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少年巴比伦》中的语调反讽

2019-11-15 04:09郑书言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长江丛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巴比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语调

■郑书言/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一、语调反讽的定义

叙述反讽是一种基本的反讽性话语表达方式,旨在通过对立两项的悖逆冲突,更深刻地披显作品的真实意旨。“反讽”的基本特征体现在字面意义与深层意义不一致,即言在此而意在彼。加拿大文学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就曾对“反讽”下过这样的定义:“反讽这个词就意味着揭示人表里不一的技巧,这是文学中最普通的技巧,以尽量少的话包含尽可能多的意思,或者从更为一般的意义来讲,是一种回避直接陈述或者防止意义直露的用词造句的程式。”反讽的这一基本特征广泛地存在于其各种变体形式之中,使这一概念被更为广泛地应用于多处。反讽的含义在不同时期经历了不同的变化,最早的“反讽”一词来源于希腊喜剧中的一个用“真理的假话”战胜对手的角色。随后,19世纪上半叶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理论对反讽的概念进行了改造,使得反讽概念有了拓展性的发展,从修辞学概念扩展为一种文学创作原则。到了20世纪,德国新批评的反讽理论让反讽得到了进一步阐发。

当代小说的叙述反讽艺术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戏谑反讽,语调反讽,话语反讽和视点反讽。其中,语调反讽通过叙述态度与叙事内容、表现意旨的相悖,形成具有反讽意味的叙述语调,使得讽刺的形式更为含蓄,而讽刺的意味也更加深重。语调反讽通常情况下有以下几种情况:其一,以调侃和故作轻松的口吻讲述感伤或沉痛的故事。其二,以一本正经的叙事态度讲述荒唐的故事。其三,恢宏堂皇的叙述方式与卑琐平庸,甚至荒诞不经的叙述内容奇怪地组合在一起。

二、《少年巴比伦》中的语调反讽

在《少年巴比伦》中,路小路是一个非典型“不良青年”:他有着少年人对“性”的渴望与幻想,并丝毫不加以掩饰,在看到象限上的曲线时,也“只觉得像女人的乳房和屁股”;他不求上进,高中时便吊儿郎当地到处游荡,在得到父亲“我在化工局里有人”的保证后便放弃了学习;追女人、恶作剧、打架斗殴……街头混混该干的事,他一项不落。但是他身上又有着玩世不恭的诗人气质,是“其他青工都是看《淫魔浪女》,你看的是《悲惨世界》”的那种与众不同。“我这种做法,首先被科室青年鄙视,认为我是在装孙子;其次被生产青年鄙视,还是认为我在装孙子。只有陈小玉和图书馆的海燕说,路小路是个有点天分的文艺青工——请注意,不是文艺青年,是文艺青工。”他在这个麻木的、人人肆意挥霍青春、充满了社会弱肉强食生存法则的工厂里,通过文学获得了思想上的自由和解放,而这一解放恰恰使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在这个工厂、这个社会上的无能为力,他不甘堕落,却又无力挣扎,他放荡不羁的口吻和行为下,是他痛苦挣扎中的清醒灵魂。作者通过塑造这样的主人公形象,使得小说对于世界的描述口吻都体现出一种漫不经心和玩世不恭的态度,却又在这样吊儿郎当的叙述下,通过语言反讽以调侃和戏谑描述麻木的生活、迷惘的青春、残酷的生存和悲哀的现实。如下文“我”在工厂时不小心吸入甲醛昏迷后醒来的对话和心理描写:

倒B问白蓝:“他没事?”

白蓝说:“目前正常。”

倒B很严肃地从鼻子里喷了一股气,说:“路小路,你知道吗?你违规操作,差一点把大家的安全奖都敲光啦。”

我那时候是学徒,只有学徒工资,但我知道化工厂的正式职工,每个月都有安全奖金,大概每人二十块钱,要是有人出了事故,死了残了,或是厂里火灾爆炸,全厂工人的安全奖金就会扣掉。所以说,在工厂里,闹出工伤是一件不会被人同情的事情,别人会追在屁股后面说,二十块钱没啦。当然,死掉了就不会有这个麻烦了,别人最多诅咒他下辈子投胎做个猪,二十块钱就当大家凑份子给他买棺材吧。

我问倒B:“我怎么违章操作了?”

倒B说:“你没有违章操作吗?”

我说:“我吸进甲醛昏过去了,我违章操作了吗?”

倒B想了想,又蹦出一句八个字的成语:“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我说:“我违章操作你妈。”

……

我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倒B最关心的不是我的脑袋,而是安全奖金,安全奖金比我的脑袋更重要吗?白蓝说,你的脑袋知识对自己而言重要,对别人来说,安全奖金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后来我想了想,说。假如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脑袋重要,而别人的脑袋值不了二十块钱,这倒也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中国有十亿人,我出了事故要是人人都扣二十块奖金,那他妈就是两百亿元的人民币,这太昂贵了,把我撞死了也赔不出来。我这么说的时候,她就很平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在说胡话。后来她说,“所以自己的脑袋自己珍惜啦。”

文中,“我”因为在做工时候一不小心过度吸入了甲醛气体,头撞上了水泵而昏迷了。醒来后,安全科的科长倒B来医务室“探望”,在确认“我”目前没事的情况下竟先行指责“我”是违规操作,差点造成了大家安全奖金的损失,并不关心“我”的病情。当被反问道“我违章操作了吗?”时,倒B也意识到自己的理由拙劣不堪,那副差点被扣掉自己安全奖金的嘴脸也太过自私,只好通过不伦不类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来撑起自己的领导面子,其自私、贪婪、虚荣的人物形象便在这戏谑滑稽的对话中生动显现。“所以说,在工厂里,闹出工伤是一件不会被人同情的事情,别人会追在屁股后面说,二十块钱没啦。当然,死掉了就不会有这个麻烦了,别人最多诅咒他下辈子投胎做个猪,二十块钱就当大家凑份子给他买棺材吧。”青年人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对生命的漠视和麻木以及对这些冷漠习以为常的调侃打趣,使得“出事故甚至因此死亡”的这件大事仿佛轻飘飘不足挂齿。下文则由“我不能理解”引入了我对这件事情的想法:“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每人给我二十块钱,那我被撞死都赔不起。这设想多么的新奇,无比的怪异却也暗合情形,再加之白蓝的一句“所以自己的脑袋自己珍惜啦”,这幽默俏皮的青年人语调将这件事轻松带过,仿佛只是生活中的一场小小闹剧,三言两语便可以以开玩笑的方式打发掉了,一点也不值得深思。作者就是通过这样的语调反讽,强烈批判和控诉现今人情冷漠,金钱至上的社会现实,用调侃来玩笑化社会悲哀的现实,体现的是青年路小路对现实压抑的叛逆反抗。小说中关于厂工跳楼的情节也是语调反讽的典型体现:

化工厂的烟囱,有史以来,仅有三个人打算这么干。第一位是在六一年,粮票让人给偷了,那时候丢了粮票就等于判了死刑,他爬上去十米,因为饿,再也爬不动了,另外爬得太高也不便于和下面的人沟通。……这位对着领导狂喊:“我要吃包子!我要吃肉包子!”领导说,给你吃,都给你吃,你下来就给你吃。这位不信,下来了怕被厂里处分。后来僵持时间太长,大家都没辙,从食堂里请来了大师傅,大师傅用勺子敲着饭盆喊道:“开饭啦开饭啦,猪油菜饭加鲜肉。”周围的人眼睛都绿了,上面这位一看架势不对,再挂在烟囱上很可能什么都吃不到,立刻出溜了下来。脚一着地,就被保卫科架走了。

跳楼这样一件悲剧性极强的事情在作者笔下成为了荒诞不经的“讨包子”事件,加之以生活化的平淡叙述,大大地淡化了读者对跳楼这一事件的固有的沉重印象。跳楼的人因为被偷了粮票而决定跳楼自杀,却因为太累和怕下面人听不到自己的喊话而只爬了十米,在上面对领导讨要肉包,在师傅说吃猪油菜饭加鲜肉之后就赶紧自己下来了……这种种滑稽的理由和桥段颠覆了跳楼的惯常描写,使得这次的跳楼变成了一场荒诞的表演。小说用这样的喜剧外表来承载悲剧背后的苦痛与残忍,他人的痛苦和不幸成为了小说中一场又一场的闹剧,通过语调反讽强有力地抨击了小小工厂里所反映出来的黑暗和污浊——厂工的权益是得不到保障的,人们采取着原始的强迫威胁手段来争夺本就该属于自己的权利——弱肉强食,生物链的顶端才是真正制定和玩转规则的人。“这位不信,下来了怕被厂里处分。”作者将这些细节一笔带过,短短一句话,却掩藏不住背后的思考和讽刺:工厂是充满了怪异制度和诡异规则的地方,人们麻木于性、烟酒、粗话和黄色笑话,在拧螺丝和换灯泡的日子里,欺负人的人和被欺负的人都失去了自我知觉和思考,度过无数飞逝且毫无意义的时间。而这,也是社会的缩影。

文中的路小路似乎渐渐融入了这个工人的圈子——他开始满不在乎地在夏天穿的像他的师傅们一样暴露邋遢,学会了与工厂里的阿姨们调笑,学会了与小李和长脚厮混,也变得更加浪荡。但又因为他“读《悲惨世界》”的不同,让他成为了工厂里那个时而清醒,并在清醒时渴望追问和寻找自我的青工。他在“我听了他的话,闷闷不乐,像只瘟鸡。我师父老牛逼早就预见了我会有一个枯燥的中南,只有阿姨才是唯一的雨露。”中绝望着,在工厂这个充斥着不合理的等级制度和“良好传统”的泥沼里挣扎着,却只能不断地用自己的嬉笑怒骂来试图消解现实的黑暗和荒诞,用一种戏谑的眼光以期掩盖心中在昏睡中清醒的灵魂和在压抑中难以克制的尖叫。语调反讽的叙述方式贯穿了全文,通过戏谑的情节、事不关己或吊儿郎当的语气叙述了发生在化工厂中的种种故事,对这个“无人想改变规则更无人能改变规则的工厂”中体现出的种种社会缩影进行了强力的反讽,使得这些讽刺隐藏于字里行间的描述中,在读者们的心领神会中比直接宣白更有了冲击力和深长的意味。

注释:

①黄擎.论当代小说的叙述反讽[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2,32(1):76~81.

②路内.少年巴比伦[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201.

③路内.少年巴比伦[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4:86~87.

④路内.少年巴比伦[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137.

⑤路内.少年巴比伦[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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