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午后的暑热未消
我的女儿走在春熙路上
垂直阳光拉长了她的身影
这最后一天的少年时光
积攒了太多的烦恼与忧愁
需要在青春的门槛卸下包袱
卸下期许,清空身体
与昨天握手言和,与明天同行
与十八年前那个七月午后重逢
让医院屋顶那些洁白的鸽子
再飞一次,克服风的阻力近到
窗前,让家谱在一个婴儿的
啼哭里续上崭新一页
我在这页带血的脸蛋上看到
自己的模样,短暂的慌张与惊喜
在鸽子翅膀与唿哨的光亮里
收拢爱与被爱的散乱时光
从此执着于一时一事
让一张白纸爬出闪光足迹
时间的齿轮以超人的耐性缓慢
抚平琐事,带着一颗干净的心
把这纷繁复杂的世界打量
而你给予我的远比我能给你的
更多。从咿呀学语开始
从在床头柜爬进爬出算起
你的模样不断变化,是花非花
有形无形,即使也曾困顿彷徨
却不曾懈怠懒散,犹如架上的书
倒了又站立。不是在悬崖勒住马
就是在河边勒住风
即使摆弄笔墨丹青,也天真得没
一丝匠人气息
没一丝匠人气息的女儿
逐渐从一个成长为四个
善良、聪慧、豁达、坚韧
每一个都是你线条明亮的身份证明
即使走在时代的宽袍大袖里
也如洁净的鸟群带来明月长风
解散我们生活的迷雾与狼狈
不着痕迹地保留一份温暖记忆
哪怕远涉重洋,也会在一声呼喊里
拽回我们飘飞的思绪
融化所有的痛苦与哀愁
吹灭蜡烛,抽屉里不再有秘密
贮存得满满当当的点滴往昔
在任何时候开启都能心神荡漾
一个在青春门槛卸下昨天的人
她的世界注定宽广无边
注定有更大的自由与深微
形单影只不过是抖落醉月迷花的
孤独。拥有四个身份证明的女儿
一转身就进入一个更大的空间
那里有无数的意外等着相逢
你青春的身体透着某种自负
足够寻找到内心的慰藉
足够你把名字写成你自己
她并不知道,她提着行李
出门那一刻,满屋子的月光
也跟着出门。回澜亭外
没了月光环顾的桂花散落一地
哪怕石榴火红如故
也撑不开失去导航的夜晚
雨水比失眠来得猛烈
在墙上流成溪,流成河
就是流不出水银的眼泪
院里的青草可以接住灯光
却接不住一滴酒痕
带走月光的人,在时差颠倒中
打开行李放出一箱子月光
她的小屋越明亮,我空置的房间
越黑暗,安静是斗中的烟丝
在独自燃烧
风在黎明起身,胸口的大象
仍坐着没动。当树影停止摇晃
我的眼睛挤满了石头
放不放手,这一地的桂花
都是最痛的。没有月光的夜晚
即使世界再大,我也不知
该如何缩小它
如果时间可以还原
我希望它还是现在的模样
你婴儿时代的快乐时光
全都在敞开的床头柜里
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宝贝?
吸引还不会说话的你钻进钻出
掏出笔和本子,没有启用的台灯
仔细端详相片上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两双好奇的眼睛互相打量
彼此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唯一肯定的是都放不下对方
这柜子里的游戏才会重复上演
如今你的身体再也装不进柜子
坏掉的镙丝钉也藏不住秘密
可我还是偶尔打开床头柜
看一看你小时候的模样
这是暮春四月的一个下午
阳光从树梢切割出裕溪河北岸
高低起伏的山坡,我的祖先头戴
圆冠臂套玉环,双手掌心向背
放于胸前,微屈的双腿
像在扶起每一个走近跪拜的人
祖先朴素神秘的礼节,让我这个
失散多年的孩子猝不及防
犹如一块石头掉落水面,心事
远远近近浮沉,深深浅浅聚散
祖先给我的见面礼远不止这些
在凌家滩这块安静的地面上
他捧出玉钺、玉版、玉龟、玉勺
玉龙、玉鹰、玉猪、玉璜、玉镯
玉链以及陶鼎、陶壶、陶鬶、陶杯
还有稻种、碗盘、房基、水井、祭坛
放大了我的眼眶也放大了我的呼吸
我说够了,我的生活日常都有了
一个失散五千年的孩子,在祖先
眼里变得多么渺小和可怜
安静的下午,长方脸浓眉大眼
双眼皮蒜头鼻大耳大嘴的祖先
骄傲地向我展示他斜条纹的腰带
唇上修剪过的八字胡露出一丝得意
笑容,让我想起三星堆青铜纵目面具
他们的眼神何其相似,祖先们的面庞
何其相似,历经岁月的洗礼更加
眉目清晰,他们饱满的智慧足以令
时间暂停,令想象力生锈
整个下午,祖先一句话没说
却隔着玻璃让我们自惭形秽
四月的马鞍山,夜晚适合做梦
梦见马梦见楼梦见剑和酒
还有月光与江中舟楫
就是不曾梦见他。采石矶还在
青山和芳邻还在,他和他的朋友们
不晓得在哪个酒桌上隐身。整整两个
晚上,那位跳江捉月骑鲸升天的谪仙人
都未曾出入梦境画屏。他曾见过的
樵夫与耕者,还在江油的窦团山下
升起炊烟,我已穿越蜀道来到当涂
水中的月亮还在,地上的人却已不见
白日的光阴从东山照到西山,眼前的他
只是换个地儿继续喝酒,继续酣畅任性
哪怕寻访的同路人挤破门坎,他仍
抱月而眠万事置之身外
石砌的泥土早已长出青草,隔着香火
我无法确认他在宿醉还是在迷花倚石
滑落枝头的风越过院墙吹进祠堂
弄皱了水池里他举杯邀月的身影
也模糊了我对酒当歌的庞大梦境
地上枯叶的结局只能是腐烂和消失
他的名字和诗句早已进入血肉之躯
尽管我们有着相同的爱好与夙愿
我也未必能“宅近青山同谢朓”
哪怕是穿上木屐也登不了青云梯
唯有躺下来做梦,或许能听得见
他的呼吸,能懂得他的浪漫与顽皮
也让那轮明月,照亮故乡与他乡
将醒未醒的黎明时分,一个陌生
电话递来熟悉乡音:
那谁啊,你带酒来了吗?
阳光在屋顶走得缓慢
整个下午,都没能翻动
瓦片上的银杏叶
墙上那位穿西装的青年
正奋笔为乡亲们写着春联
年虽难过,字里行间却透着
事事有成的目光,温暖了
一屋子的老乡
在另一面墙上,坐在
病床上的他,接受一只手的
安慰,那同志般的温暖
让他的眼睛长满必胜的信心
即使后来在梅岭被火海围困
也没能动摇“断头今日意如何”
的革命理想。文韬武略
独立有青松,在他和我们走过的
陈列馆墙上,虽然写满“创业艰难”
但也写满荣耀与辉煌,他奋斗过的
人间,早已遍种自由之花
出门回望,阳光正好翻新屋顶的
银杏叶,像一个老人在打扫庭院
让我相信,那个熟悉亲切的乡音
一直都在,从未走远
初冬的阳光落在池塘上
缩小身体的荷已接不住光阴
在劳动乡正沟湾的七块田塘里
裸露的青萍面对空旷天空
有些惊慌失措,即使风一再
催促,也不愿放手荷的根茎
不愿放手彼此间的期许与珍惜
那份接天莲碧灿烂的情谊
在冬水田里编织成绿色画布
让荷叶的孤独有了温暖慰藉
即使残缺也透着某种自负
不低头,不妥协,不献媚
在画面的任意角落,都能
找到截然不同的取景框
收缩身体的荷,不过是扎紧
泥土的一种方式,不过是
把田野的孤独坐牢,用洁白的
干净的内心世界,把多余的
空白站成水墨,守护故居那位
诗人的明月与长风
它们的口福令人望尘莫及
置身这片辽阔的桑田,仿佛置身
波涛汹涌的大海,硕大的桑叶
每天都被雨水擦洗被阳光翻新
在山水勾勒出的宁静与深邃里
不仅激起桑蚕无限的食欲
更激起她们对生活的渴望
唱着歌跳着舞的采桑姑娘
每天出入村前的这块画屏
即使风也端不动桌上的酒杯
她们弯腰的身影,被旺盛的桑林
吞没,又像海水带不走的礁石
一点点浮现出来,从未脱离
蚕虫的视线。而它们爬过的
每一片桑叶,无不显露出时间
的痕迹,无不与她们的青春
热血和疼痛有关
偶然路过这片桑田的我
仿佛一部分生命丢在了这里
采桑养蚕,把酒话桑麻
都不如学会她们的方言
像树下的根系,在大地的深处
与蚕相遇,以丝相连
让灵魂不再离开叶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