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
我是在那个晌午知道村里逮住了一个贼的。逮了个河北的贼,偷化肥的贼。
我们这个村庄,嵌在晋东的边缘地带,常听人说去河北换油被抓的事,但抓住河北的人,似乎是第一次。这个贼,是在河边窑洞偷化肥的时候被逮住的。
不过,当时人们并没有刻意谈论这个事情。
也就是在坪上,槐树底吃饭的时候,记不清谁说了一句:“逮了个偷化肥的贼,河北侉。”另一个恨恨地说:“打死那狗日的!”就没有了下文。是我追问了一句:“贼在哪啊?”人说:“关在喂牛的窑里啦。”
槐树底是西街的人们吃饭的饭场。早午晚,一天三顿,人们都从自己家里端了碗出来,在这里吃饭。说是饭场,其实就是一片石屋石道的拐角地带。道边一条台沿,台沿下一棵槐树,槐树长起来,给这拐角撑开一张大伞,将太阳一遮,就遮成了一个饭场。人们或坐或蹲或站地聚在这里,吃饭,说笑,抽旱烟,远远地,隔空看火车从山洞出来桥上开过。
当时,听说这事,我赶紧扒拉完碗里的饭,回家,撂了碗筷,就往坪跑。我想看看那个偷化肥的贼。
我们这个村庄,嵌在八百里太行山群山之间,搁在桃河岸边的一个山脚。村庄铺在石多土少的缓坡上,村子缓缓地斜下来,斜到了村边,却直愣愣地切下,下去就是桃河;河从村底下弯弯地流过,河对面是仰视的直立的山,村背后连绵的山。山与山山与河夹着的村庄,蛰伏在一个又一个的S型山河弯里,被称为盘石湾。
我家在槐树底高头,坪上又在我家高头。
坪上是我们村庄的最高地带,也是相对平坦的一片地方。之前,本是一片庄稼地,那些年,村里在这片庄稼地上碹了长长的两排石窑,围成了两个院落,之后,这石窑,这院落,就成了我们村庄的队部。
那天,红彤彤的太阳照着,热辣辣的晌午烤着。蝉们在槐树上黏黏地叫着,槐树在蝉声中蔫蔫地耷拉着叶子。树没有一丝儿风,坪上也没有一个人。蓝色青石的窑和青色的石头院,被太阳烤得空气颤抖。
我是在一眼窑洞里瞅到了那个贼的。当时,我挨着窑洞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一个地找,许久,才在一眼窑洞里看见那贼。但那贼,大热天气,蜷缩在横七竖八的玉茭秸秆之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然,我没敢吭气。只是透过窑门上锁着的那个铁丝网看的。虽然看不清楚,但我想使劲地看。当时我知道,关他的这孔窑,是曾经喂过牛的窑洞,没关门,也没人看,只挡着个铁丝网,虽然锁着,但那铁丝网,是完全可以扳开的,村人也不怕贼逃跑?
可他又为什么不逃跑呢?我想,他肯定以为,既然被逮住了,即使看不见人,但肯定到处埋伏了眼睛!那么,逃得出这个门,能逃出这个院吗?逃得出这个院,能逃出这个村吗?我替他这么想着,却没多停留,就极快地离开了。似乎,我是不想让他误会以为我是看管他的。我甚至是想要给他一个逃跑的机会呢。
但也不知怎么,当我天黑从地里回到村里的时候,我看到人们都往坪上走。人说,黑夜要批斗这河北贼。
我这才知道,那贼,终于还是没有逃跑。
我于是赶紧扒拉了一碗饭,也去坪上看批斗贼。我到时,大队部的院里,窑上窑下,已经站满了人。
不过,那批斗,与往常的批斗是不一样的。不是开批斗会,不是在队部院里,而是在队部的窑顶上架了一只200瓦的灯泡,亮光光地把贼围在窑顶上“炒”。
所谓炒,就是“炒黑豆”。是我们那一带村庄的一种游戏法,也是一种恶作剧。就是把一个人围起来,这边的人推过去,那边的人推过去。
当时,那贼已经被扒光了衣服,人们轰地推过来,又轰地推过去;轰地推过去,又轰地推过来。或者,轰地推过去,那边的人突然闪开,脚一拌,那贼,啪地摔倒在地;然后被揪起来,又轰地被推过来,然后这边的人又闪开,又一拌,又摔倒在地……如此被炒,没炒多会儿,贼已经被炒晕,也已经站立不住了。
然而,人们是不允许他站立不住的,不允许他倒地不起。倒地不起,不就等于歇息吗?“起来!”“起来!”一群人乱脚踢了上去。“再给狗日的坐坐喷气式!”
村庄里一帮愣后生一把揪起那贼来,四个人拽住手脚,前后悠着,然后,噢地一声往前一扔,贼飞出去,噗地一声坐到地面;那边,又有四个人拽住手脚,前后悠着,噗地一声又掼了回来……人们疯似地扔着,掼着,嘴里骂着:“让你狗日再没收老子,让你狗日再没收老子!”
我们那里的村庄,山多,土少,缺粮少油,极贫。人们种油料,只是在山角旮旯种些蓖麻。蓖麻可以做油,但人说吃了会拉肚子。所以每年秋后,男人女人便三三两两到河北偷偷换油。常常是五更就起来,身上藏了蓖麻,天黑着去赶火车,但大多是几日后却讨饭归来了;归来,进门就骂,或者,进门就哭:身上裹去的蓖麻或蓖麻换下的油,被河北家没收了,而且竟被搜了身,甚至女人们还被摸了身,一分不剩,血本无归。
于是人们只要提起河北家,没有一个不恨的。更何况逮住一个河北贼,而且是偷化肥的贼!知道化肥是什么?那是粮食,是油料,是缺货啊!于是所有的恨,所有的报复,都落在了这个河北贼人的身上。
一轮“炒黑豆”过去,一轮“喷气式”过去,那贼,已经水洗了似的,软瘫得动弹不得了。打贼的人们,也就像水洗了似的,看着软瘫的贼,呼呼喘气。
我以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批斗,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但似乎没有结束的意思。那时候,我看到,在窑顶下的院里,村庄的书记,也立在人群中,看着,却不说话,铁沉沉的,有一种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严。
之后,不知谁喊了一声:“把狗日的吊起来,水蘸麻绳,打!”“拖街去!”“吊起来!”这样,这贼又被拖下窑顶,拖过坡道,拖到街上,吊了起来。
我们村庄的街,不是那种城市的街道,而是村里五条道路交会的地方,是村里又一个小小的平坦所在。当街一棵老槐树,历史上就是吊打人的地方。据村里的老人们记忆,这树,这街,土改时曾经吊打过地主。但是,当街吊人打人,已经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
当时,这贼是被反捆着吊了上去的;吊上去的时候,贼已经软软地没了声音。但在蘸了水的麻绳第一鞭抽上去时,那人惨然一声嚎叫,惊得整个山村荡了一股瘆人的声音。接着,啪,啪,啪地,和着这种瘆人的叫声,一声一声地,在村庄狭长的山湾和漆黑的夜空里回荡。而发出这声音的被吊打的贼,脸上、身上、四肢上,血,和着汗,和着水,滴下来,顿时流湿了地上的石头。打贼的人们,也赤裸着身体,骂着,流着汗,一番一番地轮着,抡圆了麻绳抽打。
许多人看着,叫着,我却完全看不下去了。我匆匆地回到了家里,久久地,依然听着村庄两山间回荡的叫声。以至于迷迷糊糊了,我还想着:贼,或者村人,都是农民啊,何以就如此的疯狂,如此的发狠呢?
早晨,突然被一声呼喊惊醒:“上地的走啦!”我一骨碌爬起来,就去上地去了。路上听人说,那个偷化肥的贼,早早就被装上奔奔车,送公社去了;被打的那个惨呀,装在车上,简直就是一滩肉泥,血淋胡茬的!
很快,人们不再说这事。但我却多少年地忧心匆匆,总是想,送公社后,不知那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
人说山里的富云偷了队里的玉茭,我起初不信。但说得确切,而且不是一个人说,又由不得不信。
最终确信,是在黑夜开会批判富云的时候。往队部走着,我还在想,富云怎么就会去偷队里的玉茭呢?
富云是我小学连初中的同学,那时,在我们村庄的学校里,小学连初中,被称作七年级。富云是山里的学生,每天从山里跑到村里来上学。我们的村庄,是由一个当然村和四个自然村组成的村庄,和他一样从山里跑到村里上学的,不止他一个人。但别人都是山里山气或者土里土气的,唯独他穿一身制服,胸兜别一杆钢笔,头发梳得光光的,比村里的学生还洋气。无形之中,我们都觉得他老是得意洋洋的样子。女同学总羞羞地看她,而男同学呢,都悻悻地看他。
初中毕业后,他上没上公社的高中,我不知道。那时,我的上学,是在村里和城里来来回回完成的,而且不只在一个村里。在姥娘家的村里上过,在爷爷家的村里上过。磐石湾是爷爷的村庄,而爷爷的村庄,就是我上初中的村庄。大约就是在初中的时候,我由村里转到了城里上学,所以他后来上没上高中,我不知道。及至我高中毕业回到村里插队了,没再见过他。但没有想到的是,之后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一个批斗会会场,而且竟然就是批斗富云的会场。
我走进会场的时候,富云已经在村里会计平时坐的那个位置站着了。不像斗地主,没人押着他,但他肩头压着了一袋鼓鼓的粮食。看看就知道,那就是被偷的那袋玉茭豆豆。
村里会计平时就坐在窗前的位置,前面是桌子,背后是墙。墙与桌子之间,也就一张椅子的空间。富云就站在那个地方。而我,迟到了,居然硬蹭到他对面,离他只隔一张桌子的距离。我可以真切地看着他,他却被玉茭口袋压着,压得抬不起头来。我想他不会看到我的。当然,不管离他远的地方还是离他近的地方,两间大的屋子,桌子椅子都坐满了人。他实际是被挤压在人群里了。不过,因为扛着一袋玉茭,人们看到的,只是那鼓鼓囊囊的袋子。
他是当看场的人的时候,偷了玉茭的,属于监守自盗。其实,那时候,在村里,监守自盗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但被人逮住的事情却不经常发生。他居住的山里,本来没多少人家,只算一个小队,东一户西一户地住着,零零落落,就在他半夜扛了玉茭回家的时候,被人逮住了。于是,他成了许许多多被盗事件里第一个被逮的贼。于是,他偷到手而没有偷回家的那袋玉茭,被他扛到这个批判会场上来了。
那个时候,农民的粮食,是收秋之后交了公粮,按人口分配的,所以叫口粮。实际上,这口粮不是基本够吃,是基本不够吃。往往是青黄不接,接不上,往往有人偷,或者外出讨饭。偷是不光彩的事,讨饭当然也不是光彩的事,都是丢人的事情。但相比起来,人们最愤恨的,就是偷粮食的人,比对地富反坏都恨。尤其是队里派了看秋却偷秋的人,派了看场却偷场的人。人们说起来的那个恨呀,那是咬牙切齿的恨,是扒皮抽筋的恨。
当然,地富反坏是不敢偷的;地富反坏也没有看秋看场的资格。贫下中农偷了,自然不是敌我矛盾,但批判,是少不了的。当然也不会押到大会上去批斗,于是就押到队部的屋子里批判。但那批判,又着实比批斗地主都不轻。当然也得上纲上线,也得灵魂出窍,问题是没有上纲上线,没有灵魂出窍的时候,富云已经满头出汗,浑身流汗,滴滴哒哒流了下来,不一会儿,把地面流得湿成了一片。整个人被玉茭口袋压着,越来越弯了下去。
我感觉,那应该就是扛着一座大山,而不是一袋玉茭。看他弯了下去又挺了起来,挺了起来又弯了下去。我想,这小子,能那么长地承受100多斤粮食的压力么?而且每每被压弯下去,就有人连喊带骂:“站直了!别装熊!”“看你那熊样!扛不动你就敢偷?”“扛不动你偷的时候是咋偷的?让你狗日试试偷的味道!”“看你狗日平常相公似的,假斯文!怎么偷起来粮食就不要脸了?”富云只是扛着,汗流如水,被压下去又挺起来,挺起来又被压下去。
他一只手抓着肩上的口袋,一只手要扶脸前的桌子,则被跟前的人啪地打了一把胳膊,差点就栽倒。“站好!站直了!你扶什么扶!”“扛不动了?扛不动你就能偷得动?”
“说,你为什么要偷?”
“我饿得不行。我鬼迷心窍。”
“饿得不行就偷?我们勒紧裤带干社会主义,你却偷!”
“我鬼迷心窍。我对不起社会主义。”
“你这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是是,我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你这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败类!”
“是是,我是贫下中农的败类。”
“你是不是和地富反坏伙穿一条裤子?”
“是是,我做了地富反坏想做没做的事情。”
“坚决打倒地富反坏分子李富云!”
“坚决打倒地富反坏分子李富云!!!”
富云又被那袋粮食压了下去,被轮番的轰炸压下去了,看着看着就支撑不住了。我想他会扑通一下被压倒在地,然后被粮食压得不能动弹。不过他没倒。虽然往上努了又努,但无奈被压得低了又低。那时我为这位同学承受着一种生理的压力,释放的却是我自己心理的一种快感。我没有批判呐喊,也没有跟着叫骂,但我心里似乎在说,看你还再不再牛逼斯文!看你还再不再人模狗样!看你还再不再洋洋得意!我心里生出的,似乎是一种对于他曾经的牛逼哄哄的报复。
那晚的批判后来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其实本来也不在乎什么结果。我觉得,杀杀他的曾经的牛气也就够了,怎样结束什么结果,其实并不在意也不关心。但是,次日凌晨,我还在被子里没有起床的时候,就被富云的哥哥叫醒了。他很急迫的样子,问我:“富云的事情,会不会真给打成地富反坏的‘坏’?听说还要上大会批斗,还要送公社批斗,你可得给咱想想办法呀?”说实际,我只是回乡插队的知青,村里的事情,我没有发言权,我能想什么办法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担心了。毕竟,富云是我同学,我是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同学被戴一顶“破坏分子”帽子的。便给他出主意说,这事得找找村里的支部书记,书记是我佩服的人,但我说不上话;可以找找驻村的公社干部,那干部是我瞧不起的人,我根本就不会理他。但是,我说,你得去找,你得去说,找不找毕竟不一样,说不说毕竟也不一样,而且要快。他连说“好好”,便赶紧去找去说了……
后来,事情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很快,人们没再说这事。
但我也没有再见过富云。那时候,他在山里,我在村里,白天上地,晚上开会,难得闲着,加之经历了那个事情,他到村里越少了,没时间见。再见到的时候,已经是30年后的同学聚会。当时,富云已经没有了少年时代的白皙,穿一件深灰色的夹克,一脸油灰的颜色,没有光泽,头发也不再梳得光光,也不说话,一问,才知道早就从村里迁出去,迁到了他乡。他迁去的村庄,我不熟悉,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那么,是他抛弃了村里呢还是村里抛弃了他?不得而知。
当时,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个事情,但是,看着富云满脸的沧桑,谁也不会不想起来那个事情。
富云脸上的阴影,其实也是我心上的阴影。那夜的批判会我心生的快意,其实已经成了压迫我许多年的耻辱。
我发现钱包丢了的时候,不知道它丢到哪里了。只是突然拍了拍胸兜,瘪瘪的,空空的,那个鼓鼓的钱包,不在了。
我赶紧在四周寻觅,没有;又起身在屋里四处瞅瞅,没有;赶紧出了会场,沿路打了手电筒去找,也没有;回到家里翻,还没有。
我坐在那里想,怪了,怎么就会丢了呢?
突然想起黑夜开会走时,是他来和我相跟上走的。他在我屋里的时候,我出去到院里两趟。但他在我屋里待了不多会儿,我们就相跟上走了啊?到了会场他还一本正经讲话,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又突然想起他儿时的劣行。儿时,我们同在村里的学校上学,是复式班,他比我高一年级,在同一个教室上课。一次,同学的橡皮丢了,老师派同学们去找,居然就在他家里的窗台上找到了。
他会依然不改儿时的劣行吗?我爷爷说“三岁看大,从小看老”,我觉得没错。是不是就是他偷了我的钱包?
我急切返回会场,大家还在讨论。那时,每天黑夜开会,什么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到了会场,我就盯着他,观察他。从我重新进入会场他就不自然了。我发现他也在观察我,但我的目光与他相遇,他每每避开。木然,毫无表情,眼睛不知往哪里放。在电灯底下,可以看见他脸红,额头渗出了汗。
他是那种乐于表现思想和行动进步的人,每每开会,总是第一个发言,他不是团支部书记,却比书记还乐于当书记,乐于指派别人干这干那。
但我进去之后,他极不自然,乱了。
我坚决地相信了,无疑,他就是那个拿了我钱包的人。而且,肯定就是在我走出屋子的时候,这个曾经拿了别人橡皮的人,伸手偷走了我的钱包。
当天黑夜,我就写好了一封信。我翻来覆去,我几乎没睡。第二天黑夜,团员们又开会了,他没有来叫我。我到了会场,他在逃避我。我想把信直接交给他,但我还是没交。我在这里坐立不安,我感觉他心神不宁。我没有再盯他,他似乎也没再看我。会议开了些什么内容,我全然不知,似乎是念了一张报纸。会议一散,他出去了,我立即追了出去。我叫住了他。在会场之外,我看不清他,他看不清我,但我清清楚楚告诉他: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他迟疑地站着。他没有接信,也没吭气。我一把将信塞给他。
我在信里说,朱书记同志——他是团支部副书记,但我故意称他为团支部书记——我说,我不喜欢这种游戏的玩法,我口袋里的东西变成你口袋里的东西。钱包不是橡皮,我们也不是孩子。橡皮的事情已经被人们忘记,钱包的事却会成为新的耻辱。我想你不会因为这个事情毁了自己的前程吧?你现在是团支部副书记,以后会成为团支部书记、党支部副书记、党支部书记。但这个事情如果暴露,你可以想想后果。我给你写了这封信,也准备给治保主任和给党支部书记写,我现在先把信给你,是想给你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半夜,我家的院门被敲响。朱来了。他进了我住的小屋,急急地说,你可不敢把那封信给了书记和治保啊!钱我给你拿来了。他把一卷钱给我,我接住,说,我钱包呢?他说,扔了,扔到坪上的茅坑里了。我说,里头还有我东西呢?他说也扔了,但钱都在这里,总共36块。他说,你可不敢告诉别人啊,那样,我就全完了。又说,你穿衣服的时候把钱包掉地下了,我把它拾了起来,我是拾下的。我想说,你拾东西拾到我家来了?岂有此理!何况,我的口袋可紧呢,绝对不会掉出来!但是我没说。我等于默认了他的说法。
之后朱就走了。走的时候,反复叮嘱我,千万不敢告诉别人。我当时是表示不告诉别人的。但这事情,我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这小子,他竟敢偷我!偷了,竟说是拾下的!而且,还在耍小聪明。还我钱竟然像施舍!我钱包里的零散票票呢?我钱包里的粮票呢?我回县里创作节目的通知和车票呢?都给我扔茅坑了?粮票,那是我用口粮换下的,等于就是我口粮,这么就没了?他舍得扔?明明还在欺我,我为什么护你?我终于还是憋不住把这事向我朋友讲了,告他说你知道就行了,别讲。朋友说:“尿他呢!告狗日!”
结果,朋友终于还是把这事给治保主任讲了,又同我一起去了治保主任家,和治保主任商量了个办法……再开会的时候,治保主任来了。治保主任说:“今儿我来摸摸底,看看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年轻人们不敢隐瞒啊!”人们面面相觑,不说话,治保主任却看着我,示意我说。我说,这个事情我本来不想说,但我觉得不能再向组织隐瞒。不说等于隐瞒,隐瞒等于欺骗。我不敢隐瞒事实,不敢不对同志负责,不敢欺骗组织。要说事情也简单,一个钱包丢了。丢钱包的,是我,而拿钱包的,就是坐在我们中间的这个人,朱。
我说这话的时候,朱急忙弯回手来使劲地抓我的脚脖子。我没有理会他,依然说我的。那时候,团里开会,会场没有那么多凳子,往往是有的人坐在桌子上,有的人坐在凳子上,而坐桌子的人脚脖子往往就垂在坐凳子人的腰部。那黑夜,他就坐在我腿前,他一回手就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但我没有理会他。我说完事情,大家都惊讶了。挨着他坐的人立即就轰地离了坐。突然他就被孤立在那里。治保主任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这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什么?这不明明就是给团支部抹黑么?不明明就是给党支部抹黑么?
那黑夜之后,村里就传开了他的事情。没几天,村里决定要开批斗大会,批斗地富反坏。说是地富反坏,村里其实没有地主和反革命,往往是富农和坏分子。富农子弟是一个叫傻润籽的疯子,傻到不与人交往;坏分子是一个叫老三的风水先生,村里打井靠他,书记队长都往他家去玩,但一批斗,就被推上台去了。朱是被与地富反坏一起推上台子上的。治保主任宣布,把朱押上来,他就被民兵押上台去了。黑压压的一片,一院子村里人都盯着他,都翘首望着他,平时在村里人模人样的他,被和地富反坏们押在了一起。
然后,按照批斗会预先的安排,我被指名上台批判。然而我没有再说偷钱包的事情,我说朱这个人存在野心:他曾私下笼络人心,企图选掉团支部书记,妄想当上团支部书记。这不是团内的野心家吗?这不是妄想篡夺团内领导权吗?这样的人,能当团支部书记吗?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是自己暴露了自己,自己出卖了自己,终于让我们认清这个窝藏在团内的野心家的嘴脸!……当时,我突然甚也不顾了,把心里的气恨发泄出来,什么上纲上线说什么,怎么解气怎么说,就是要把这个人批倒批臭批得体无完肤!
那个批斗会之后,他不再到我家里了,但我们有时候碰到,他还一如既往地称呼我的大名而不是小名。他是我们那个李姓村庄唯一姓朱的人,也是唯一称我大名的人。
人们议论了些日子,这个事情也就算过去了。他的事情,村里没有做什么政治处理,但他在这个村庄的政治舞台上,没有了原先的活跃,以后,再也没有活跃起来。
不到半年之后,我离开了村庄。我到省城读书去了。
离开村庄的开头好几年,我还常常给人说起这个事情。我说,我是自己侦破过自己被偷窃的案子的。说的时候,不乏夸耀的口气。但我没有说我揭露和批斗朱的事情。
多少年后,我回到村庄,别人告诉我,这个人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好像是得了什么病。我说,他身体挺棒的啊?高高大大,体格也壮,而且,应该是正值壮年吧?
但是,一个人,就那样早早地逝去了。
城市的日子使我越来越久远地离开了乡村,越来越久远地离开了乡村的利害、乡村的爱恨,也越来越对那时候发生在乡村里的事情,生出了一种久远的内疚和愧悔。而且,我越来越觉得那件事情做得过了。我也曾经由单纯而变成过狡黠,由宽厚而变成过刻薄,由同情而变成过绝情,由善良而变成过阴毒。我怎么就会成了那样呢?
似乎,是在丢失的钱找回来的时候,我却丢失了什么,是别人把丢失的自己找回来的时候,我却反而丢失了自己么?
队里丢了玉茭了。早上到了地里,人们就嚷嚷着,说小队场夜来黑夜丢了玉茭了,丢了一袋哩。
那可是整整一口袋啊,一百大几十斤呢!
不知是谁偷的?这下可不知好活了谁了!
人们就不平开了。
“夜里谁看的场?”
“秋。”
“早上谁报的案?”
“秋。”
“知道是谁偷的吗?”
“秋说——不知道。”
“秋说‘不知道’?还是秋知道,你不知道?”
“秋说不知道。秋说他睡着了。”
人们就不吭气了。开始,是队长走露了消息,说小队丢了玉茭了;然后,人们就问队长,队长就说不出什么来了;而队长说秋睡着了,人们就不怎么吭气了。
哼!睡着了!看场看得睡着了?看场还能睡觉?
人们心里似乎都明白了,玉茭是谁偷的了。
坪有三个场,小队的场就是芬芬家窑顶;场底下,就是芬芬家的窑洞;芬芬家的窑洞到场上,斜斜地砌着一溜嵌在墙壁的台阶。你说玉茭是谁偷的?
是芬芬偷的?显然不是。
问题是,芬芬是谁的相好?芬芬是秋的相好啊!场就在那里,芬芬家就在那里,为什么迟也不丢,早也不丢,偏偏秋看场的时候,玉茭就丢了呢?
谁敢在秋看场的时候偷玉茭呢?要玉茭不要命了吗?
秋不是村里的恶人,但是小队的狠人。
譬如,秋爱逗孩子,那个时候,村里的孩子大半年不穿衣裳,光溜溜的,秋常常摸一下哪个孩子的小鸡,做个夸张的表情:“呀——飞啰——”然后哈哈大笑。谁家的孩子突然被逗哭了,秋不但不哄,反而脸一黑,在孩子脑门上狠狠地弹一指头,还骂上一句:“不识耍!”扬长而去。
譬如,秋爱耍愣,早些时候,生产队里要杀一头老驴,那驴是我爷爷的爱物,公社化时期,充了公,驴老了,队里要杀,本来谁也不肯下手,秋来了,两根胳膊抱住驴腿,头一抵,嘭,就把驴给放倒了……后来,队里分驴肉,我家不领,据说,秋还多得了些下水。我爷爷姑姑都骂他。
譬如,秋敢耍狠,在石场时,他把外村人打了,歇工间隙,那人纠集一帮人来算账,秋吃完一烟锅烟,把红红的烟灰扣在手掌,又装了一烟锅烟,装好了,不用火点,直接把烟袋锅和手掌一对,一按,咝的一股烧肉味飘起来,红红的火,把旱烟点着了。那帮人见了,没敢吭气,离去。
秋三代贫农,三四十岁没找上老婆,光棍,和他大住在一起。不是他大给他做吃,就是他给他大做吃。
但他不是没老婆的人,他把别人的老婆当“老婆”。他“老婆”就是芬芬。
芬芬其实是铁蛋的老婆。铁蛋立眉愣眼,其实也曾是个不要命的愣货。据说,铁蛋在国民党时代,当过顽固军,而这个顽固军的历史,就让他一直闷头上地,像憋着股劲。
但不知何时,铁蛋的老婆芬芬,也成了秋的“老婆”。
要说,在村里,一个院住着,或前后院住着,或一条街住着,吃饭的时辰,端个碗,串个门,像吃饭一样再正常不过。可是,吃饭串门,串着串着,串出不正常来,也并不稀罕。据说,这秋的“老婆”,就是串门给串出来的。
据说,当时铁蛋不在。秋和芬芬正在炕上,铁蛋回来了。铁蛋提溜张铁锨,呼喇开门就扑进去了。铁蛋进去的时候,秋已经在炕沿边上坐着吃烟了。他瞪一眼铁蛋,大喝一声:“国民党!你要咋?”铁蛋握着铁锨,愣住了。秋又看一眼铁蛋:“你个国民党!你砍呀!”铁蛋还愣着。秋盯着铁蛋,狠狠地说:“你个国民党!”铁蛋手里的铁锨,当啷一声,摔在了自家地下。秋下了炕,用脚一勾,拾起铁锨,往墙角一竖,走了。走时,指着铁蛋:“敢动她,我砍了你!”
铁蛋毕竟不再年轻,他不是秋的对手。从此以后,铁蛋的老婆芬芬,也就成了秋的“老婆”芬芬。
秋脸盘刚毅,大骨架子,被太阳晒得黑瓷黑瓷的,要架势有架势,要力气有力气,壮实得没人能敌。
而芬芬呢,其实并不年轻,也不漂亮,端正都谈不上,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是眯缝眼。人明里叫她芬芬,其实也暗含了“缝缝”的意思。但是,人们不敢公开叫说明,怕骂。要说,秋也是,不知咋就看上了这人。当然,到底是秋看上了芬芬,还是芬芬看上了秋,人也说不清。不过,自那以后,秋对芬芬,那也真真够得上意思,及至对芬芬家,也够得上意思。人们饿得吃不上饭,但芬芬家从来不饿;人们紧得没有钱花,芬芬家也从来不紧。秋给帮衬着呢。
秋是挺舍得卖力气的。火车站装车装石子儿,他抢着干;队里看秋看场子,也都不拉他;在小队,他拿最高的工分;在石场,拉石头也跑得最快。人说,都贴了芬芬了。
这样,秋找了个相好的,终于把自己变成拉边套的人。
在村里,拉边套的人,似乎并不被小看。在西街,拉边套的人,也不只秋一个。老的,杀猪的巴小,和根寿老婆好,他和根寿,守着个病老婆,一边一个,明铺暗盖几十年,倒也相安无事,就是没有一男半女。中的,左拐子老银,和队长老婆好,他和队长,共着个媳妇,半明半暗十几年,生了一大堆孩子,人一看就看出谁是谁的。小的,就是光棍秋了,和铁蛋老婆,虽没有到明铺暗盖的地步,和铁蛋也是你在我不在,但这对于那个年代的这家人,似乎多了些保护。
芬芬呢,没秋的时候,本就挺泼的,铁蛋当过国民党顽固军,不敢吭气,但芬芬不一样,芬芬是从山里嫁出来的,铁蛋怕事,芬芬不怕。有了秋之后,秋是三代赤贫至今光棍,又是狠人,芬芬就更泼了,稍有不顺,就敢开骂。
到头来,这家人,是没人敢惹了。
但丢了玉茭,在小队,是大事;在社员,也是大事。难道,那一袋的玉茭,就让她白白吞了?
要知道,那个时候,一口袋玉茭差不多相当于一个人小半年的口粮啊!
人们久久不平。那几日,时不时地说起这事。
那狗的是咋偷到手的,是从道上扛回家的,还是从墙上扛下去的,或者,用绳从窑顶吊到了院里的?
那人那么大的力气,那么大的胆子,一胳膊就夹下去了,还用费那么大的事?给相好的偷,他怕什么?
仅仅是给相好的偷吗?那是国民党顽固军的家啊!是给国民党顽固军偷啊!是替国民党顽固军搞破坏。
“这事,也是阶级斗争啊,队里得开会查查?”
“队里是得开会查查。可队长那熊样,不行!”
“不行,就向大队告狗的!”
“咋告?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拿住人了?你是捉住人奸了,还是拿住人脏了?”
“那就向公社告他!让公社来查!”
“倒是。让公社来搜查,不信搜不出来粮食!”
“行。这个行。”
“这个行?”
“这个行!”
“告吧?”
“告!”
但是,谁去告?谁来挑这个头呢?
说来说去,说去说来,没人敢去。
没人愿意得罪秋,也没人愿意得罪芬芬。铁蛋是不会理会的,但秋和芬芬,这对男女,不招惹也罢。
没几日,这事,说的人越来越少了,及至不再提起。
秋收了,场光了,似乎从来没有发生丢玉茭的事情。
多少年后,秋家的房空了,芬芬家的窑也空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偷窃悬案和那些事情,消逝在了风里。
应该还不到死的年龄吧,人却说满囤死了。据说是饿死的,是懒得吃都不待吃了,饿死了;或者,是懒得偷都不待了偷了,饿死了。
满囤以懒出名,我是知道的;但以偷出名,却是后来听说的。
我在村里的时候,正是满囤精干的时候。大早就死了,妈也死了。妈是侉子,很厉害,人称常有理。满囤30多岁,还没找上老婆。一个人,虽然上地,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也打扮得干干净净。人说,是相公似的。
满囤那脸,天生的不饱满,属于那种两腮无肉不可交的瘦腮帮子。本来也没有什么胡子,但汗毛也要刮得干干净净,于是就满脸显得精瘦,精光。头发黄而稀疏,但也是天天蘸着水梳,或者抿,抿得头发贴着头皮,发光发亮。
人看了,就用下巴一努,说,你看看,你看看,那像一个上地的人吗?那像一个干活的人吗?
要说上地,总还是要上的,但要说干活,就不是一块好料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没有压力。没有压力,就不着急,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正常出工。或出工不出力,或出工没有力。人们都说,那就是个懒人,好吃懒做的人。
于是,他常常被安排和妇女们一起干活,反倒满意。他不满意的只是,月底评工的时候,男壮劳力是一个工10分,满囤却只有8分。而这个工分,是男劳力的最低工分,女劳力的最高工分。
问题是,给他10分,男劳力不满意;给他8分,女劳力不满意。所以,满囤就成了个难题,也成了个难剃的头。他嫌挣得少,又嫌不公平。人说,嫌挣得少?那你干呀?他说,嘁!我又不是干不了!人说,那你就干吧?比比看。
于是,就在妇女里头比,农业学大寨,垫地,和女劳力比担土,半天20担,担着跑,跑着担,满囤硬是呲牙咧嘴,喘着粗气,最后,等于和妇女队长打了个平手,担得不相上下。满囤便硬气起来了,说,妇女们,看你们还有甚说的?
于是,又在男的里头比,闸沟造平原,打坝,和男劳力比拉石头,看别人拉石头,在仅比车轮宽的坡路上拉,玩一样,他上去了,却车都压不住,反被辕杆挑起来,脚都落不了地,没人拦,就穿沟里去了。他说,不是没拉过嘛!
但终于安稳了,不再不平,却也越发地混了,混工。不是停下活去尿尿,就是说,该熏锅烟了吧!
谁也拿他没办法,队长也拿他没办法。他也咬定了,就是个修理地球的,你总不能开除我球籍吧?而且是贫农成分,你总不能给我打成地主吧?
不过,对外派的事情感兴趣,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
县里调集人马修建娘子关提水工程,他知道了,报名要去,就去了,结果,没干多久,就回来了。说受得吃不住,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苦,每天抬石头上山,肩膀都磨破了。后来,人们才知道,是偷懒,吃不了苦,偷偷跑回来了。
公社抽调劳力开山打洞围河造地,他非去不可,队长说,不敢再给咱丢人去了。不派他去,但他硬去。去了,没几天,就又回来了。公社说,派个二流子来,不见干活光见吃饭,混饭混到工地来了?直接撵回了满囤,也狠狠训斥了村里。
不过满囤还是满囤,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得了荣耀似的,似乎不是跑回来或撵回来的,总给人吹外面的事情。
他说住在工地上,连个女的都见不到,就个打饭的,长得不赖,奶大,就是不笑,也不跟人说话。吃在工地,顿顿现成饭,吃饱吃不饱,米汤管饱喝,省得自己做。又说,换个地方都比咱这穷旮旯强,修什么工程也到不了咱这地方来。
不久,听县里广播说,一个绵阳军分区的副参谋长,带着老婆闺女,回老家落户当农民,回到与我们村庄相隔几座山的另一个村庄。一时间里,全县沸腾。满囤说,那是他舅舅。人就说,哪还不看看舅舅去?满囤说,当然要去啦!
但是,满囤迟迟没去。人就疑惑了,满囤他妈本是逃荒来的侉子,满囤怎么会在本地突然冒出个舅舅呢?而且是从外面回老家落户的大军官。吹牛吧?过些时日,县里又广播,副参谋长当农民不忘搞教育,捐资出了好大一笔钱呢。
人就又怂恿,满囤满囤,还不快去看看舅舅?满囤说,忙甚哩,迟看早看,那还能不是了俺舅舅?人说,那怎么没听说过你这个舅舅呢?满囤嘁一声,说,假的!然后反问,我家的舅舅人都知道?你咋没拿大喇叭在全村广播广播?
不久,满囤真就去看他舅舅了。走了三天,回来,也没说什么。人就问,你舅舅给了多少钱?他眼睛一瞪,说,把咱当什么人了!看俺舅舅去了嘛,要钱去了?唉,人家那么大的官都回来当农民了,咱得好好干哩,不敢给舅舅丢了人!
以后,满囤果然不是满囤了,满囤突然变了个人。抬石便抬石,拉车便拉车。头和脸,也都忘了抹光了。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离开了村庄,到城市读书去了。我再回到村庄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但我回去,就听说,满囤已经死了。而且,竟是饿死的。那时候,已经是农村分田到户了,家家自种粮食了,怎么就会饿死了呢?
人说,他懒。我问,不是改好了吗?人说,当时是改好了些,好了那么几年,但集体散了伙,分了田地,又懒啦。他不会种地,庄稼种不好,粮食也打不下。打不下粮食,就偷。偷了这家偷那家,是直接到地里偷庄稼。
人说,懒得种地,也懒得外出打工,偷上了就吃,偷不上就不吃。明明白白地偷,被人抓住,他还有理:撇你穗玉茭嘛,就咋啦?刨你个红薯嘛,就咋啦?乡里乡亲的,我又不白吃你的。我有了还你!后来,偷得不行了,被人打断了腿。
然后,就不能偷了,也懒得偷了。后来,也懒得吃了。
最后,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饿死好几天啦。
都说,自己跌倒怨自己么,但满囤不是。小的时候,他大死得早,他妈护着,惯着,谁也不敢惹。大点了,自己跑着跑着跌倒了,回头搬块石头,把地凿一顿,凿着,嘴里还骂:“谁让你绊倒我!谁让你绊倒我!看你还敢不敢绊倒我!”
都说,满囤,这就是个活生生的教训啊,唉!
一个人,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我问,为什么没有去讨饭吃呢?讨饭也不至于饿死吧?人说,满囤有满囤的别扭劲儿哩,那狗的,就那个命!
我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惊异了:我们那个村庄,竟成了贼窝!
不仅懒人偷,而且勤谨人也偷;不仅医生偷,而且村官也偷。
偷,竟至疯狂,一时被称为“铁道游击队”。
我们的村庄,在铁道边上,铁道就是从我们村庄边上铺过去的。我们村庄的车站,是石太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站。据说,是20世纪之初就设立的火车小站。
说是以我们村庄命名的火车站,车站却远在800米长的山洞那边。我们村的铁道,是上车道下车道两股铁道。上车道在桃河这边,下车道却在桃河那边。
但无论上车道下车道,都是火车钻出洞来,跨过一座高桥,从村庄脚板穿过,就又钻进洞去了。太行山里的铁道,没有不钻洞的,没有不跨桥的,没有不过村庄的。
因了这铁道,过去村庄的桥头,驻有守桥部队一个班,桥东驻兵,桥西站岗;铁桥的东头,还有道房,一个“遛道的老窦”,走过桥来,走过桥去,溜达着,不停走动。
那时,桥头站着兵,铁道上走着老窦,一个铁路工人,一群守桥军人,和一村年轻男女,给村庄带来一种活力。一列火车呜地,轰隆隆地,喷着烟气开了过来,满山河地荡响,但开过去了,村庄就恢复了恬静。
几乎是和农村实行责任制同一个年代吧,或者稍后的年代,桥头的守桥部队撤走了,走来走去的老窦也不走了,火车钻出洞来,就慢了下来,总要在过了桥的地方停一停。常常火车头钻到前面洞里了,火车尾巴还甩在铁道上,而且,这时的火车,居然没有了最后的那个小小的坐着守车人守车。
我们村庄的偷盗,大约也是在这时开始的。
开始的时候,是偷煤。天一黑,胆大的,就爬上车偷煤。山西是煤都,每6分钟就有一列运煤车开出,但我们那里没煤。守着个铁道,过去烧煤,全凭钻进洞里收煤。过去的那种蒸汽机车,呼呼呼喷着烟煤,煤粒就落在洞里了,人们没烧的了,就钻进洞里捡煤。火车头电气化后,不喷烟煤了,人们也捡不上烟煤了。这时,拉煤的火车,却在村边停下来了。这不是给咱送煤来了?于是,就有人爬上火车偷煤。
偷煤之后,是偷化肥。既然偷煤没人管,那就偷化肥。化肥是农民求之不得的紧俏农资。那时候,化肥紧缺,不仅价贵,而且贵也买不着,买着了还得运输。这下,火车又给送到家门口了,不拿白不拿。于是,整袋整袋地偷,能偷多少偷多少;偷够自己用的了,就给亲戚朋友偷;亲戚朋友也够用了,就偷了卖掉,拿化肥换钱。所以,一时间,人不是由村外往村里买化肥,而是由村里往村外卖化肥了。
偷化肥之后,就什么也偷了。人们看看铁道上没人管,村里也没人管,就偷吧!刹不住了。吃的,喝的,用的,白面,大米,彩电……缺甚偷甚,有甚偷甚。不仅黑夜偷,白天也偷;不仅村民偷,村官也偷。村里当过“赤脚医生”的,也不看病了,也偷开了,且偷得疯狂。邻村的人就传说,磐石湾里偷疯了。村里清正的清醒的或者胆小的,就说,要出事哩。
终于被说着了。是铁路警察发现了,追了上来,当即就带走几个人。那些日子,静悄悄的,就不敢偷了。没久,被带走的人放回来了。渐渐地,就又有人偷开了。警察来抓人,又放回;又放回,又带走。终于惊动了公安和法院,直接就抓了10多人,抓走就没能再回来,都判了徒刑,投进了班房,那位赤脚医生判得最重。
至此,我们村庄的偷盗算是刹住了。当时,县里的报纸还大篇幅地发了一通报道:“铁道游击队”覆灭记。
本来,集体解散后,人们种了几年地,不知做什么好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我们那地方穷山恶水,那么,靠着铁道,就吃铁道吧。有本事的人,承包铁道上的工程发了财;没本事的,胆大的就偷盗,医生、村官都偷盗了,别人咋办?
原来的村支书,曾给村里办了钙粉场,但钙粉卖出去了,钱收不回来;讨债跑了多年,终于收回钱了,钙粉场却倒掉了。继任者,是村里的会计,曾是山里人,找了个村里的老婆,在任时就把家从山里搬到村里,后又搬到城里走掉了。村庄,竟成一个连村官都待不住的地方!
村庄的房屋倒是高起来了。不过不是高成楼房,而是把房修到了山坡。再继任者,苦心劳累给自己盖起了村里最好的院落,自家祖坟立起了村里第一块石碑。
这位继任者,祥,我是知悉的,年龄比我小。那年清明,我回乡给母亲上坟,他正给自己父亲立碑,但我再一年回去,他曾经立碑的地方,起了一座新坟。人说,那就是祥的坟。
后来,偷铁路的事,偶尔也还在发生,只是,没有那么厉害了。我本家的二叔,憨憨的,傻傻的,有的是力气。那次,不知想要什么,就爬上了火车,结果,被火车电死了。
再年,我又回到故乡给母亲上坟的时候,在不远的地方,又看到一座新坟。本家的大叔说,那就是我二叔的坟。我站了良久,拿了祭品,过去,跪下,点火,给二叔烧了纸钱。
我的苦苦挣扎的乡民!我的苦苦挣扎的乡村!
据说,后来的一段长长的时间里,村里就没有了主任,选不出主任,主任由外村的一个村官兼着。
后来,我听说,我们的村庄,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去,人们不愿意再苦苦守在那个干石旮旯的村庄里了。
后来,又听说,经过我们村的车站,越来越冷落及至被撤销,黑皮火车不再停顿,绿皮火车路过,也不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