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剑钊
娜仁琪琪格的这组诗命名为《静静地领悟》,显然有着特殊的深意,它是诗人笔下一首诗的一则短语。这为我们进入她的诗歌世界提供了一个便捷而有效的入口。所谓悟,就是理解,明白,觉知。东汉曾肇在《长阿含经序》中提出:“玄心超诣,尊尚大法,妙悟自然。”此后,“妙悟”一词就在佛家经典的阐述中广泛流传,进而渗透到中国美学的理论概括中。南宋诗论家严羽更是将它发扬光大,引入自己的《沧浪诗话》,认为“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只有“悟”才是“当行”、“本色”,才是我们创作和理解诗歌应该择取的态度。正是这种“悟”带来的能量驱策着诗人去接纳世界那充满了缺陷的美好。她在开篇一首题为《过太平洋》的诗中如是陈述:
快艇犁开平静的水面 翻卷的浪花
腾跃着疼痛的欢愉 出发的码头瞬间成
为了彼岸
遥远得了无踪迹
苍茫浩大 世界尽是一片水
……
我远眺的双眼 看到一只黑色的精灵
降落在快艇犁开的浪花上
从一个白色的花朵到另一个白色的花朵
双翼轻盈
迅疾成一个幻影 一道闪电
“疼痛的欢愉”,这是一种对立的统一,极其微妙的极端性感受。顷刻,这些句子就把我们带进了一个神秘的领域,让我们跟随她的视线由物理的海洋向一个诗歌的海洋转移,从而进入了一个开悟的境界,全诗由“巨大的蓝”、“浩渺的蓝”和“此在的蓝”等,结晶为“黑色的精灵”,并将着色的笔锋掉转,踏浪似地跳向“白色的花朵”,最后合并成“一个幻影”和“一道闪电”,在自如的收放中显示了娴熟的语言控制力。众所周知,海洋是地球的血液,它以循环的流动来激活沉睡的陆地。人类的大脑也需要激活,需要来自语言的刺激来实现审美的醒觉。
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在《情感与形式》中对抒情诗曾经表达了这么一个见解:“一首抒情诗的主题(所谓‘内容’)往往只是一缕思绪,一个幻想,一种心情或一次强烈的内心感受”,而“抒情诗创造出的虚幻历史,是一种充满生命力思想的事件,是一次情感的风暴,一次情绪的紧张感受”。所以,作者在创作时有时会略去情节、对话,更放弃了理性的论述,而是致力于让每一个词都发光,在瞬间捕捉永恒。她的这个看法,在《沙美岛日出》中似乎可以获得印证。在诗中,娜仁琪琪格张开双臂去拥抱大海,同时更是被大海的氛围所拥抱。为此,她在开句中作了这样的铺陈:
暗。而在一点点地亮
清晨的气息温软、透彻,笼罩着沙美岛
神来过这里,留下了足迹。
现在,它们的身影,正在天边晃动
作为一名有着绘画基础的诗人,娜仁琪琪格对色彩尤为敏感,这让她在选择词汇时选择了“玫红”、“浅黄”、“淡青”、“孔雀蓝”、“绯红”、“瑰丽”等词汇以表现其中微妙的色差,甚至借助诗画同源性的感受力,写出“梦幻的蓝”这样抽象中的具象之色彩。诗的末尾,在见证了红日冲破黑幕的壮观之后,娜仁琪琪格写下了朴素而真挚的句子,以抒发由衷的感慨:
我们一起见证了
伟大的诞生
静静地领悟,自然、生命的真谛
诗人发现,生命的太阳并非永远在头顶,有时反而隐伏在现实的某个角落,甚至是常人不易觉察的暗处。领悟到这一点,我们或许就可以在黑暗与明亮之间找到个人的位置,对黎明前的黑暗有更深的理解,并进一步延伸生命的痛苦与欢乐、灾难与幸福、逆境与顺遂之间的辩证关系。
世界是丰富的、多元的、彩色的,诗人的眼光当然也绝非偏狭的、简单的,更不会是纯粹的非黑即白,而是有如蜻蜓的复眼,对周遭的环境作出迅速的审视与反应。娜仁琪琪格的这组诗并非是有意的设计,也不是完成于某个集中时段。它们之所以集聚到一起,较多地受着诗人游历的脚步所圈定。不过,我们也可以发现其中的一些核心意象和个性化的书写节奏。必须指出,这组诗歌有两个重要的背景,一个是南方(异域)的大海,另一个是北方的草原、戈壁,以及与此相关的一些日常性细节。同样面对太阳,《过河西走廊》一诗的色调不再有南国的热烈、温情和瑰丽,而是感染了大西北的冷峻、坚硬和辽阔:
巨大的太阳,在戈壁滩上奔跑
……
巨大的太阳温暖着无垠的戈壁滩
巨大的太阳驱赶着寒冬的冷僻
即便如此,诗人也深信,“天神一路在护佑/举着火把,照亮前方的路”,而如此“巨大的太阳”必定能将一切“焐热”和“融化”,可以驱散“人心因狭隘竖起的坚冰、寒凉、冷杀、逼仄”,因为那是“神”在为它添加燃料。诚然,这里的“神”,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仅仅是宗教信仰上的上帝或神祇,而更多的是一种自然的存在,一种内在于人的精神动力。因此,她心目中的太阳,哪怕悬挂于罕有人烟的戈壁,虽然“冷艳”,却也是“温暖的”、“清透的”。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娜仁琪琪格的诗歌之美实际有着伦理学意义上的支撑,她相信仁善是培植美最好的土壤,在丛林法则之上飘扬着人性的旗帜,它博大的爱与怜悯可以让身陷尔虞我诈社会中的人们低下羞愧的脑袋。
草原是陆地上的海洋,它的开阔、绵延给人以直抵世界尽头的遐想。作为成吉思汗的后裔,娜仁琪琪格的身体里无疑流淌着马背民族的豪爽、率真和淳朴的血液。惟其如此,我们在她的诗歌中可以感受到特有的长调与短调交错的节奏,那来自旷古的忧伤和即时行乐的豪放,此起彼伏地穿行在她的文字中,形成了独特的修辞与句词。正如她在诗集《嵌入时光的褶皱》的自序中所陈述的那样,在诗歌里,她一次又一次安放下“我的草原”,安放下那颗“游牧的灵魂”,因为,“马头琴,苍凉的蒙古长调一直储存在我生命的河谷里,在那里风吹草动,低吟浅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每个诗人都走在回家的途中,不离不弃地陪伴他的便是语言,那既是摇篮又可能是墓地的母语:
青草、河流、风涌的百花、晶莹的露珠
长天浩荡、白云悠悠
这些在我被放逐的命运里,远去的事物
一一返回
牛羊、骆驼、飞奔的骏马、山峦上的敖包
返回到我生命的河床、沟谷
平原,山峰,每一个神经末梢
在母语的暖流中跌宕起伏
上面是从《在母语的暖流中跌宕起伏》一诗摘出来的句子。从诗节上来说,这里列举的分行显然有着气韵悠长的连贯性。其中,我们看到的虽然是四行,实际却是两个中间人为地拆分的长行,隐伏着某种长调式的舒缓、绵密、高亢和繁复,但其中给出的数个顿号与逗号,又造成了一定的激越、简捷、明快的特征。它们无疑是有对应的,适合在旷野上吟哦和长叹,同时也有变化,因此不会给人沉闷、单调的印象。其中,青草、花朵、白云、露珠,多为静态的存在,被放置在浩荡的长天里,多少有一种因命运被放逐而产生的压抑感;下一节的牛羊、骆驼、骏马,则是动态的象征,它们与敖包、河床、沟谷、平原等又营造了一个可以栖居的场域,为“母语的暖流”作好了适当的铺垫。母语为诗歌敞开了大门,更是为精神搭建了一个永恒的家园。
毋庸讳言,娜仁琪琪格的这组作品也有少量的芜杂成分,有时读来就像站在某个敖包上眺望无垠的草原,那里充满了缤纷的色彩、流畅的线条、神秘的符号,但有时会零星地冒出几根突兀的蒿草,打破了整个场景的和谐与完美。但是,这种芜杂并不意味着严重的缺陷,恰恰相反,它们可能是健旺的生命力之体现,是诗歌海洋不停地涌动着的语言潮水溅起的几点水沫,恰好与自然的生态形成了隐秘的对应,须知,米洛岛上的维纳斯也是以断臂的方式出现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