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旸
94年前,我的姥姥出生在晋北一个名叫小泉沟的小山村,此地旧属崞县,现属原平市。沿着这个村子的沟沟壑壑向南走15公里,就是忻口。忻口是从长城雁门关南下通往太原的咽喉要地。据《永乐大典》记载:“汉高祖刘邦至平城,为北军所围,用陈平计得脱,还师而南次于滹沱水曲,六军忻庆,举口而笑,故谓之忻口。”这是公元前200年隆冬的一段历史。过了2100多年后,即1937年秋冬之交,在那里发生了一场抗日战争初期闻名中外、历时21天的忻口会战。当时抗日军队先后有28万人参战,伤亡10万余人;日军投入兵力约14万人,伤亡3万余人。仅列举上述几个数字,即可知此战之惨烈,背后的故事更是令人唏嘘不已。那一年我的姥姥14岁。
一
我家所居村庄在小泉沟村以北约10公里的地方,两地相距并不遥远,可是因中间隔着北同蒲铁路,再加上道路崎岖、交通不便,两村村民很少往来。每逢天朗气清的日子,站在村南的高地上向南望去,远远可以看到从东到西横亘着一大片黄土丘陵。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姥姥就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
我们村地处滹沱河的支流阳武河灌区,地势平坦,阡陌纵横,有18个村落散居其中,当地人称十八村水地。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们从小就对远处那高低起伏的山脉和丘陵心驰神往。从懂事起,我就很想去姥姥出生的小泉沟村,看看那里是否有一股汩汩流淌的清泉,是否可以登上黄土高坡望到更远更远的地方。我还想知道姥姥出生的那个院子里还住着什么人,长得都是什么模样……可是,母亲告诉我,姥姥14岁那年出嫁离开小泉沟后,家境就开始衰微,村子里早已没有姥姥的至亲了。
在家乡上小学和初中期间,我有时利用节假日去姥姥家小住,陪她做饭、聊天,跟着姥爷到地里做农活。其实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姥爷并不是我母亲的生父。30多年来,我远赴外地求学和工作,不能经常回故乡老家看望亲人,但是心里总是记挂着姥姥。这些年,看着姥姥日渐衰老,我不管工作再忙,每年也至少要回去看望一次。老人家虽然身体还算硬朗,日常生活可以自理,但是记忆力明显减弱了,动作也变得迟缓。人年纪大了,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记不住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是年代越久远的事情反而记得越清晰。我相信她老人家在独坐静思的时候,一定会想起她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想起养育她生长的那个小山村,想起那个让她心碎欲绝的少年和青年时代。然而姥姥却从来不亲口向除我母亲之外的任何人提起那些久远的家庭往事。
前年国庆节期间,我回到故乡看望姥姥,再次萌发了走访小泉沟村的心愿。那天上午,秋高气爽,灿阳高照,我陪着父母亲跨过北同蒲铁路,一路打听,终于找到那个在自己脑海里想象了无数次,其实与我们相距并不远,而且看起来也极其普通的黄土高原小村落。站在村头望去,从西到东、由高到低贯穿全村的那条曾经流淌着清澈泉水的小溪早已干涸成一条土沟,沿着杂草丛生的土沟两侧,挨挨挤挤坐落着或新或旧的农家院落。中年以下的村民根本不知道这个村子里还曾经住过姥姥家这户王姓人家。我们四处询问、几经周折,才找到一位年过八旬、了解村里历史沿革的老者。这位老者年轻时当过兵,身材消瘦,走路略瘸,但是行进速度很快。由他当向导,我们穿过一条布满荆棘、两旁残垣断壁的小巷,爬上一面土坡,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的小院落。院子里稀稀疏疏长着几株枣树和杨树,腰身并不粗壮,可是看样子又不像是人工栽种的,可能是近些年因为某个偶然机会自然生长起来的吧。姥姥念念不忘的正房早已荡然无存,东房曾经是三间土窑洞,也很早就已坍塌,只剩两个黑黢黢的洞口,仿佛想告诉人们这里曾经住过一户有着短暂平静时光的普通农家。
带路的老者告诉我们,这就是我姥姥家那个老宅院。难道这就是我想象了40多年的那个院子啊!我真的不愿意相信眼前的情景。小时候的记忆中,我并不知道姥姥叫什么名字。这是因为她这一生中,生活半径极小,而且一直都在家庭中处于从属地位,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在社会上使用自己的名字。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竹英”。这是姥姥93年前就有的名字啊!在当年那个北方小山村,并不生长竹子,也没有多少文化人,可是我不知道姥姥的爹娘为啥没有给起一个桃、杏、萍、花之类在当地农村司空见惯、鲜翠欲滴的名字。
竹子的意象不只关乎君子、道德,也不只关乎闲适、隐逸,它还连系着娥皇和女英梦幻迷离的神话传说、艳绝凄美的爱情故事。“万古湘江竹,无穷奈怨何?年年长春笋,只是泪痕多。”李商隐这首诗作《湘江竹》就是对不尽离愁、无限思念的慨叹,对点点泪痕、缕缕相思的描述。难道姥姥的名字暗示了她年轻时将有痛彻心扉的遭际?我实在不敢再往下细想了。
二
姥姥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1936年,姥姥13岁,疼爱她的娘因病去世。第二年夏天,家里把她许配给20里地之外的一户陈姓人家。不料就在她出嫁的前一天,姥姥的爹突患急病遽然离世。出嫁那天,姥姥和她刚刚成年的哥哥姐姐强忍着巨大悲痛,用一块白布把爹蒙上,在乡亲们的帮助下草草办了婚礼,从此开始了自己平凡而又坎坷的人生旅程。其实,在那个穷困封闭的小山村,姥姥并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女子的命运,已经与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就在她刚刚办完婚礼的第二天,也就是1937年7月7日,在400多公里外的北京宛平城爆发了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从此全面展开。这一天离姥姥过了14岁生日也只有20天。三个月后,日军先后突破平型关和雁门关,攻入晋北。10月5日,日军开始攻打崞县县城。10月8日,县城沦陷。几年前,我曾在国家图书馆馆藏的1937年10月11日《大公报》上看到这样一段报道:“(中央社太原九日电)敌军自八日午以飞机二十五架,大炮数十尊向我崞县城猛攻,连续不断达六七小时之久,所有城上一切守备防御工事悉被炸毁,俱成焦土,我守军百不存一,均作壮烈牺牲。”
日军一路南下,9日开始围攻原平镇。据史料记载,我129旅全体官兵与入城之敌浴血巷战三天,旅长姜玉贞率200余仅存官兵退守城东北角,与敌苦战肉搏,于11日全部阵亡。在敌我双方激战原平镇的三天里,枪炮声和轰炸声传遍方圆十多公里。姥姥和姥爷所居地距离原平镇只有3公里。多少年后,姥姥仍然能够十分清晰地回忆起当时村民帮助守军修筑工事以及村中老幼惊恐悲愤的情形。
姥姥当年嫁的是一位当地非常有威信的年轻人。他生于1911年,在家中排行老大,虽然家境困难,但是读过辛亥革命以后当地举办的新式学堂,在同龄人中识字通文、能写会算,而且长得一表人才。当时外面已经兵荒马乱、纷争不断,他淡然过着耕田读书的生活。但是,抗日战争的爆发打破了这份宁静。当地沦陷后,日伪军经常进村扫荡,姥爷把姥姥送回相对隐蔽的小泉沟村,与当地的年轻人组织力量守护自己的家园。在那个炮火连天、缺医少药的年代,姥姥经历了两次孕育新生命的喜悦和两次难以言状的失望。1941年,姥姥生育第一个孩子,是女孩,但是不到一个月就因病夭折。1943年,姥姥生了第二个孩子,是男孩。不幸的是,在那间低矮阴暗的土窑洞里,村里唯一的接生婆给新生儿剪脐带时,没有进行必要的消毒,致使全身感染病毒,可怜的孩子只存活了6天就匆匆离开人间。我实在无法想象,当时年轻的姥姥,为两个亲生骨肉的相继夭折而流过多少痛苦的眼泪。
1945年农历五月十五,我的母亲出生,姥姥和姥爷视为掌上明珠。两个多月后,也就是8月14日,日本军队终于宣布无条件投降,消息很快从县城传到村子里,人们热切盼望能够尽快恢复平静的生活。可以设想,如果不是后来我姥爷突然被害,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们一定会继续生育几个孩子,经营一个并不十分富裕但也不乏天伦之乐的普通农村家庭。但是,两年后,就在姥姥辛勤养育着自己聪明漂亮的女儿,逐渐从10年来先后失去自己的亲爹亲娘和两个亲生孩子的悲痛中解脱出来,憧憬建立一个平和而温暖的小家庭的时候,我的姥爷在一个极其普通的下午,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奇消失了。
那是1947年的秋天,解放战争硝烟弥漫,晋北解放区土地改革热火朝天。阎锡山在太原扩建防卫工事,意欲与共产党军队进行决战。因为深受当地村民信任,我的姥爷1947年春天被吸收加入了共产党在当地组建的农会组织,负责会计工作。当时土改工作热火朝天,在他和同伴们的努力下,当地的土改并没有像有些地方那样造成激烈冲突,反而推行得较为平稳,因而受到上级领导的充分肯定;他本人在土改中更没有参与过任何过激行动,也没有与任何人结下冤仇。那天下午,从村子外面来了两个人,自称是上级派来的,通知我姥爷去县里开会。当时姥爷正抱着两岁的女儿在村头大槐树下与几位村民聊天,他心怀坦然地把女儿交给当时在场的一位邻居,说去县里走一趟就会回来,也没有来得及回家跟妻子打一声招呼,就匆匆离开了村子。
没想到姥爷从此一去不返。那年他36岁。
从此,我的母亲2岁就失去了她的父亲,我的姥姥24岁就失去了她的丈夫。几乎与此同时,姥姥的姐姐远嫁他乡,姥姥的哥哥扔下那个破败的家业,沿着同蒲铁路北上大同,西渡黄河,远赴内蒙古谋生,从此也杳无音信。万般无奈之下,姥姥只能带着自己心爱的、还未懂事的女儿,在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困境中艰难度日。
24岁,那可是姥姥风华正茂的年龄啊!我实在难以想象,从那天开始,从那月开始,从那年开始,在一个个漫漫长夜里,姥姥为想念自己的丈夫,为思念自己失去的亲人,为自己坎坷的遭遇和艰难的生活,怀抱着熟睡的女儿,不知承受了多少欲哭无泪的煎熬!
三
姥爷到底长什么样子,我无从知道,只能从与姥爷同村的老辈村民言谈中获得一些零散模糊的印象。多少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姥姥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关于姥爷的哪怕一丁点儿信息;而姥爷当年遭遇不测时,我的母亲尚且年幼,她对自己的生父几乎没有任何记忆,而且也不愿意跟任何人提起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往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能从母亲的相貌和言行中想象姥爷的长相举止。
两年前,母亲终于给我看了她珍藏的一张照片,大概是姥爷20岁左右时拍摄的,那时他还没有与我姥姥成亲。在这张只有2寸见方的老照片里,姥爷头戴一顶那个年代非常经典的黑色呢制瓜皮帽,身穿黑色中式马褂和灰色免裆长裤,脚蹬黑面白底棉鞋。照片虽然早已泛黄斑驳,但从中依然能感受到姥爷当年眉清目秀、帅气俊朗的风采。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留下姥爷和姥姥当年成亲时的合影。也可能是1937年以后进入全面抗战,而且那时拍照片还要步行去崞县县城,再加上费用很贵的原因吧。
姥爷离奇消失的最初几年里,各种说法五花八门,有人说姥爷随解放军南下打仗牺牲了,也有人说姥爷被阎锡山的部队押到太原杀害了,还有的人说是被国民党军队俘虏到台湾当兵了。然而时移世易,种种传言都渐渐消失。再往后,一代又一代新人在家乡那片土地上出生、长大,年轻人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曾经存在过我的姥爷这么一个人。30多年以后,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海峡两岸关系逐渐恢复正常,两边的“寻亲热”兴起,骨肉同胞虽已垂垂老矣,但毕竟终于可以取得联系甚至返乡匆匆见上一面。这无疑成为能够证明姥爷尚存人世的最后一个机会。然而,姥爷终于还是没有出现。其实在我的姥姥和母亲的内心,她们大概很多年前就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因此她们并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在香港《文汇报》或《大公报》上登载寻亲启事,也没有找当地政府授予我姥爷烈士称号并给予照顾。她们娘俩儿只是任岁月之河静静流淌,默默地承受和消化着时代和命运叠加在她们心灵深处的一切苦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每每读到唐代诗人陈陶的这句诗,我就会潸然泪下。姥爷当年离家时,来不及跟年轻的妻子道声珍重,也来不及亲吻一下正在咿呀学语的女儿,甚至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来得及带上。他后来到底遭受过怎样的苦难和折磨,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似乎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多少年过去了,有关方面也没有任何明确的说法。1949年4月,太原解放。同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第二年,望眼欲穿的姥姥收到当地新成立的县政府送来的一张桌子。这是姥姥一生中收到唯一的一件政府发放的慰问品。读小学一年级时,我少不更事,但很好奇,听父亲和母亲悄悄说起那张桌子,就想知道其真正来历,于是说哪天到姥姥家一定找出来看看。没想到当下就被母亲严厉喝止。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那张桌子。69年时光飞逝,想必那张桌子已经面目全非,甚至早已不存在了;但它一定还保留在姥姥的心里,而且依然完好如初。三年前,听说家乡又公布了一批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牺牲的烈士名单,我仔细查寻,并没有看到姥爷的名字。后来据说申请这个称号要找证人、报材料,还要给90多岁高龄的姥姥和我那年逾古稀的母亲拍照片,让她们回忆往事。家里人都说就别让两位老人经受这样的折腾了,况且能够成为证人的人肯定早已作古,又能从何处觅得?“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我曾经好几次在皓月当空的夜晚,点一盏昏黄的白炽灯,静静品读唐代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那空灵深情的诗句。每当此时,我宁愿相信,正值壮岁的姥爷还常年在那一湾深深浅浅的海峡,独自驾乘一叶扁舟,为两岸生灵的祥和安宁而祈祷、护航。
小时候每到逢年过节,父母亲就会带我们姐弟四人去看望姥姥。每到这时,姥姥总是非常高兴,满脸都是慈祥的笑容。母亲陪姥姥在屋子里一边做饭一边聊天,我们在院子里玩得热火朝天。我刚记事那年,有一次在院子里玩累了,跑回屋里找她们说话,可是看见姥姥和母亲正在低声哭泣。一见我进来,她们立即擦去眼泪,姥姥马上和颜悦色地跟我说一会儿话,母亲一声不响低头做饭,并劝我去外面玩儿。后来多少次都是如此,我实在大惑不解:她们娘俩儿见面应该高兴才对啊!
许多年以后,知道了姥姥曲折的经历和她后来遇到的种种病痛和心痛,我才真正理解,姥姥实在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对象来倾诉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啊!这个人必须是与她骨肉相连,真正理解她,全心全意为她着想,彼此感情永远不会变化的人。对姥姥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的亲生女儿、我的母亲!
四
姥姥小时候裹过小脚,后来赶上阎锡山当年在山西施行所谓“新政”、解放妇女,村子里足不出户的女孩子们终于挣脱千年裹脚布,骨骼正在发育中的柔嫩小脚于是长成了“解放脚”。这“解放脚”虽然不是传统的“三寸金莲”,但是脚弓和趾骨大部分已经变形,基本上丧失了农业劳动能力。童年时期每当我在姥姥家小住,晚上睡觉时,她搂着我,轻唱着千百年口耳相传的那些乡村童谣伴我入眠,但我却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她脱了袜子的脚。我想,她老人家肯定是觉得太丑陋,实在不愿示人吧。
姥爷离家那年没有留下任何积蓄,姥姥只好独自带着年幼的女儿,迈开十分不便的“解放脚”下地劳作,在日常生活中更要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是真正的度日如年。冬去春来,历时四载,家里入不敷出。“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李白的这首《北风行》最为形象地塑造了一位忧心忡忡、愁肠百结的思妇形象:正是由眼前南来北往的行人,想到杳无音信的丈夫;正是由此时此地的苦寒景象,引起对远在边地、杳无音信的丈夫的担心。
盼不回自己的丈夫,从小生长的那个小山村也没有了任何亲人,实在是无家可归了。为了生存,更是迫于强大的社会习俗,四年后,姥姥带着6岁的女儿改嫁了。
姥姥和我的父母亲从来不向我们提起这些伤心曲折的陈年往事,因此我们姐弟四人陆续长大以后,才知道从小称呼的姥爷并不是真正与我们有血缘关系的姥爷。我们的姥爷比姥姥年轻六岁,家境贫寒,不识字,勤劳而木讷,是一个典型的庄稼人,但性格又非常固执。我母亲一直很尊重他,我们小时候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亲姥爷。每次去姥姥家做客,父母亲总是告诉我们一定要懂事、有礼貌,不要主动向姥姥和姥爷提任何要求。所以,在一般的大家庭里,外甥在姥爷姥姥面前撒娇任性,看见好吃的和好玩的就伸手要的现象,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过。现在想来,这也许是父母亲在小心翼翼地维护这种特殊的家庭关系的一个正确做法。1958年,当地发生5.5级地震,姥姥家仅有的三间土坯房成为危房,紧接着又赶上“大跃进”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姥爷早出晚归、辛勤劳作,姥姥节衣缩食、勤俭持家,积攒了好几年,才盖起三间瓦房。这在我姥爷来说是做成了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大事。
我5岁那年,正值“文革”极左路线盛行,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把公社社员们管成铁板一块。除了每天在生产队挣一角钱的工分,所有的农村劳动力几乎没有任何其它收入。姥爷和姥姥共同生育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当时正在县城读中学,需要筹集上学费用,姥爷每天傍晚悄悄独自外出在滹沱河河滩的石料场打零工挣钱。有一天不慎被从马车上滚落的石头砸伤腰部,人们连夜把他送回家。姥姥托人捎话给母亲,母亲立即前往一起细心照料卧病在炕的姥爷。当地老中医给姥爷开了一副中药,并且说熬制时还要用不超过7岁的男童小便作为药引子。我父亲于是骑上自行车专门把我送到姥姥家。我直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站在姥姥家的炕沿上,在老中医和邻居们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往碗里撒尿的情形。真是得病乱求医,其实我那所谓“童子小便”,充其量也就是姥爷和全家人的心理安慰。
母亲和我在姥姥家住了十几天后,姥爷的伤情终于有了好转。母亲带我搭乘村里一辆进城拉货的马车回家。那是一个暮春傍晚,西边天际霞光四射,生产队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一首激越动听的乐曲。表情忧郁的姥姥站在村口,恋恋不舍地看着我们挤上摇摇晃晃的马车,目送我们离开村子。当时我并不真正懂事,但是姥姥的神情,那首曲子的旋律,坐在马车上颠簸不平的感觉,马脖子上清脆的铃声,车轮碾压在乡间土路上发出的声响,路边庄稼地里返青麦苗散发的淡淡清香,这些没有什么逻辑联系的元素都在那一刻交相汇聚,一起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多少年以后,回想起那个情景,我才真正读懂了姥姥的眼神:她饱经人生之无常,饱览世事之无奈,实在再也承受不起这个家庭的任何变故!这是她对命运之神的祈求,以及对全家人的祝福!
综上所述,微型掌骨钢板治疗后踝骨折固定可靠,可以早期进行功能锻炼,同时操作简单,创伤小的优点,踝关节功能恢复较好。
幸运的是,半年后,姥爷的腰伤养好了。
那件事发生10年后,也就是1982年,我初中毕业到外地读师范学校。在我们学校那间布满灰尘、四面漏风的教室里上音乐课、认识五线谱,我才知道10年前的那个傍晚,村子里高音喇叭播放的曲子是每天晚上六点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国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的前奏曲,名叫《歌唱祖国》。里边有一句歌词是“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我也才知道其实这首歌在这之前已经唱了许多年。不过我那时还是很难想象“繁荣富强”到底是什么样子。
1983年暑期,我刚过16岁生日。父亲因积劳成疾四处投医,我也因病住院手术,母亲独自在医院照料我们两个病人。我的姐姐和两个弟弟当时分别上中学、小学和幼儿园。姥爷蹬着自行车送姥姥到我们家,照料留在家里的三个孩子。那天下午,我在市里的一家医院准备接受手术。在简陋闷热的病房,医生和护士当着其他病人和家属的面,让我脱光衣服,仰面躺在一辆哗啦作响的小推车上,身上盖了一张潮湿的棉被,一名护士把我推进因吹着空调而体感冰凉的手术室。在通往手术室的楼道里,我无法左顾右盼,只能看到斑驳而昏灰的天花板上快速掠过的白炽灯光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管道。我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躺在11年前的那辆马车上,耳畔仿佛响起那天高音喇叭里难忘的旋律和马蹄声铃铛声,眼前浮现出姥姥那忧郁的眼神,还有那金灿灿的霞光、绿油油的麦苗!
两个半小时后,我被推出手术室,下半身依然麻醉得没有知觉,并不知道还要经受麻药过后连续几个小时的剧痛。一见到在楼道里焦急等待的母亲,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娘,手术做完了,你不要怕!”其实在手术期间,我都一直能感受到手术刀在我身体上的动作,我还能听到医生和护士们轻声的交谈,以及各种手术器械发出的声响。医生问我:“疼吗?”我回答道:“不疼。”其实我心里一直在默默暗示自己:善良的姥姥一定在为我祝福,我一定会度过眼前这道难关!
在我的印象中,姥姥从未与亲戚邻居们发生过什么纠纷,说话办事从来都留有余地。是的,经历了人世间无数苦难的姥姥,已经把命运之神塞进她心中的坚硬砂砾打磨得没有了棱角,而且用自己坚强不屈的意志和无与伦比的耐心将这些砂砾一层一层包裹起来。经年累月,这些砂砾变成了一颗颗晶莹温润的珍珠。在姥姥心目中,不需要什么大福大贵,无灾祸就是福,有精神就是贵。
几十年来,姥姥一日三餐粗粮细作、一年到头精打细算,悉心操持着那个物质条件极为贫乏的农家生活。上世纪70年代早期,虽然大饥荒已经过去,但是吃点儿带油星儿的菜还像过年一样,是非常稀罕的。童年的我对此并不敢有任何奢望。有一年仲春时节,农家冬储白菜和土豆已经吃完,地里新鲜的青菜还没有长出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在姥姥家,看着姥姥用手搓出细细长长的高粱面鱼鱼,精心摆放在笼屉里蒸熟,拌上黑黑软软的老咸菜,再浇上一小勺她亲手酿造的陈年老醋。我们是坐在院子里吃那顿饭的,正午的春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枣树和杏树已经发芽,刚刚播下种子的菜畦里泛出泥土的清香,北归的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筑窝。多少年过去了,那顿饭的香味还常常在我的舌尖回荡。
五
我的母亲继承了生父生母那里获得的基因,加上后天勤奋努力,她当年在学校读书时一直是最好的学生。那是上世纪50年代,国家百废待兴,社会上普遍重视知识、尊重人才。王蒙1953年创作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风靡全国,开篇就写到:“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这些优美的词句和意境,想必当年在农村高小读书的母亲并没有见过,更不会奢望拥有那样的生活。但是,在姥姥的教育下,我的母亲肯定曾经不止一次梦想着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然而,这样的梦想因为我舅舅的出生而彻底破灭了。早在1955年,姥姥生了她改嫁后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孩,但是因为先天脑瘫,两岁就夭折了。1957年,我的舅舅出生。家里添丁,经济负担和家务劳动陡然增加,再加上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和不可言传的潜意识,姥爷明确表示不愿意资助我的母亲继续升学读书了。1958年,我母亲高小毕业。她虽然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当地教学质量最高的省立中学,但也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她心目中最神圣的校园。从此,母亲从13岁开始就像一个大人那样做家务、干农活了。两年后,姥姥因宫外孕导致大出血而命悬一线,在简陋的公社卫生院连续昏迷三天三夜,手术后终于死里逃生,但是从此落下病根,畏寒、贫血,低血压、头晕,身体虚弱、经常感冒。从此以后,每当姥姥患病的时候,全部家务就由我母亲来操持,同时还要照料当时我那年幼的舅舅。
所有亲戚朋友包括我的母亲,大家都没有想到姥姥后来能够长寿。很多年后,姥姥的邻居跟我们讲,当年姥姥病重,甚至就在医生都认为没救的时候,有人问我的舅舅:“你娘死了你怎么办?”当时刚刚3岁、已经开始学说话的舅舅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有姐姐!”那是1960年,整个国家正在经受可怕的大饥荒。每次吃饭,母亲总是要从自己的碗里多给我的舅舅舀几口带米粒的稀粥。那时候稀粥是当地每家每户的主食,一大块玉米面窝头几乎是奢侈品,几天难得一见。
我父亲比我的舅舅大17岁。父亲和母亲结婚那年,我舅舅只有5岁。父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中专生,毕业时正好赶上国家经济困难,压缩城市户口和单位编制,不给毕业生分配工作,只好回乡务农,后来当了乡村教师。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遭受红卫兵数次冲击,父亲也深信读书的重要性。由于父亲和母亲的影响和帮助,在那个精神和物质条件极为贫乏的时期,我的舅舅也没有荒废学业。1977年恢复全国统一高考制度,他考上中专,后来还读了大学,在城里有了很好的工作。
我们姐弟四人小时候在家乡读书时,姥姥有时到我们家小住,那几天当然就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可是每当看见我们放学回来,姥姥总会喃喃自语:“是我害苦了你们的娘,没有让她念成书……”语气中满含无奈和自责。对于自己年轻时受家庭所累而没能继续读高中甚至上大学,我的母亲一定有无尽的遗憾,但她从未怪怨过姥姥。我刚上小学时,“文革”还没有结束,但是父母亲就一再叮嘱要好好读书。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恢复高考,母亲郑重地对我们姐弟四人说:“如今国家让考大学了,你们不管是谁,将来只要能考上高中、大学,我们不管负担再重,哪怕砸锅卖铁、沿街讨饭,也会供你们上学!”
后来,我如愿来到北京读书。可是姥姥年岁越来越大,加上交通不便,实在不能出远门,我就把在北京拍的照片给她看。每到这时,老人家总要好奇地问这问那,眼眸中散发出孩子般清澈的光芒。
在北京工作定居以后,我数次请父母亲到京小住,特意陪他们游览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每次置身美丽的大学校园,母亲都说,她就像行走在梦里一样。在这个时候,我总是在想,要是姥姥能在我们身边,一起走走看看,那该有多好……因为这三所大学是我曾经学习和工作过的地方。
六
再说几句。
在我从小的记忆中,姥姥一直喜欢整洁。无论什么时候我们去看姥姥,她把家中里里外外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的地方一尘不染。即使她老人家如今94岁高龄了,也是如此。对于从来没有受过一天正规学校教育,甚至一生中到县城的次数都可以数得见的一位农村妇女来说,这样的生活习惯让许多人赞叹不已。
我们全家人都为姥姥祝福,真心盼望她老人家能够健康愉快地再多活些年岁。我们同样祝福依然健在的88岁的姥爷,祝福他们老俩口互相陪伴着走完人生最后的这段旅程。
我们会永远感激姥姥多年来给予我们的无私而珍贵的亲情和大爱,我们也会一直保留着有血缘关系的姥爷的照片,经常想象他定格在36岁的音容笑貌。每当面对世事纷扰,自己的灵魂需要增加正能量的时候,我会再次阅读自己写下的这些的文字,化解心中块垒,振作精神、砥砺前行!
补记:
2017年夏天,我的姥爷溘然长逝。2018年2月23日,正月初八,我的姥姥终于走完她95年的人生旅程,平静安详地告别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