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燕(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2019年3月,备受关注的《绿皮书》(GreenBook)在中国上映,赢得一片好评。影片改编自真人真事,讲述了一个意裔美国人保镖托尼(Viggo Mortensen饰)与黑人钢琴家唐(Mahershala Ali饰)之间的一段跨越种族、阶层、等级的友谊故事。该片一经上映,便获得第91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提名”“最佳男配角”“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剪辑提名”等奖项。从影片主旨来看,《绿皮书》在表现种族歧视、少数族裔生存、黑白文化冲突等方面是最为突出的。而从表现手法来看,《绿皮书》独到之处便是通过一种“狂欢化”(карнавализация)的方式来对美国社会中存在的种族歧视、社会不公等现象进行揭示。本文主要用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来对影片中的场景、人物形象及语言风格进行分析,进而探讨该片的“狂欢化”色彩以及其后所蕴含的深刻思想。
《绿皮书》一书为美国黑人邮政员维克多·雨果·格林编写的一本黑人出行指南,用来指导黑人出行的路线、住宿与餐饮等活动区域。书名中的“Green”既指作者格林,也暗含“绿色畅通”之意。影片主要以主人公托尼·利普(Tony Lip)和唐·谢利(Donald Shirley)的旅行为情节线索,是一部典型的“旅行片”。故事通过“在路上”场景的设置,将人物放置在一种广阔、自由的空间中来展现人物的生活习惯、处事方式与言语风格。这种“在路上”的场景与巴赫金狂欢化理论中的“广场”深意不谋而合,呈现出一种赋有平等与自由内涵的“狂欢化”叙事空间。在巴赫金的狂欢理论中,狂欢化主要来源于人类原始的祭祀活动。他在《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一书中不仅对拉伯雷小说中的狂欢化进行了具体的解读,还对这一理论所具有的特征给予了明示。在他看来,在节日盛典或者市场集市中,“广场因素”(факторыплощади)蕴含着自由、随意、无拘无束的思想内涵,不仅是打破传统等级禁忌的重要场所,也是他狂欢化理论的重要特征之一。同时,他并没有将“广场”局限为节日场所,而是将其延伸至更广泛的视阈中,指出“能成为形形色色人们相聚和交际的地方,如大街、小酒馆、道路、澡堂、船上甲板等,都会增加一种狂欢广场的意味”。[1]169在《绿皮书》中,主人公旅行的主要旅行路线是:纽约—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俄亥俄州—印第安纳州汉诺威—肯塔基州—北卡罗来纳州—佐治亚州梅肯—田纳西州孟菲斯—阿肯色州—路易斯安那州—阿拉巴马伯明翰—纽约。可见,“道路”是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在从美国纽约到美国南部的这段“在路上”空间中,虽然没有大面积的人员聚集,但道路的“延伸性”与“通达性”为人物的行为活动和内心思想提供了一个平等对话的空间场所。在这个无拘无束的场所中,钢琴家唐可以放下艺术家的高贵身段,“用手拿着油腻的炸鸡来啃”,而托尼则可以放下自己的“白人”身份来为一个黑人开车和服务。美国社会所存在种族歧视在这个旅行空间中似乎达到一种外显的平衡与对等,这也是巴赫金“狂欢广场”的深意。
而在旅程中的停留处,无论是白人的家庭聚会还是公开演出,抑或各种酒吧住所,也都是巴赫金意义上的“狂欢”场所。在这些场所中,地位尊贵的白人群体都为迎接一个黑人艺术家而聚集在一起,并对他们所不齿的黑人给予掌声与赞扬,这在一定意义上颠覆了白人的权威,体现出一种对种族歧视的反抗和追求族裔平等的思想。因此,《绿皮书》中的“道路”是巴赫金“狂欢广场”的一种变体,在“道路”这个空间中,既是两位主人公相互了解彼此的过程,也是打破“黑白”禁忌,实现二者自由、平等对话的过程。通过“在路上”的旅行,唐和托尼这“两种肤色”“两种人生”“两种观点”“两种等级”超越常规生活所见而达到了一种平等的状态,这也是影片对于“道路”这一场景设置的深意所在。当然,除了“道路”外,影片中的酒吧、住所、演出地、家庭聚会、上流社会的沙龙等也具有巴赫金“狂欢化广场”的深意。片头白人酒吧的打闹与之后黑人酒吧的欢笑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更加突出了小说的狂欢化氛围及深意。
影片对于人物身份的设置也充满着狂欢化色彩。托尼是一个意大利裔白人,在一家夜总会做侍者。由于夜总会暂时停业,托尼面临失业和养家难的双重困境。因此,他的当务之急是去寻找一份工作来填补这几个月的空缺。此时,黑人钢琴家唐将开始为期八个月的南下巡回演出,需要雇一名司机兼保镖。因此,这两种性格、身份迥异的人物搭档成双,开启了一段不同寻常的人生之旅。
从身份来看,白人身份的落魄与黑人身份的高贵颠覆了传统认知的“白高黑低”的种族观念,形成一种颇具张力的身份隐喻,与巴赫金理论中的“加冕—脱冕”仪式意义相契合。巴赫金将节日狂欢中的小丑给予国王的待遇,为其着装打扮,称此为“加冕”;而在节日结束后,又将其伪装卸下,对其嘲笑辱骂,称此为“脱冕”。在巴赫金看来,“国王加冕和脱冕仪式的基础,是狂欢式的世界感受的核心所在,这个核心便是交替与变更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1]163《绿皮书》的故事背景是20世纪60年代,“白人至上”的运动在美国再一次掀起了高潮。尤其是在奴隶制深厚的美国南部,种族歧视依然严峻。作为一名黑人,唐在美国社会中的处境可想而知。但唐的出生、教养与社会地位为其“加冕”,使他在纽约上流社会备受尊敬,即使是南下巡演中被歧视,甚至入狱,但来自美国上层的“解救”,又在一定意义上体现了黑人通过“加冕”而成为与白人平等的社会存在。相反,托尼虽是白人,但他的意大利裔身份及其失业、落魄、庸俗的人生经历不仅为其白人身份“脱冕”,而且还成为黑人的仆人。同时,“加冕”后的唐虽然令下属毕恭毕敬,也被许多白人赞赏,但依旧难逃被歧视的命运。听他演奏的观众可以在餐厅吃饭,而他作为表演者却不可以;他可以在白人家庭中演奏,却不可在白人家里上厕所;甚至他南下的路线都是被规划好的“黑人专用”,他在所谓的“高贵的”场所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反在“低端卑微”的黑人酒吧得到尊重与支持。可见唐身上的“加冕—脱冕”并非独立呈现,而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同理,托尼这一白人虽被“脱冕”,但最初却是个典型的“种族歧视者”(影片初,他将黑人修理工用过的杯子扔进垃圾桶)。因此,人物身份设置中的这种“交替与变更”脱离了传统美国文化中对于黑白身份的认知,“在某种程度上是‘翻了个的生活’,是‘反面的生活’”[1]161。而这种“反面的生活”不仅表现出对美国社会种族歧视的批判,也反映了一种暗含平等理念的深刻意义,同时也表现出新旧交替的创造意义。影片中有两处由人物身份置换而带来的狂欢意味儿的场景如下:
场景一:当车抛锚路边时,托尼在路边修车,并为唐开车门。此时马路两边正在劳作的黑人们看到这一幕时,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惊讶之情,使得这一画面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既讽刺、滑稽又充满狂欢化深意的内涵。
场景二:唐在大雨中对托尼大吼:“如果我不够黑人,也不够白人或者是不够男人,那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人?”这种对于自我身份的质疑不仅揭示了当时黑人的生活处境,也反映了由身份“交替和变更”而带来的对自己真实身份认知的迷茫与困惑。作为一名黑人钢琴家,唐并没有听过艾瑞莎·弗兰克林、恰比·却克、小理查德、山姆·库克等著名的黑人歌手的音乐,而托尼作为一个具有种族歧视观念的白人,却对这些黑人歌手欣赏颇多,这种人物身份与错位的思想观念之间的隔阂深刻反映了小说的“加冕—脱冕”仪式。
另外,还需要注意的是,托尼虽是白人,但其意大利裔的身份也并没有使他成为美国社会的主流人群。影片中对他身份的设置在一定意义上体现了美国少数族裔普遍存在的“被边缘化”的处境。正如他对唐所说的:“……而你呢,这位大人物,住在城堡之上,环游世界为有钱人演奏音乐,我住在街头,而你却坐在宝座上,没错,我的世界要比你更像黑人。”这段话原本是托尼反驳唐认为自己举止过于粗俗、以貌取人,却在无形中传达出一种对于“歧视者”的同情之感。所以,与其说通过这段旅行,让托尼逐渐对种族歧视感到深恶痛绝,倒不如说是这段旅行令托尼开始重新审视,并认识自己的身份问题。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与唐一样,都属于美国少数族裔,他们与美国主流社会之间的隔阂与疏离令他们成为挚友,成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知相识。
《绿皮书》的影片类型被片方定义为“剧情、喜剧、传记”。其中的“喜剧”之意值得揣摩。从影片来看,喜剧应蕴含着令人发笑的元素。这里的“笑”在《绿皮书》中主要体现为人物对话充满着滑稽、讽刺、嘲笑、幽默、戏谑等特点,与巴赫金狂欢化理论中的观点多有契合。
在“道路”这一“广场”中,“不同的语言意象,语体风格,不同的语言主体平等地相遇在一个开放自由的空间”。[2]影片通过“在路上”再现了一个“杂语”的世界,托尼和唐身份不同,职业不同,语言也不相同。托尼作为酒吧侍者,他的言行充满着浓厚的市井气息。影片开端他在酒吧中的言行以及与家人对黑人的调侃,都显示出一种粗俗之感。他的口语中带有很多庸俗的词汇,比如“我闲得蛋疼吗?”“老子”“黑鬼”“浑蛋”“乡巴佬”“扯淡”“扯犊子”等,他将匹兹堡称为“奶子堡”,将“亲爱的(dear)”写成“鹿(deer)”……这些庸俗又幽默的词汇既与人物身份性格相关,也与狂欢广场所体现的“混杂”相合,体现了一种赋有“自然、真实、批判性和自由精神”[3]的诙谐文化。而唐作为一名艺术家,他对各个场合的语言都有所讲究。他认为作为邀请嘉宾,接触到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托尼应被介绍为“托尼·瓦莱”(Tony Valle),因为托尼·利普有点太“世俗了”。同时,戏谑化的语言也是影片狂欢化语言风格的重要体现,比如,在托尼与唐的一次对话中:
托尼:其实,你最开始雇用我的时候,我老婆买了一张你的唱片。关于孤儿的那个。
唐:孤儿?
托尼:对,封面上有一群小孩坐在篝火边。
唐:是奥菲斯。(1)“奥菲斯”(orpheus)的读音与”孤儿”(orphans)的读音相似。在此,托尼混淆了二者的读音,将唐唱片封面上的恶魔理解为一群围着篝火的孩子。
托尼:对。
唐:《地狱中的奥菲斯》根据法国歌剧创作的,而且封面上也不是小孩。都是地狱里的恶魔。
托尼:真的假的?那这些孩子以前肯定很淘气。
在这段对话中,托尼对于唐唱片封面的理解,既是自己的一种独特的认知,也暗含着一种对高雅艺术的反讽与戏谑,“洋溢着交替和更新的激情,充溢着对占统治地位的真理和权力的可笑的相对性的意识”。[4]那些所谓贵族社会的高雅艺术追求,在托尼看来,不过是一种“淘气孩子的嬉闹”,在打诨式的言谈中将其所蕴含的对美国上流社会的高雅追求的戏仿与亵渎表露无遗。影片正是通过托尼赋有戏谑、幽默、自由欢快的民间话语,与唐严肃、拘谨、规矩呆板的“官方”话语之间两种不同的话语形态来构筑一种全新的“交往场域”,在这个新的交往空间中,本该高贵、严肃的话语被消解,并以此来打破言语交际规律与规范,是影片狂欢化语言的独特风格。
综上所述,电影《绿皮书》中对于巴赫金狂欢化场所“在路上”的设置,体现了人物对话交流的平等性;用“加冕|脱冕”的仪式来设置人物身份,塑造人物形象,并在“杂语”与充满戏谑幽默的语言中,对美国种族歧视与不公正现象进行了批判与揭示。可以说,《绿皮书》是对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一次无意识的尝试,其所蕴含的狂欢化色彩在揭示美国社会中存在的“白人至上”观念的同时,也彰显了对种族平等及温暖家庭渴望的思想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