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那片玉米地

2019-11-14 11:17刘勇
黄河 2019年2期
关键词:老舅长官大舅

刘勇

米香鼻尖细汗晶莹,身体散发出温热的气息。她从周边玉米秆的底部剥下叶子,在那一方空地上编成绿色的炕席。她躺在上面和月光一起银光闪闪。玉米秆摇过来晃过去,龟片似的天空发出银质的碎响。这些声音和画面虚化成糖精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湿湿的,柔柔的,泪水一般清凉。

泪水掉在姐姐手背上,越过蓝色的血管和几点老年斑,淌入我手心的情感线和生命线。那里白烟四起,一股烤肉的焦糊味。长官,她摇我的手,你还有……我明白姐姐后面的意思。都说过了,不要火化,我怕火……送我回老家,那块玉米地。

我感到身边围着好多模糊的影子,一会儿稠密,一会儿稀薄。旁边一台电机嗡嗡轻响,身下是滹沱河洁白的冰面。眼皮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我实在无力抬起,只能根据他们的声音和记忆中的形象一一对应。“白董特意强调过,用最简单的方式送他回家,不举行任何仪式,不通知任何人,对他最好的怀念莫过于让他安静,大家请回,节哀吧。”齐明讲话的腔调再熟悉不过了,唯一不同的是,语调不如董事会上激昂,调子低沉,让人觉出他的悲痛。

突然黑白颠倒,白天和夜晚的界线不再分明。我不敢看外面的明亮,只能蛰伏于黑暗中,感知太阳的闷热和光线的磨擦。我发现自己变得明镜般光亮,竟能悬浮在高一点的地方透视自己。外面的太阳应该是好的,滹沱河的冰面在消融,眼皮上的白霜在流走。眼下的皮囊,除了骨头、毛发和指甲这些坚硬的部分,皮肉筋骨和心肝五脏都在松弛消解,我甚至听到了流水的呜咽和淤泥的涌动。一切都在向液体融化。

这次从省城回家的时间比往日长了点。多半天的摇晃,沥青和汽油的味道渐淡,混杂着牛羊臊气和庄禾苦涩的气息越来越浓。我想将这些气息剥离开,露出我渴望的味道,但我知道现在还不能。这些混合的气息像菜花蛇一样,顺着通村的水泥路起伏弯曲,牵引着我直抵幽深的梦境。

这条梦里无数次缠绕的通村小道原本是黄土的,现在都变成了水泥。昨夜的雨会下会将地埂两边的土冲刷些下来,和时光、和季节一起恢复往昔的场景?冬天,两边灰黄的农田了无生趣,乌鸦和麻雀绝望的鸣叫并不能挽救大地的荒凉。通村小道像冻僵的蛇。牛车过后的生动,由对几团牛粪的哄抢而引发。玉茭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牛粪,追着往苞谷脸上抹。我们是来拾粪的,筐中稀软的牛粪迅速坚硬,我将筐中的牛粪分几片到米香的篮中,让她分享这意外的惊喜。她嘴角弯成的月牙真好看,哈出的白气甜甜的,有糖精的味道。树梢由黄转绿。娘脖子上挂着粪笸箩在地里撒粪,她探后手捶捶腰,长官,俺娃骑慢点——那是他骑车去镇里上学。长官,窖中篮子里吊着粽子,一回去就吃了——这是他放学回家。他将这些画面和声音写进了作文。到夏天就好看了,暖风一次次梳理,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波起浪涌,炫耀着田野的厚重和饱满,将通村小道挤得瘦若羊肠。

快进村了,他总想探前手拍拍司机的肩,小王你开慢点,千万别荡起尘土!到村口看见乡亲,赶紧下车步行。年纪相仿的,叫声哥喊句姐。大家最初称他长官,后来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打招呼时改成领导回来了?他们应该知道他后来做了企业,但大家认为这没什么区别,他们有他们的标准和判断。年长的,他弯下腰称姥爷姥娘舅舅妗妗。他们不知道外面流行的称呼,仍叫他长官。他不抽烟,回村时总装盒烟,见人就递,站着蹲下问问庄稼和天气。分开时,背后总有人夸,长官这娃好样儿。

一团密集的黑云和几片轻薄的白云对峙着,当天牙山将夕阳半张脸咬进齿间时,黑云和白云都变成了深浅不一的彩霞,天下万物被映衬得色彩斑斓。我觉得自己正摆脱肉身的束缚和腐败气息的困扰,一时还未能适应这种轻盈。我看到村庄屋顶红色的炊烟和我一起摇曳。牙山寺红墙青舍,暮鼓无人撞击。大雄宝殿那口磬间或敲响,嗡嗡的余音连绵不绝,无限拉长。澄明大师说,没有人能明确说出这声音中止于何时,你说那音断了,他却仍能听见回响……

村口怎么搭起了棚?侧面还有个半人高的台子。人影绰绰,走马灯般朦胧,各色花朵漂浮在黑色的背景中格外明艳。灵棚、花圈、挽联这些不吉的词汇使我意识到了自己不想面对的事实。那是谁在拔动着十几个穿白色孝衣的人调整队形。周围集聚了那么多人,一时无法辩识。前面齐明和儿子坐的那辆黑色轿车已到村口,引起一阵躁动。我无法阻止,只好拍拍我这辆车司机的肩头,说师傅你开慢点,千万别荡起尘土。他仍往前开了一截,才停在离棚不远的地方。姐姐一路扶棺恸哭,几尽昏厥。她坚决要坐在这辆车里守着我。外面几声炮响,姐姐又开始抽泣。我搂住她,姐,你别哭了,别哭了,我们回家了,又能在娘搂我们的土炕上睡觉了。姐姐这回你睡炕头,我睡炕心,你胆小,每到夜里就不敢看窗户外面。

昨天她和大舅通过电话,大舅耳背无法交流。我那亲外甥呀,我那亲外甥呀,大舅哭泣着只有这一句话。姐姐让表弟臭蛋接电话,两人你哭一声他问一句。姐姐明确告知他,你哥明天回家,在家停一晚上,第二天下葬,尽可能不惊动村里的乡亲。姐,这样不好吧,哥是咱村的名人,又为村里办过那么多事,这事应和村委说一下,哥的事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我对着手机说,臭蛋,你找几个人,把我埋在你姑姑身边就行了,照咱姐说的做。臭蛋说,姐,至少得给哥碹个葬吧,就那样埋了,村里人会笑话的。这事万万不可,我这样说。

儿子斜身搂着姐姐,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臭蛋和他媳妇以及孩子们一字排开,跪在棚前烧纸。大舅在一侧拄着拐杖弯腰抽搐,仍低一声高一声,我那亲外甥呀。不断有人拿着五色纸来烧,纸灰黑蝴蝶一样漫天飞舞。我踢了臭蛋一脚,你怎么不听咱姐的话,快,帮哥回家。他拍拍膝头上的土,将齐明拉在村委主任赵来龙面前,互相做了介绍。赵来龙披着迷彩服,双手握住齐明的手使劲摇,你看看你看看,齐董多辛苦,又腾出一只手拍了拍齐明的肘。齐明说,感谢乡亲们,仪式简单一些,白董临走时有交待,他想在家停留一晚,他今生也就这一回了。赵来龙双手缩回,回头喊,七爷七爷你过来一下。

谁踩了一下腿间乱窜的狗,它惊叫了两声。一只晚归的乌鸦哇呀一声,落在村头大槐树上,树枝一阵乱颤。人群裂开了一道缝,众人向两边闪开。七老舅一把白胡子,背抄着手踯躅而来。岁月不断收缩,他比往日更加瘦弱。往年回村,七老舅是唯一不和我谈庄稼和天气的人,他一声又一声感叹人心不古,对祖制规矩的毁坏充满担扰。村长在人前的招呼让他气紧,多少年了,大家好像忘了他的存在,他影子似地游移于牙山寺的围墙根,冬天晒太阳,夏天找阴凉。

村长叫来七老舅肯定有他的用意。十五年前娘下世,埋于何处成为一个大问题。娘嫁到邻村白家庄没几年,爹就和娘离婚,又娶了另一个女人。娘牵着三岁的我和五岁的姐姐回到村里,她怕后爹不亲我们,一直守寡。临终她对大舅说,哥,和门宗里人说说,把我埋在娘的脚下吧,免得孤魂野鬼……娘眼泪长拖拖地看着我,将来长官也好和我们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大舅那时耳朵还好使,行行行,哥和他们说。门宗里意见不一,大舅请来了七老舅。那天晚上七老舅是和他的孙子玉茭一起来的,我想有玉茭在,事情会好办点。七老舅拉着我手一股劲夸我,俺娃虽说是本门的外甥,却给咱村撑足了面子,这个念书那个找工作,谁不念俺娃的好。说完这些就开始念叨玉茭的家境,数落他的种种不是。玉茭说,爷,说正事,俺怎能和长官哥比,大字不识几个。七老舅说,让你长官哥给你包点工程,或者采购些东西,再不济,单位灶上买个菜当个保管,这还用个文化?我说七老舅我们公司是制药的,还真没这些营生和岗位。七老舅沉着脸不再看我,扭过脸和大舅讲祖制风水,列举了民国间谁家谁家的例子。大舅说,那咋办呀,我妹白家庄又回不去,总不能抛尸荒野吧?玉茭说,爷你老脑筋,啥风水不风水祖制不祖制的,门宗里不就你一句话。七老舅哼了一声,怨不得你狗崽子不成器,门宗里的事不主持公道,将来谁还听你爷的?大舅哭声可怜我的妹子呀,一时没了主张。臭蛋说,爹,活人还能让尿逼死,把我姑埋咱家二畛那块玉米地吧,这他门宗里谁也管毬不着。大舅请人在那块玉米地里下了罗盘,娘只好埋在那里,娘的心愿最终没能实现。十五年了,她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那片玉米地里,无人陪伴。人活着复杂,死也不容易。我预感到自己也正面临娘当年的情形,但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村长从迷彩服后探出一只手,指划一下齐明、姐姐、大舅和臭蛋。儿子抢先问,为什么把我们堵在这里,我爸要回家!七老舅摸摸儿子的头,你爸长官叫我七老舅,俺娃听七老老舅说……一口痰上来,七老舅咳了几声,脸红着将痰咽了回去。你爸长官从小在村长大,对村里乡亲多有帮衬,村人感念,在此专设灵棚祭奠,与公与私应该。但按祖制,你爸长官毕竟是本村的外甥,算不得门宗里人,又客亡他乡,进村不合祖制。大舅抬起拐杖戳了戳地,我那可怜的外甥呀。姐姐看一眼村长,看一眼齐明,泪水刷一下冲了下来,摊开双手,这了声再说不出一个字。七老舅拈着白胡尖,长官他姐,你别急,听我说。我爷在世时他老人家和我讲过,大清光绪年间,本族赵孝悌官居陕西榆林道,棺椁回乡,也是停于此地,村人祭奠后下葬的。按说他还是门宗里人……众人一阵嗡嗡嗡,七爷说的是,听七爷的。

天牙山齿间只剩了一抹白。齐明眼看天都黑了,再也按捺不住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大清呀门宗的?白董要回的是他的家,谁也拦不得!他环视左右,后悔没有多带些人回来,心中有点底虚。他和臭蛋说,这村里你是你哥最近的亲人,回家住一晚,是你哥临终的心愿,你就忍心你哥露宿街头?去,告诉司机,咱们回家。臭蛋拨开众人走了两步,发觉小腿上有什么挡住了他,低头一看是大舅油光光的拐杖,爹你……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臭蛋拉了拉村长的后襟。村长另一只手也从迷彩服后伸了出来,和原先的那只手合于一处,抱拳原地转了一圈,待众人静下来后和齐明说,齐董,长官哥回他家这没说的,长官哥回了我们村这也没说的。你看看你看看,村委组织了这么多人,大热天搭棚,谁都没说钱的事情。我的意思还是让长官哥进灵棚,里面冷冻板都备好了。这样既方便乡亲们祭奠,也尽了我们对长官哥的感念之情。

齐明双手托住姐姐的双肘,姐,你看……姐哇一声哭了,推开齐明跪在地上,不歇住地给乡亲们叩头。长官,他想回家,乡亲们的好意我姐弟俩心领了……我想,事已至此,只有臭蛋能挽回局面,就和他说,臭蛋,哥无非是想回家住一晚上,哥已经和咱姐说好了,姐将来住我的房,反正也不常回来,带哥回家吧。我看见臭蛋心脏的血流突然加快,他踢开斜横在腿下拐杖,大喊一声,都滚开,我要接我哥回家!

一股旋风刮来,将一旁的纸灰再次卷起,空中无数的黑蝴蝶上下翻飞。众人围着的圈子一下破了,男女老少在村口迅速演变成了一堵红蓝柳绿的墙,强烈的人体气息填充其间,密不透风。齐明、姐姐、儿子和大舅、臭蛋散落在对面,空洞如飘浮的气泡,吹弹即破。穿孝衣的孩子们合于一处,白花花的轻薄如纸。

通村乡道上,几道雪白的灯光刺向人群,喇叭一阵乱鸣,树上刚歇稳脚的乌鸦扑扑愣愣惊飞于天空。村长跳了起来,叫声歌舞团来了。四毛蛋,赵俊明,灰猴……他点了六七个人的名字,去,把灵抬到棚中。人墙中挤出几个后生,不容分说,打开后车门将我抬下车,放入棚中的两条长凳上。臭蛋搀起姐姐,儿子反复扑了几次想上前阻拦,过来两个后生将他生擒一边,儿子嚎哭乱踢。那几个抬棺木的后生,拍打拍打手走出棚口,其中一个竟是苞谷。苞谷,你还活着,你狗日的不认我了?我上去擂了他一拳,他用手挡过,我看见他小指指甲长长地弯着,涂了粉红色的指甲油。我揉了揉眼,这小子肯定是苞谷的儿子。苞谷死得早,我没有好好帮衬一下他孩子,真该死!当时给他娘留得那几个钱太少了。

棺木大头朝向村外,像一齿白色的牙,唅在灵棚黑魆魆的口中。电机嗡嗡作响,我的身体迅速变白变硬。拐子赵五在我灵前摆好供桌,瓜果梨桃摆满桌面。长明灯点着了,微弱的火苗在黑碗里明灭不定。“拐五,得了个肥差。”“肥?你来,让村长派你,明天你担桨水。”拐五骂骂咧咧提着半桶油漆开始刷材,手里刷子上的油漆鲜血般红艳。

歌舞团的男女演员在台上台下忙乱,马达声一阵轰响,发电机送上了电。村民一片欢腾。报幕员宣布:白长官先生追思歌舞晚会现在开始。热歌劲舞,欢乐的气氛在夜色中迅速泛滥。

一切都突如其来,井然有序,环环相扣,我们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裹挟着,举手抬足都由不得自己。回自己的家,如此简单而自然的事情竟变得这样复杂这样艰难。我大声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回到娘搂我的土炕上,只有常年弥漫的腌菜味,才可让我安然入睡……

一群孩子奔跑于大街小巷,用儿歌的方式传递死亡的消息:死了好死了好,又吃馍馍又吃糕。现在吃糕已非欢欣鼓舞之事,大家有了更高的追求,抓住一切机会,把生老病死都当节日来过。村长两手比划,和齐明惋惜,你看看你看看,太简单了太简单了,长官哥如能迟打发几天,还不请台大戏唱唱?反正就这一回了,风光风光好。他拍了几下齐明的肩,大声感叹,钱是个长工,你得使它,揣在兜里捂着,还不等于护着个主子,自己倒成了长工。我看见老谋深算的齐明一脸苦相,他已经没有能力应付这个局面,谈判桌上的巧言令色在此全部失效。我暗自庆幸,好在我回村的消息没有在更大的范围扩散,要不夜市和小吃一条街也会全套搬来。

村里的男女老少齐聚街口,都挤过来挤过去抻长脖子看歌舞。愣头小子们盯紧艳舞女子大腿的每一次掀动,认真研究内裤的颜色和样式。姑娘们争论长发和短发的各种烫法,眼前有了参考,事实会雄辩地证明自己见解的对错。脚汗精液月经混合成的气味在夜色中摇曳。

月亮像元宝,星星碎银般散落周围,房舍、树木、街巷一派银辉,故乡笼罩在白银世界。唢呐吹响鬼子进村,乌鸦麻雀像甩在夜空中的墨点。一行残兵败将,各怀心思在街巷默默行走。村长、七老舅、齐明和臭蛋在前,我搭着姐姐的肩,牵着儿子的手尾随于后。我们还能回家,目前还有这点自由。沿街家家户户街门前都撒上了草灰,我知道那是为我设置的禁地,看来大家早做了防备。这怨不得乡亲,多少年了都这样。旋风旋风你是鬼,我是阎王不怕你。小时候唱这种儿歌时,心里其实很虚,门前一道草灰,大鬼小鬼入不了户,夜里就睡得安稳。事已至此,我有点后悔不如火化。没有肉身的拖累,就不会产生这一系列哭笑不得的事情。那样大家或许就不会把我当做鬼了。

街角转弯,看见澄明大师领着几个僧人匆匆而来,一手拨动念珠,一手拿着手机通话。随行的僧人抱着木鱼,背着鼓,扛着磬。村长说,赶紧,好好给长官哥超度超度。澄明大师和村长挥挥手,边走边打手机。不误不误,少不了少不了,身价上千万的主。我想和澄明大师说句话,他待理不待理的。我没感觉到心中的悲凉,却有一种被抛弃的虚无。我回望一眼那口来自印尼的磬,在夜色中依然闪烁着紫铜久远的光芒。当我把它供在释迦牟尼像前,澄明试敲了一下,那声音嗡一下发散开来,我直觉得自己离地三尺,轻若鸿毛。随着声音的消逝,自己渐渐缩小,微若纤尘。我将自己的一些无法摆脱的俗念讲给澄明大师听,请他开悟。澄明大师善目微闭:就像这飘忽的梵天之音,声不在磬上,在你心里。

咱们村的人咋都变成了这样?此时,无法理解的一切已压倒了悲痛,姐姐对着前面的背影说。村长放慢脚步扭后身,姐,乡亲们真没一点恶意,七爷不说了么,自古都这样。齐明口吻不再激烈,那也得和我们商量商量,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吧。儿子说,限制人身自由,这是违法行为。七老舅摸摸儿子的头,俺娃还小,听大人的。

终于回到了自家门前,一切都是熟悉的,我低头看了一眼,门槛边没有撒草灰。如果我家的门口也撒了草灰,那我就真正有家难回了。臭蛋推开街门。门轴吱呀一声,这声音和梦里的一模一样。娘站在院心,抖擞一声,长官——我脸上的泪和娘脸上的泪搅和在了一起。娘说,娘走不动了,没到村口瞭俺娃,娘几天前就回来等俺娃了,娘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住的。和娘回屋,娘盘腿坐在锅头上,我枕着娘的腿,娘抚着我的脸。闭上眼,屋内填满了辛辣、浓烈、稠密的旱烟味,嗅不到老咸菜的味道。娘去世后,臭蛋住在这里,说是看门护院,却将原来的木头门窗全换了塑钢。上次回来,姐姐悄悄和我说,这房子好像早不是咱们的了。我问臭蛋原来的门窗呢?臭蛋说堆在南房了。原来风门的边框上米香用指甲抠着我歪歪扭扭的名字,姐姐有次看见了,我不好意思,说是小时候自己抠的。姐姐说,怪不得,从小就喜欢抠门。

这三间瓦房和两间南房是娘一个人用大半辈子心血盖起的。今年清明回村给娘上坟,大舅问我城里新买的房有多大,我说一百五十多平米吧。大舅手心朝前搭在耳朵上,啥?一百五十平米,村委才四十多平米,比三个村委还大,太大了太大了,你看大舅六个人挤在巴掌大的屋里……姐姐听出了大舅的意思,说长官每年给臭蛋的钱少说也超过十万了吧。大舅没听见,接续着自己的话头,反复说,啊呀,太小了。啊呀,太小了。

大舅将拐杖立在门后,昏黄的灯光下油亮亮放光。村长和老舅坐在炕沿上,臭蛋用袖口擦擦地上的板凳,让齐明、姐姐和儿子坐,自己斜靠在风箱板上。村长问臭蛋要旱烟,齐明从包里取出一盒中华烟放在炕沿上,臭蛋把锅头上一个方形铝质月饼盒推过去,里边有旱烟和卷烟纸。村长随手将那盒烟往自己身边勾了勾,边卷烟边说,你看看你看看,一天价乱忙,好多正事还没和齐董和姐姐请示商量呢。姐姐哀哀地看一眼齐明,一滩泥似的早没了主张。齐明迎住村长的目光,像等老师出题的学生,虽故做镇静,但我能看出他慌恐不安。墓穴上午就派人打好了,臭蛋说你们坚决不让碹葬,这不好这不好。不过,既然这是长官哥的意思就不勉强了。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上午打墓时,众人踩倒了赵俊明地里的一溜玉米,这家伙和我大闹一场,好说歹说总算安顿住了。赵俊明?粉红指甲,是不是苞谷的儿子?我问娘,娘说是,灰的,又耍钱又放红。村长吐口烟,臭蛋你也在场,为息事宁人我答应给他三百块钱。我知道这几个小钱对齐董和姐姐你们无所谓。更可气的是,他又托人捎话给我,让我转达你们,明天棺木不让过他的玉米地,这可咋办呀,我也没了主意。齐明问,赵俊明不好说话,可以走别人家的地吗?村长问齐明要了支笔,取了一张卷烟纸,在上面画了个草图。你看看你看看,这是大畛,这是二畛,都南北走向,这是东西路,垂直抵到赵俊明的大畛,墓地南北两侧全是土崖和玉米地,由村到墓地非通过大畛不可。这次处理不好关系,以后上个坟也免不了和你们打麻烦。村长脸前烟雾缭绕,赵俊明他妈的烂人一个,没一点人情味!大舅在一旁独自言语,这个灰圪泡,早年间头畛还是咱家的呢。

村长和臭蛋每人一棒旱烟,蓝色的烟雾在低矮的顶蓬下涌动着,脚汗似的臭味逼得人无法呼吸。我躺不住了,坐起来和娘说,乡亲们这是怎么了?娘,是不是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乡亲们了?娘摸着我的头,俺娃没错,平日乡亲们哪个不说俺娃好,他们知道俺娃在外面扑腾得不赖,倒不一定是针对咱,全是钱这个灰圪泡闹的。俺娃别怕,有娘呢,咱这就去找他爹苞谷。

姐姐抱着儿子默默流泪。姐,你和儿子上炕躺着吧,别太伤心,我和娘找他爹去,小时候他爹和我好的一个人似的。臭蛋扶着姐姐上了炕,姐姐硬撑着靠墙而坐。

村长又取了张卷烟纸,和大舅臭蛋一起拉明细。搭棚多少,供品多少,冷冻板多少,歌舞团多少,打墓多少……

齐明手机捂在耳朵,在院子里打电话。我给你发个位置共享,连夜调一台长臂吊车过来,咱吊过去,对对,我问了,那块玉米地也就二十多米宽。倒不是钱的问题,即便他狮子大开口,万二八千也打发住了吧?是太气人,白董在天之灵有知,还不被他们气疯……

天上的星星越来越稠了,夜空水洗过般干净。村口灯火通明,白光冲天,着了火似的,音乐和歌声隐隐传来……大槐树上安家的乌鸦有窠难归,今晚不知寄宿何处了。

街门哗啦一声被人撞开,玉茭脚上沾泥带水,手中的镰刀银光闪闪。他不认识齐明,也没看我和娘一眼,直冲屋里。众人都愣住了。大舅伸手握住手中的拐杖,姐姐坐起抱紧儿子,村长迅速收起手中写满数字的纸条。臭蛋盯着玉茭手中的镰刀,玉茭哥你这是……噢,村长也在,我把赵俊明那狗日的地割出了一条道!众人松口气。玉茭继续说,姐,我对不住长官哥,虽说这几十年生分了些,可好呆一起拾过粪耍过土。不能让长官哥受人欺负。前天我还梦见长官哥了,他脸白糨糨的,说他累灰了,让我背他回村,想不到竟……村长示意玉茭把镰刀放下,老舅接过镰刀和他的拐杖一起放在家门后。赵俊明那狗日的,灰下个情由了,连死人都要讹,连自家村的人都要诈,明天谁敢拦长官哥下葬,老子和他们拼命!姐姐跪在炕沿上,拉过玉茭,声嘶力竭叫声兄弟,搂往他脖子,放声大哭。我看见姐姐胸腔和口中全是血。多少年了,姐姐和我相依为命,她不嫁我没娶,一起打拚,度过多少难关,我从未见过姐姐如此嚎啕大哭。

村长双肩一抖,将迷彩服褪在炕上,摊着双手说,你看看你看看,又闹下人命呀,玉茭,刚才我们正商量这事,赵俊明能服这个软?

管毬他的哩,他他妈还欠我四五千块钱呢,大不了老子不要了。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我和齐明说,可不敢让吊车来,这事传出去还不成了新闻。齐明又打电话,我听清是财务老宁在问,那笔钱还汇不汇?白总可是早签过字的。齐明说我和姐姐商量下再定。

玉茭说声我去给长官哥守灵,一阵乱响出了街门。村长抓起炕沿上那盒烟扬了扬,我还得去慰劳慰劳大家,臭蛋,单子给齐董和你姐看。大舅拉住村长,还有一个事没定下来。村长问,啥?大舅双手握住在肩上动了动。村长说,你看看你看看,谁扛引魂幡?这是你们的家事,村委就不干涉了,你说抱养……村长看一眼我姐姐和儿子,突然收住了话头。

我搀着娘在街巷行走,月光下没有我们的影子。苞谷在学校操场上翻单杠,地上一片银白,人没了影子总觉得缺胳膊少腿。我知道你狗的会来这里。学校早不是往昔的模样了,十几间二层小楼,除一楼有两间亮着灯,其余都黑灯瞎火,二楼门顶挂着“图书室”“实验室”等小牌,在风里哗啦哗啦响。娘想和他说赵俊明的事,我扯扯娘让他别说了。苞谷又上了单杠,风车一样在上面旋转,长官,我在这里等你,是想阻止你给村的那笔钱,这个元宝扔不得。故事还是我讲给他的。说是财主听到隔壁穷人欢歌笑语,心生不快,从墙头扔了一个元宝过去,不几日,穷人家兄弟父子就黑血为仇了。

学校后面是牙山寺,澄明大师和众僧齐集灵棚超度我的亡灵,寺院静悄悄的。寺前千年古柏的枝桠间有轻微的躁动,村口大槐树上的乌鸦栖息在那里了。我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的情形,那具臭皮囊就在那里,对此我已无能为力。我说娘你先回,我想一个人走走。娘说,娘知道俺娃心里还想着米香,她一直在玉米地里等着你呢。

从来没有以这样的高度俯视过家乡。月亮和星星掌着天灯,照亮了世上万物。乡间小道将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切割成一片一片大小不一的碎块,大地仿佛披上了和尚的百纳衣。玉米地湿润的气息,散发出甘甜的味道,单纯而浓烈。微风掠过,玉米叶片发出银质的碎响。我看见有一小块土地泛着新翻泥土的腥味,像一处还没有愈合的伤口。

毕竟有些事是无法忘怀的,否则人生就会失去许多美好。米香从周边玉米秆的底部剥叶子,在那一小方空地编成绿色的炕席。她躺在上面和月光一起银光闪闪。她问我什么味道,我说是糖精的味道。风摇了一下玉米秆,玉茭棒棒上红色的丝线撒了她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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