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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剑男、黄斌、余笑忠三位诗人放在一个专辑里评论,并非简单地合并同类项,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归拢”诗人,更不是要以三位为例来演绎“比较诗学”。三位诗人在这一个专辑里出现,就在于他们每个人都创造了带有个人精神标记的“别一世界”——这是激发评论者言说欲望的唯一原因。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用自己的诗印证了那句话“诗人没有传记,写作才是他们的传记”。不过,如果我们把这传记理解成笔尖以流利的书写在纸面轻倩地划过,流淌出美妙的词句,把沙沙的书写声想象成舞厅里曼妙的华尔兹舞步轻盈回旋,赞叹这传记是速度、灵巧、圆熟兼备的人生献礼,那么我们只会错过诗人。在我看来这传记更多的是“缓慢的事物凭借耐心”,有令人动容的“庄敬而深切”,无论是八一路上不起眼的槐花在字里行间笑着,还是我们在诗行里看见紧闭的柴扉似乎就要被一首诗歌叩开,更不用说体验到“千里大别山也不过有着人世一样的孤独”。
我一直认为评论诗歌是冒险,而且“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然而谈论诗歌又充满诱惑,实际上“我偏爱开口的空虚,胜过沉默的充实”。任何一次对诗歌的探讨都是漫长的旅途,与一首诗的遭遇,与一位诗人在诗中相逢,或许有一击即中的震撼,但更多的恐怕是山重水复的探幽,我们甚至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才可能让“相知”这个词在舌尖滚动。因此,我宁愿每一次都回到原点,从“诗歌到底是什么”开始跋涉。在阅读三位诗人的作品的同时,我依然追问诗歌到底是什么,我不追求完美的答案,但我知道每一次回答都会让我接近那个坚硬又柔软、神秘又朴素的内核。
柏拉图在《斐多》里坚信灵魂不朽,并将灵魂学说与知识回忆说结合,在灵魂不死的语境下,深刻阐发“学习就是回忆”,他激发个体极具道德价值的生命向往,又令人充分领略德性与至善的光辉。灵魂与肉身二分,灵魂不朽,并先于我们的身体而存在,灵魂本来拥有关于理念世界的知识,然而灵魂与身体结合,身体的纠缠、欲望的烦扰等等蒙蔽灵魂,阻碍了灵魂的认识。实际上每个人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具有了知识,“获得知识首先意味着灵魂自身的净化,其次意味着灵魂对于纯粹实在或诸理念的回忆”,“外部的、可感的和物质性的世界有着根本缺陷,因而从中出发构建或获取概念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而那种先天的知识——“关于超越的、非物质性的、完满的实在的领会”,“灵魂已经‘预先认识’它们”,获得知识的重点“不在于‘产生’这种知识而在于‘重新召回’它”。《斐多》启发了新的领悟,或许诗歌就是净化的灵魂通过语言穿过充满缺陷的物质性世界建构的迷障,重新召回纯粹实在、还原事物的本性;就是灵魂在回忆中寻回先于我们存在而被省略掉的部分。对于纯粹的最高的完满的领会是先在的,那也是最大的真实,我们生于世界之上,便遗忘和丢失了它。现在诗歌让我们用灵魂作为主体去重新突破不真实的外部世界,寻回我们遗忘的对于纯粹的存在的认识,得“真”而至“善”——由此又标定了诗歌的伦理和德性,而这是真正的诗人的高贵的宿命。
三位诗人还原或寻回了什么?我在余笑忠的诗歌里看到了“齐物论”式的谦卑与悲悯,这并非是那种寻求超脱之道的齐万物、一死生、物我有无无差别,而更多指向宇宙之间的万事万物理应等量齐观,所有的生命皆平等。这种“齐物论”是对“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深刻质询,以人为尺度确立的世间秩序与生命等级在《小黑羊》等诗作里显出不合情理的残忍。诗人并不发出怒吼,而是用内敛的感情说出:星夜,平静的睡眠即是祷告。然而星夜的祷告,平静的广袤中弱小生命的哀戚,难道不属于一切人、一切生命?因此,祷告背后心灵的震颤是被砍伐的森林里不断传递的悲伤而持久的回声,也是诗人将自我融化于其间的无限的悲悯。
剑男笔下的幕阜山固然可以解读为诗人生命的起点、精神的原乡、心灵栖居之所,但我觉得最大的意义还在于它是诗人披肝沥胆地坦露自己灵魂褶皱的“路径”。也正因为如此,诗人越是怀着苦涩的热情、酸楚的真诚描绘喧哗与骚动的外部世界的射光投向个体灵魂褶皱带来的每一点明暗变化与光影移动,他越是诚恳地将幕阜山还原成一朵花、一座老屋、一条野狗、一扇柴扉、一点灯火去召回它们的本性,显示它们的存在,它们成为他“身内的血”、他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他自己再也不能区分,于是“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剑男不热衷于那种写人、我加之于心灵上的伤的伤痕书写,他凭一腔孤勇把灵魂的褶皱打开,不断內返于生命深处,把真诚的生命体验、灵魂的脉动以及个体内在深刻的自我对话坦陈于世,对生命穷根究底。与这种巨大的坚韧相匹配的则是深沉的敬畏。他绝不屈从于生活的重负,拒绝把细小的事物与平凡的日常生活场景平庸化,力图抓住其中灵光一现的刹那,在“平凡与伟大之间取得沟通与平衡”。他从“独立”的站姿里感受到独立的一条腿之外的空,“那不过是我们对于孤单力量所表示的敬畏,以呼应我们在生活中的独木难支”;面对一只蜗牛,他体会到“缓慢的事物凭借耐心/迟钝的人下笨功夫”,“这样被动的事物反而让我暗暗生畏”。所有平常都被赋予重量,微小当中实可寻回与真理相联的永恒与渺远。
黄斌的诗歌常常于中国风度、古典气韵的层面被辨认,但依我之见,在他的诗歌中真正被有力地寻回的是“诗想之声”。读黄斌的诗作,觉得他有“名士之气”,不是越名教、任自然,落拓自喜,狂放不羁,而是隐有超逸之气和孤标一格的自期——“追寻最高最神圣之物的诗人”。他区分作为审美的技艺的显现形式的诗歌和“原诗”之别,他确认了诗歌有一种伟大的使命——“只有诗歌才能表达那本不可命名的最高之物——道或者存在”,诗歌理应是体现“人类精神的最高形态”的存在。把对于道或存在的追寻看作是一种最高的诗歌理想,寻求对人类精神最高形态的极致表达,这不能不说其中自有“士”的气度和精神风格。“我可以在哪些踪迹上重构一种生活——那种本己的生活吗?我可以学会那些失传已久的思想吗?并在这种思想中体验到被遗忘已久的存在吗?”这三问与其说属于海德格尔的,不如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黄斌对自己的发问。古韵、禅语、明确标示的诗学地理、古典的意象不是诗人用形式去为“中国”“传统”的某一具体的文化形态或意涵“造型”,这固然离不了诗人的名士之雅趣,但更根本的还是在某些具体踪迹上重构诗人以及中国人的本己的生活,寻回那种没有分裂的生活世界,精神与形式同一、抽象与具象统一的现已失落、只能通过诗歌去寻回的被遗忘的存在。当全球化时代的生活或生存在同质化的秩序下涌动无秩序时,在繁荣的背面蒸腾出喧嚣的杂音时,在现象的堆积背后耸立着虚拟的真相时,做一个中国诗人,或许恰恰意味着尽最大的可能去开掘“存在”并抵抗虚无,在一个字、一缕香里体验哲学与美学的品格。同时,我们在另一些诗歌中,看到他如何用语言去见证思想,“原来我的身体也是真理呈现的具体形式”,“当所有的事物都在那一瞬回到了自身/每一个命名就像被雨水洗过 这样的时刻/事物因为拥有自身而显得不可战胜/这样的时刻 没有什么是多余的”。诗人所安于的命运,是“尊重世间任何事物”,让事物在诗歌中拥有自身,寻回“纯净的力量”,“像回到生命的原点并可以清晰地观照自身”,即使一只黑鸟看到的事物,也“在我眼中充满了诗意和力量”。
对于三位诗人而言,寻回的动作不意味着幽闭于个人的私语,将自我与他人完全区隔,他们的诗歌虽然以“本己的生活”和“个人的生命体验”为出发点,有的作品甚至因为思想而实现诗歌的风格化,但本质上是一种非原子化的沟通式的写作。他们的诗并不封闭,而是在对日常生活的“凝神”中敲开“可能性的裂隙”,摩挲语词,使之温润生光,让诗语“向生活开放,向每一个人开放”,“暗合人类经验的深层律动”,“上升为大的悲悯与关怀”,“我”和你们、他们,所有人恰恰在诗歌里回到彼此不曾分离的世界。
诗人不可逃避的任务不是用一串修辞的音符在他人心中激起乐声,或在诗中传彩笔,于世人的寒霄幽梦里绘就五色斑斓,不是向听众津津乐道于自己的发现,他应重新赋予人感知世界的方式——不是我们在创造诗歌,而是诗歌在创造我们、辨认我们和塑造新的世界。因此,三篇诗评的作者没有在评论里以高视阔步的姿态去寻找诗学术语的“客观对应物”,或者以拆解的方式把诗歌切分为语词的碎片、情绪片段的丝缕,重新将它们“正好”嵌入预设的评论拼图之中或精确地织进描好花型的织品上。他们希望全然投入一首诗,像一滴水融入溪流、湖海,随波起伏,自然地起落跌宕,流过高山,流过森林,流过旷野,领受朝晖,沐浴星光,冲撞礁石激起飞沫,也和着风低吟浅啸,然后从容地抵达那未知之地,怀着一种燃着火焰的诚实,把在诗里经历的一切,水到渠成地说出。于是,正如“诗是经验”那样,诗评也成为了经验,它是切己的,而绝不是一件为特定的诗作与诗人量身打造的“梦的衣裳”。他们用自己的评论验证了这样一个事实:如果没有诗人虔诚的书写,我们就永远无法寻回那些被省略的,世界会逃离我们,世界将不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