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君(浙江大学,浙江 杭州 310028)
《水形物语》虽说是一部爱情题材的魔幻电影(fantasy film),但影片贯穿着权力、政治和意识形态话题,甚至被认为是一部“政治正确”的作品。因为这部影片中的人物在政治的塑形下身份都极富文化特色,他们被明确设置为正反两个阵营,正派阵营是被歧视、压迫、剥削的边缘人群,女主角艾丽莎(Elisa)集残疾人、底层人民、清洁女工等身份标签于一身,她的恋人是被当作军备竞赛试验品的两栖生物人鱼。艾丽莎的朋友也都是边缘人物,塞尔达(Zelda)是位黑人女性,盖尔斯(Giles)是位老年同性恋。反派阵营中的斯特里克兰(Richard Strickland)是个冷血的权力执行者和崇拜者。以反派人物为代表的正统力量与以艾丽莎为代表的边缘群体抱团的反对势力相对立,权力斗争必定贯穿整部影片。而新历史主义作为一种政治批评,其首倡者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把文化文本看作是“力量的场所,是意见纷争与利益变更的地方,是正统力量与反对势力相冲撞的场合”[1],尤其注重文本的政治内涵及其运作模式。而且,新历史主义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关注边缘人物的历史叙事[2],此影片的主叙事就是围绕边缘人物展开的。因此,从新历史主义视角来解读这部电影是非常恰当的。
影片通过讲述美苏冷战时期这一大历史背景下的一件轶事——艾丽莎(一位哑女)与人鱼(大国之间军事竞赛的试验品)之间的爱情故事打破当时冷战双方采用暗杀或军事方式颠覆一些国家以扩大势力范围的主流叙事,通过“人兽恋”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形式,使现实和想象达到共融,从而触摸真实的人类生存意义:影片中的边缘人物共同追求着生命的自由,自由地爱,不顾身份跨越种族去爱。这是影片本身最具价值的思想内核,即使伴随大多数专业批评者的认可以及揽获各项大奖的是观众的各种质疑声,我们除了用影片出彩的布景、音乐、特效等为其辩护外,也要肯定其思想价值。
福柯曾说过,权力无处不在,在社会中形成各种关系,使人成其为人。[3]格林布拉特对福柯哲学进行改造,把意识形态看作权力关系的话语,把人类主体称为“特定社会关系中意识形态的产物”[4],一是强调了意识形态无处不在,二是肯定了意识形态对历史主体具有塑形作用。影片故事发生在1963年尚处于冷战时期的美国,冷战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世界上两个最重要的意识形态在进行权力斗争,而美苏两方代表主流意识形态的掌权者都是国家利益至上的,这种缺失人文关怀的权力关系造成的人情冷淡明显地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影片的主色调是灰绿色,呈现的是冷战时阴郁的社会气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冷漠,在本该温馨的家庭关系中都是如此。斯特里克兰所在的白人家庭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斯特里克兰是一个安保官员,为了追求成功,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他的妻子操持着家庭,享受丈夫带来的物质利益。这个家庭丈夫能干,妻子贤惠,却让人感觉不到家庭的温情。黑人家庭中,塞尔达的丈夫不求上进,冷漠对待妻子,而且畏惧权势,在反派的威胁下马上出卖艾丽莎。塞尔达虽然背后抱怨丈夫,但还是任劳任怨地在外工作,在家操持家务,服侍丈夫。这个底层家庭在权力的压迫下也是不幸的,夫妻之间形同陌路。
造成这样的局面,与这一时期主流权力话语对个体身份的塑形分不开。身份塑形一方面体现为现代成功学对个体的驯化,个体为巩固国家权力服务。斯特里克兰受驯化一心想成为成功人士,为了成功不择手段,先是虐待人鱼,后是想尽早解剖人鱼,完成任务,去更好、更大的城市。而且,影片中唯一体现他精神生活的场景是他在阅读一本励志书——《积极思考的力量》。另一方面,主流权力话语通过压抑“他者”来对个体进行身份塑形。新历史主义借鉴了女权主义和新弗洛伊德主义,把性别冲突和性冲突也包含在“他者”与主流话语的权力斗争中[4],扩大了“他者”的内涵。“他者”既指阶级、种族中的弱势群体,也指日常生活中处于劣势地位的女性。主流权力话语对两层意义上的“他者”都进行了压抑和身份塑形。其一,女性作为“他者”,在男权主导的文化中,自由和权利受到压抑。斯特里克兰的妻子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日常生活就是做家务和带孩子,在性生活中受丈夫支配,没有作为独立个体的自身权利。塞尔达通常只在背后向艾丽莎抱怨丈夫大男子主义,从未付诸行动反抗这种男性权威。其二,男主人公“人鱼”,作为与人类不同物种的“他者”,被当成美苏军备竞赛的试验品受到各种虐待。最后,美国军方为了不让苏联窃取机密决定解剖他,用尽他的利用价值。然而,这样受虐待的奇异物种却得到了艾丽莎的尊重和爱,这种跨越物种的爱情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嘲讽和颠覆尤为彻底。其三,同性恋、黑人作为“他者”也受到歧视。这从影片中餐厅的员工在被盖尔斯轻易惹怒后,餐厅进来两位黑人夫妇/朋友,被他呵斥出去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当时的美国对同性恋、黑人的歧视程度之深。
作为“他者”的边缘人物在受到主流权力话语压抑的同时,也会对这种主流权力话语进行颠覆。如上所述,“他者”有两层含义,新历史主义者认为,“他者”进行的“颠覆”也有两种:针对国家政权的“激进的颠覆”和针对一般权力关系的“一般的颠覆”。[4]《水形物语》中的“颠覆”是后者。塞尔达在社会与家庭的双重压迫下,仍坚强乐观、乐于助人的天性在最有限的范围内散发光芒,最后更是为了帮助女主角,做出了反抗。艾丽莎即使受到反派的侮辱仍不畏强权,公然鄙视反派,营救人鱼。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不仅颠覆主流话语,还在摆脱作为被书写、被定义、被塑形的客体,创造和建构自我,这尤其体现为她努力追求跨越种族的爱情。被主流话语塑形的身份如同标签贴在个体身上,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偏见,这样的个体是不完整的。因此,艾丽莎说服盖尔斯帮忙营救人鱼时给的理由是“他看我的眼神,他不知道我缺少什么,或者,我是怎样的不完整,他视我为我自己本身的样子”,这让我们醍醐灌顶,我们认为残缺的边缘群体如此渴望被完整地对待,他们反抗和撕掉标签的勇气,以及对成为完整的人的追求让人动容,而对那些曾经沦为弱势群体的人来说更能引起共鸣。导演以艾丽莎代表文化中的“他者”(残疾人、同性恋、女性、黑人、非人物种)发声,呼吁大家用爱包围世界、包围他们,将其视为完整的人。
格林布拉特认为以往被排斥在正史之外的轶事,具有可以“触摸真实”和“反历史”的诗学特点。[5]主流意识形态书写的大历史具有总体化、进步性与规范化的结构特征,这样就稀释了历史实践原本具有的旺盛活力和鲜亮色彩;反而轶事可以触摸到历史实践的真实肉身和鲜活生命。[6]影片显然没有直接表现关于美苏冷战的大叙事,而是讲述了这个时期发生的一件轶事。这件轶事是由画家盖尔斯讲述的,他画的人鱼画像以及人鱼与艾丽莎相拥的画都给这件轶事提供了材料证明,而盖尔斯是目击者。但因为正史没有记载,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只将它当作一件轶事,或一笑置之,或引发深思。
这件轶事是以魔幻现实主义的形式进行讲述的。与其他魔幻片不同,它不刻意营造一个魔幻的、架空的平行世界,让观众代入感更加强烈。导演并不想让我们进行区分,因为在他看来,魔幻和现实是很自然地发生的。影片的结局是最具魔幻性的地方,艾丽莎复活,人鱼与艾丽莎幸福地在一起,这是想象的还是现实的?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导演成功地用魔幻的艺术表达不露声色地折射了现实[7],魔幻现实主义是以魔幻的形式反映真实,这与轶事的触摸真实异曲同工,这件魔幻的爱情轶事揭示了冷战时期美苏之间的军事战争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压抑人性都是真实的。爱、自由和生命是真实的,人是否完整不取决于其社会地位、身份、性别,而取决于是否善良,爱自我和他人。
另外,新历史主义者总是寻求能够瓦解特定时期的历史框架或世界图像的轶事材料。影片爱情轶事破坏了冷战时期关于进步、技术理性的宏大叙事。第一,破坏现代科技理性,完整的人是感性与理性共存的。航空研究中心的名称叫OCCAM,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著名的哲学原理“奥卡姆剃刀”——如无必要,切勿增加实体。人鱼被囚禁于此,科学家只当其为试验品,而非平等的生物,在科技竞争中没有一点人文主义精神存在。这种唯名论式的思维方式是导演所反对的,因为现实世界有丰富的情感,但主流社会却明显情感缺失。第二,破坏现代进步主义,未来是跨越种族、性别、阶级的无差别的大爱环绕人间。反派一号去买车的时候,销售人员告诉他某款凯迪拉克代表“未来”,他就毫不犹豫买下了,这意味着反派代表的主流文化的“未来”是权力、财富。但是,在人鱼被盖尔斯救走的同时,反派的车被撞坏了,未来并非反派的未来,“未来在这里”预示的是盖尔斯即将救走人鱼的剧情。影片想展示的“未来”是人鱼与女主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未来的实体是人鱼,代表跨越物种、族类的爱。促使格林布拉特从事新历史主义批评的初始动力是与过去对话。与过去对话,意味着既要理解某一事件在其发生的时代里意味着什么,也要理解它对于今天的我们意味着什么。[5]正如BBC影评人所评价的,“这部电影讲述的是20世纪60年代初的美国,但它直接批判性地讲述了我们自己的时代”,现时代的我们仍然生活在这样的宏大叙事中,《水形物语》对我们也具有警醒意义。
《水形物语》像一首极富政治意味的诗歌,在嘲讽冷战时期主流权力话语对边缘人物的歧视和压抑,以及当下进步主义、拜金主义、利己主义的主流价值观的同时,还能彰显人类生存的文化意义这一诗学内涵,是尤为难能可贵的。尽管影片讲述的是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下发生的一个爱情故事,但很多观赏者认为它像一首诗。影片更是以一首诗结尾:“我感觉不到你的形状,你围绕着我,你的存在使我眼中溢满你的爱,使我内心柔软,因为你无处不在。”这首诗在技术理性和进步主义统辖的主流叙事中,肯定了人类生存的文化意义正在于无偏见、无差别的爱,这正是电影名称TheShapeofWater(直译“水的形状”)所要传递的美好期盼:爱就像水一样,无形却真实地、时刻地环绕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