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宗教祠庙与人物性格命运转变之关系

2019-11-14 06:51王浩驰四川省成都市四川大学宗教研究所
新生代 2019年2期
关键词:山神庙鲁智深神明

王浩驰 四川省成都市四川大学宗教研究所

在《水浒传》一书当中,作者对宗教场所与寺观名胜的描写着墨不少,著名的有五台山、相国寺、瓦官寺、六合禅寺、二仙山、山神庙、白龙庙等,无论是宫观寺庙,还是民间神祠,在书中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这些宗教场所的出现为小说剧情的发展和小说背后的现实意义的展现都起到重要的衔接与铺垫作用,并且在暗示具体人物性格与命运转变的时候,也扮演着不可忽视的角色。通观全书,要谈到宗教场所的出现对人物性格命运转变影响最大的就要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白龙庙英雄小聚义”“鲁智深听潮圆寂”这三个桥段。

一、林冲与山神庙

作者在整部著作刻画的几百号人物当中,豹子头林冲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典型。在前期,尽管遭遇了高衙内、陆谦等人的百般迫害,但林冲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奋起反抗,而是一味的忍让,甚至在被发配到沧州道的途中,心中所念也仅是自己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东京与家人团聚。然而随着陆谦等人的一路穷追不舍,到草料场、山神庙时,林冲的性格终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之前的唯唯诺诺到后来心狠手快、敢做敢言,他的变化就从此开始。

当然这样的转变也并非突如其来,实是有一个渐变的过程。正如上文所言,林冲之前在迫害面前选择忍让,但是直到发配到沧州道之后京城里的人还不死心,非要置其于死地,因此林冲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开始走上反抗的路程。那么,林冲进行反抗的情节为何会发生在山神庙这样的场景之中?其实在此之前我们可以看到,至少有两处地方有机会让林冲复仇,但在作者的安排之下,因人为和自然的因素都没有使复仇实现。首先是在大街之上: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理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当晚无事。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明]施耐庵、罗贯中撰,林峻点校:《水浒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8页]

林冲一是之前听了李小二“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只要提防他便了”的告诫,二是陆虞侯等人在定下谋害林冲的计策之后便再没有在沧州城里出现,所以他即使做好了准备却也并没有机会见到这些人,山神庙中的复仇情节也没有在这里出现。这里属于人为因素。

第二处是在草料场内。因大雪压塌了草屋,林冲就不得不把一应物什从草料场内搬到山神庙里并于当晚在神庙里歇息,因此他也才躲过一劫,没有葬身于草料场的火海当中,这里就属于自然因素。在人为因素与自然因素的双重作用之下,林冲才得以在山神庙中完成复仇,实现他性格与命运的转变。

继续看书中对于山神庙的描写:

“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没庙主。”[ [明]施耐庵、罗贯中撰,林峻点校:《水浒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0页]

关于这座庙,在回目当中就已经说的很清楚,并非寺院或者宫观,而是祭奉当地山神的普通祠庙,所处的地理位置偏僻。从庙内的情形来看,也是常年无人看管的一座荒庙,只不过地上那一堆还未被吹散的纸倒是极为醒目。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林冲杀了一直要将他置于死地的陆谦和富安,从此走上了与官府对抗的路程,一个带有悲剧色彩的反抗英雄形象也就此诞生。

由上面整个叙述来看,作者将林冲性格与命运的突破点放在山神庙前之所以是最合理的,原因就在于,首先就故事情节安排而言,无论是在沧州城内或者草料场里,林冲如果与陆谦等人进行了正面的冲突,那么结局就有可能是林冲在杀人过后没有足够的时间逃离现场去往梁山;其次,从人物内心情绪而言,如果林冲没有听到陆虞侯、富安与差拨在山神庙前的对话,他内心的仇恨情绪也就不会到达一个点来促使所有矛盾的爆发。当然剧情的可能有多种,我们无法做一个统一与准确的设想,因此这两条也不能作为最主要的原因。

然后,为何林冲杀掉陆虞侯等人一定要将地点设定在宗教场所的范围之内,而非随便的一处破屋,或者在草料场旁边的山野林地里?本来在一般善恶观念当中,林冲这样的良善就应该得到拯救,而陆虞侯、富安等人就应该受到惩治。但事实上是林冲作为书中的正面角色,却一直遭受压迫与算计。同时就反抗而言,在东京这样一个权势之处,林冲是既无其心,也无其力,而离开东京之后,则是有其力而无其心。所以尽管在山神庙前尽管陆谦与差拨等人的对话是激怒了林冲,但林冲要彻底复仇的决心与勇气还需要来自神明的认可与激励,这样才能实现他性格与命运的完全转变。

所以,在这里不光是林冲要杀掉他们来报自己的私仇,在山神庙前,这更显示的是正义对邪恶的惩处,是陆谦等人的罪有应得。在神明的罩护之下,整个杀戮的过程就不会显得特别血腥,反而是大快人心,有一种善恶终有报的痛快。因此可以看到,林冲的整个复仇过程就极具仪式感:将三人杀死过后并没有罢休,反而是将三人头颅斩下,献祭在金甲山神的案前。这让人也不禁联想到所谓“替天行道”的主题——作者需要将这一幕置于一个神圣空间当中,让林冲的行为既像是神明的抉择,又像是人伦善恶的报应,而林冲本身在此时就仅仅是神明与正义的代表,所以这样的神圣空间的营造就显得极为重要。

最后,这样的一个神圣的空间又该置于什么地方,是寺院里还是宫观中?书中有两句话值得重视,其一是:“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另一句是:“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可以看见,林冲这个角色在宗教信仰方面的设定并不明晰,在他的观念里,对于佛道或者其他具体宗教的神祁没有特定的尊崇感与敬畏感,更多的是与传统的普通的儒家思想一般,敬天地、祭先祖而已,因此在危急时刻他不会呼“阿弥陀佛”或者“无量天尊”之类,反而只是一个泛而不细的“天”或者“老天爷”,原始宗教崇拜的色彩极为明显。因此无论是从剧情发展还是宗教伦理方面来看,原始的山神祠庙都是林冲的最好选择。

二、宋江与白龙庙

宋江与林冲相比,是一个个性色彩更为复杂的角色,人们对其也是褒贬不一。前半生的仕途不顺,让宋江的抱负只得埋于胸中而不能施展;轻利重义的性格让他在江湖绿林里享有极大的威望和地位;然而却又因一时不慎背上了人命官司。这样复杂的因素使得宋江只能在梦想与现实之间、良民与匪盗之间徘徊。与林冲不同,在宋江所生活的小范围里,他的身份和地位属于中上层,因此宋江的身上没有特别浓厚的反抗的悲剧色彩。所以,宋江与白龙庙的结缘又属于另外一种情况。

梁山好汉在劫法场之后,一行十七人再加上一百小喽罗在城中乱撞一气却找不到出口,只得跟在正杀人兴起的李逵后面一路逃奔到江边,在这里白龙庙就登台亮相了,书中是这样写道:

“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见尽是淘淘一派大江,却无了旱路。晁盖看见,只叫得苦,那黑大汉方才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众人都到来看时,靠江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地闭着。黑大汉两斧砍开,便抢入来。晁盖众人看时,两边都是老荟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白龙神庙’”

显然,李逵久居江州,他知道浔阳江边有一座白龙神庙,因此当众人无去路之时,他才把大家引到此处暂避。那么还是那个疑问——为什么他们躲避的地方是白龙庙而非其他去处?

首先从大的地理环境上来看,此庙处于江州城外的浔阳江边,在此处建有龙神庙供奉龙神、祈请晴雨、驱洪避旱,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其次,从这一回的回目——“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当中可以看到,所谓“英雄小聚义”,这应该是属于公众活动的范畴,因此聚义的地点就值得考究。祠、庙、观等作为古代社会活动的主要公共空间,在此能聚集一些人众也不足为怪。但从另一方面来讲,此时这二十多名梁山好汉又几乎都是朝廷要捉拿的要犯,要将他们的聚义置于一个完全开放透明的公共空间之内又不合情理。所以白龙庙作为一个祠庙它是开放的、公共的宗教场所,但是由于这个祠庙的功能特殊,可以肯定除开特定的祭祀日外,几乎很少有人来此,所以此处又可以作为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构成,不容易被官府快速的发现。这样的环境也就能够提供足够的时间让李逵、张顺等江州派与晁盖为代表的梁山派相互认识,并有余地去商讨下一步的对策。可以说这样的神庙就是专门为宋江等人所设计好去处。

另外同样重要的是,从整部书的故事情节来看,白龙庙一节确实是一个里程碑的存在。但凡读过《水浒》的人都知道,宋江作为梁山最核心的人物,他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梁山的未来走向。在此之前宋江曾至少有两次机会留在梁山,第一次是在刘唐从梁山给他送钱财到郓城,并以晁盖的名义邀请他上山做个头领,但宋江没有接受邀请;第二次则是在他被发配江州的途中,宋江在已被吴用等人劫上梁山的情况下,却依然坚持选择服刑。宋江之所以没有留在梁山,毕竟自认为还是一读书人,心中自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志愿,未到万般无奈之下绝不甘心落草为寇。然而这一次不同,梁山泊众人为了宋江劫下法场,大闹江州,犯下了滔天大罪,就连宋江本人如今也回头无岸,在这样的条件下,宋江也不得不放下身段跟随晁盖一起上山落草。

因此白龙庙一节本身就代表着宋江在思想上的转型,从此之后宋江也将走上梁山并且与整部书的主线故事发展走向休戚相关。所以这个对于宋江本人和整个水浒故事都是节点式存在的事件也就不得不将它置入一种神圣化、仪式化的范畴。对宋江个人而言,江边的白龙庙既代表宋江命运的改变得到了神明的见证与护佑,同时也隐喻宋江从此之后有如龙入江海成就一番功名,而不是整天畏畏缩缩的在郓城县当个一官半职的苟活下去;另外在整个故事剧情上,宋江的上山代表着梁山的转折,宋江作为著名农民起义领袖从此正式入伙梁山,以宋江为首的梁山起义军从此也就初现端倪,所以此处的宗教场所也就再一次成为社会动乱的策源之地。总之,通过白龙庙提供的圣神空间,改变宋江与梁山命运的意志被转托到了神明身上,从而让人感觉这是一种神明的暗示。

三、鲁智深与六和禅寺

关于鲁智深与六和禅寺之间的关系,与上面的两处又有不同。要说命运的改变,在打死镇关西过后,作为军官的鲁达其人生轨迹就已经发生偏移——被迫上五台山剃度出家,实现了由军官到僧人的身份的变更,在书中此后的故事里其僧人身份再也没有改变。后来他从相国寺到野猪林,再到二龙山、梁山以及最后的南征方腊,六和禅寺圆寂,可以看到,五台山虽然为鲁智深的身份带来了改变,但是对于其性格却没有产生影响——拥有豪爽、重义、不拘小节的气魄同时也带着羡慕荣华、嗜血易怒的品性。所以对于鲁智深的命运来讲,在五台山皈依佛门并不能直接影响到最后的归宿,因为凭其天真无邪而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本性便可以推想他的故事总是会跌宕起伏并且最后归于圆满的,在作者与所有读者的眼中,鲁智深的结局是一定的。所以从鲁智深本身而言,只有经历了他应该经历的一切后,到了六和禅寺之时,才会在思想与性格上有所觉悟,展现出与之前在五台山上出家截然不同的状态,并且最后求得了正果。

据《华严经·六和敬章》书:

“六和敬者,谓身业口业意业同戒同见同学。同亦名同利。戒见利既同。身口业复悉同。无有乖诤故名和敬。此义通小乘三乘一乘。”

关于六和共住,许多经文当中都有提到,比如《仁王经》《本业璎珞经》《大乘义章》等,但是最明晰的解释还是来自《祖庭事苑》:“六和。一身和共住。二口和无诤。三意和同事。四戒和同修。五见和同解。六利合同均。”这是僧众同修同住的戒律之一。以此为寺名,是对寺中僧众的要求,同时作者将鲁智深的圆寂之处安排在这里也是为了体显出鲁智深自五台山过后,经历一路的磨砺与洗礼,他身上的浮躁、贪欲与杀戮等气息已经逐渐平息下来,发自内心的愿意遵守清规戒律,与众僧同吃住、同修行,达到和合之境。

“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这是鲁智深面对宋江邀请他一起讨要封赏时所给出的回应,在寺名的象征与开示下,鲁智深最终突破了自我。当然,鲁智深作为一佛门弟子,自也不必解释为何是在六合禅寺圆寂。只是不得不提的是,因为智真法师的偈子预言,使鲁智深命运的背后带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令人无能为力,并且此时面对鲁智深在钱塘江的涛涛江水声中圆寂,又让人感叹人生聚散无常。

所以,此处作者利用六合禅寺与江中潮信既昭示了鲁智深性格与命运转变,又抒发了人生无常,万事终归空无的感概。此节作为全书的倒数第二回,不免有压轴之气魄,因此在整个故事的最后一回也仅用寥寥一章之篇幅交代了剩余人物的去处,并让宋徽宗梦游梁山泊而结束全文,只道梁山往日的兴盛如今只似梦一般。

四、结语

综上所述,在《水浒传》中所出现的这些祠、庙、观等宗教场所的出现不但是作者对于情节发展的合理想象与合理安排的结果,更是一种深层次的象征与暗示。这些意象总是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出现从而以构成一个特定的场景,通过神明的力量,或者说是在神明的见证之下,实现了剧中角色性格与命运的转变。它们既是剧情发展的助推器,又是神秘肃穆气氛的渲染剂,将故事情节变得更加具有仪式感,同时也渗透出一种宿命不可抗拒的悲凉感,从而来增添对于小说背后所寄存的更多寓意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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