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寓言和隐喻的关系一直是学术界探讨的热点。从结构-符号看,二者都是一个能指对应两个或者多个所指,都建立在本体和喻体的相似性的基础之上。寓言是一种特殊的隐喻,即寓言-隐喻,是由多次结构转换、生成的结构-符号整体,可以分为修辞类寓言-隐喻和故事类寓言-隐喻,根据二者所处结构层级的不同,前者又称为局部寓言-隐喻,后者为整体寓言-隐喻。
关键词:结构-符号;寓言;隐喻
隐喻和寓言的关系比较复杂。如果单从修辞格的角度看,二者区别无需赘言,很容易就能区别。但是随着西方认知隐喻学的诞生和发展,二者的关系就难以厘清了。隐喻学家Lakoff就认为隐喻不仅仅存在于语言中,而且存在于我们的思想和行为中,隐喻是无处不在的,我们的概念系统从根本上来讲是隐喻性的[1]。人们关于世界的概念是隐喻性的,隐喻存在于人的思维中,即,人通过隐喻来认识世界,人的思维是一种隐喻思维,由此事物对比、类比、映射彼事物,达到对彼事物的认知。此事物之所以能够对比、类比、映射彼事物,是因为二者之间具有相似性。这一点是隐喻和寓言能够成立的最基本的条件。由此可见,隐喻和寓言在这点上是相同的。于是隐喻和寓言的关系就成为探讨的热点,二者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寓言是隐喻的一种表现形式,还是隐喻是一种寓言?因为维柯说,隐喻是最受到人们赞赏的一种表述方式,最初的诗人们就是用隐喻来造就寓言故事。他认为,以以己度物的方式形成的隐喻就是具体而微的寓言[2]。维柯就认为至少有一类隐喻是寓言。鉴于隐喻和寓言的关系复杂,笔者打算从符号-结构的角度进行分析,以期提供一种新的研究视角。
一、寓言是一种特殊的隐喻
从中国古代相关文献看,“寓言”最早是用于批评的一个术语,《庄子》中有云:“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郭象注曰:“寓言十九。”“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陆德明释:“寓,寄也。以人不信己,故托之他人,十言而九见信也。”[3]这即是说将己之观点寄托于他人言论,或者假托他人言论来表述自己的思想观点,“寓言”是“寄寓之言”。
明代中期白话小说兴起之初,小说理论批评随即借用“寓言”一词彰显其凭空虚构或寓意寄托的文体特征。近代以来,随着“寓言”独立文体地位的确立,中西文学的合流,原本主要用于评价文学创作“虚设”“寄托”等内涵的“寓言”被逐步淡化,代之而起的是作为“文体”的“寓言”[4]。
如此一来,“寓言”这一概念就有了两种意义,一种是作为文体的“寓言故事”,一种是作为语言形式或者表达手段的“寄寓之言”。前者是指用虚构或者说假托的故事,或者运用拟人手法,铺写出一个完整的情节,借以进行道德训诫,或者阐发一定的生活哲理,这是狭义寓言,是指一种文学体裁。“寄寓之言”是广义的寓言,这种意义上的“寓言”是一种语言形式,并不仅仅限于寓言故事。应该说,“寓言故事”包含在“寓言之言”之中,“寓言之言”属于“寓言故事”的泛化[5]。但是,无论从哪个层面上理解寓言,都发现其与隐喻有很大的相同之处。二者都是建立在本体和喻体相似性的基础之上的,因此王焕镰才说,“寓言”是比喻的最高形态,是在比喻的基础上经过复杂的加工过程而成的机体[6]。王焕镰先生肯定了寓言是比喻的一种高级形态,是由比喻经过复杂发展而成的。在讨论先秦寓言时,公木也指出:寓言就是赋诗、设譬、谐隐的进一步发展,是比喻的高级形态,是在比譬的基础上经过复杂加工而形成的[7]。应该说,公木先生继承了前人观点,同样肯定了寓言是比喻的高级发展形态。这即是说,寓言就是一种比喻。
从西方文献来看,“寓言”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苏格拉底,他在《理想国》中用“洞穴寓言”来表达哲学观念[8]。在该寓言中太阳光寓指理性,阴影寓指表象,寓言的含义可作如下理解:从表象世界上升到理念世界,需要不懈的学习,才能破除幻象,获得真理。亚里士多德认为寓言是一种修辞技巧,他认为寓言是由演说者虚构的事情,目的是进行政治演说,是演说者进行论证的一种方式;认为寓言适宜用来进行政治演说,并且容易编,“只要像编比喻那样,能看出事物的相似之点就行了”[9]。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寓言的运用和论述来看,西方寓言开始也和中国一样,是指一种语言手段,但更多的是演说家的一种修辞技巧。
中世纪但丁在致斯加拉大亲王的信中对寓意进行了解释,这可看作中世纪代表性的寓言观。他指出,诗有四重意义,即字面的、譬喻的、道德的、寓言的四重意义,其中后三种可以称之为神秘意义,即寓意,是诗的真义所在[10]。但丁的寓意说指出寓言具有多种含意,有可供多样化阐释的空间,这和隐喻的特性已经很相近了。
以上中西方关于寓言的观念说明寓言和隐喻关系密切,有很多相通之处,寓言是比喻(隐喻)的高级形态,初步可断定寓言就是隐喻的一种类型。刁生虎认为隐喻“不仅包括传统修辞学范畴内的明喻、暗喻、借喻、曲喻等诸多辞格,而且涵盖中国传统文学与文化中的象征、比兴、寓言等诸多现象。”[11]莫国辉也指出“寓言可以被看作是一个精心构思、结构完整一致、被扩大了的隐喻。因此,寓言是一种扩展了的隐喻,是语篇隐喻。”[12]从这些学者论述可见,寓言就是一种隐喻,可以称为寓言式隐喻。
从文学结构-符号的角度看,寓言也是一种隐喻。无论隐喻还是寓言,都是结构-符号,根据索绪尔对符号的论述,符号都由能指和所指构成,寓言和隐喻可表示如下:
由上面表示方法可以看出,寓言就是一种特殊的隐喻,隐喻和寓言的能指对应两个甚至多个所指,其中字面义是第一个所指,只是表面意义,第二个所指才是表达的真义。比如,《路加福音》中有一个寓言故事。
有一个人从耶路撒冷下耶利哥去,落在强盗手中,他们剥去他的衣裳,把他打个半死,就丟下他走了。偶然有一个祭司,从这条路下来,见他就从那边过去了。又有一个利未人,来到这地方,看见他,也照样从那边过去了。唯有一个撒玛利亚人,行路来到这里,看见他就动了慈心,上前用油和酒倒在他的伤处,包裹好了,扶他骑上自己的牲口,带到店里去照应他。第二天拿出二钱银子来,交给店主说,你且照应他。此外所费用的,我回来必还你[13]。
这是一个寓言式隐喻,其能指是一个受难的人被人救助,但这只是表面意义。这个寓言真正想要表达的是爱,是基督之爱,爱邻居如同爱自己,这是由第二所指表达出来的。整个寓言是喻体,并且像史诗明喻一样由各种细节铺展开来,而本体是潜在的,只能由《路加福音》提供的框架来理解:这则寓言是为了说明怎样做到爱邻居如同爱自己。于是,去耶利哥之人对应邻居,撒马利亚人对应爱邻居的人,他的救助行为体现了爱。
二、寓言-隐喻的层级构造
索绪尔提出符号能指和所指概念,皮亚杰指出结构有整体性、转换功能、自身调整性三个特点,罗兰·巴尔特指出符号具有第二性系统,用一个表达式ERC来表示,苏敏借鉴了三位学者成果,提出了文学结构-符号诗学。她指出文学结构-符号整体是由低结构层级向高结构层级转换生成的过程和结果,其中文学手法包括以下三个层级。
(1)最小文学手法层级,这是结构-符号整体的第二系统,表达式为(ERC)RC',最小文学手法处于最低层级,是文学手法研究的起点。
(2)整一文学手法,这是文学结构-符号整体的第三系统,用((ERC)RC')RC''表示。
(3)文本文学手法,是文学结构-符号整体第四性系统,表达式为(((ERC)RC')RC'')RC''';文学手法再向更高结构层级转换就生成文学风格,包括两个层级,即文本纯文学风格((((ERC)RC')RC'')RC''')RC''''和文本文学审美风格(((((ERC)RC')RC'')RC''')RC'''')RC'''''[14]。
寓言-隐喻作为结构-符号整体,经过多次转换才最终构造生成,表达寓意,比如,《孟子·梁惠王上》。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內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15]
这个寓言-隐喻作为符号结构整体由多个层级构成,经历了多次结构转换。第一次结构转换是:这段文字的物理发音是该隐喻的能指,用E表示,这段字符所传递的信息,即梁惠王和孟子讨论治理国家为所指,用C表示;能指和所指相互作用构成了这个符号-结构整体,R表示二者之间的关系;这是第一次结构转换,也是其第一性系统,用表达式ERC表示。但第一次结构转换并不能使这段文字成为文学结构-符号整体,必须经过第二次结构转换才能进入文学领域。第二次结构转换:能指是由结构-符号第一性系统ERC本身充当,与所指文学想象具象C1交换,构造生成符号-结构整体,用表达式(ERC)EC1表示,这是第二次结构转换的结果,是第二性系统。第二次结构转换使这段文字摆脱了自然语言属性,成了文学结构-符号整体,并且具有了第一次结构转换没有的功能:不仅传递字面信息,还具有文学的虚构造型功能,即梁惠王和孟子讨论国家治理的非视觉形象。这次结构转换成为文学语言和自然语言的分野,也是寓言-隐喻成为文学手法的前提。但是,前面两次结构转换的所指都不是诗人真正要表达的意思,只有经过第三次结构转换,它的真正意义才表达出来了。第三次结构转换:(ERC)EC1作为能指,所指是这段文字中蕴含的主观情感、价值判断等,用表达式C2表示,二者互相作用,转换生成符号-结构整体((ERC)EC1)RC2,这是第三次结构转换的过程和结果,是寓言-隐喻的第三性系统。第三次结构转换的意义才是该隐喻要表达的真义,其目的是含蓄地告诉梁惠王,你和其他诸候一样,都实行暴政,即使有时施些小恩小惠也不会改变事物的本质,所以看待事物应当看到事物的本质与全局。由此可见,前两次结构转换的意义实质上只是字面义,第三次结构转换生成的意义才是寓义。
三、寓言-隐喻的类型
无论是从中方还是西方寓言来看,如上文所说,都有两种含义,一种是“寓言故事”,一种是“寄寓之言”,前者是一种文学体裁,后者是一种语言手段,或者说是一种修辞技巧。根据寓言的两种含义,可以区别出寓言类隐喻的两种类型:故事类寓言-隐喻和修辞类寓言-隐喻。前者整篇都是一个寓言故事,往往采用拟人手法,通过完整的情节、故事、人物(通常由动物充当),表达一定的生活哲理,或者进行道德训诫。整个寓言故事是喻体,它要表达的生活哲理或道德训诫是本体,本体通常在寓言故事的结尾处点明。
《伊索寓言》就属于故事类寓言-隐喻,每一则寓言都在结尾处点明了寓意,比如,《狼和狮子》。
狼抢到了一头小猪,正叼着它走,碰上了狮子。狮子立刻把小猪从狼口里抢走了。狼失去了小猪,自言自语地说:“我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抢来的东西保留在身边。”
这故事是说,贪婪地抢来的他人之物,终于是保不住的[16]。
整部《伊索寓言》就是这样先讲一个故事作为喻体,在结尾处再点明本体,即这则寓言的道德训诫。
修辞类寓言-隐喻通常是为了增强表达效果,增强说服力,化抽象为形象,达到表达目的,比如,上文所举《路加福音》和《孟子》中的寓言,将所要表达的思想寄寓在寓言中,形象生动,易于理解,增强了说服力。再如《庄子·秋水》中的寓言。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17]
这类寓言通常是作为文本的一个部分出现,上面所举例子就是《庄子·秋水》的一个构成部分,目的是形象生动地说明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的知识都是有限的,人生天地间,其实都是很渺小的。事实上,诸子百家著作里面有大量的寓言,可见,用寓言来说理论述是先辈热衷运用的一种语言手段。
修辞类寓言-隐喻通常只是文本的构成部分,因而从其所处结构层级来看,又属于局部寓言-隐喻。与此相对,故事类寓言-隐喻由于是一个完整的文本,因此是整体寓言-隐喻。比如《庄子》《孟子》《圣经》中的寓言就是局部寓言-隐喻,而《伊索寓言》《神曲》则是整体寓言-隐喻。当然不排除整体寓言-隐喻又包含局部寓言-隐喻,《神曲》就是由许多小的局部寓言-隐喻转换生成的整体寓言-隐喻。
参考文献:
[1]Lakoff George,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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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公木.先秦寓言概论[M].济南:齐鲁书社,198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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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莫国辉,章礼霞.隐喻在动物寓言中的运作机制[J].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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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杨柳桥.庄子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47-248.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8年度四川省教育厅资助一般项目:“从符号-结构阐释隐喻与象征、寓言的關系”(18SB051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马迎春(1980—),男,重庆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