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岚 李少洋(成都理工大学 传播科学与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在完成一个故事建构时,如果这个故事有着宏大复杂的历史背景,就很容易会呈现人的悲惨命运、激烈斗争、以“奇观化”的场景来满足迎合观众的猎奇心理。譬如《为奴十二年》将血腥的奴隶生活再现,用带有冲击感的画面激起观众的回忆与反思,电影《绿皮书》黑人解放运动的背景也符合“奇观化”的条件,但《绿皮书》的导演没有着意刻画残酷的现实。如果说《为奴十二年》用严肃的镜头展现出种族制度下黑奴的个体命运,传达给人们一种励志精神。《绿皮书》的导演则选择将故事套上喜剧外壳,以种族问题为散发点,教会人们在这个复杂世界里如何去爱和包容。
电影《绿皮书》叙事节奏工整,基调轻松明快,但并不让观众产生为笑而笑之感,而是做到轻松观影的同时,能真切地感受到历史沧桑感,让观众心甘情愿地去接受意识形态的渗透,同时保有思想上的“自由”。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影片中不乏深意的隐喻。如皮·保·帕索里尼所言:“电影是靠隐喻生存的。”影片将叙事与隐喻融合,真正实现隐喻的艺术价值。将隐喻扎根于现实的土壤,做到“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结合。以终极关怀——人类共通的情感和共同关心的话题来打动观众。
古往今来,隐喻是语言中一种普遍现象。它为一种事物命名,再赋予这个事物以人的意识。在语言中通过隐喻能够触及到人的一些本质特性,从而探究到人与人、人与世界更深层次的关系。电影《绿皮书》中,一系列关于语言和文字的隐喻就此展开。
拥有强大内心的谢利可以平静地承受来自他人的认同危机。但是谢利在影片里唯一一次情绪失控是在日落镇,他陷入自我认同危机。不仅因为来自托尼代表大众发出的不理解,更是谢利认为自己的求助行为使得他的尊严失去了,所以他会心理防线崩溃,嘶吼出:“So if I'm not black enough, and if I'm not white enough, and if I'm not man enough, then tell me, Tony, what am I?!”值得注意的是,句子里用的是“what am I”,并不是“who am I”。
谢利是黑人中少部分受过高等教育的,在精神上难以融入自己的种族。但身处在白人上层社会更是步履维艰,一边默默抵抗来自白人的歧视,一边努力让其他人种改变对黑人的偏见。更致命的是在那个还不够开放的时代,谢利是一个同性恋者身份。在来自自身种族、外部舆论、情感失败三重夹击下,他开始怀疑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何在。
“what am I”中的“what”不仅是谢利对自己的质问。影片使谢利成为一个有着他人认同危机与自我认同危机并存的缩影。电影作为“镜式文本”,“在电影幽暗又带有梦幻般的观影情景中,观众按照他们镜像阶段与外部所建立的那种初始关系,来认识、理解银幕世界和自我关系”。[1]一方面,谢利发出的“what”能够对观众起到影射作用,让观众去反省自我,与谢利达成情感上的共鸣。而观众通过对谢利的理解和认同,也会重新去解构自己当下的社会身份,再去主动性地完成自我建构,去思考“我是谁”“我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态度去活着”。另一方面,用物称“what”而不是人称“who”也给银幕前的观众留下破解隐喻的关子,让隐喻的艺术价值得到真正发挥。
影片中谢利在日落镇被监禁时,他求助于时任美国司法部部长的鲍比·肯尼迪,最终获得了释放。他们能够相识相知不仅是因为谢利的音乐才华,更多的是来自同样是“革命人”的身份和对于理想主义的追求。
谢利把巡演作为维护黑人民权的一部分,而鲍比·肯尼迪和他的哥哥——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他们会派遣联邦军队护送黑人学生到大学注册,并采取一系列措施改善黑人的人权状况。[2]肯尼迪兄弟这种支持民权的做法在当时无疑会激怒很多信奉种族主义的右翼人士,但他们依然坚持自己的观念,最终肯尼迪兄弟在五年之内先后被刺杀。肯尼迪兄弟的命运其实也就暗喻着谢利这样少数派的命运。尽管人们都赞颂“真理属于少数人”的那些少数人,但这些人被外界压迫,在自我内心中挣扎的命运不可避免。影射到当下社会,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少数人”,但是大部分人到最后是选择的彻底妥协。
其实不论是肯尼迪兄弟还是谢利,他们本可以高枕无忧地去享受上层社会的生活,但是他们没有那么做。如同谢利与田地里的农工对视,谢利的眼眶湿润着,但必须不动声色,谢利会用实例告诉黑人农工,也告诉观众,生活是可以被改变的,是有选择权的。就像肯尼迪兄弟,最坏的结果也摆在面前,但他们不甘于为生活的激流无情吞没,从未苟且偷安。由肯尼迪诅咒暗喻出的“少数派”的命运,再到“少数派”带给大众要奋斗、求索和进取的人生信条。历史和现实实现碰撞,这个暗喻想表达的话语呼之欲出,向前走吧,看到真理不被认可时,不要只问“为什么?”要去呼唤:“为什么不去改变呢?”
托尼写的五封信隐喻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前两封如同流水账一般记录着生活。后两封在谢利帮助下,信越写越好。谢利通过这些信把内心的孤独释放出来,托尼在聆听谢利心声的同时也逐渐折服于谢利的才华。这些信也拉近了托尼和家人的关系,暗示了人与人之间需要去互相交流,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托尼很爱妻子,但不善于表达。其实这种含蓄而温柔的表达,不同于以往美式电影中的热烈奔放,会让中国观众产生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和代入感。当托尼的信写得越发情真意切时,妻子这个人物也被赋予了灵性,与之前总是为钱担忧的形象截然不同,妻子享受着这份温柔的爱。
信件更深层次的隐喻包含在第五封信里。托尼文化水平不高,但最后托尼通过和谢利的相处,掌握了写信的技巧。这是出乎谢利和观众意料的。这种意料之外的感觉来自于“刻板印象”。黑格尔曾讲过:“有一种最习以为常的自欺欺人的事情,就是在认识的时候先假定某种东西是已经熟知了的,因而就这样的不去管它了。”[3]正如种族主义者对黑人一些先入为主的印象。这些信件隐喻出一种观念:人生来平等,虽然起点不一样,但是一些东西是可以被学会的。刻板印象就是隐形暴力——不关心,不作为,轻易下定义,轻易去歧视。这种隐形暴力虽然见效缓慢,但有着致命的破坏力,比来自肉体上的暴力更加野蛮。
电影作为一门综合性艺术,在情感表达上不仅局限于语言和文字,它可以综合道具、镜头、色彩等元素与语言隐喻互相交叉,互相照应。这种隐喻相比语言更加晦涩,对观众的认知能力有更高的要求。但是一旦观众触及这种隐喻的内核,就能深入到电影的艺术整体中来,感受到触动人心的力量。
在大多数影片中,道具隐喻的意义在于使得电影角色的性格更加丰满。譬如《饮食男女》中,二姐的服饰从黑白职业装换到粉色淑女装,暗喻了二姐情感的转变。《断背山》中杰克在恩尼斯的衬衣外套上了自己的衣服,象征着两人真正的“合二为一”。但在《绿皮书》中,道具除了辅助塑造人物外,又多了一层意义——隐喻出黑人的历史。
阿尔贝·拉费曾经指出:“观众在看电影时所经验到的几近真实的情景,绝对比阅读小说、观赏戏剧或欣赏人像画为甚,电影很容易就挑起观众的认同感——未必百分之百,但至少比其他艺术多,而且绝对生动有说服力——它提供给我们一种活生生的真实证据。”[4]协调好影片与真实的关系上,道具起到了很大作用,呈现出特定年代的历史氛围,让观众如同走进了历史的时光隧道,进行一段探幽触微的文化之旅。影片中“炸鸡”梗贯穿了全剧,谢利一开始是拒绝吃炸鸡的,是对刻板印象的无声抗议。庄园里主人特意为谢利准备的“家常炸鸡块”,旁边还配有“玉米”。也许主人无心歧视,但是也足以说明白刻板印象的难以改变。
一方面,“炸鸡”和“玉米”隐喻了黑人奴隶的历史。在美国南方种植园里,“养活奴隶的费用平均每人每年是七个半美元。奴隶主要食物是饲养畜生的玉米”。[5]奴隶主为了节省食物开支,允许黑人养一种家禽,那就是“鸡”,因为鸡所占空间小,自己可以去觅食,养起来不会占用时间。黑人一旦被贩卖成奴,就几乎不可能逃脱庄园。除非一条出路——“他们用钱买出路(从主人处赚得工资或者副业所得)”[6]。挣钱的方法只有卖掉鸡去攒赎身的钱,所以这样极其稀少的肉类,黑人在平时也不会享用。只有重大节日里,黑人才会做一道“炸鸡”大餐。但黑人吃炸鸡,种族主义者就把炸鸡贬作低下的食物。1882年,《纽约时报》刊出的一篇文章中写道:“黑人和鸡拥有很多相同的爱好,他们都喜欢暖色调,都会在不合时宜的时段放声歌唱,都会一直不停地吃东西,而且分量毫无节制。”所以谢利会拒绝吃炸鸡,会在“家常炸鸡块”配“玉米”面前露出尴尬的笑容。
另一方面,谢利最后可以接受吃炸鸡,也隐喻着谢利在托尼的影响下回归。其实炸鸡无论是代表着黑人文化,还是代表着黑人奴隶血泪史,作为参与构筑黑人群体的一部分,都应该去面对它,了解它,接纳它。这个外部道具暗喻完成了两个作用:一是暗喻谢利的回归——既要昂扬上进的去追求理想,也要活在当下,拥抱真实完整的自己;二是隐喻带出的历史厚重感,让一个轻松基调的故事有了沧桑感,也更加耐人寻味。
影片中有一幅图像:谢利站在车旁,托尼在为他服务,在谢利的对面,一群在田里劳作的黑人惊愕地看着他们。这一幅画面具有强烈的对比意味和启迪性。田地里衣冠不整,精神不振的黑人模样,才是当时南方黑人的真实模样。列宁是这样描述美国内战后南方特点的:“闭塞不通、粗野无知、缺乏新鲜空气,好像一座对付‘解放’了的黑人监狱。”[7]影片中托尼写给妻子的信里赞叹了大自然的美丽和道路的通畅,托尼也就代表了大众,记得住那片土地的壮丽,但忽视了伤痛。
农田里的黑人是“镜像”,影射出银幕前的观众——虽然没有经历过奴隶制迫害,但本质上是一样的。经历过四百年奴隶的黑人,大概早已在被歧视中接受自己的身份,一个个反抗身影的倒下,让他们看不到出路。而当下的我们也会反复问自己努力的意义在何处。这个“镜像”也影射出谢利坚持理想的原因,大部分人只是看到了谢利散发光芒的背影,但这个背影足以给人们勇气坚持初心。所以即使谢利也有自己的困境,但他依然以一个胜利者的形象出现鼓舞人们,直到平等的到来。
一幅图像,经过导演的安排,在整体形象保持不变的前提下,真实遭遇在艺术冲突的需要面前被进行了一定的裁剪和改写,图像所蕴含的广度和深度被扩展。即使这幅图像没有配乐,在强烈的对比之下却达到了无声胜有声的抒情高潮。谢利鼓舞着大众——人有选择的权利。困境中的人激励着谢利——继续奋斗吧,为了身后的千千万万。整幅画面既带着磅礴史诗感,又有通过“镜像”隐喻到每一个人,整部影片最经典的图像就这样被构造出来。
音乐是电影的另一种语言,影片中的谢利从在舞台上弹奏《孤独旅途》到在橘鸟餐厅弹奏肖邦的《冬风》,音乐刻画了谢利的心理变化。影片中谢利只想弹古典乐,但公司说服他演奏流行乐,因为当时观众不会接受黑人弹奏古典音乐。但是谢利没有放弃,他将古典乐和爵士乐融合,最大限度地坚持了自我。这种不能弹奏自己心目中最崇尚的肖邦,还需要坚定地以尊严和勇气改变人心的举动,只会有寥寥无几的人去理解。影片末尾,谢利拒绝了在餐厅的演出,终于不再忍气吞声,可以不听从公司的安排,在橘鸟餐厅弹奏了一曲《冬风》——难度最高的古典钢琴曲之一。
音乐象征着谢利从压抑到释放。谢利作为黑人标杆式的人物,他代表的是整个被歧视的黑人种族,一言一行必须更加谨慎。影射到银幕前的观众,每个人都在维护着自己的外在形象,做出不符合日常形象的举动时,需要承担一部分非议。观众借谢利的举动,弥补了现实中情感释放体验的缺失。但是,这种释放是意犹未尽的,谢利本想通过古典乐启迪黑人,但黑人只看到了谢利的演奏水平很好并邀请他弹爵士。这种不圆满,反而给予影片更多真实性和可思考性。这个复杂世界里的很多问题,又怎么能够凭借一个人和他的音乐完全消解?音乐在这里撩动着观众的影像情绪,让故事更加能够直击内心。
《绿皮书》采用绿色的封皮,是因为绿色代表着畅通无阻,编书者希望有一天黑人能够不再受约束,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但绿色在影片里还被赋予了一种反面意义——歧视。实际上影片中绿皮书出现的次数很少,没有刻意地去让人物无时无刻拿着一本《绿皮书》来提醒观众主人公的处境。而是通过前面几个对绿皮书介绍的镜头,让观众在已经接受绿色代表着歧视定义后,将颜色转移到了那辆绿色的凯迪拉克车上。
凯迪拉克本就是名贵的车,黑色在上流社会中,代表着高贵,是权利的象征。这也就象征着谢利虽然和白人一样都属于上流社会,却由于肤色的不同,就要比别人低一等。影片的基调是欢快的,但谢利坐在车里,始终笼罩着一层来自颜色的压抑。绿皮书这种畸形的产物存在了28年。在这些年里,绿皮书带来的希望、歧视、尴尬是黑人的共同经历,是一种集体的创伤。通过对颜色进行含蓄隐喻,观众慢慢拼凑出一个民族的历史,在一路的欢快中感受到一份细腻哀伤的情愫。
《绿皮书》的导演通过隐喻,由种族问题为出发点,扩散出一种带有普世意义和更复杂的情感问题。在当下这个多元文化碰撞的趋势下,人们逐渐缺失掉自我认同,像谢利一样对自己发出“我是谁”的疑问。甚至会像托尼心安理得地认为官员拿钱就得做那事儿,不然还能做什么,缺失掉国家认同。普通人的理想主义在社会这个大熔炉里幻灭,无所适从,精神生活受到巨大的冲击。每个人都经历过歧视,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现状的痛苦,被生活打倒的人看似不再有所追求,但实际内心焦灼不安。那些坚持下来的人,大多也在锤炼中学会默不作声,担心自己某一天会跌落下来。
此时电影《绿皮书》的出现,击中观众的内心。观众在观影中解密影片中的隐喻,获得游戏快感的同时也收获了属于私人的情感交换。美国哲学家罗蒂说:“隐喻是信念的第三源泉,是重组我们信念和愿望网络的第三动力。”[8]在解读这些隐喻时,电影作为“镜式文本”,通过主人公影射出人们自己的困惑,而电影中所展现出的崇高精神,生而为人的种种可能,也让人们寻求到了一个理想化的对象,获得信念的支撑。如同看到托尼转变,一开始不拿官员当回事的他会在最后说出:“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而是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观众从走进电影院开始,也许会抱着和托尼一样的想法,但受到托尼这个镜像人物转变影响,观众也摆正了自己内心的天平。电影又作为“白日梦幻”,综合各种艺术表达方式,带领观众重回美国20世纪60年代大环境,借主人公的故事完成自己的情感体验,弗洛伊德说:“梦是意识流的产物,是对某种未满足愿望所进行的虚妄性补偿。”通过解读隐喻背后的历史背景,会让观众进入更深层次的梦,这样的梦更加能够揭示人们内心缺失的是什么样的情感。观众沉静在影片打造的梦中去做出虚拟的行动,弥补自己在现实中行动力不足的亏空,透过隐喻进入主人公内心,从而借历史人物之酒杯,浇当代人性之壁垒。
如果说去政治化和去意识形态化是当下所追求的快乐观影原则,那么电影《绿皮书》就将这些意识放置到隐喻当中,鼓励人们去战胜人生的矛盾和坎坷,相信这个世界充满爱、和平与希望。但同时,又为如何活在当下提供了一条思路,那就是去包容,去正视悲剧和拥抱真实的自我。对于社会不公与阶级壁垒,如何抗争在于人们自己的选择。正如谢利一样,再强大的阶级壁垒也无法剥夺他选择反抗的权利。将受过的苦难创造出意义,这就是对所谓强权最好的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