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小说中的精怪形象探究

2019-11-14 23:53
长江丛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生命力刺猬现实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

精怪形象与中华文明相伴成长,见证了中华文明的发展,最终成为了一种重要的形象类型。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积累和沉淀,使它蕴含了丰富的历史内涵和文化意蕴,形成了独特的审美价值。建国之后的割离并没有从根本上扼杀它的生命,反而使它在新时期焕发出了极大的活力;对精怪形象的书写成为了许多作家的选择,一时蔚为大观。他们借鉴了西方现代派的艺术技巧,熔于本土创作实践,使精怪形象成为了一种富有时代特点的形象类型。本文选取了当代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作家作品来分析精怪形象深刻的内涵。在选取作家时,兼顾了东部、中部、西部不同地域的作家,使其更具代表性;在作品的选择上,选择作家最具代表性同时也具有相当的文学性的作品,使其更具典型性。在基于文本的阅读分析和资料搜集整理分析的基础上,对精怪形象作类型的分析和比较,进一步挖掘其深刻的认识意义和审美意义。

一、中国精怪形象的发展过程

(一)精怪形象的传统

中国小说中的精怪形象是一脉相承的,最早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的神话传说。先秦时的《山海经》可以看作是最早描写精怪形象的典籍,汉代司马相如在《上林苑》中气势恢宏地描绘上林苑时大量描写了蛟龙、麒麟、凤凰等神物。之后的精怪形象则出现在了志怪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东晋干宝的《搜神记》;唐代的传奇中出现了众多的精怪形象,《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便是其中之一。在明代,精怪形象频繁地出现在章回小说中,吴承恩在《西游记》中塑造了孙悟空、猪八戒、白骨精等一大批妖魔形象;清代的蒲松龄和纪昀分别以《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将精怪形象的书写发展到另一个高峰。现代以来的乡土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精怪形象,如王鲁彦在《菊英的出嫁》中“描写了一个富商之家非常郑重、非常排场地为死去十年之久的女儿举行冥婚”,颇具楚地巫风;新中国成立后,受国内政治局势影响,精怪形象曾一度销声匿迹。所幸进入新时期以来,精怪形象在作家们的手中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以一种新的姿态展现出其独特的价值。

(二)现代西方小说对新时期小说中精怪形象的影响

进入新时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文化交流日益繁荣,精怪形象的发展面临着新的机遇;中国作家的视野得到了极大地开拓,他们大胆地借鉴西方现代小说的艺术技巧,融入本土的创作实践,塑造了一系列独具特色的精怪形象。这些精怪形象既延续了中国传统精怪形象的气质,同时在西方现代小说艺术技巧的作用下显得更加荒诞、魔幻、流动和朦胧。

二、新时期小说中精怪形象的类型

新时期小说中的精怪形象打上了时代和地域的烙印,融合了作家的独特气质,具有多元的形态,因而其类型的划分也是多元的。

(一)按精怪形象的原始形态划分

这里的原始形态是指精怪化成的本体,它要回答的问题是精怪形象由何化来。精怪形象的原始形态主要有植物、动物和人。由植物化成的精怪在新时期的小说中非常普遍,它们的身上带有非常明显的植物性特性。在张炜的《刺猬歌》中,植物有灵性,而且能与人沟通。阎连科《年月日》中的玉蜀黎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展现在读者面前,在所有植物都消亡殆尽之时,这棵玉蜀黎却在先爷和盲狗的保护下成长并留下了后代,也留下了生命的希望,它在其中展现的超常生命力正是其精怪形象的体现,仿佛它与人心有灵犀,带有一种使命感,是为了未来和希望而顽强的生存下来。

由动物演化而成的精怪形象就更多了,他们的演化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具体的表现也自然不同。在张炜的《刺猬歌》中,绝大多数人都是由人与动物的结合而来,如小说中的美蒂便是人与刺猬的结合物,在她的身上体现出了刺猬的“刺”性;唐童是老驼和草驴的杂交产物,在其手下工作的女领班则是狐狸的后代;整部小说都充斥着神秘混乱的气氛,关系混乱。阎连科《年月日》中的盲狗也是一个动物型的精怪形象,它能听懂先爷的语言,甚至能与先爷沟通,奇幻又奇特。

由人演化成的精怪形象在新时期小说中同样表现突出,他们大多数都是人死后化为鬼魂并以此显示它们精怪形象的特征。这一点在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中表现得十分充分:主人公西门闹被枪毙后,在地府走了几遭,先后投胎为驴、牛、猪、狗、猴,怪婴,然而无论化为何物,他总是用人的思维模式去思考,不论在阴间为鬼还是在人间为物,他的身上都体现出了鬼性和人性,动物性和人性的统一。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中塑造的田小娥鬼魂形象也是典型的由人演变而成的精怪形象,她被鹿三杀死,死后化为厉鬼与其纠缠不休,直至其死去。在《太白山记》中,《寡妇》中寡妇的丈夫逝世已久,却每晚都会回来和她过性生活;《杀人犯》中贫农被木匠砍了一刀,却砍掉了他多年累积的头垢;《少女》中的男女在欲望的享受中退化为石头,诸如此类,比比皆是。

(二)按精怪形象的善恶划分

这是基于人类社会伦理标准的一种划分方式,即按照精怪形象的善恶本质进行划分。就善的精怪形象而言,《第七天》中杨飞、杨金彪都是典型的善的形象。杨飞的出生是奇幻的,他生于火车厕所,由于种种巧合被杨金彪收养;他知恩图报,无论是杨金彪、李月珍还是柳青,他都尽到了感恩之义。杨金彪收养了杨飞,视杨飞为生命的全部,为了杨飞的幸福,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和正常的生活。而那些虚伪、贪婪,死后仍霸占着特权的官员则是恶的形象。阎连科在小说《年月日》中描写的先爷和盲狗都是善良的精怪形象,他们为了人类的希望而战斗,至死不渝。与此相反的狼群则是恶的形象,它们残害生灵,试图吞噬人类最后一点希望。《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是一个敢于维护自己正当利益,反抗不公的形象;而其中出现的阎王形象、阎婆形象则是恶的形象。张炜在小说《刺猬歌》中塑造了廖麦这个善良、美好的形象,他洁身自好,始终与现实的压迫与污浊对抗,保持着自己美好的人性;而唐童父子压迫底层人民,打击异己,一副丑恶的嘴脸自不必说。

三、精怪形象与现实世界的关系

精怪现象是新时期最重要的形象类型之一,它的独特性体现在各个方面,无论是其本身体现的独特类型,还是衍生出的认识意义,都是独一无二的。

(一)揭示人的心灵创伤和精神的异化

精怪形象通过参与现实世界的方式,反映了人的苦难生活,表现人在苦难生活中心灵受到的压迫和精神的异化。《第七天》中的刘梅、伍超为情而死,也是因钱而死。生活的不如意和金钱的匮乏使得他们只能像老鼠一样生活,心灵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扭曲,精神也被异化,为了金钱出卖身体、因为金钱而损害生命,深刻的揭示了金钱对人性的扭曲。在《生死疲劳》中,作者通过西门闹的六世轮回,见证了社会的变迁,揭示了无论在任何时期,利益总是牵绊着每一个人的心,人最终都不是为自己而活,都沦为了利益的奴隶,在追求利益的过程中迷失了人性的本质。《耙耧天歌》中的尤四婆一生都为儿女而活,为了儿女的幸福不惜诅咒邻居,甚至奉上老伴的遗骨和自己的脑子,上演了人吃人的惨剧。更为可悲的是,这个惨剧还将代代相传,永无尽头。人性,在这里是扭曲的光辉。

(二)反映人间的苦难,揭露现实的黑暗和不合理

不论小说的作者采用了何种艺术技巧,它们归根结底都是“为人生”的小说;它们热切关注社会现实,揭露社会阴暗面,表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的艰难,反映新时期新的人间苦难。在小说《生死疲劳》中,作者通过西门闹的视角再现了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农民数十年的艰苦生活,表现了中国人民超常的忍耐性格,同时也反映了现实社会的苦难:人的生命被置于权利架构之下,无足轻重,而上级的话语权力显得更为重要。作者深刻地揭示了这一切的不合理都来源于中国不合理的体制和传统文化遗留的儒家思想糟粕,并造成了民族性格的扭曲。《第七天》中描绘的社会苦难触目惊心,下层人想往上爬,但他们所处的现实却相当残酷。像刘梅、伍超一类来自农村的打工仔,只能像老鼠一样栖居在像老鼠洞一样的防空洞里,为了生活他们只能放弃尊严;一生兢兢业业的杨金彪死于现实的疾病和贫穷,临死前唯一珍爱的铁路制服也被扒光。现实的社会太残酷,把他们赶到阴间,可阴间又是另一个现实社会,他们还能到哪去呢?而那些达官贵人生前荣耀,死后风光。这种强烈的反差不能不令人深思,这个时代真的生病了,黑暗的现实像雾霾一样弥漫在空气中,“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生不平等,死了更不可能!《耙耧天歌》中的尤四婆和《年月日》中的先爷又何尝不是现实苦难的罹难者?尤四婆独自一人将三个孩子带大本不容易,还要操心每一个孩子的生活,为了他们不顾尊严,连生命都可以放弃;她的身上,承受了何等的苦难,以至身心俱焚?先爷作为一个年迈长者,却要担负起整个人类的使命,维护人类的希望,那些年轻力壮,本该保卫村庄的人却逃得比老鼠还快,不禁令人感到悲哀,人类的未来在何处?

(三)歌颂原始的自然力量、表现人的渺小和对人类生命力退化的担忧

由于现实中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现实生活难以圆满,人们往往会借助一些超自然的力量去完成一些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完成的事情,这显示出原始力量的超凡;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作者对人类生命力退化的担忧。在《刺猬歌》中,作者所塑造的一系列形象都带上了神秘的色彩,他们的身上具有特别的能力,表现出一些奇异的行为。而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动物性在逐渐消失,这正是原始生命力退化和丧失的表征。《世事如烟》中的7久病不愈,司机、算命先生、灰衣女人相继神秘死亡,人迹消退,似乎有灭种之趋势。在小说《生死疲劳》中,西门闹的几世轮回同样暗含着作者对民族生命力退化的担忧,他最终转世为畸形儿,充分的表明了民族生命力的退化,而作者对动物时的西门闹的顽强生命力的刻画,是对一种动物性原始生命力的赞美,但也暗含着对现实民族生命力退化的担忧。

四、精怪现象的审美意义

精怪形象的审美意义是通过精怪形象的审美意象展现的。这种审美意象是由人与精怪形象的共鸣产生的,可以说是一种心灵的契合,我们也正是要透过审美意象才能找到人与精怪形象的契合点,进一步分析精怪形象的审美意义。

精怪形象的审美意义首先表现为人性的美好和生命的魅力。它来自于面对外界冲击时内心的坚守,对美好的坚守,它是一种心灵的自然状态,也是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刺猬歌》中廖麦始终如一,不为名利所惑,牢记初心,展现出心灵的美好;而美蒂的心灵却为利益所湮没,与自然逐渐疏远,令人惋惜。《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转世为动物时总是表现得与众不同,拥有超乎同类的生命力,表现出一种不受束缚,向往自由的野性。《年月日》中的先爷在与群狼搏斗时的状态,毫不逊色于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圣地亚哥,表现出一种令人震撼的顽强生命力。生命力的野性之美在《刺猬歌》中表现得十分突出,这些动物的后代还明显保留着祖宗的遗传特征,毛哈超强的游泳能力正是这种野性的一个表现。

精怪形象的审美意义还在于它营造了一种幽幻的意境和想象的美感,这种意境给人一种神秘感,拓展人的想象空间。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的要算贾平凹的《太白山记》,小说塑造了许多精怪形象,这些精怪大多是鬼魂,充满神秘,其中透露着幽幻和神秘的气息,激起读者的无限联想。《横活》中的鲁耀和《第七天》中的杨飞都是从死者的角度展开叙述,向读者展示了死者的世界,充斥着幽秘的气息。《耙耧天歌》中更是渲染了一种神秘诡异的气氛,让人处于一种紧张的环境中,使读者充满了期盼和想象。

精怪形象中还渗透着荒诞之美。这些荒诞大都是由于社会的不合理产生的,但荒诞中却透露着一丝悲哀。《第七天》中死后的官员仍然把持着特权,享受着特殊待遇,而那些贫穷的百姓死后却无处安身;这种荒诞的背后是对现实的反思和人类灵魂的拷问。《生死疲劳》中西门闹转世后仍然通人意,并且试图摆脱人的束缚,让人既感荒诞却不失其真。《耙耧天歌》中的尤四婆子的荒谬隐藏着人性的悲哀。《刺猬歌》中混乱荒诞的人伦关系给人留下的是对现实世界中荒诞混乱的深思。《太白山记》中荒诞的鬼故事同样是对现实的反映,触及了人类的某些痛点。

五、结语

精怪形象作为新时期重要的文学现象,其独特性和重要性不容置疑。它对中国古代精怪形象的传承和对西方现代小说的借鉴,加之对新时代的描写,使其具有了时代特色;而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对于民族的意义,推而广之是对于世界的意义。这也是对精怪形象进行研究的价值所在。

注释

①杨义.杨义文存(第二卷)[M].中国现代小说史(上中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436.

②鲁迅.鲁迅文集[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7:43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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