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洁/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生于1946年的英国当代作家朱利安·巴恩斯与生于1949年的日本当代作家村上春树只相差3岁,作为同时代的两位作家,在创作方面表现出相似之处:二人都表现出对于历史的思考:朱利安·巴恩斯在《10 1/2世界史》中对人类过往苦难和暴行进行描写,彰显了其对历史的反思及强烈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中对人类战争进行谴责,并影射日本侵华,体现了其对战争的谴责与反思。同时,在后现代语境中,两位作家不断创新,尝试创新叙事技巧,写作不拘一格,如朱利安·巴恩斯的戏仿、不可靠叙述技巧、自反叙事策略等的运用,而村上春树使用陌生化策略、时空叙事、隐喻等技巧,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点。两人的小说《终结的感觉》与《多崎作》有着互文性的关系。“巴尔特的互文性理论把文本间的互文扩展到人的思考和行为,他认为现代作家的创作过程实质上没有一个是原创的,只是重新编撰历史上所有文本以及这些文本所构成的多维空间。”
《终结的感觉》的第一部以60岁的托尼回忆往事开始:托尼在高中期间有一个四人小团体,托尼曾带大学女友参加四人小团体聚会,托尼大学与女友分手,即将毕业时收到团体中最优秀的艾德里安的信,被告知艾德里安决定与托尼前女友维罗妮卡在一起。托尼认为他受到了友情与爱情的双重伤害;第二部中,初恋维罗妮卡的母亲给托尼留下一封信,告知艾德里安日记的存在。托尼为了看到艾德里安的日记,开始与维罗妮卡周旋。在与维罗妮卡的周旋中找寻逝去的记忆。通过不断地找寻,他渐渐接触到事实真相,了解到自己年轻时也曾伤害过别人,托尼自然无法摆脱罪恶感,并主动赎罪。而《多崎作》一开始交代多崎作曾被五人“共同体”无由抛弃而徘徊在死亡边缘。16年后,多崎作依然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可以说是十足的受害者,在心爱之人的鼓励下,多崎作踏上寻找“五人团体”中的友人并查出真相的旅途。多崎作了解到自己不是无由被抛弃,自己作为团体中的成员也曾无意伤害了他人。通过老友的原谅与安慰,多崎作完成了自我赎罪,鼓起活下去的勇气。两部小说都是以“受害者”视角为主叙述视角,将矛盾冲突集中在“受害者”身上,利用受害者寻求解脱的心理,推动主人公踏上“找寻”之路,合理展开叙事。通过受害者查找自己“受害”原因的过程,又道出受害者也曾伤害他人,并在找寻过程中完成自我救赎。两者在“找寻—赎罪”主题方面具有互文性。
《终结的感觉》中,托尼在小说第一部交代自己是一个被友情和爱情伤害的受害者。在第二部中,托尼发现自己不仅是受害者,也曾伤害他人:托尼当初在给艾德里安的回信中不仅咒艾德里安去死、并“将报复施予一代代后人。”同时,还写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向她(维罗妮卡)母亲问清楚她曾经所受的创伤。”这封信可以说是托尼的“判决书”,托尼的这封信中所有的诅咒都实现了:艾德里安在托尼毕业那年自杀、艾德里安与维罗妮卡的母亲产生了不伦恋情并生下弱智儿子。托尼也从第一部中的“受害者”转变为“施暴者”,他也许被朋友背叛、被前女友嘲笑,但是,他宣泄情绪的一封信,不愿原谅他人,对他人施予语言暴力。也许很多读者认为不应该将艾德里安与维罗妮卡母亲的悲剧简单地归咎于托尼,但是,细想一下,如果托尼当初采取了宽恕的态度,事情不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总之,由于托尼的不宽恕导致四人团体的最终崩塌,他肆意的诅咒及诅咒戏剧般地实现,使得托尼在维罗妮卡心中成为“施暴者”,也使托尼自认有罪、自认有施暴的嫌疑而内心背负着沉重的负罪感。这封信就是托尼的“宣判书”。托尼的双重身份也暗合朱利安·巴恩斯借艾德里安之口表达的历史观:
“说实在的,这整个追究责任的行为难道不就是一种逃避吗?我们责备某个个人,目的就是为其余人开脱罪责。抑或将一切归咎于历史进程,为一个个个体免责。抑或将一切归咎于一片混沌,结果也是一样。在我看来,似乎有——或者曾经有——一条个体责任链,所有责任不可或缺,但此链并非无限之长,不然谁都可以轻率归咎于他人。”
朱利安·巴恩斯认为人人都应对历史有负责。而在《多崎作》中,多崎作长达16年活在被五人团体抛弃的阴影里,可以说是受害者。然而,随着多崎作的“巡礼”之旅的进行,一步步接近事实真相:当时五人团体中的白在一次伤害事件中受到侵害,她告诉其他三个人施暴者就是多崎作。尽管事实上并非如此,然而其他人并没有反驳,甚至多崎作也无力反驳。因为多崎作在此之前采取了其他施暴形式:考大学那年,五人团体中的其他四人都为了维持团体的稳定选择留在家乡名古屋上大学,只有多崎作选择离开家乡去东京,自此团体的稳定便改变了。无疑多崎作破坏了其他四人极力维护的稳定性。同时,多崎作性格中的坚强也令其他四人自我怀疑:“想来在我们五个人当中,你的精神大概是最坚强的。和文静的外表相比,有点出人意料。而剩下的我们却连走到外面世界去的勇气都没有。”“作答道:‘……但说不定事实并非如此。也许我不单是个牺牲者,同时还不知不觉给周围的人造成了伤害。’”所以,在《多崎作》中,多崎作也具有双重身份,既是受害者,又是施暴者。在此作者想要表达的,借多崎作的内心活动表达了出来“高中时代的五个人亲密无间,几乎毫无隔阂。他们全方位地接受彼此,互相理解,每个人都从中获得了深邃的幸福。但这样极致的幸福不可能永远持续。乐园迟早会消亡。人的成长速度各不相同,前进的方向也彼此相异。”这里作者有意将几个人的和谐比喻为伊甸园般的乐园,而破坏这种和谐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原罪。所以,两位作家都持有共同的观点:对于乐园的破坏,我们生来带着原罪,我们每个人都应当承担责任。无论是受害者还是施暴者,都需要对事件担负一定的责任。
这两部作品中有着共同的悲剧情节:因为不正常的爱恋关系而造成脆弱者死亡的悲剧。《终结的感觉》中,艾德里安与女朋友维罗妮卡的母亲玛丽产生不伦爱情,并且二人生下一个智力低下的儿子。当年托尼写信诅咒艾德里安和维罗妮卡说时间会报复在他们的下一代身上,就是这封信使托尼与这个悲剧产生了联系。或从心理学角度说,是托尼给艾德里安提供了一个“自证预言”,即人不自觉地按照预言去行动,使托尼无法摆脱内疚的心情。在《多崎作》中,“但我们的确很注意,努力不把异性关系带进来。”当年五个人为了团体的和谐,尽量不谈及异性的话题。然而当时五个人都是青春发育的高中阶段,这无疑是在压抑自我。多崎作自己也承认,自己在离开团体之后才开始做关于团体中两个女生“白”和“黑”的春梦。而根据青的猜测,白是喜欢多崎作的,而黑自己也承认自己喜欢多崎作。“性压抑”也许是最终爆发的原因。两部小说都采用畸形的爱恋关系作为悲剧的核心因素,将脆弱者的死亡作为悲剧的高潮,而两部小说的主人公既是悲剧的牺牲者也是悲剧的制造者。
《终结的感觉》中,朱利安·巴恩斯描写了个人回忆与历史的关系。“共同体”中的每个人都有连带责任。历史是人为建构的话语,他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对历史有责任。而《多崎作》影射日本的多个现实问题:1995年泡沫经济崩溃,日本工业“共同体”解散;2013年因核电站爆炸导致大地震让日本民众惶惶不可终日。村上试图重构“共同体”,从而从精神层面给其国民以安慰。在一切都被解构、重构的后现代世界,社会各个层面呈现混乱、分散的状态,无论在意识形态还是在社会生活中都需要人类共同体的存在。两个作家通过小说观照历史与现实,表达对全人类的悲悯之心,两位不同国籍的作家,却在思想上存在“共同体”,值得深思。
注释:
①[法]帝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②[英]朱利安·巴恩斯.郭国良译.终结的感觉[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③[日]村上春树.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M].施小炜,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