的感觉。
回到青树岭看守所,第一时间提见蒋红旗,他竟然拍着大腿狂笑道,太好笑了,我说没杀人,你偏偏说我杀了人,还逼我交待那天晚上到哪里去了,还说有人看见我了,还哄骗我老婆,我也没有办法呀,只有按你的意思,编了一个作案过程。这个结果,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提审蒋红旗又面临失败的结局,我请求公安处新增警力,接连几天,不间断地对蒋红旗进行审问。蒋红旗却和楚兄一样,不是一个字不说,就是一句我没有杀李美兰,审得连我和安丽都觉得,实在没有办法再纠缠下去了。于是,我们报请专案组同意,释放了楚兄,将蒋红旗交给公安处按强奸罪公诉,判了三年刑。
楚兄重获自由,蒋红旗罪有应得。可是事后,蒋红旗心里并不平衡。他原来是指导员,又是爱好文学,转眼间,身陷牢笼,心里对我充满了恨意。
要说,他也有隐情。隐情就在妻子阮莲玉身上。阮莲玉是山里人,最初嫁给他,什么都好。很快,他们就有了儿子。有了儿子之后,就一宗不好,蒋红旗碰不得她。只要一碰,就会怀上。一怀上,就得去医院流产。女人三天两头流产,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扛不住就得想办法治,治的办法想遍了,包括吃药,上环,头三后七体外运行,都不管用,还是一碰就怀。当时,女人怀怕了,就不让蒋红旗碰。蒋红旗身体好,不碰怎么受得了,每次想要,就和老婆在床上打架,从床头打到床尾,再从床尾打到床头。后来,听副指导员周萍说,结扎是个好办法,可以保证不再怀。蒋红旗怎么说也是一家之主,得留着力气撑着这个家。他动员阮莲玉结扎。山里女人,没有多余的心思,一听说结了扎,再不会怀上,便欢天喜地去扎了。可是,自从她结了扎之后,便把老公给弄丢了,从此不许蒋红旗再碰她一根指头,一碰到她,哪怕只是一挨到她的手指尖尖,她就像遇到老巴子一样,浑身打张,突然发抖,突然大汗淋漓,突然歇斯底里,而后躲进被窝里大声嚎啕,像家里死了人一样嚎啕。她自己嚎啕不说,还把蒋红旗对她的那份念想,也给嚎啕掉了。直到一次,蒋红旗在外面喝多了酒回家,昏了头,摸到了侄女的床上……他可真猪狗不如,和侄女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就接着来了,直到被阮莲玉撞见。
折腾了这么一大出,坐在牢房里等待发配,蒋红旗当时的心魂,才开始一点点往身上回,自己走过的路,经历的事,也一点点在脑子里浮出来。事情就像一根长长的绳子,从过去的黑洞里,一截截往外拔,拔到哪一节,哪一节的事情就出来了。老家的事,连队的事,看守所的事,都一一拔了出来。可是,事情走到看守所,走到最后的审讯时,我张彪在他脑子里就抹不掉了。抹不掉,结论就出来了。结论是什么呢,结论就是我这人,对他够阴够毒。结论就是,我压根儿就想弄死他。我们沟上坎下,同在一个团共事了这么多年,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我审讯他时,居然装泡,居然问他认不认得我,居然想要他死。他当时只差说,张彪,你化成灰了我都认得。但是,他不敢说。他不仅不敢说,还通过我对他的几次审讯发现,我直接就是要整死他。我对他问话,我对他唬哄骇诈,全是在往死穴上整他。一开始,他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可是,他突然记起了一件事。他记起的事,也就是李美兰不见那天夜里,我与她偶遇的事。他明白了。他不仅明白了,还感到非常恐惧。他认为,我必须把他弄死。他死了,我与李美兰雪夜相遇的事,就永远没人知道了。不然,我不会这么急于想把他置于死地。
明白了这一点,蒋红旗的心突然轻松了。他感觉自己洞悉了所有真相,一下子成了英雄,成了福尔摩斯。他当即在牢房里大喊大叫起来。我要立功!我要把张彪这个杀害李美兰的真凶揪出来!
蒋红旗的大喊大叫,很快就惊动了吴书案。在吴书案的催问下,蒋红旗把李美兰失踪前夜,他透过那个纸洞看到的一切,全部说了出来。他说,我与李美兰相遇,然后我和李美兰争夺,然后一个东西在我和她之间晃动,然后我的手电光开始乱晃,然后我在风花雪夜里杀了李美兰,直至销尸灭迹……他说得非常细,非常慢,非常沉稳,非常真切,非常生动,以至他说完后,伏在桌子上,像他妻子阮莲玉那样嚎啕起来。
在他说完了这些话之后,我就坐到了蒋红旗和楚庄子先前坐过的审讯椅上。
想一想,真是有冤无处诉了。昨天,我还和安丽在审讯楚兄和蒋红旗。今天,我就变成了杜红卫和安丽审讯的杀人犯。一念之间,我坐到了审讯椅上。虽然一开始,我多少也有些心理准备。但是,我完全没有如此超级的想象力,剧情的反转尺度会有这么大,让我简直就像在梦里一样。
俗话说,蹦得越高,摔得越厉害。先前,杜红卫用在楚兄身上的法子,全都用在我身上了,而且,只有过之而不及。可是这些法子并没有收到效果。战友审战友,彼此知根知底,加上我曾抢了审楚兄的主权,他被靠边站了,心里本来就有气,现在胡汉山回来了,他那一而惯之的手法,加上一些创新,也就更绝,更要命。
几天审下来,我被送回号子里,自然就只有半条命了。当我被老鼠咬醒过来时,那种感觉,真是生不如死。这时,我才明白,楚兄为什么会屈打成招,为什么用裤带寻死。我也明白了,蒋红旗为什么会汗流夹背,为什么会在一眨眼间面如死灰。作为一名公安人员,躺在号子里的地板上,与老鼠为伍,我感到了极度的屈辱。所以当时,我的第一想法就是,尽快地招了,尽快地让杜红卫把我一枪给毙了。而且,我相当自信,以父母遗传给我的智慧和能力,杜撰一个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故事,一定会比楚兄,甚至比蒋红旗,杜撰得更真实,更可信。于是,我也像蒋红旗在牢里大喊大叫一样,用微弱的力气叫喊道,我要招供!
杜红卫很快就来到我的头前。
我喘着气说,我要看医生,我要好吃好喝,我要全部招供。
杜红卫看着我的眼睛,足足看了三分钟。他吩咐安丽,给他看医生,给他好吃好喝,我们等着立大功,也不在乎再晚几天。
杜红卫走后,我就开始杜撰故事,杜撰这个将我送上断头台的故事。我决定,沿着蒋红旗的故事往下接龙。我在故事前面,加上属于我的帽子,时间必须是1974年4月4日,李美兰必须收工回家然后洗澡,还必须吃完同事帮她买的晚饭,然后必须穿着内衣睡裤,躺在床上休息。休息时,她必须和室友刘桂花拉家常,家常里,也必须说到她的恋人楚庄子,甚至说到她的初恋情人余华华。就这样,直到夜里九时三十五分,外面下起了雪,雪裹挟而来的寒冷,冷得她突然内急,急于上厕所。于是,她必须约上刘桂花一起去,而刘桂花一定不能说她不想上,她必须说已经去过了。李美兰就拿了火柴,还必须往身上,也就是在那件粉红色带小花点的确凉衬衣上,加一件紫红色劳动布翻做的无领外套,下身还必须穿一条橡筋裤带花布睡裤,最重要的是,她千万千万必须趿上一双红色拖鞋,然后走出门来。走了几步,她还必须犹豫了一下,又走到隔壁寝室门口,喊同是上海来的知青杨秀秀一起上厕所。杨秀秀也必须说已经去过了。
李美兰就一个人朝厕所方向走。
我巡完逻,雪下得更大了,冻得我受不了,就往回走。这时,我必须听到李美兰呼唤女伴一同如厕的声音,而且我的心必须腾地一下热起来。于是,我就守着台阶,就像守株待兔,然后装着和李美兰在台阶上不期而遇。然后,我给手电筒她,她不要。我让她到派出所坐坐,她说要去上了厕所,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早工。我只好让她过去。
就在我与李美兰擦身而过,我回望了一下她的背影时,突然一个念头轰然而来。这样漂亮的场花,这样月黑风高的雪夜,这样难碰难遇的时机,不得到李美兰,简直是枉做了一回男人。于是,我透过雪花,看着李美兰独自向厕所走去。在即兴而起的欲望支撑下,我迅速跟到厕所外面,一边观察动静,一边伺机得手。在厕所门口,我的心被灼烧着,身体也颤抖着,有那么一刻,我想罢手算了,但是,厕所里面传来泉水潺潺的声音,接着是搓纸的声音,再接着,是衣服与皮肤摩擦的声音,罢手的想法,瞬间又被这些声音抹得一干二净。当这些声音消失之后,微光一闪,李美兰开始往外走。当是时,我一步抢上去,一把抱住她。她遭到了突然袭击,刚要呼救,又被我一手捂住嘴巴。她扭过头一看,见到是我,便奋力挣扎,我就用胳膊死死掐着她的脖子。然后,我求情一样对她说,就让我干你一回,好不好。李美兰的脖子被我掐着,只能让气声啊啊地叫。我想知道她的意愿,便将掐她的手松了一下,她拼尽力气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话太激怒我了。我只想睡她一次,即便她不愿意,我干了她,也只不过像蚊子叮了一口。可是她太倔强。她宁死不从。我掐着她的脖子,又不敢松手,不然她会大声喊叫,那样我就完了。就这样,她在我手心里,我在她心外面,我们彼此僵持着,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慢慢变成了一把煮熟的面条,一点点瘫软下去,最后死了。
当我编到这里时,基本上与蒋红旗的说法,完全吻合了。可是,越往后编越难,而最难的,就是藏尸之地,是案子的关键所在。而这藏尸之地,必须顺着情节编。当然,厕所肯定不是久留之地。要是碰到有人上厕所,发现了尸体,就东窗事发了。而厕所后面,是一片草窝。我可以杜撰一个草窝藏尸的细节。于是,我趁着雪夜,将李美兰的尸体移到厕所后面的草窝里,确认看不清楚之后,便从原路返回了派出所。
夜晚十点多,雪下得更大了。这时,我必须编一个更生动的细节。于是,处在惊恐万分之中的我,听到了刘桂花喊李美兰的声音。接下来,我应该辗转反侧,一直想着草窝里的尸体怎么办。尸体不藏好,一旦被发现,自己迟早要被查出来枪毙。于是,我应该在午夜十二时,从床上爬起来,扛把锄头,来到隐藏尸体的草窝,把李美兰的尸体移了出来,然后跌跌撞撞,将尸体拖到哪儿去呢?厕所前面是菜地,右边是草窝,后面是草窝,左边是一片沼泽地。嘿,沼泽地可是藏尸的好地方。
想到沼泽地,我突然记起,蒋红旗档案里的一个细节,他曾经关照过知青,厕所边上的沼泽地不要踩进去,很危险,哪怕是一头牛淹进去,也拔不出来。
天啦,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沼泽地,就是理想的藏尸地。我的灵感不期而至,然后近乎疯狂地往下编。我将李美兰的尸体推进沼泽地里,然后用锄头将尸体抵进沼泽里。我还可以给杜红卫解释说,依据我的经验,只要一个周的时间,没有人发现沼泽地的尸体,大雪和杂草就会永远掩没我的罪恶。
就在我灵感顿生,把故事编排得如此完美时,我突然傻住了。
过去,我带组破案,曾经带领一千多人搜山,包括耗尽心力审讯楚庄子,审讯蒋红旗,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要审讯一下这片沼泽地呢。
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记起来,搜索沼泽地的任务,我是真真切切交给蒋红旗了。想起沼泽地与蒋红旗的关系,接下来,我顿悟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蒋红旗在以强奸罪被判刑之后,还要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我当时真是突然大彻大悟了。我的结论就是,蒋红旗就是杀害李美兰的真正凶手。我大彻大悟到这一点时,一个更加完美的故事,很快就让我成竹在胸。
三天之后,我从地板上站起来了。我能笑了,说话再也不那么费力了。我对看管我的看守说,时间到了,我要见杜所长。
看守说,杜所长回青树岭了,明天才能回来。
我说,那你就报告吴书案,通知他今天回来。
看守把话传出去,杜红卫果然下午就回来了。晚上,我坐到了那把审讯椅上。一坐上那把椅子,屁股下就一阵冰凉。我告诉自己,这种冰凉就是死亡的味道,自己今天坐到这片冰凉上,离死亡就越来越近了,最后自己也会变成这片冰凉的一部分,弥散在外面即将来临的冰天雪地里。也或许,这阵冰凉,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会让我站在它身上,一脚逃离死亡的深渊。当我感受着屁股下的冰凉时,杜红卫早已盯着了我的眼睛,杜红卫喜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说吧,这次我俩不绕一个字的弯子。
可是我要说的,是一个大弯子。
我们还是先说结果,再说弯子,李美兰是不是你杀的?
李美兰是我杀的。
直接说详细经过。
详细经过是,当时,当时,当时……
当时怎么样?
当时是这样的……当时,我一口气把我和李美兰的故事讲完,并告诉杜红卫,这个事故的主角不是我,而是蒋红旗之后,杜红卫惊得跳上了审讯桌。他再也没有等待结果的耐性,而是站在审讯桌上,上下左右调配人马,带着汽灯,连夜组织人马排水挖掘。
在上百人的通宵劳作下,当晨曦普照着青树岭的山岗时,李美兰的尸体渐渐露了出来。让人没想到的是,她穿着一双灯芯绒千层底黑布鞋,那只瑞士产天克诺牌坤表,也浮出水面。从尸体的样貌,到手表衣服等物证,专案组当即就确定无疑,尸体就是李美兰。
李美兰的尸体,在我杜撰的故事里找到了。当然,我还帮杜红卫作了详细的案情的分析,专案组听了我的分析,当即决定重审蒋红旗,并将那只瑞士天克诺牌坤表及表带里夹着的毛发,送到上海检验。就在上海方面得出手表上的毛发,与蒋红旗的毛发完全一致时,蒋红旗却脑溢血发作,死在了牢房里。
一宿深谈,第二天早上六点才结束。余华华回了家,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夜幕降临。醒来之后,他一口长气没叹完,两行清泪就流了出来。过了没几天,他就被小玉发配到锅炉房,坐在锅炉口前,恍然间,楚庄子和张彪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李美兰,李美兰,李美兰……好像他的耳朵里,心魂里,皮肤里,到处是李美兰的声音,李美兰的样子,李美兰的笑容。而且,他还时不时听到,李美兰穿过四十多年的时空,在轻唤着他,华华,华华……可是,他一定神,声音马上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状态,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寝食难安,六神无主,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脸色也像病入膏肓的人,整个儿一副死相。
小玉呢,自从楚庄子以羞辱的方式赶走她,她把余华华打发去烧锅炉了,就一直懒得理他。余华华拖着心力交瘁的皮囊,不得不得与小玉打着冷战。小玉每天吃饭,睡觉,上班,成天直着目光,仿佛这个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他这个人,直到一个月后的一个早上,小玉突然对他热乎起来,并且还要和他完成一次久违的亲热。就在这个早上,小玉极尽了一个女人的温柔,变换出各个招式,可余华华始终没有任何感觉,最后只能以徒劳收场。
看着床头墙上那副双修图,小玉说,我想请张彪和楚庄子吃顿饭。
一个月下来,小玉也瘦了许多。她与余华华对峙,纠缠,归根到底,是在乎他。小玉觉得,自己必须弄清楚,老公和李美兰是怎么回事。她下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主意定下来之后,她一直在找机会,直到上一个周末,余华华一大早烧锅炉去了,小玉鬼使神差走进衣橱,面对着属于自己的那面衣柜,在衣柜中间,放着自己那张着床单厂服的照片。照片里面的自己,一直看着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包括前挪后移,她的目光始终跟着自己。当她退到余华华那扇柜子的死角上时,她的目光依然追到了死角上。小玉虽然明白,这是自己当年拍照时看着镜头的缘故,可是今天,她感觉到照片里自己,完全和以往不一样。于是,她本能地开始躲避照片里的目光。就在她的屁股退到死角里余华华衣橱上时,“哐当”一声,一件衬衣掉了下来,她弯腰去捡衬衣,最下面那个大抽屉,竟然慢慢滑了出来,本能促使她拉开抽屉,在余华华的衣服上随手一翻,手上好像触到了一种坚硬。她掀开一层衣服,又掀开一层衣服,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把余华华的秋衣、保暖衣、毛衣、夹克、工作服,还有运动服,一一扒开。在抽屉的最里边和最底层,一只木盒呈现在小玉的眼睛里。这是一只原木收纳盒,一看就知道是用青树岭的花栗木做的,木盒呈褐黄色,上面的纹路疏密有致,锁扣上那把小铜锁看上去非常精致。显然,这个木盒是余华华婚前用过的。更重的是,这样的木盒也只有女人才会用它。
打开那只木盒之后,小玉把休闲中心的事,交给了田田,她和它整整呆了一天。就是这一整天,让小玉变得心如止水。接下来,就发生了那天早上的事情,她和余华华完成了一次久违的亲热。紧接着,她取消了余华华烧锅炉的资格,恢复了他先前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且,只要余华华在店子里,有事没事,她又让田田给他捶腰敲背,给他买一套又一套名牌服饰,还带着他去吃上海最好的酒店。小玉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余华华摸不着头脑,感觉生活突然变得非常不真实。他全力以赴配合了小玉一段时间,忍不住说,老婆,你还是让我去烧锅炉吧,你还是对我坏一点吧,你待我好了,我已经不习惯了。
小玉说,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待你了,我要一直对你好。小玉这样说着,眼睛里就涌满了泪。她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她让余华华度过了无数个安逸日子之后,直到一天早上,一边画妆,一边问还恋在床上的余华华,老公,今天是星期几?
余华华半醒半睡,又是周末了吧,哦对了,今天是周五。
小玉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郁,那这样吧,晚上你叫上楚庄子和张彪,就在休闲中心,我们一起过个周末吧,我请客。
余华华清醒了。小玉这又是怎么啦,她真的要宴请楚庄子和张彪吗。余华华联想到这段时间小玉一系列的反常举动,觉得一定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就问道,你安静一点儿不行吗?上次的事,你还记在心上干什么……
上次怪我不懂事。小玉打断了余华华的话,这次是这次,我一定要请你们喝酒。下午中心就不营业了,你去买几瓶好酒回来,我们再订一桌菜送到中心来,就这么定了。小玉像逃跑一样出了门,坐进自己的迷你车里。她通过后视镜,再次看到自己的眼睛,又红又润。
和上次的宴席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次把酒桌直接摆进了休闲中心。
余华华布好酒菜,楚庄子、张彪相继就到了。他们到了休闲中心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玉请客过周末,太出乎意外了,不会是鸿门宴吧。余华华打趣他们说,我的老婆,哪会像市井女人一样小气,说到底,人家也是小家碧玉嘛。余华华说完,就对两个老战友约法三章,今晚在酒席上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提李美兰半个字。有饭局,有酒喝,而且还可以缓和一下和小玉的关系,楚庄子、张彪自然没有半点意见,都一一拍胸表示,只字不提李美兰,一心只喝茅台酒。
田田、圆圆开始给客人酌酒时,小玉从里间走了出来。她端起一杯酌好的酒说,先向大家为上次使性子道歉。说完一仰头,喝了个底朝天。楚庄子受到感染,也一口干了杯中酒。张彪更是不甘落后。惟有余华华因为是老婆敬酒,不好意思一口干,只表示了一下。这样就算开席了。
接下来,一桌人谈天论地,谈房子是涨是跌,谈世界杯和中美贸易战,谈延长退休和提高个税起点,谈刘强东美国性侵和马云辞职,谈范冰冰补税八个多亿和影视艺人如履薄冰……借助这些话题,三个大男人,三个小女子,一口气喝了三瓶茅台,一箱啤酒。喝了这么多酒,说了这么多话,但大家始终保持一个底线,只字不提李美兰,严格做到了只喝情义酒,不扯是非话。余华华看到桌上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脸上也笑出了酒窝。余华华脸上露出了酒窝,田田像发了神经一样,指着他的酒窝说,老板爹,从来没见过你脸上有酒窝,今天有了吔。余华华听了,连忙去摸,酒窝没摸到,倒是从脸上摸了一手湿,手再往上一摸,才发觉是泪水。
这时,小玉端起杯子,站起身来说,我还得敬各位一杯酒,而且这杯酒,我非敬不可,各位也非喝不可。
楚庄子把小玉的手臂一捉,说,弟妹,不是我说你,这杯酒我们一定喝,但是得有个名目才行。
小玉说,一定有名目的,楚哥放心,小玉不会骗你们,我们先碰杯,来,华华,你也站起来,你也得喝这杯酒。
余华华用手擦了一把脸,端着杯子也站了起来。小玉一一与大家碰杯,最后和余华华也碰了一下,说,谢谢楚哥,彪哥,也谢谢华华,这杯酒,我代表李美兰敬你们一杯。为了她,你们受苦不浅。现在我代表她,敬你们!说完,小玉不管不顾,一杯见底,杯子重新端平时,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大家见状,二话没说,将酒一口倒进嘴里,都跟着干了。小玉又给自己酌满酒,田田同时也给大家酌满了酒。小玉端起杯子,朝着楚庄子、张彪说,这杯酒,敬二位哥,二位哥遭罪了。现在,我给二位哥陪罪!
楚庄子看着挂着泪花的小玉,好像李美兰的灵魂突然附体到她身上了。可是,他只能说一个个“好”字,不敢说半个“不”字,将杯子里的酒一喝而干。见楚庄子喝光了,张彪也跟着一口把酒干了。
连菜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小玉又给自己酌满酒,余华华正往她碗里拈她喜欢吃的苇菜,小玉端着杯子,伸向余华华说,来,老公,现在轮到老婆敬你了。
余华华站起身,不知道小玉倒底要干什么,颇有些手足无措,端酒杯子时,杯子里的酒,居然洒了一些出来,楚庄子见状,连忙又给他添满。
小玉说,一晃,我们结婚都有十八个年头了,时间真快,一切都好像昨天一样。为这十八年,为我没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让你受委屈了,我敬你……小玉不待说完,又一口喝尽了杯中酒,然后转身往里间走,余华华也一口干了,要去扶她,小玉摆摆手说,我没事,我去补一下妆,你们接着喝。
小玉重新出现时,已经焕然一新,而且双手捧着那只小木盒,慢慢走到桌子跟前,见大家一脸不解地看着她,看着她胸前的小木盒,小玉轻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酒席最后,我想送给在座的哥哥们一件礼物。
楚庄子说,弟妹呀,你真是,我们又吃又拿,这叫什么话呢。
小玉也不理会楚庄子,把小木盒放到桌子上,在大家的目光里,轻轻打开木盒,只见一只女式红拖鞋躺在盒子底上,红拖鞋下面,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亲爱的余华华亲启。美兰。1974年4月1日。
楚庄子见了,伸手就要拿那封信,被小玉挡住了。进而,小玉把信封和红拖鞋拿出来,抱在怀里说,当面奉上这件礼物,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大家看上一眼,知道在我们家,一直有这样一个盒子、一封信件存在。这只红拖鞋,大家一目了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这封信,大家只能看到信封上的内容,而且这字迹,是李美兰的,大家也一定还记得。至于信封里面的内容,只有余华华知道,还有我知道。现在,我想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个盒子,还有这两样东西一起烧掉。然后,我们各回各家,从此好好过各自的日子。
小玉说罢,将那两样物件,重新装进盒子里,然后捧着那只木盒子,转身就朝锅炉房的方向走去。其他人也一一相跟着,穿过休闲中心的大厅,再穿过保健包房的长廊,来到长廊的尽头,然后沿着一道小门,一脚迈出去,就到了锅炉房。那只冷火秋烟的懒汉式锅炉,张着那个黑幽幽的炉口,好像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早就期待已久。
到了炉口跟前,小玉掏出一只打火机,将木盒子里信和鞋子点燃。它们虽然在盒底存放了四十多年,可是,信封、信纸和红拖鞋燃烧的兴致,依然还是那么高。它们在木盒子里,化着跳跃的火苗,然后和木盒子一道,被规规正正地推进炉堂里。木盒子一进炉口,就风卷残云般地燃烧起来。很快,信,鞋子和装着它们的盒子,在锅炉风堂的作用下,开始近似疯狂地燃烧,燃烧起来的火苗,如同万千精灵的身姿,在炉堂里作出极尽妩媚的舞蹈。一副胜过人间舞林的盛宴,在小玉的眼睛里,掀起了一个又一个绚烂的高潮……直到最后,全部化成灰烬。
干完这最后一次烧锅炉的活儿,小玉转过身来,看见余华华、楚庄子和张彪,还有田田、圆圆,像一群送葬人一样,站在自己的身后。随着那只盒子身上,最后一缕火苗暗下去的一刹那,一泓泪光,在每个人的眼睛里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