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艳文
那些树已然长大,有人认识它们,说是樟树。它们各穷其态,有的张扬,有的收束。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樟树在阳光下微风中伸伸手、点点头,活力满满的。这些成长中的青葱樟树,来去匆匆的人通常会熟视无睹,习焉不察。我每天路过时却喜欢看看它们,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冲它们笑笑。树,是我们生命中的滋润剂,是一个人灵魂安居的巢所。在我的身后,永远会是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林,我的文字,总是在一片树林子穿行,细心的朋友早就发现,我常常成为树林的独行客,有人戏称说是树林子里的“首席行者”。多年的习惯,就这样坚持下来了。
“图腾”一词,来源于印第安语“otem”,是记载神的灵魂的载体,原始人认为,本氏族人都源于某种特定的物种。图腾崇拜是一种文化现象,这概念一直留在我心里。某一个瞬间,心里猛地一亮,随即冒出火花来,似乎心下明白,这辈子,也许树是我的祖先,树是我图腾崇拜的对象。或许,前生前世,我就是一棵树,我是树变的骨肉,树给了我一颗跳动的心脏。
我与树有着某种意义上的不解之缘。
我在一个旧院里长大,也是在孤寂中长大,幸好,院子里树木成林,它们是我最好的伙伴。记得那时院子中间有一棵树,一棵颇有年轮的柚树。父母视其为院宝、家宝,虽然院子里到处都有树——橘树、梨树、桃子树、李子树,然而,设若没有这棵硕大的柚树,就如同一个人没有主心骨一样。父亲每次回家,都要给柚树上肥、剪枝,在他的精心护理下,柚树常年旺盛茂密。等到秋天,柚子又大又甜,若干棵橘树围着它,红黄交错,堪为风景。邻居们来访,都可以吃上柚子与橘子,母亲还会给亲近的邻居送上一些,她亲自用篮子拎了去,或者吩咐我去送一送。
我还未上学时,父亲经常出差,母亲也要忙她的工作,我的童年生活就是与院子里的柚树、橘树为伴。百无聊赖时,一个人翻出浅绿色的流苏纱巾披在肩上,再在院子里采摘几朵月季花插在头上,学着戏里的女子,袅袅婷婷地围着柚树表演。累了,就坐在柚树下,一边与柚树说话,一边傻傻地看着门外,期待母亲快点回家。
后来,我们搬迁了,旧院被拆毁,柚树与橘树都被砍掉了,建起了一栋高楼。有次,我们推着腿伤的母亲从那里过路,看着墙内的高楼,母亲黯然落泪,她一定是牵挂和想念那棵树了?那些年,父亲常年在外,我每天要上学,病休很长时间的母亲与这棵树相依为命。她常常坐在树下,等我回家,等父亲回家。父亲回来后,也喜欢坐在树下,喝一口老酒,拉响他那把小京胡。很多年后,这棵树从未远离我的内心,曾经写下一首诗歌《再读柚树》,里面有两句:“你把所有的情意给了我,过去;我把所有的记忆给了你,以后。”到底是写树还是写人呢?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者,就是写我的母亲?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与老柚树结下了不解之缘。然而,后来的日子总在漂泊中,我留不住时光,也留不住老柚树。在冥冥之中,我对树的好感从未改变,看着树,一而安,再而恋,三而思。这些年,我见过黄山的树、大别山的树、张家界的树、岳麓山的树;见过罗马的树、瑞士的树、巴黎的树、英伦的树、曼谷的树、吴哥窟的树、奥地利的树、维也纳的树;还见过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树,视其魁伟,望其威风,每一棵树都让我心旷神怡,倍感亲切。
走累了,我会坐在一棵树下小憩一会。有大树罩着,分外从容,不必担心有风雨袭击,也不怕骄阳似火。我相信树会保护我,不让我担惊受怕。与树在一起,周遭青青郁郁,素雅洁净,深吸一口气,做下吐纳功。当我站起身来时,会怀抱着这棵树,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因年轮而粗糙的树干,我仰望着它,枝叶浓密而看不到天空,只从缝隙中看到一小朵一小朵的白云。此刻,四周很安静,没人打搅我,如同活在古人的画卷里,想到元代张养浩的一句感叹:“对这般景致,坐着,便无酒也令人醉。”这样心无挂碍地坐着,想起了佛主的拈花一笑,他一切看开后,什么都舍得放弃了,幸福随即而至。他为什么会坐于一棵树下大彻大悟呢?佛陀说:“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原来,能独喜世间草木,自会无人间烦忧。
驻足半晌,我想起这么多年为文,字数不多,字里行间都有树的影子,以树命名的就有《听树》《樟林深处》《苍山松韵》《关于一棵树的遐想》《仰望一棵树》《今天,我站成了一棵树》《再读柚树》《核桃树下》等等。虽然其中不乏详尽的描述,但多为泛泛而谈,其实完全可以将每一棵我关注的树描写得更加细腻周到。法布尔的《昆虫记》,精确记录了昆虫生命与生活习惯中的许多秘密。随便翻开一页,即可看到他记录得如何细致生动,比如他写小螳螂与写小蜥蜴:“另一个爱吃嫩食的食客却不把小螳螂的威胁放在眼里。那是喜欢趴在朝阳墙壁上的小灰蜥蜴。这家伙不知怎样得到了打猎的消息,便在这里用它细细的舌尖,把从蚂蚁嘴里侥幸逃生的小虫子一个一个地舔入口中。”这段描写不仅将昆虫写得细致入微,而且用文学的手法,融入人类的生存法则,又融入了文学的感性,是科学的理性与文学的感性结合最好的读本。我相信法布尔观察时是与小动物在说话的,所以那些小虫至今还神灵活现跃动在我们面前。
我始终想寻找一棵树,一棵可以倾诉的树,世界这么大,有没有一棵我可以一边流泪一边说话的树呢?我想一定会有的,只是可遇不可求吧?今年五月,我去了一趟东盟五国,随着团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往前,往前,再往前。有一天,阳光与鸟鸣在空中一起响亮,我们来到了柬埔寨吴哥窟,一道明丽的护城河、一座蓊郁的绿洲、五座金字坛,一起构成了吴哥窟的别致风景。车刚停稳,大家迫不及待跳下来,举目四望,眼前的景色让人倾倒,先别说那造型奇特的吴哥窟寺庙,就是周围的一片古老森林,会让你仿佛置身于一个美妙无比的童话世界。一棵棵参天大树士兵般排列得整整齐齐,呈现出一种浩荡的雄风。除几声飞鸟清脆的声音掠过,寂然清空,令人情不自禁发一番绵渺的幽思。
随团游览完所有的景点,待众人都在喝椰子汁歇息时,我重返林子,但见四面岩壁环耸,一棵树,又一棵树,树与树自相掩蔽,不能一目看尽。我穿行于它们之间,聆听它们的声音,感受它们的气息。林子里人声杳然,我很想找一棵树,把我心里的话说给它听,相信它一定会听得懂的,天人合一,人与万物之间都有联系。就在我行走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棵硕壮奇异的树,它造型别致,巍然屹立,站在树林的边缘,稍不留意,它会从你的眼前溜走。我怦然心动,即刻向它跑过去,抬头看到了它的树梢正与蔚蓝色的天空摩挲着。我环抱着这棵树,粗壮挺拔的树干,开合有致的枝叶,树皮不仅粗糙,还有很多结节,我感觉自己的手似乎进入一个凹陷处,于是,忙移步到树的那一面,果然,这棵树身体上有一些若隐若现的伤疤,还有几个排列不整齐的树洞。我心痛起来,从而也有些兴奋,叹道:相识晚也!倘不前往,焉知甚奇若此?树长这般,乃大自然匠心独运,有王者风范,苍劲中姿媚跃出。这恐怕就是我心目中的那棵树吧?它傲然孑然,挺拔坚韧,有过痛苦的经历或许更怀有善待万物的胸怀与爱心。
我开始与这棵树说起话来,说了很多,到底说了些什么,至今都忘了。就像电影《2046》里面的主人公那样,将自己的心事袒露给一棵树,然后用树叶将树洞盖上,相信这位远方的朋友不会嘲笑你,不会消费你,更不会出卖你。现在的人,都喜欢佛性生活,我不知道此刻依恋这棵遥远而陌生的树,一种忘我的心境,算不算是佛性生活?此刻,我想起了村上春树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一书中的几句话:“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数日后回家,仍然十分想念那棵树,那棵此生再也见不到的树。一夕坐于书房,回味无穷,写下一首诗来纪念我们的相遇与相聚,摘两段于此:
我学着电影里的人
与石洞、树洞耳语
满腹心事
欲与谁说
你不会外泄,不会出卖我的秘密
当然,我也没有秘密
只是知音不遇
古人说,欲将心事付瑶琴
我悄悄抚平你的洞口
没事人一样
对自己洒脱地笑笑
我在脑子里搜索着关于树的印象与记忆,最先跳出来的是鲁迅先生写树的《秋夜》,有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话:“我的后园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树还是枣树。”哦,是枣树,两棵枣树!它们虽然面对秋天的寒凉,面对深蓝冷峻的夜空,有茫然也有失落,但它们不寂寞,两棵树相依相伴,并肩战斗。到最后,鲁迅先生突然冷笑起来,这冷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纳闷他为什么要冷笑呢?
不管什么情形,我都不会惧怕。哪怕夜空更加冷峻,我也许会在鲁迅先生的冷笑中,感受到更多;哪怕寒夜再长、再寒冷,我相信有树的陪伴,我不会孤独,也不会怯弱。
人生本是孤独的,世上并无更多的人理解你,若有什么话想说,或者遇上烦恼时想一吐为快,最好的办法是去寻找一棵树,与之交谈,向它倾诉,或许,能卸下你沉甸甸的包袱,能打开你的心结,在你说完想说的话之后,会变得更加轻松怡然,从容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