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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川省宜宾学院文学与新闻传媒学院;2.宜宾市社科联
《思怜诗》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江西省发现的宋应星佚著四种之一,其中有《思美诗》10首,《怜愚诗》42首,共52首,取二者之首字“思”与“怜”名之为《思怜诗》。诗歌通过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深刻揭露、对人性丑陋的无情鞭挞和对理想人物的激情讴歌,集中体现了宋应星社会政治抱负及其基本的价值取向。由于缺乏足够的史料支撑,加之学界对其诗歌重视不够,研究《思怜诗》的专著几乎没有,单篇研究文章也非常有限,虽然一些著述中有所提及,但未将其作为独树一帜的政论性诗歌而展开专门研究,亦未见有入深发微、穷根究底的宏论高见。全面深入地厘清《思怜诗》的思想意义,充分认识宋应星在思想史上的杰出贡献和历史价值,不仅具有弥补宋应星哲学思想研究不足的理论意义,而且更具有为我们在民族复兴的伟大历史进程中,进一步夯实中华文明之文化自觉自信的实践意义。
宋应星在《怜愚诗》里,以标格独具的诗歌表达方式,活画出了明末叔世的市井百态:高利盘剥中的贪婪、阉党擅权和将相苟且中的暴戾与昏庸无道,敲鱼念经中的麻木不仁、炼丹求仙与堪舆算命中的愚昧无知……将世风浇漓的末世景象及其深蕴其中的人心不古,展露无遗,与其另一部政论性著述《野议》中鞭辟入理、丝丝入扣的深刻剖析是一脉相承的。他将现实生活中形形色色的“愚人”缺乏信仰、精神空虚、贪婪堕落、朋比为奸、沽名钓誉、利令智昏、目光短浅、以私害公、任人唯亲、尔虞我诈、口是心非、伤风败俗、蝇营狗苟之种种表现,给予了深刻的揭露和无情的鞭挞。
基于《孟子·公孙丑》中所谓的“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的“怵惕恻隐之心”而生出的这种揭露和鞭挞,因“怵惕”之用意切而逾显深刻透辟,因“恻隐”之用情深而更加痛切无情,这正体现了宋应星赤子情怀的境界和济世思想的高度,是以儒家入世的人生态度,为实现“天下归仁”的人生理想的激越书写,堪称揭露政治腐败、道德沦丧的沥血之作。诗中刻画塑造的人物形象无一不是宋应星深恶痛绝的反面标本。如“仕宦场头尚协恭,一心为相自相容。结成死党排殊调,报复循环汝国凶。”就直斥结党营私、党同伐异的官场恶习,并痛陈其为祸江山社稷、贻害黎民百姓的罪恶。天下为公,历来都是中国官场文化中价值追求的最高境界,更是官场道义的制高点。投身官场,便须以天下为己任,出于公心,恪守公义,秉持公理,夙夜在公,为黎庶苍生谋福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青苗子母会牙筹,吸骨吞肤未肯休。直待饥寒群盗起,先从尔室报冤仇。”通过对高利盘剥者贪婪肆妄的形象刻画和深刻揭露,将社会财富分配及其分配方式不公所引起的不可调和的阶级对抗的尖锐及其必然结果的不堪,进行了客观的揭示。“计度升迁俛要津”的“卑污”者,“升量学问斗量才”的“蛐蚓”辈,“千金橐送收”的“蝇营”者,一意科举仕进、两耳不闻窗外风雨的“襕衣”“腐儒”,其所聚焦的一幅幅市井画面无一不指事的确,而其构成的整体社会场景,更是将明末叔世乱象和盘托出,让人触目惊心。在其刻骨铭心、洞幽烛微的字字句句中,针针及肉见血,甚至刀刀剔肉见骨,这其中不只是有文字刻画的张力,也有情感宣泄的感染力,更有思想表达的穿透力。不过,在宋应星对这种种恶行的痛斥中,我们从中读到的不仅仅只有切齿痛恨,更多的是蕴蓄其中的扼腕痛惜。诗人在对种种恶行的怒骂呵责、揭露批判时,一方面,他深刻地认识到,深蕴在这形形色色恶行的表象底下是林林总总思想的愚顽蒙昧,意在将振聋发聩的呵责怒骂化作启愚化顽的匕首投枪,他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对世象纷纭的情感抑或道德层面上的感性的好恶或是非的表达,而是由此层进阶升到了对其思想灵魂的理性的救赎拯济。另一方面,他并没有止步于对纷纭世象中的种种恶行的客观记录抑或表象批判,而是深刻认识到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沦落,不只是某一阶层、阶级的堕落(虽然往往居于统治地位的阶层、阶级应当承担主要的责任),而是全体社会成员甚至整个民族的沉沦乃至堕落,因此他并没有置身事外,这并非是一些肤浅的学人所理解的阶级立场的问题,因为宋应星作为思想者,他是站在其所处的时代、民族,甚至于人性的立场上的,唯有如此的立场才有其观点表达中真正的社会道义的担当。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怜愚诗》无不在“刺过讥失”中以求达成“匡救其恶”目的的良苦用心。
宋应星处于“乱极思治之时”,面对社会的尖锐矛盾和深刻危机,期望通过价值体系的重构,达到利益冲突的缓解,从而调整阶级关系,挽救社会危机,使之恢复到封建统治的正常轨道。由乱而治,就必须拨乱反正,重振乾坤,必然需要重新塑造人的灵魂,重新建构社会的价值体系。触目之处让人唏嘘难禁的形形色色的“愚人”之林林总总的“愚行”,正是宋应星作为一个科学史家和思想家所要救赎的对象,落笔之处无不尖刻,而用情所在更无不深切,在他的诗中虽不乏意象,但冷静、严谨的客观解剖市井百态却是其优长所在,也正是其救赎沉沦的世道人心、重振已经颠倒的社会乾坤的深心所在。就此一意义而言,宋应星的诗作可以说开启了与自唐而下新乐府诗歌运动的别一天地,在深刻的揭露、无情的嘲讽和有力的抨击中,表现了作者超越时代的思想认识的深度和超越历史的道德价值的高度。
宋应星基于对明末尖锐复杂且日益严峻的社会矛盾和危机的真切了解和深刻认识,出于朝纲重振和社会重塑的责任担当,在《思美诗》中刻画了四类“美人”的形象:启智化顽的思想引领者、淹贯古今的道义守护者、德全才足的国家管理者和格物致知的价值建构者。用理想化的形象塑造将个人美政淑世的切迫愿景及其可能的实现途径一一展现出来,让人在可感可知而且可亲可近的“美人”具象中,重拾对社会的信心。
在宋应星的《思美诗》中,揭示了“美人”何所由来即其所产生的社会环境及其必然也必须具备的基本品质和社会作用。“叔世何曾气薄凉,仍生圣哲应储祥。但从孝悌开初址,自显忠良扩远疆。”“叔世”之“凉薄”之中,呼唤着“圣哲”,也成为“圣哲”必然应运而生的前提和条件,“孝悌”与“忠良”不仅是“家国天下”伦理价值观中最基础最核心的内涵,而且由“孝悌”而“忠良”,更是家齐而国治而天下太平的当然逻辑。对“美人”“万卷淹通才鬼服,千言立就羽流惊”的才情,诗人是高山仰止的,“她”有堪作“法象”的“作止醒眠”,更有能“韫就太和”的“德全”与“才足”,更不乏“砥柱狂澜”的“劲节”和“信誓千金”的“笃执”,“她”有“正容悟物”的天资,也不缺少“法语迎机”的禀赋;“她”“博物功深”而能“功存克己”,“观天理契”更独擅化顽觉愚;“她”“贯穿三教”,深谙道家之“无极源流”中“则天成化,道同自然”所蕴含的“大道”“至德”要义,深得儒家之“主敬存诚”中“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所蕴含的“成己”“化人”精髓,熟稔释家之“观心自在”中“慈悲普度”、“常乐我净”所蕴含的“智慧”真谛。其在诗的意象中,宋应星并不在意“美人”形象的刻画,甚至让我们根本无以得见其“婥约”“容华”,而着墨用意之处只在能救赎板荡社会中沉沦崩坏之人的伦常和社会的纲纪之“美人”的品、性、才、德,他出于对其所处时代伦常崩坏、纲纪废弛而反应在上层社会中欺下瞒上、沽名钓誉、贿赂公行和穷奢极欲的种种腐败现象的深切了解,认为其真正的罪魁祸首乃是全社会普遍的人格理想的幻灭和价值目标的乖离,深刻地认识到其所面临的社会危机的根源在于思想观念和价值体系紊乱的危机。他对“美人”品、性、才、德的彰显褒扬,完全是从其重塑社会主流价值、整饬伦常纲纪进而匡正社会风气、重构社会秩序出发,满足其腹构心中的全面而系统的社会改良方案的人才需要,因而完美而完全。虽难免书生意气,却多有切中肯綮之处,或许正是这种理想主义的书生意气,让我们在暮气沉沉、乌烟瘴气的明末社会乱象中看到了一抹朝气蓬勃的亮色。宋应星的《思美诗》中通过对“美人”的刻画与描摹,将其“承”之使命、“志”之襟怀和“持”之担当,进行了淋漓尽致的诠释与演绎,将挽明末社会之大厦之将倾所必须的品、德、才、识,融汇入“美人”的讴歌中,其旨在以“美人”的才、识、品、行为有志于重构社会的精英栋梁提供榜样。
宋应星思慕的“西方美人”,他们身处浊乱之世而洁身自励,不同流合污;有高尚品格和高雅气质,善良而又纯朴;以著作、思想和实际行动给人以启迪,唤起世人觉醒。其中不仅蕴含着作者理想人格中的丰富内涵,既有超凡脱俗的气质、崇高伟岸的品德、超群拔萃的才华,更有忠勇果敢的责任担当、一往无前的开拓精神、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尤其重要的是,在宋应星诗中的“美人”之品性气质中,体现了构成华夏民族特有的民族精神内核的三大文化支柱——儒、释、道的融会贯通,在宋应星的世界观中,也唯有这样的融会贯通,才能陶冶锻造出德全才足的经邦治国“美人”。如果没有对儒、释、道三教丰富内涵的深切把握,缺乏对中华民族数千年人文积淀的透彻了解及其由真正自觉而来的绝对自信,脱离了对其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深切把握,作为一个科举入仕的知识分子,是难以达到这样的认识高度的。正因为如此,其心想意念中的“美人”,才成其为一个全新的艺术形象,才能真正成为明末风雨飘摇的板荡时代的狂澜砥柱,才能真正成就一番时代历史和国家民族所需要的“惊人事业”。
宋应星在对国家制度建构中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财政等方面的全面主张,超越了同时代的思想家,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体现着一个怀抱家国天下情怀、秉持国家民族大义、富有时代担当和历史责任的知识分子的社会良知。
宋应星是基于改天换地的理想而有所思的,诗人臆想中惊鸿一现的“美人”,并没有出现在现实生活之中,而呈现在诗人眼前的却只有形形色色、林林总总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愚人”。“愚人”肆行,“美人”却只在幻想之中,这不仅是宋应星的悲哀,更是大明王朝、大明帝国的悲哀,时代和历史的悲哀。作为一个从来就相信人性本真、对人性本真的内涵及其价值有着深刻认识的民族而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社会现实中,价值观的紊乱所导致的信仰缺失、道德沦丧,已经让其完全失去了全民族自信、自尊的精神脊梁。宋应星处于“乱极思治之时”,面对社会危机和矛盾,期望重新调整阶级关系,挽救社会危机,使之恢复到封建统治的正常轨道,拨乱反正,由乱而治。只可惜触目处却是让人唏嘘难禁的“愚人”之“愚行”。宋应星诗歌对这个社会的种种弊端尤其人性堕落的多层次、全方位的深入批判,意在对人的灵魂重塑和对社会的价值重构,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