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凤
在现代诗滑落社会边缘的境况下,杨四平却捡拾起诗歌,并多年来潜心聚焦于诗歌批评与研究,以令人瞩目的系列成果建构起一种追索诗歌本体的批评体系与学理构架,或许这便是他曾被评为“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之一并荣获中国当代诗歌批评奖的关键原因。
一个优秀的诗歌批评家肯定要深入当下诗歌现场追索诗歌现象,才能获得展开诗歌批评的第一手材料。但当下不少诗歌批评家脱离诗歌现场,疏离于诗歌文本与创作现状,而做纯属于纸上谈兵、隔靴搔痒的泛泛而谈,常以偏概全、武断偏激或人云亦云地对当下诗歌发声,甚至抢占了话语高地,事实上这种批评是无效的。杨四平虽处于学院高墙之内,却秉持“在场”的诗歌批评姿态,深入追索诗歌现场,其关注视角始终是先锋新锐的,如他对“中产阶级写作立场”的提出、以“新时代呼唤崇高美”的呼声重新发现“崇高美”、新诗叙事形态研究、诗歌地理学研究等都直击诗歌现场,追踪诗歌界的一些热点与焦点问题,这些问题都是诗歌研究领域的新鲜话题,并且触及当下诗歌场域中的诗歌发展现状,由此不难看出,杨四平是一位在场的先锋新锐诗评家。
杨四平的在场批评不惟视角上是先锋新锐的,他还敏锐地对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做出判断并开出药方,如他在2009年提出“中产阶级立场写作”这一新锐诗歌概念,其话语场域中的“中产阶级立场写作”就是要“自觉调适好自主性与公共性的关系”,因此他在细致比较探析后指出了诗歌界对新诗自主性与公共性之间关系认识的偏误,对二者的关系进行了辩证认识,并提出具体方案,即要“介入‘周边事态’”、“中度干预”、“直接叙写”、“重塑现代汉语”,其实这是他为当代中国新诗开出的药方,被他列入“中产阶级立场写作”的抱负,其观点显然是新锐并且符合中国诗歌现场实况的。
后来他在《公民意识、中产阶级立场写作与当代中国诗歌》一文中又进一步探讨“公民意识”、“中产阶级立场写作”与当代中国诗歌发展之间的关系,“公民意识”显然是他独创的批评话语,他指出“新世纪诗歌有着一致的文化诉求:公民意识”,在他看来,公民意识既迥异于古代中国的臣民意识,亦不同于现代中国的准人民意识和人民意识,而包含着“权力意识”与“义务意识”,具体而言“指平等意识、独立人格、公共精神、自主理性等”,这其实是他对当下中国诗歌发展的期许与自建的审美标准。在为《新时期中国诗歌地理(安徽卷)》写序时,杨四平追索新诗发展历史渊源、爬梳安徽诗歌发展脉络与演化轨迹,其立足点在于为当下与未来安徽诗歌发展做出诊断并开出药方:“要有气象和格局,要专心致志,起点要高,要认清难点,要竭尽所能使自己的写作到达诗歌高点,同时,让顶点之光始终照耀我们并激励我们奋力向诗歌顶点攀登。”这无疑为安徽诗歌未来的发展提供了可行路径,体现先锋性的同时不乏真知灼见。新近他在《光明日报》发表的文章《新时代诗歌需要崇高美》,对“崇高美”进行了重新肯定与重提,对于当下诗歌创作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与借鉴价值。自从上世纪80年代有诗人提出“放逐崇高”,诗歌界便生产出大量对“崇高”进行解构的作品,使当代诗歌缺少“崇高美”,不少诗成为“垃圾”或一次性消费品。杨四平的重提是他对“崇高美”的重新发现,是他对当下诗歌发展弊病的一次准确把脉并开出的有益药方。
虽然杨四平活跃在诗歌现场,但他只是将诗歌现场作为其学术研究的材料来源,其实他更是一个学理深厚的诗歌理论研究专家,已建构起自己的诗歌理论谱系。他的《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对新诗理论批评的研究是对诗歌批评的再批评,显示了他宏阔的理论视野与学术勇气;《中国现代讽刺诗研究》对现代讽刺诗的诗体研究、《现代汉诗的叙事形态研究》对中国新诗叙事形态的学理研究、《20世纪中国新诗主流》中对20世纪诗人进行全景式的扫描与研究,都是学理探讨与感性体悟相结合,切入了诗歌本体层面。杨四平的最新研究成果《现代汉诗的叙事形态研究》从“叙事形态研究”切入,先对现代汉诗叙事发生的因由、历史演进进行追索,然后从“运事”、“咏事”、“纪事”、“暗事”、“演事”、“段位”等角度多维度多层面地分别对现代汉语叙事诗中的叙事、抒情诗中的叙事、写实叙事、呈现叙事、段位叙事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讨,建构了“现代汉诗叙事形态学”,这无疑是对现代汉诗的一种本体建构。陈敢以“填补空白”之语评骘此著,此话虽然难免有些拔高,但杨四平对于诗歌本体进行探究与追索所显示的扎实学理功底、开阔的学术视野、强大的学术勇气与可贵的批评担当是值得钦佩的,为他的诗歌批评搭建了牢固的学理基座和“后台”,为他的研究能切入诗歌本体提供了可能。隶属于此成果的系列文章都是对“现代汉诗叙事形态学”的阐发,如《事态叙事:现代汉诗的戏剧性文法》中,杨四平从“事态叙事”的角度切入,对现代汉诗的戏剧性文法进行了探讨。他指出:“与古代汉诗相比,戏剧化,更严格来说是戏剧性,是现代汉诗最突出的特征。古代汉诗是静观的、封闭性的,以意境为重;它的结构态势是不断向语言内部旋转和收缩。而现代汉诗注重事态和语言的动态以及结构的开放性,它的结构态势是不断向外拓展。”对此,他从“从意境到‘事境’”、叙述主体隐显与戏剧性程度之变化、意象的时空处置生成诗歌“故事”、现代诗剧具有极强的外在和内在戏剧性、事态叙事的戏剧独白体及其变体与对话体五个方面进行了探讨,独创了“诗歌事境”、“事态叙事”、“戏剧性文法”等概念,都是关涉诗歌本体的诗歌概念,这无疑是杨四平对中国新诗本体的阐发与探索。此外,《新诗叙事的诗意生成及其诗学反思》《新诗叙事研究的动态演进》《现代汉诗听觉段位的隐喻性叙事》《新诗的“字词叙事”及其诗意探寻》《现代诗叙事文法正当性的确立》《事态叙事:现代汉诗的戏剧性文法》等文章,既有对新诗叙事的生成、动态演进等方面的追索,亦有对“听觉段位”、“隐喻性叙事”、字词叙事、叙事文法、事态叙事等进行的细致阐发与建构,所探讨的都是关涉诗歌本体的基本问题与重要话题,建构起了一部“新诗叙事形态学”,切入了中国新诗本体层面。
在进行诗歌批评与研究时,杨四平对诗人、作品或各种诗歌现象不是进行一味地“捧杀”或“棒杀”,而是善于援引历史视角,辩证、客观地将诗人与作品置放于历史脉络与时代语境下进行“透视”。历史视角对于诗歌批评和诗歌研究颇为重要,只有将诗歌与诗人置放于历史现场,而非以当下的审美标准理念先行地“套用”或凌空蹈虚地阐说,才能还原作品生成的历史背景和来龙去脉,才能追索其内在理路与所蕴含的内涵喻旨和审美意蕴。其实,每个诗人写作到最后所面临的就是历史化的问题,而批评家和研究者的任务也就在于如何从历史化的角度研究诗人和作品,所以被经典化的作品与诗人都是在历史化视角中一步一步走向经典的。杨四平显然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无论是诗歌批评还是学理研究他都引入历史视角。他常深入历史现场,怀抱历史主义态度,秉持历史主义视角,进行历史化认知,将诗人与诗歌纳入到历史脉络中进行考察、剖析与判断,以历史的眼光进行打量,披沙拣金地打捞、考察和厘析,从而得出符合历史本相的结论。
在《20世纪中国诗人主流》中,他评判20世纪的诗人和作品,探索其发展的历史流变和内在的演化逻辑,在一定程度上拨清了20世纪诗歌的发展面貌;《现代汉诗的叙事形态研究》则将现代汉诗置放于古典诗学传统的历史脉络中进行爬梳、钩沉与学理阐释。杨四平为《新时期中国诗歌地理(安徽卷)》所写的序言本是对新时期诗歌的一次批评,但他将安徽诗人的地理诗歌纳入到中国诗歌发展史的脉络中。他追溯到安徽当涂青山是李白的故乡,而安徽绩溪上庄是胡适的故乡,他曾戏说:“青山,中国古诗终结处;上庄,中国新诗出发地。”其实是将安徽诗歌发展放在李白和胡适所串联的历史脉络中,巧妙地将中国诗歌地理和安徽诗歌纳入历史化视角下。序言中他还溯源人类社会的发展演化渊源与轨迹,在此背景下探讨《新时期中国诗歌地理(安徽卷)》编选的诗歌史意义与价值,并进而探讨其丰富内涵和诗学价值。他在序中指出的“不断重临的起点、偶尔登临的高点和难以企及的顶点”,是基于中国诗歌史视野下对安徽诗歌发展的一个历史性判断。他不是蜻蜓点水或隔靴搔痒地泛泛而谈,而是纵横捭阖地引经据典,追索安徽诗歌发展的历史渊源与演变轨迹,从公刘到梁小斌再到海子,他深入发掘安徽诗歌发展的“安徽基因”和安徽精神,从获奖、诗歌传播、入选教科书、诗歌发展轨迹等角度进行全面分析后,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安徽诗歌在新时期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如此显著”。显然这是一个富有历史感和问题意识的话题,关涉安徽诗歌发展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是杨四平历史意识的体现。《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更是体现出杨四平的“治史”功底和历史主义态度,全书史论结合,将宏观的历史视野与精细的文本剖析、深入的理论阐释融为一体,打通了近代、现代和当代的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一直以来,正如孙玉石所指出的,中国新诗理论与批评史研究是中国新诗研究中的“薄弱环节”,杨四平的《史论》则“填补了这一空白,它必将推进新诗理论批评的构建,有助于深化对中国新诗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