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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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志里写着,嘉靖六年,大寒,冰沿着城墙根子冻了一百来米宽,曲里拐弯地一直延伸到关外。关外的异族水性不行,每次冲关都是从山上破个口子,干点坏事又跑回去,他们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体面地踏海而至。守军也没想到,所以海边的这道关最闲,尤其是到了冬天,不赌两把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海冻得特别结实,异族最精锐的骑兵走在上边,就像擂战鼓,咚咚咚,咚咚咚。他们走到前哨,守军还以为看花眼了,等哨兵回过神来,快马到城里报信,城里的牌局正打得火热。
守军宁可相信哨兵睡昏了头,也不相信异族会踩着冰面过来,他们不耐烦地站在城头,都已经能听见战鼓声了。派出去的快马又回来了,说大雪封山,进不来也出不去。情急之下,管事只好带领大家在海神庙高搭祭台,求海神爷给条生路,不一样的是,以往都是祈求风平浪静,这回却恨不得巨浪滔天。但求了半天没动静,异族的战鼓声却越来越近,有人沉不住气沿着冰面往南跑,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两条腿能跑到哪儿去呢?
兵临城下,城里乱作一团。眼看异族的铁骑列队就要冲过来了,管事仰首苍天,赋绝命诗一首,此公后来有诗收于方志,那绝命诗忝列其中,写得慷慨激昂,壮怀激烈。不过,这首诗也没派上什么用场,因为冲在最前面的那名骑兵,在冲刺的最后阶段,腾空跃起,却扑嗵一声消失不见了。紧接着,整个海面开始松动,城头上的人愣了半天才爆发出一阵欢呼。在欢呼声中,咬着牙冲上岸的骑手被射死在沙滩上,幸存的一退再退,站在浮冰上望着远方,归乡路迢迢,漂着漂着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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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3号开始一直是低温天气,冷空气带来降雪和寒潮,而后又不断有弱冷空气补充进来,造成持续低温。同时,随着地面积雪的融化带走部分热量,造成夜间气温不断下降。6日凌晨,气温已降至零下26℃,是岛上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低值。低温天气使海水冰层厚度达到一米,海浪被凝固在岸边,形成一道两米高的冰墙。一篇叫《冻海奇观》的文章100000+以来,不少人冒着严寒跑到海边,年轻人手拉手在冰面上行走,摄影发烧友举着各种长枪短炮,网红和媒体都忙着直播。有个渔民在直播里说:“打渔二十年了没见过冻海。”后头的老汉说:“滚犊子,打渔四十年的都没见过。”
电视台请来做节目的齐馆长说:“四十年没见过冻海也是正常的,照这么算,这回冻海跟上次隔了好几百年呢。”
齐馆长来到海神庙,在海神庙旁边有个陈列馆,馆里头有几块石碑,上头记载了几百年前的那次战事。遗憾的是陈列馆没开门,大家有点失望,齐馆长索性就在门口讲起故事。
故事好听,围了好多人。人们一边听着,一边拿眼四处寻找当年的海城,可惜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齐馆长指着海景楼告诉大家,那就是海城原址。人们这才发现,海景楼里有好多人站在窗口往下看,大家忽然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主持人才想到一句结语:“我恍惚觉得海城并没有消失哎,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着。”
齐馆长听了很激动,当场吟诗一首:“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当你凝望高楼的时候,高楼也在凝望你。在海景楼的一扇落地窗前,老黄正在打包个人物品,他看见了下面的老朋友老齐,老齐一定又在讲异族的故事。老黄从花瓶里抽出一轴画卷慢慢打开,按在玻璃幕墙上,那正是陈列馆中石碑的拓片,画卷里的冻海与现实中的冻海合为一体。此刻,冰面上的人们正跨过画卷中异族士兵的尸体,在纸面上移动,时隔五个世纪的两个时空交汇在了一起。老黄沿着拓片中冻海的方向一路向南看去,他忽然在拓片中发现了什么,仔细辨认一番,那些墨迹居然如同一匹匹奔腾的烈马——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异族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全军覆没,而是像拓片中这样沿着冰面一路向南。老黄想,如果现在有一匹马的话,也许他就能沿着冰面一路到达南面的小港口,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老黄回到小区已是下午两点,他从没这个时候回过家。他走出电梯,看见正对着的自家家门,一时还有点紧张,像个犯了错误被提前赶出课堂的学生。老黄犹豫之际,电梯门关上了,在一梯一户的楼道里,更显得没有退路,他怯生生地伸出手指头,按在指纹锁上,门啪地一声开了。老黄缩头缩脑地走进门,还好,吴小英是不会这个时候在家的,自从儿子上大学后,他俩一个礼拜能见两回面就算多了。下午两点,正阳光充足,但是老黄没心情,他随手把拓片插进掸瓶里,在沙发上坐下。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沙发上有本书,老黄一翻,就翻到了《鹅笼书生》。《鹅笼书生》讲的是一个人背着鹅笼走在山路上,碰到个崴脚的书生,这个书生是个精怪,把身体缩小了跑到鹅笼里。休息的时候,书生从嘴里吐出一个女人来陪他,可是这个女人并不喜欢他,趁他午睡时,躲在屏风后面又吐出来一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也不喜欢那个女人,趁书生唤她到屏风里,又从嘴里吐出个女人来。歇过晌,书生说,我们赶路吧。屏风外边的男人赶紧吞掉女人,女人赶紧跑出来吞掉那个男人,一级一级就像俄罗斯套娃,最后鹅笼里还是书生一人。这些都被背鹅笼的人看见了,他乐了,但是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背起鹅笼和书生继续赶路。
老黄也乐了,翻过来看看封皮,又接着看,看着看着就睡了。老黄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沙发上睡觉。他从来没睡过下午觉,这觉睡得真香呀,他在梦里对自己说。睡着睡着,屋里来了个女人,但老黄并不认识她,那女人好像也不认识老黄。女人站了一会儿,便悄悄朝他走过去,手里还拿着根棍子。老黄一惊醒了,看见自己眼前真有个女人。
老黄有点懵,舔舔嘴唇,好像这女人是他吐出来的。
“你是谁?”老黄差不多是喊了。
女人紧张得不敢说话,扭头朝一边看。
“别紧张,是我。”
老黄听声,噌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看见四弟正坐在茶台边上,喝他的茶,抽他的烟。
“你们干吗呢?怎么进来的?”老黄看看家门,家门好好的。
“我们每礼拜都来一回,这你都不知道?”
老黄又看看那女人,干巴巴问了一句:“你来干吗?”
“你好像不是这家的人。”四弟没接他的话。
老黄起身用手搓了搓脸,走过去,四弟熟练地给他倒茶。
“啪。”四弟给老黄点烟,“你说你,买这么大个房子,还得雇人做卫生,回家也就睡个觉吧?”四弟把烟掐了,靠在沙发背上,伸展双臂,举头看屋顶。
“谁让你们来的?”老黄问四弟。当然,这是句废话,不是他自然就是吴小英了。四弟也觉得没必要回答他。
“你最近干吗?”老黄问四弟。
四弟斜老黄一眼:“上班。”
保洁阿姨又开工了,老黄看了看,再回头,四弟已把名片递到他鼻子底下。
“物业经理?我们小区的?”
“有事您说话。”四弟说。
老黄重重地用鼻子出了口气,把名片丢到茶几上。
“以后别来了。”说完这句话,老黄总算找到点主人的感觉了。
“不来?”四弟环顾了一下房间,“不来谁做卫生,你做?”
“我做,怎么了?”老黄看看四弟。
四弟眼珠子一转,吸了口气:“我说二哥呀,你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我来这仨月了,这钟点没见你回来过啊。”
老黄有点尴尬,没想到这么一个细节也被四弟捕捉到了。
四弟又追问:“咋回事?跟我说说。”
老黄脸色一变:“跟你说不着。”
“你不说我也知道,机关裁人了对不对?”
老黄一惊:“你听谁说的?”
“这还用听谁说,我那发小,池子,不就是你们公司的吗?够狠的呀你们,连领导都裁。”四弟又点了根烟,“也是的,你们那儿领导也是忒多,退休年龄再往后一延,活越干越少,钱越拿越多,裁了好,也算给企业减负吧。”
“你……”老黄刚要发火,保洁阿姨告辞,老黄只好又憋了回去。
“你不走?”老黄看看表。
“我还得一会儿。”四弟也看看表,这时候门响了,进来两个工人,麻利地套上鞋套,往客厅去了。客厅推拉门外头有个小花园,花园里响起剪刀声。四弟靠在沙发上朝花园里喊:“把东边几棵铲了。”
四弟这一喊,老黄倒忸怩起来,他真觉得自己像是在别人家里,四弟喊完工人又安慰老黄:“多大点事,让二嫂给你找个地方。哎呀,你说你们两口子,有什么抹不开的,抹不开我帮你说。我巴不得有个有本事的媳妇呢,你倒好,有还不用。”
“滚!”老黄实在忍不住了,朝四弟大吼道。可是显然没hold住,四弟不慌不忙地说:“我呢,是二嫂雇来的,滚不滚得问她。”
“不用问,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这家你什么时候说了算过?”
“滚!”
四弟走了,又剩下老黄一人,他点了根烟。客厅的光线暗下来,老黄也没去开灯,他在黄昏里忐忑地等着吴小英。下周他就要去小港口报到,还没跟吴小英商量,四弟没说错,吴小英的确能给他找下一个不错的地方,但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长久以来,包括四弟在内的差不多每个人都沾过吴小英的光,他们都念吴小英的好,在他们看来,这么大的房子当然是吴小英买的,连他这个企业文化总监,也是吴小英通过关系运作来的,他不过就是写过几本破书,编过几个剧本,徒有点虚名罢了。况且,他这两年在写作上也没什么建树,创作上遇到了瓶颈,轻易到手的只有年龄。吴小英却不一样,有权力,有美貌,她才是这个家族的明星,再加上还有个灵机妙算的姨妈,他的家族都紧紧围绕在这两个女人周围,时间长了,让他觉得好像生活在一个母系社会。但是这一次,他不想跟四弟们站到一个队列里去。再说了,在那个队列里,老公也算不上什么特权,所以他自作主张,申请去了偏远的小港口。
天黑了,老黄陷入黑暗。他不知道吴小英什么时候回来,又点着一根烟,火苗在黑暗里燃起的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三十岁生日。那时候,他还是个如日中天的青年作家,但三十岁生日的到来,却让他面临着一个抉择,继续自由写作呢,还是进大公司上班?许愿的时候,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看蜡烛烧了一半,最后还是吴小英以一名医生的职业敏感给他做出诊断:“这样不是很好吗?你要是五十岁的时候才纠结这事,大半辈子就过去了!”这句话综合了医生的严谨、妻子的细微和母亲的宽容,让他一下子获得赦免和新生。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惊,原来他早就是吴小英队列里的人了。
那一夜,是吴小英值班的日子,老黄没等到妻子。
第二天,老黄拿了一瓶上好的黄酒,买了排骨和鱼,去石头城拜访吴小英最亲爱的姨妈。吴小英的父母在外地,姨妈的儿子去了日本,她们都是彼此在本地唯一的亲人。开车去石头城大概要一小时,一旦过了城乡分界线,路面就畅通无阻,空气也比城区好得多,从这里回望市中心,能清楚地看见一只大碗倒扣着,罩住他们的天空。石头城是个古村落,但说是古村落,里面又全是现代化的,只留着一个古朴的外壳。多数村民迁走了,搬进去一些艺术家、装逼犯和修仙的。姨妈跟他们都不是一路,她是个生活家,最懂得过日子,她的道理都是用日子过出来的,又简单又实用,让人心里踏实。
正是梨树花开的时候,姨妈在院子里和客人喝茶。老黄不期而至,姨妈也没觉得意外,她接过老黄手里的东西去了厨房,老黄和客人点点头坐下,多多少少有点尴尬。客人是位年轻女子,貌美,憔悴。平日里,访客与访客相遇,姨妈很少相互引荐,深层次的原因是,姨妈的访客身份各异,有些并不想被外人知道。这个女子看起来也是找姨妈破心疑的,老黄多少也能看出点门道,所以不便搭讪。女子独自想着心事,老黄给她添了茶,点个头,就起身去厨房了。
老黄支支吾吾地把去小港口的事跟姨妈说了,姨妈说:“小英说不让你去新疆,又没说不让你去小港口。”
老黄说:“那您的意思是她不会反对?”
姨妈说:“反对什么呀,世间万物总得有个自己的去处吧?”
老黄从石头城回来,心里踏实多了,既然姨妈说没事,那肯定没事。吴小英对姨妈可谓言听计从——这么说吧,吴小英能有今天,离不开她姨妈的策划。
老黄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无事可做,终于选择了一种很奇怪的方式填补空虚,他开始找搬家的时候姨妈带来的那把斧子。刚才在石头城,姨妈说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又长又宽的粉条扎着红绳,应该立在案头,代表顺顺利利。床头要靠在墙上,那样才能有靠山。灶台要朝南方,南方是火旺的方位。若以此类推,是不是姨妈就应该待在石头城,他就应该待在小港口?老黄想到这些释然了许多,仿佛再次获得三十岁生日以来的又一次新生。可是,姨妈带来的那把斧子会在哪儿呢?这种又吉祥又凶险的物件,不可能随随便便放在哪儿的。他开始以找斧子的名义,跟这个家接触。
老黄寻找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在墙边的掸瓶里,拓片的旁边看见一只木把柄。此刻,吴小英最亲爱的姨妈正化身成一把斧头,倒竖在掸瓶里,老黄一边为这个诡异的念头感到抱歉,一边又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老黄握住把手,把“姨妈”从掸瓶抽出来,可那一瞬间,露出来的并不是斧头,而是一柄木如意。这木如意又是哪儿来的呢?
在这个临近黄昏的下午,老黄站在客厅里神情恍惚,刚刚亲近了一点的一切,又一次变得很陌生。这时候,楼道里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老黄一阵发慌,赶紧朝门口走去,假装正要出门的样子。高跟鞋的声音消失了,老黄松了口气,他的手慢慢从门上挪开,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柄木如意。他返回客厅,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就又把它塞进掸瓶里。
门开了,他们都把对方吓了一跳,尤其是吴小英,还喊出声了。老黄尴尬地搓搓手,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在吴小英没再纠结,快速朝里面走去。正是晚饭时候,老黄想,要不要跟吴小英出去吃个饭,顺便告诉她自己去小港口的事情?老黄心里运了运气,走进去找吴小英说话,他在衣帽间门口看见吴小英踩着高跟鞋,只穿了条三角裤,身材仍然保持得很好,乳房虽然有点下垂,但依旧圆润。让老黄有点冲动,他正犹豫着,吴小英已经穿好衣服,拉着拉杆箱从衣帽间出来,简单说了句“我赶飞机”,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老黄又一次独自站在大客厅里,脑海里还是赤裸裸地穿着高跟鞋的吴小英。他走到卧室,重重躺在他和吴小英的大床上,旁边有熟悉的真我香水和来苏水的气味……
3
小港口守着一大片荒滩,小葛是老黄手底下唯一的兵,是上边一个领导拐弯抹角的亲戚,农村人,老实,每天擦桌子扫地,再没别的事做。公司的季节性很强,眼下正是淡季,员工都休探亲假,小港口显得很冷清。窗外就是大海,但没有沙滩,一条栈桥一直伸到很远很远的海面上,穷极无聊时,老黄会到栈桥上走走。有一次海雾很大,他明知道脚下是笔直的路面也不敢再走了。他听着海浪声,忽然想起拓片上的那些站在浮冰上的异族,便觉得脚下的栈桥开始晃动。因为那次经历,老黄对大海产生恐惧,公司里的人多次邀请他坐船出海钓鱼,他都婉言拒绝,从人们的表情中他感觉到,自己几乎错过了小港口最大的福利。
错过福利的老黄,自从不去栈桥后,活动的范围就更小了,好在得益于他的颈椎,他还结识了两位朋友。老黄的颈椎不好,小葛告诉他县城里有个按摩师不错,他就去了,一去竟成了常客。诊所的生意不错,每个患者都有固定的时间,排在老黄后头的是个木匠,也是一个人在小港口混生活。木匠叫春水,是个大喇叭,自来熟,一来二去就和老黄混熟了。没过多久,诊所又来了位按摩师,这样跟老黄一个时间接受治疗的又多了一个小伙子,更碰巧的是,他也是位异乡客。
有一天下了小雪,春水提议一起喝点小酒,三个人便在附近透风的小酒馆喝到半夜。喝完酒,老黄一个人回住处,雪夜,荒村,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一刻他落寞到了极点。他想给谁打个电话,可是站在雪地里按了半天通讯录,也没挑出一个合适的人。他的手指头在吴小英的名字上酝酿了半天,都快按出去了,又赶紧收回来,这时候他忽然觉得,刚才的那个小团体其实也挺好的。
小葛休班了,老黄自己拾掇办公室,心血来潮,他开始整理带来的东西,主要是书。老黄翻开一本杂志,看到自己写过的东西,十多年没碰了,乍一看,那些话像他儿子说的。其中一个小说通篇都在骂领导,他一下子穿越了,发现这本身就是个小说,小说里年轻时候的他写了篇文章把现在的自己给骂了。老黄忽然觉得,一个人如果养成给未来的自己写信的习惯也挺好的,邮局或快递公司能不能开通个给未来送信的业务呢?这么一想,他思路就打开了,写作便毫无预兆地突然复工,他兴致勃勃地坐在电脑前敲下了一个题目。看看窗外的碧海蓝天,他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上帝开启的那扇窗户吗?刚想到这里,手机响了,老黄一看,是老马,接通了,是叫他去。老马是老黄的死党,俩人一起入职,一起住单身公寓,一起追求过吴小英。现在,老马提级去边疆快一年了,这是第一次回来,这顿接风酒老黄必须得喝。
冬天的沿海高速公路很安静,让即将开始写作的老黄感到惬意。饭局上,老黄见到了不少同事,寒暄几下,老马来了,一见到老马,他鼻子就酸。老马看上去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在那边病了一场,差点要了命,这次回来是办内退,再也不回去了。老马讲起那边的事,同事们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有的同事安慰老马,留下的也强不到哪儿去,新领导没有老领导有人情味,什么都朝青年人倾斜,我们这帮老家伙,指不定哪天就歇菜了。老黄没怎么说话,可是话题还是引到他身上了。同事们说,还是老黄有远见,不降不死走为上,那小地方多舒服,等于提前养老了,下回出海钓鱼找你啊。
老黄赶紧说,都去都去。
老马一口酒没喝,饭吃到一半就撤了,老黄有心送他回去,被老马摁住了。酒喝到后半夜,老黄找了个代驾,作代驾的小伙子不错,送到楼门口不算,还要把他送上楼去,就冲这句话,他多给了十块钱。
老黄进门已凌晨一点,把吴小英吓坏了。吴小英出差回来了,她让老黄换身衣服,洗个澡,喝点茶。老黄却什么都不干,就躺床上跟吴小英聊:“老马不容易啊,从贵州到甘肃,又从甘肃到了新疆,去了个跟什么斯坦挨着的地方,冬天零下四十多度,雪大得能把牲口埋了。老马在那边总共见过两回女的,第一回是牧民的老婆,腰粗得跟水桶似的,第二回是内地去的宣讲团,都是年轻的。老马失眠了,还不如不看呢。”吴小英耐着性子听老黄讲完,又催他换衣服,洗个澡,喝点茶。老黄还是什么都不干,就那么躺着继续聊:“你是没见过呀,晚上九点的火车,黑乎乎的大戈壁,火车站在哪儿呢?黑车司机说等着吧,一会儿就有了。他一走,连车灯那点亮都没了。差一刻开车,亮灯了,跟变戏法似的,火车站就在眼巴前,走进去一看,其实火车站就是一道墙,里外就差两根铁轨。刚一上车,灯又灭了,真是马勒戈壁啊。”
吴小英急了,开始从床上往起拉老黄,老黄仍躺着跟她聊:“老马才去了半年,回来就剩半条命了。”谁知道老黄刚说完,扑通一声,从他家衣柜里掉出个男的,躺在地上,也剩下半条命了。
吴小英不愧是专家,一看就知道怎么办,老黄躺在床上看着吴小英按压那个男人的胸部。按着按着,她的乳房就从睡衣里跑出来,但是吴小英顾不上,老黄想帮她一把,哪怕是帮她把乳房塞回去。可谁知道躺久了,一站起来天旋地转,也扑通一声倒在地板上。不过倒没什么危险,他让吴小英继续按,然后稳了稳,准备自己坐起来。一扭头却呆住了,他在床下面发现了姨妈送的那把斧子,在这个时刻发现这种东西,是命运在开他的玩笑么?姨妈说过,什么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这把斧头待在这里,就是为了今天这个时刻吗?
老黄顿时酒醒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把斧子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半裸的吴小英还在忙着救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看样子已经醒过来了。
老黄疲惫地回到小港口,看着窗外的大海和栈桥,又是另一番景象。周四是小饭局的日子,他无论如何也没心思去吃饭了,可黄鹏却偏偏打来电话,问他俩怎么回事,不去怎么也不说一声?老黄作为老大哥,确实要有一点面子,勉强说这就过去。等他到了,春水也到了,看样子春水那边也发生了点情况,一只胳膊打着石膏。春水性子直,有一说一,告诉他俩,这胳膊是昨天晚上找女人碰上仙人跳,被打折了。
黄鹏说:“你这又是何必呢?给他点钱不就算了,还搞成这样?”
春水说:“不光是钱的事,赶上警察突击查房,他们要跑,我拉着不放,才打起来了。”
黄鹏说:“干吗拉着不让跑?”
春水说:“得证明我清白呀!”
黄鹏乐了:“你光着屁股谁能证明你清白呀?”
春水说:“一码归一码。”
老黄也被春水搞得有点轻松了,他看看春水的胳膊,的确不像在讲笑话,但这本身又是个笑话,便看着春水想,幸亏还有这么个小组合。为了安慰一下春水,他叫了一瓶酒:“来,我们喝点。”
几杯酒落肚,黄鹏对春水说:“你到底是个傻逼木匠,偷人都不忘给人家修衣柜。”
老黄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春水脸色也不太好看,老黄忽然意识到,春水一旦爆发,他很可能连屁股底下这个刚坐热乎的位置都没有了。为了能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上,也为了再尽一点老大哥的义务,他说:“来,我给你们讲一个衣柜的故事吧。”
老黄就从高速公路讲起,老马的饭局,半夜一点回家,给吴小英讲故事,只剩半条命的陌生男人扑通一声从衣柜里掉出来,连吴小英半裸着救人的细节都没有漏掉,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外面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饭馆老板也趴在桌子上睡了,对面店铺廉价的彩灯照在老黄脸上,照得沟壑纵横。老黄讲到在床下发现斧子那个最关键的地方停了停,让春水和黄鹏都屏住呼吸,连饭馆老板似乎也醒了,支棱起耳朵偷听着,他们都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老黄会不会已经是个通缉犯了?老黄喝了一口酒,点了根烟,面色平和地继续讲斧子的故事。他说他伸手去摸斧子,只差一点点就摸到了,却怎么也摸不到,他最终只好放弃,躺在地板上看着那柄斧子,上面还系着红线。这时的吴小英气喘吁吁,她的病人已经复活了,她的乳房也塞回去了,她不知道老黄刚才干了什么,但老黄发现那个复活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无声地平视着刚才床底下发生的一切。
春水和黄鹏都松了口气,他们举杯安慰老黄,黄鹏说:“他们老家确实有斧子放到新房床底下的说法,斧和富谐音,代表富贵嘛!”
春水却说:“不好不好,我们老家床底下是不能放利器的,不吉利,不吉利。”
黄鹏不服气,问春水哪里不吉利,春水说:“咱们就说老黄吧。老黄你说,你要是真摸到了斧子怎么办?”
老黄被问住了,是啊,他摸到了会怎么办呢?此时此刻,他手里好像真握着一把斧子,不知何去何从。老黄憋得满脸通红,俩眼珠子往外鼓,春水和黄鹏见状,都觉得问这种问题有点对不起老黄,春水赶紧给老黄递烟点火,老黄却哇的一声哭了。
哭就哭嘛,还哇的一声,可把春水吓傻了,连老黄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干吗要哭?他使劲朝他们摆手,但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不停地摆手,看上去好像知道罢了。从春水和黄鹏的角度理解,他摆手的意思可能是,“唉,啥也别说了,都是眼泪啊!”也可能是,“谁都别管我,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总之,甭管怎么理解,他们都没有安慰老男人的经验,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儿。老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特别热闹。哭着哭着还出汗了,小酒馆里没有暖气,温度不高,老黄头顶上却呼呼冒着热气,好像刚跑完几公里回来。哭到最后,居然还做了个扩胸动作,看来真是舒展开了。
春水松了口气,他端着胳膊早就累得不行了,迫不及待地钻进三蹦子走了,剩下老黄跟小黄站在空旷的街边抽烟。抽完烟,老黄拍拍黄鹏刚要走,黄鹏忽然说:“老黄,你刚才……(哭)之前讲的那个事是真的吗?”
老黄说:“哪个?”
黄鹏说:“就是海冻成冰坨子的那个。”
“哦,那个,怎么了?”
“那不就是中国版的《冰与火之歌》吗?”
“哈哈,”老黄说起异族的故事两眼放光,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以前,我也不大相信是真的,但是现在信了,你知道吗?他们残余的部队就是跑到这边来了。来这边半年,我光研究这个事了。我还有个朋友,他是地志馆的,比我有研究,我俩基本上能确定了。”老黄看看周围没人,小声对黄鹏说,“你知道吗?这片地方的人,多半都是异族的后代。”
黄鹏瞪大眼睛说:“我靠……还有这事?这可是大新闻了吧?”
老黄说:“那倒也算不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血统早不纯了。我那有石碑拓片,有空上我那去,对着图给你讲讲。”
“对了对了,”老黄继续说,“你知道海水是怎么结冰的吗?”
黄鹏摇摇头。
“我给你讲讲啊,”老黄一边说一边捡个石子,蹲在地上给黄鹏画示意图,“海水结冰比较复杂,一般得有两个条件,低温和大风。表面的海水温度降低,密度就大了,密度一大,就开始下沉,下边的海水就浮上来,然后继续降温,再下沉,再上来新的海水。风大的话,可以加速海水的混合,相当于搅拌器,什么时候整个海水上下温度都一样了,就开始结冰了。但有意思的是,海水不一定从表面上结冰,它可能从任何深度结冰,也就是说可能表面上还是水呢,下边已经冻成冰坨了。”
黄鹏递给老黄一根烟,老黄接过去,却顾不上点火。“还有还有,”他又看看四周说,“我跟老齐发现了个古墓,告诉你先别跟别人说啊,就在欢喜岭东边那块庄稼地里。我给你说啊……”
“老黄!”黄鹏忽然打断老黄的话,老黄一愣看着黄鹏。
黄鹏说:“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我们买你的版权。”
老黄又是一愣:“谁?你们?”
黄鹏说:“我哥是影视公司的,现在很缺本子,就你这故事写好了,拉几千万的投资没问题。”
老黄没想到,在这个落寞之夜,竟有这么大一个彩蛋等着他。在昏暗的路灯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从远处看过去,俨然一对亲父子。
当天晚上,老黄就开始写异族的故事,兴奋得彻夜未眠。
小港口真是个搞创作的好地方,想起当初姨妈说的那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这个地方简直是太适合他了。一连两个礼拜,他都在小港口写作,竟把吴小英给忘了。终于有一天,吴小英打来电话,让他回家一趟,说有重要事情。
老黄回去一进门,看见吴小英端坐在客厅里,吴小英对他说:“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老黄犯了错误,一切都是他那天半夜一点突然回家导致的,而这次他被召回来,倒像是要给吴小英说清楚什么的。
老黄并没有觉得委屈,而是拉着吴小英去了卧室,说:“我们床底下有一把斧子,你知道吗?”
吴小英被老黄搞得莫名其妙。老黄说着躺到地板上,仰视着吴小英,吴小英抱着双臂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老黄把身子使劲探到床底下,这回他终于摸到了斧子。吴小英看见老黄真的从床底下拖出一把斧子来,吓了一大跳。老黄说:“那天晚上我就看见这把斧子了,我就想斧子是姨妈放在这的,肯定不会是派这个用场的,对吧?连这个事都想明白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吴小英听了,身形一下子松散了。
其实,吴小英和那个男人真的没什么瓜葛,前两天那个男人给老黄打了个电话,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他们是大学同学,上学时候有过那么一段关子,感情还挺深的,但毕业时候分手了,这回纯粹是在展会上碰上的。也不过是吃了个饭,吃饭的时候聊了聊各自的家庭。他离婚了,娶了个八零后女孩,生了俩孩子,大的留学了,户口在美国。吴小英说她没离婚,反正也差不多,天天就一人,说着还有点激动,当初要是跟了他也给甩了。他赶紧说,不一样,不一样,你不一样。吴小英这话说得也是欠妥,撂给谁也不好接,结果不就出事了吗?俩人都喝了点酒,他还没少喝,完事冷静了,各自都有点愧疚。他刚要走,老黄就回来了。醉以入房本就是伤身的事,又让老黄一惊吓,加之闷在衣柜里头缺氧,他能捡条命真亏了吴小英。
老黄和那个男的电话里聊得不错,男的很佩服老黄的气度,这让老黄很得意,心想当然了,那可是几千万的气度啊!另外,俩男人都觉得从衣柜里掉出来的那个环节挺好的,要不会多尴尬?都一把岁数了,面对面站着,还能决斗吗?
话既然聊开了,那男的就更直接了:“事也出了,补偿肯定就是骂人了,只能说声抱歉,希望你们能好好过日子,但凡以后有用得上的,赴汤蹈火一句话。”
老黄也没含糊:“社会上的话就别说了,你好好养养吧,半条命够干啥的?”
吴小英慢慢坐到床上,无声地颤抖。
聊到最后,那男的忽然严肃起来:“好吧,最后多句嘴,其实她挺不容易的,只是嘴上不说。”
吴小英已泪流满面:“你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这时,老黄忽然想起鹅笼书生里的精怪,他吐出来的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及时吞掉另一个男人,可怎么收场啊?
4
时空穿梭,冬去春来,在删掉微信半年之后,老黄终于从他的书稿中跳出来。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对关内外一直到小港口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在书稿后面手绘了一张地图,五百年来,那支异族军队的一举一动,完全在他掌控之中。难怪上一次见到姨妈,姨妈惊讶地说他眉宇间多了些霸气。
在联系黄鹏的前一天,老黄和吴小英送别了他们最亲爱的姨妈。姨妈的出走完全在意料之外,吴小英不说话,眼里噙着泪花,一路上拉着姨妈的手。去东京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姨妈忽然流泪了,别说老黄,连吴小英都没见过她这样。
姨妈抽泣着说:“同仇敌忾一辈子,没想到老了却要定居到敌人的土地上。”
老黄哈哈大笑,把姨妈搂在怀里,姨妈头靠在老黄肩膀上,老黄说:“不管到什么时候,这都是祖国的怀抱。”
姨妈小声啜泣着,像个小女孩,老黄另一只手揽过吴小英来,在两个女人中间,他胸前挂着一个U盘,里面装着那个价值几千万的书稿。
老黄没有把书稿的事告诉任何人,他想给所有人一个震惊。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吴小英忽然要去看看老黄的小港口,老黄答应了,他知道吴小英是害怕姨妈不在的那种孤独。到了小港口,吴小英眼圈红了,老黄以为她还是舍不得姨妈走,说:“行了行了,每个人总要有他(她)自己的位置,姨妈年纪也不小了,她一家团聚不好吗?”
“这一年来你就住这儿?”吴小英哽咽着说,“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这……怎么了?”老黄忽然明白了,他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吴小英哭是因为这个,他发现吴小英现在有点多愁善感了。
“这不挺好吗?”老黄说。
“回头我就帮你调回去。”吴小英拉着老黄的手说。
“待得好好的,我干吗要回去?”老黄说。
吴小英擦了擦眼泪,不再讨论这个问题,她沿着石子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栈桥走去。鞋跟又高又细,卡在了石头缝里,她索性脱掉鞋光着脚走,但走了没两步,就被石子硌得走不动了。吴小英站在那里,老黄走到吴小英前面,背对着她蹲下,吴小英一下子跳到老黄背上,还尖叫了一声。老黄背着吴小英走在栈桥上,四周有点海雾,吴小英显然是给这景色迷住了,紧贴在老黄背上,两条胳膊使劲搂着老黄的脖子,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还不停地在老黄耳边吹热气。越往里走海雾越大,已经看不见路了,但老黄不再害怕,他径直背着吴小英往前走,一直走到栈桥最深处。
“我们这是在仙境里吗?”吴小英兴奋得大喊大叫,海雾打湿她的头发,有一点凌乱。
“好像世界上就剩咱俩了。”吴小英继续大喊大叫。
“啊——”吴小英朝着迷雾里疯狂尖叫。
吴小英从老黄背上下来:“老黄,你他妈的,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享受啊!”她已经忘乎所以了。
老黄从后面抱住吴小英,吴小英转过身来,扑进老黄怀里大哭起来。
整整半天,老黄和吴小英都是在海雾里度过的,惬意极了。老黄决定就在这,当着吴小英的面给黄鹏打个电话。他拨通了黄鹏的电话,却不在服务区,过一会儿再拨,还是不在服务区。他一连拨了十几次,心里渐渐变得不踏实,眼前的海雾也悬疑起来。
黄鹏失踪了。
老黄问遍了所有人(当然,也无非就是按摩师和春水。除此之外,他再没有黄鹏更多的社会关系了)。甚至加上微信,也联系不到黄鹏。夜幕降临,老黄开着车来到他们经常聚会的小酒馆,又向老板打听黄鹏,老板说:“他自己来过一次。”老板还提供了一个线索,说那次他无意中听见黄鹏跟人打电话,说自己是王强。老黄心里咯噔一下,问后来呢?老板说他就听见这么一句,因为平时听他们管他叫黄鹏,所以很奇怪,就记在心里了。
老黄从小酒馆出来刚上车,手机响了。老黄以为是吴小英,一看却是个陌生号。他接通电话,一个男人开门见山地问他:“李伟,王强,黄鹏,你认识哪个?”
老黄一听,嘎一脚急刹车。
老黄问男人怎么找到他的?男人却生硬地说:“加微信,进群说。”
随后,有人加老黄微信,老黄通过了好友,就被拉进一个群里。老黄看了看,不认识群里的每个人。群里的人互相也不全认识,一会儿王强,一会儿李伟,一会儿黄鹏,很快开始聊起被骗的事。有人@老黄,问他被骗了多少?老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假装没看见。有人就粗暴地@老黄,不说话是几个意思?再不说就踢出去。
晚上群里还在聊,老黄忍不住又看了一会儿,他们正在商量报警的事,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不同意报警的,说这种案子不好破,就算是抓了,他没钱还,还不是没招么?再说咱们都是自愿的,根本就算不上受害者。想报警的说,那怎么办?有人说,先联系上他,让他再弄个局,咱们先进去,连本带利就全回来了……
信息不停地向上滚动,老黄看着,感觉自己像一块海冰沉了下去。
老黄失眠了,他不想搞懂那些人,只想搞懂黄鹏。那天晚上,黄鹏很认真地跟他讨论书稿的事,他确实很认真啊,难道这是个恶作剧吗?他能赚到什么好处呢?忽然间,老黄有了一个诡异的想法,他感觉到黄鹏家的墙上,贴满那种不干胶的黄色便签纸,纸上写着很多信息。黄鹏站在密密麻麻的黄色便签前,时不时从墙上撕掉一张便签,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这应该是哪部电影里的情节,老黄记不得了,但黄鹏的真相未必不是这样,他面对着墙壁,逐个审阅候选人。他把老黄的名字从墙上撕下来,看了看揉成一团,老黄的自尊心便被丢在地上,说不定还再踩上一脚。让老黄感到羞辱,这是来自于另一个层面的恨意。
老黄继续寻找黄鹏,但无非就是把昨天的人又见了一遍。他无处释放,只有拿春水撒气:“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呢?大家朋友一场,你怎么好意思这样?”
春水被问急了,对老黄说:“什么叫朋友一场,我们很熟吗?我会把这种蠢事跟朋友说吗?”春水把已经恢复正常的胳膊拍得啪啪响,“你会把你媳妇偷人的事跟朋友说吗?你会当着朋友的面哭得像个娘们吗?”
对于春水的这番话,老黄无言以对,他觉得春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道理的。他承认自己低估了春水的智商,同时高估了自己,这已不是跟朋友掏心窝子的年代了,只能跟陌生人吐吐苦水。
老黄拍拍春水,转身走开了,春水在背后说:“保重啊,老黄!”
老黄知道春水这句话是真心的,但他没有回头,他发觉自己确实很可笑,干吗要找黄鹏呢?问问他为什么对自己网开一面吗?他发现,找到黄鹏将是个更尴尬的事实。
这时手机响起提示音,还是那个讨债的群,老黄默默地把群退了。
吴小英打来电话:“我都安排好了,回来吧。”
老黄沉默了一下,回答:“好。”
老黄是在小酒馆门前接的电话,他挂断电话的同时,发现对面的小超市门前有一个摄像头。老黄便进去跟老板商量了一下,征得同意后开始查监控录像,他也没指望要查到什么,但却从中发现黄鹏了。他一路查下去,跟着黄鹏进了一个小区。
老黄经过一番努力,又查了小区的监控录像,锁定黄鹏的楼号。那栋楼有五层,老黄挨着敲了一遍门,开门的却都不是黄鹏,也没人知道他,老黄只好守株待兔。他守了好多天,吴小英几次催他去报到,他都说在交接工作,吴小英差点就翻脸了。
老黄没有等到黄鹏,但他基本上确定黄鹏是住在二楼最东边那家,因为那户人家从来就没开过灯。于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抽个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踩着一楼的防盗窗,砸碎玻璃跳进了屋里。
完全跟老黄想象的不一样,屋子里收拾得很整齐,并没有贴了一墙的黄色便签纸。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主人的痕迹,便在写字台前面坐下,坐了很久。临走的时候,他发现键盘的夹缝里有一个本子,他打开本子是空白的,但已经撕去很多页。他对着光看见本子上写满字迹,想他的名字也许曾经出现在这个本子上,又被撕下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老黄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着几千万投资书稿的U盘放在桌子上。
吴小英在电话里怒气冲冲地问老黄:“你到底回不回来?”
老黄平静地说:“回。我这就回去。”
离开小港口之前,老黄又走了一次栈桥。夜里的栈桥是很美的,他顺着灯光一直往前走,栈桥下是漆黑一团的海水。他在海中央站了很久,回头望着遥远的陆地,就像是望着遥远的人间。他又想起了黄鹏,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个精怪,被黄鹏吐出来,却忘了吞回去。
回去没多久,老黄又接到那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告诉老黄,王强那伙人被抓了。老黄赶过去看,那一刻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看到黄鹏,又不希望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