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迪看到杨朵发来的微信,已经过去一天一夜,若不是他在游戏战场腥风血雨地厮杀,或许还有抓住杨朵的机会。可现在问题是,杨朵关机,人走了,除了手机屏上“我去找工作”几个字像石子敲疼刘迪的眼睛,杨朵的任何情况他一概不知。刘迪有些恼火,他想他必须去北杨庄打听清楚,杨朵到底去哪儿了。
奶奶坐在院里择豆角,一群花母鸡正围着奶奶咕咕叫着等吃下脚料。说好的,中午刘迪吃豆角炖肉,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道菜。刘迪搬出山地自行车,没好气地踢散鸡群,冲奶奶说,豆角肉别炖了,我想吃红烧肉!奶奶抬头,笑眯眯瞅着孙子,咋,又变啦?想吃红烧肉,中!我这就去街里饭店叫瘸子刘做。奶奶收起豆角,起身唠叨,迪迪呀,看你俩眼都熬成了红灯笼了,一天一宿不吃不睡,多壮的身子骨也架不住这样糟践呐……咦,这两天咋不见朵朵来,你俩闹别扭了?奶奶的话像裹了沙子的风窸窸窣窣灌进耳朵,刘迪一阵心烦,脸色苦着,看也不看奶奶,抬腿跨上车窜出院门。
其实,刘迪在家待三个多月了。这些日子里,他像个怕见阳光的白化病人一直蜗居着。大学毕业那会儿,刘迪先后在唐山两家私企打过工,但时间都不长。一家因受不了老板把人当牲口一样使唤,刘迪炒了老板;另一家是个矮胖的女老总,常带刘迪外出跑业务,背人时,这女人色眯眯地对刘迪动手动脚,还嗲声嗲气地说,咱呀,就稀罕你这块小鲜肉。说得刘迪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刘迪怕这女老板会给自己招来不测,便避瘟神般逃离出来。杨朵知道后,差点和那女人闹上法庭。经过这两桩事,刘迪再也不敢涉足任何聘用单位。爹妈说,先在家待着,工作的事以后再说,有我们在外打工挣钱饿不死你。为了刘迪,杨朵也辞掉唐山的差事回来陪他。就这样,刘迪在家待浮了,可没想到杨朵幡然变卦,再不陪他玩了。
马路上人车稀少,车轱辘碾轧路面的嗞嗞声,像悦耳的轻音乐在阳光里穿行。刘迪喜欢这响声,这是速度的声音,此刻,这声音像一道流闪的水光擦拭着他心头上的阴霾。隔老远,刘迪就看到了那棵高大的灯笼树,在冬季空旷的田野上尤其显眼地傲挺着,阳光下,青色的粗壮枝干像千只手臂撑向蓝天。奶奶说,这是一棵有灵性的树,护佑南北杨庄人几十年了,可就是不知道它是怎么长出来的,独独就这么一棵,春天开过米黄色的花,秋天结一树橙黄色的果,小灯笼一样耀眼。刘迪停下车,看着灯笼树,心中涌出几分亲近与敬仰。风吹过,灯笼树好像冲他摆着手,这让刘迪想起他和杨朵在树下幽会的场景,杨朵那甜美的笑容似乎还留在树下。刘迪冲灯笼树笑笑,也摆了摆手,便埋下头继续赶路。谁也没料到,当刘迪抬头发现车前有人时,竟一时慌了神,人躲车,车避人,就这么在瞬间躲闪中,车子“嗵”一下把人撞倒在地。
被撞的是个老人。刘迪跳下车,生气地吼道:你咋不遵守交通规则!我在右边走,你为啥不走左边?这不怪我!
老人躺在路上,捂着肚子,突然开怀大笑。刘迪不解地问他笑什么,老人抬手说,我是笑,这么宽敞的大马路上,就你我两个人,怎么就无缘无故地撞上了?老人手背擦破了,浸出殷红的血迹。老人看着路,继续说,是怪我脑子开了小差,违反了交通规则,看你骑车那么急,定有要紧的事,你走吧。刘迪要扶他起来,老人摆摆手,我自己能行。
刘迪怀着感激跨上车。走出一段路,再回头,老人仍躺在路上一动不动。刘迪赶忙调转车头,又回到老人身边。老人拿一块小棉巾擦眼镜。刘迪说,大爷,我是南杨庄的,叫刘迪,对不起,你手撞伤了,我送你去医院,好吗?
老人被扶起,戴好眼镜,面无表情地瞅着刘迪。这回,刘迪看清了老人的模样:黢黑脸膛,连鬓胡茬,因为腮瘦,颧骨格外突出,但镜片后两束亮光着实令人生畏。良久,老人笑了,抬手在刘迪肩上按了按,不用了,我这老皮老肉活泛,几天就好,看得出来,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刘迪看到,老人笑时,年轮一样褶皱里蓄满沧桑,也感触到肩头上那只瘦嶙嶙的大手铁硬的筋骨。
在北杨庄,刘迪来到杨朵的家,大门果然上了锁,又经杨朵家邻居睡伴张妹证实,杨朵真的走了,去了哪里,她确实不知道。刘迪听后,恼怒一下子蹿起火苗,瞬而,愤怒像飞腾的烈焰燃烧起来。
出了村庄,怒火中烧的刘迪失去了方向意识,稀里糊涂地走进田野小道,撞到了灯笼树前。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扬手甩掉了车子,感觉身体膨胀成一只即将爆裂的大气球。他想发泄,必须马上发泄。找不到东西,就捡一块块土坷垃死命朝远处扔,扔出一块喊一声:打死你这个臭杨朵!再扔一块,喊一声:打死你这个臭杨朵!扔不动了,就攥紧两只拳头,红脖子粗筋野驴一般朝天吼,直到吼破了嗓子。这一切做完,身子就成了瘪气囊。刘迪无比沮丧地坐在灯笼树下,仰起脸,闭上眼睛大口喘气。刘迪觉得自己被杨朵狠心丢在一个凄凉的荒岛上,周围没有一个活物听他倾诉苦衷,孤独与无助让他倍感伤心。这时候,刘迪脑海里尽是杨朵一个接一个的面孔,笑的、哭的、调皮的、羞怯的、惊悸的……刘迪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或许脑子里塞进太多杨朵的影子,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有人来。
哟,刘迪?兄弟快醒醒,你这是咋啦?大白天在这睡着了。
刘迪睁开眼,瘸子刘肩扛一根带铁钩的竹竿站在他面前。刘迪勉强咧咧嘴,说他没睡,只想在树下安静坐坐。
瘸子刘哦哦应着,抬起竹竿钩住树杈,从衣兜掏出一个很漂亮的红绳葫芦结,高兴地冲刘迪晃晃,儿子今天满月,来挂个喜结。说完,就顺竹竿爬上树。葫芦结就是吉祥结,南北杨庄谁家孩子满月了,都来树上挂个喜结,告诉灯笼树,护佑孩子平安健康,这已是多年的习俗。眼下灯笼树上就挂着不少大小葫芦结,时间长的,已褪去颜色,它们风铃似的随风悠荡,只是没有响声。瘸子刘下来,知心地靠近刘迪坐下,许是看到刘迪脸上的泪痕,问话就拐了弯:大前天我去县城进货,和你那个杨朵坐的一辆班车,人多也没搭话,看样子是出远门了,你咋没跟去?
刘迪低下头,拣根草棍儿在地上漫不经意地划,横道、竖道,乱道道便叠成了一幅乱图案。刘迪说,我知道她走了,手机也打不通,不知她去了哪儿。刘迪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把目光放出去,又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草棍儿一截截掐断,撒在图案上。阳光蓄满冬日的饱暖,远处,地面上竟然流动起一层浅薄的蜃气,田野的边缘变得影影绰绰。
瘸子刘大概猜到了什么,说,放心吧兄弟,是你的她终究会回来。不过,哥给你说句实心话,男人终究要养家,得走正道,长期在虚拟里过光景,成了瘾君子可就难以自拔了,你可别学过去的我。瘸子刘使劲拍拍他那条瘸腿,冲刘迪推心置腹地坦言。瘸子刘早些年从内蒙往内地倒过羊皮,本来生意做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沾上了赌博。因为输了大钱还不起,人家就把他拖到草原深处一顿毒打,一条腿被打折了,要不是当地一位姑娘救了他,他早就喂了狼。没想到瘸子刘因祸得福,伤养好了也把那位姑娘带回南杨庄,成了他媳妇。
瘸子刘临走告诉刘迪,媳妇娘家刚带来两箱纯羔羊肉,是上等的烤串肉,杨朵啥时候回来,让他俩去吃,瘸子刘给留着。
烤羊肉串是杨朵吃中的最爱,他俩假期没少在瘸子刘饭店吃,但更多时候是在大学里,刘迪常给杨朵买。那是大三的初夏,午饭前,刘迪给杨朵买了一包刚出烤箱的羊肉串。他们来到学校餐厅,角落里有安静的饭桌杨朵不坐,偏偏选在餐厅的中心位置。当时,杨朵刚换了一身夏装,葱芯绿褶皱裙,大红低胸短袖衫,加上姣好的身材和面容,人群中便显得格外娇媚鲜艳。可那件低胸红衫敞口太大,包不严蓬勃坚挺的两坨,袒露的部位便有点张扬地刺眼了。不少走过身旁的男生都憋不住把眼球往那部位狠粘一下。刘迪看着,心窝里像塞进一团毛毛虫,浑身毛燥燥不自在。刘迪眼神睇着那部位悄声提示杨朵,你怎么不把它们遮严点,别人老看,我心里忒别扭。杨朵俯身小声回道,本来用的就是最大罩,可怎么也包不住它们,我有什么办法?你若舍不得别人看呀,就把它们抱走算了,我可舍得给。说完自顾笑起来。
杨朵开始吃羊肉串。她从纸袋里抽出一串,先用小巧鼻子凑上去闻闻,再张嘴向扦端肉片儿咬去。杨朵并不想把整片肉吃到嘴里,而是拿牙齿小心翼翼切下一点点,卷到舌尖上,吧嗒两下,才送到齿间慢慢咀嚼。杨朵喜欢这样的吃法,这样吃,肉鲜和调料的味道才品尝到位,满足自己的胃口。袋里的肉串吃到一半,杨朵说吃饱了,她要把剩下的带给闺蜜吴巧巧。刘迪熟悉这女孩,是属大嘴马猴的,见了吃物就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把身体弄得像个罐头瓶,别人看着不雅,可她一点都不在乎。
灯笼树无声地陪伴着刘迪,冥冥中,恍若有只温和的手掌轻抚着他,使他的情绪慢慢平和下来。刘迪掏出手机,再翻看短信里那几个字,尽管杨朵已经走了,可他还是不相信杨朵会独自一人去闯荡。刘迪十分了解杨朵,别看她当众性格无所顾忌地张扬,其实她是个天生胆怯的女孩,连走夜路自己都不敢。刘迪清楚记得,他和杨朵第一次约会的那个夜晚,他们看完电影回到校园,杨朵要回女生宿舍,必须穿过一条没有照明的狭长巷道。杨朵走进去没几步,突然“呀”一声尖叫跑回来,躲在刘迪身后,浑身颤抖着指着巷子说,猫!一只大野猫!后来刘迪才知道,杨朵并不怕小动物,她是害怕夜,她说她一走夜路,就感觉四周游移着好多只眼睛,那些眼睛眨闪着冷光,你走到哪,它们就跟到哪,怎么也摆脱不掉。这样一个胆怯的女孩把自己单独放出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可是,事实非常清楚地告诉刘迪,不可能的事已经发生了。
回到家,奶奶把一碗色香味俱佳的热腾腾的红烧肉端到刘迪面前,刘迪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在奶奶催促下,他极不情愿地夹了一块填嘴里,勉强咽下,就放下了筷子。奶奶着急地问他是不是冻病了,病了就去看医生。刘迪掩饰住内心烦躁,说,我就是困,想睡觉。奶奶又唠叨,我的小祖宗哎,快两天一宿米水不进,铁打的身子也架不住哦,好好,先睡觉,睡醒后想吃啥奶奶再给做。
刘迪想了好久,决意告别网络游戏,重新找回自己。他打开电脑,把里面所有的游戏软件做了删除和卸载。没了游戏,刘迪成了真正的闲人。这时候,刘迪才觉出,闲日子过着就像飘着的一片云,没着没落,心里滋味非常难受。不过,刘迪对杨朵的牵挂却像一块堵在心口的茅草疙瘩,一直放不下来,杨朵到底去了哪里,她在干什么?刘迪好像站在一道茫然的墙根下,再也没办法翻过去了。
这天,刘迪打开电脑,进入同学QQ群,一个网名叫第三河岸的图标灰暗着,这是杨朵的图标,说明她没在线。但他看到了小糖果在,就点开了她的会话框。小糖果就是吴巧巧。
亲,杨朵丢了,知道她在哪吗?
开什么玩笑,姐不信,她不是一直陪你吗?
实际上,吴巧巧比刘迪小两岁。不知何时起,女生们在群里都这样自称姐。
是真的,她不辞而别,联系不上她了。
刘迪给了吴巧巧三个大哭的表情。
哀,是朵朵把你丢了吧?别急,姐帮你马上找,放心,朵朵不会离开你的。
到这,吴巧巧什么也没问就下线了。过了两天,小糖果留言:亲,圈内没找到,俺也打不通她手机,不过姐劝你,如果朵朵真和你转了舵,你就再找一个呗。
后面,吴巧巧给了他一个偷笑的表情,刘迪没心情和她开玩笑,便下了线。看来,吴巧巧真不知道杨朵在哪里。
终于下雪了。雪花无声无息,细密而纷扬,像天籁撒下的韵致。看到雪,刘迪生出到外面走走的念头。他站在门楼下,看着天空,情不自禁地伸出两手接雪花。雪花柔和地飘着,落在掌心的即刻化成细小水珠,落在衣袖上的却像有了磁力,抖也抖不掉。这细微现象让刘迪萌生出一种亲切感,这感觉让他惬意,让他舒心,让他似乎打开了一扇心窗,不知不觉透进了和煦春风和明媚阳光。刘迪突然想起那首《天边》的歌词,这曼妙飞舞的雪花该是杨朵昨天的柔情吧……刘迪心里一愣,怎么了我这是?这本是女孩玩雪玩出的矫情,一个大男人,咋会生出这种情调了?刘迪对自己嗤笑了一下,拍掉身上的雪,抬腿迈开了步子。
村街上几乎见不到行人。雪虽不大,毕竟是隆冬的雪,此时大多人家都闭了门户猫在屋里,唯独瘸子刘饭店内热气腾腾,吃客爆满。这些吃客都是村中的爷们儿,雪天的屋里也关不住他们,他们总是喜欢聚到一块在酒里打发时光,然后醉醺醺回到家,在梦里无忧无虑地游荡,昼夜时辰也过乱了。在家的日子,刘迪也想学学村爷们儿的醉生梦死,可杨朵不让,烟酒绝不让他沾染一星半点。杨朵说,这是她的底线,如果刘迪敢沾上一样,杨朵就立马离开他。瘸子刘出门抖抹布,看见刘迪,老远就堆起笑脸打招呼,兄弟散步去呀,这雪天正是好景儿好空气,散步有益健康,回头到哥这儿来坐啊,几天不见怪想你的!这话听着让人心里舒坦,这是生意人的印象效果,通过印象来增强顾客的亲和力,也是生意人练就的一种本事。倘若街上还有其他饭店,刘迪此时肚子饿了想吃饭,脚步自然会踏进瘸子刘饭店的门槛。
出了村,走进田野,雪大了些,但大地还没铺白。四周,雪打枯草的沙沙声听起来很干净,很脆亮,充盈耳鼓。这片土地还是儿时的老样子,连沟垄的形状也没怎么改变。刘迪是学农的,可在这片土地上却从没洒过一滴汗水,十几年的时光全扔在学堂里了,因此,他对家乡的土地并不了解多少。刘迪在田野上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此时大脑被这漫天雪花抹成了一片空白,他身心彻底放松了。
蓦地,一串脚印吸引住刘迪的目光。这大雪天儿,也有在野地里游逛的?刘迪俯身,仔细端详起脚印。这些脚印虽被一层新雪盖住,但他推断,这个人肯定是冒雪走出来的,因为脚印边缘很凸显,是踩雪留下的痕迹。随后,刘迪把一只脚放进脚印里对比,脚印比他的鞋子大小差不多,由此他又推断,这人的个头起码在一米八上下。电视里经常有公安人员勘查现场的镜头,他也学会了。刘迪顺脚印看去,蒙蒙雪雾中,确实有个人影。那人好像蹲在地上鼓捣什么,一会站起来走一阵,然后又蹲下去继续鼓捣,行动诡秘又怪异。他到底在干什么?怀着好奇,刘迪径直走了过去。
刘迪没想到,这人竟是被他撞过的老人。
你来啦。老人扔过一句话,并没抬头看他,蹲身拿一把铁锤专心致志地往地下钉一根空心钢管。刘迪一下子明白老人在干什么了,但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攥钢管的那只手的手背。刘迪面对老人也蹲下,大爷,您伤好了吗?说着拉过那只手看。老人手背受伤的部位已经结痂,五根指头像风干的松枝又糙又硬,掌心里已摸不到任何茧子了,整个掌面如同包了一层牛皮又光又硬,只有一道掌纹像裂谷深嵌在掌心里。这是怎样的一只手啊!
老人停下劳作,安详地看着刘迪,说,这手是不是让你很讨厌啊?
刘迪没答话。他把老人的手小心地拢在两掌间,就感觉拢着的不是手,而是一块散发着温热的有棱有角的石头。他突然想起奶奶那双手,虽然没有这么铁硬,却也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刘迪心房突地颤了一下,走过一束电流,不知怎的,鼻子有些发酸。他把老人的手拢了好一会才松开,自己的手情不由衷地攥住了钢管。
老人呵呵笑了两声,挥起小铁锤继续钉钢管。钢管从地下拔出来,敲出里面的土,刘迪收起一些放在掌心细看,说,这是弱酸性或中性的土质。
老人惊诧地问,你懂这个?
大爷,我知道您是在查验土质,一定跟种植有关,您想做什么呀?
哦,早年,我曾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对这片土地有感情,我想,在我有生之年为这里的乡亲做点事。老人抬头,环顾四野,不经意间,目光定在已经披了雪的灯笼树上。老人说,这片土地上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棵树,南北杨庄人都叫它灯笼树。那年我来时,树干只有小碗口粗,我曾精心侍弄过它,给它修枝、造型、施肥、浇水,我们也曾相互约好,不管经历多大的苦难,都要好好活着。一晃几十年了,它到底长成了一棵像模像样的树,想不到我这次来,它还记得我,这叫心有灵犀呵呵。刘迪说,早年时期的资料我在网上看过,大爷,您那时也受冲击了吧?老人挥挥手,都过去了,不提它了。老人收回目光,问刘迪,小伙子,难道,你对土地也感兴趣?
当然了,我是学农的,可是,可是毕业以后一直找不到对口单位,别的工作又干不来。刘迪声音弱下去,他不想把所有实情说出来。
老人点点头,又看看天,小雪花已变成大白蝶漫天飞舞。老人把工具收进一个布兜,站起身说,这天儿恐怕要捂一场大雪,是好事,这地太渴了,我要做的已做完,咱们回家吧。老人走出几步又回头,小伙子,如果你真愿意一辈子侍弄土地,就来找我,我正需要一个搭档,我住在北杨庄最西头老屋。不过,你必须认真想好了再来!
雪后几天里,刘迪村外散步一直没见到这位老人。田野还白着,但柏油路上的雪已经化尽。这天,刘迪还是走进老人的家门。老人正在电脑上打字,桌上摞着夹满便签的书籍和资料。因有通炕的火炉带着土暖气,屋内暖意融融。
老人起身倒杯开水递给刘迪,话直接切入正题。
小伙子,决定啦?
算是决定了吧。不过大爷,我还不知道您想种什么作物。
算是决定是最不确定的决定,立志向决不可三心二意,否则,很容易半途而废。老人首先否定了刘迪的话,盯住刘迪看了好一会,才说,是马铃薯,是我们培育的一个新品种,它具有个大、高产、含淀粉多、微量元素多等优点,我想先在这里的土地上建个种植园,等种植成熟再普遍推广。
老人递给刘迪一本小册子,温和说道,送你的,先熟悉熟悉,你若对它不感兴趣,就请直接告诉我,我决不会强迫你跟我干。
刘迪看到封面署名,噌的一下跳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老人,您……您就是郭老?我们农大的教材就是您编写的?
老人摆摆手,老可谈不上,至多是个小农技员吧。怎么样小伙子,咱俩合作,我提供种苗,你提供土地和设施,对了,你们大学生回村创业国家有优惠政策,其中一项就是土地划拨,干不干?
在老人面前,刘迪突然紧张得不行,手心和额头都冒出了汗。他不敢直视老人的眼睛,甚至不敢相信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学教授能和他这个无名小卒合作创业。刘迪话说得有点嗫嚅,我决心已定,可是,不知我女朋友愿不愿待在农村。
郭老简单问了一些情况,知道了刘迪的女友叫杨朵,就说,小伙子,别泄气,感情这东西我一辈子没弄太懂,但我相信一点,如果你在这片土地上真的干出些名堂来,如果那个杨朵还真心爱你,她会回来找你的。
很快,在郭老协助下,刘迪获得了一笔无息贷款和五十亩土地的三年无偿经营权。临近春节,郭老回了石家庄。傍年根,刘迪跑了一趟北杨庄,杨朵家大门依然上着锁,看来,杨朵和她打工的父母一定在外地过年了。这段日子,刘迪心里装进了土地,虽然对杨朵的思念仍然放不下,但比起先前已经淡定多了。
过了年,天气转暖,郭老回来了。刘迪和郭老在土地上建起储苗棚、简易工作房,打了机井,又围上铁丝网墙,一个像模像样的种植园就建成了。刘迪和郭老满头汗水站在春阳下,郭老问刘迪,累不累?刘迪说,累,可心里舒坦,爽快!郭老,给种植园起个名字吧。郭老摇摇头,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可不管。转身掏出手机打电话,好像是找基地的工程师,还说,明天向我这里发种苗,对,顺便把我那个小东西也带来,时间不短了。
第二天傍晌,两辆保温大卡车开到种植园。刘迪迎上去,车门打开,跳下来的却是吴巧巧。
是……是你?刘迪一时愣住,竟忘了上前握手。
吴巧巧笑了,歪头看刘迪,怎么,不欢迎吗?刘迪还是没明白过来。吴巧巧一指后边,你看,那是谁?
一个身穿蓝羊毛衫牛仔裤的身影微笑着走过来,是杨朵。
刘迪想大喊一声却没喊出来,只半张着嘴,两脚像生了根定在了原地。杨朵来到刘迪面前,见他这样,捅了一下吴巧巧,别管他,先让他这么傻愣着吧。闪身过去挽住郭老的胳膊,舅舅,我回来了。
郭老高兴地点了一下杨朵的鼻子,你这个小东西呀,到底回来了,去吧。郭老指指愣着的刘迪,转身迎接别的客人去了。
舅舅?刘迪蒙了。他眨眨眼,又揉揉眼,好一阵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刘迪来到杨朵面前,平静地说,杨朵,谢谢你的出走。顺手拉起杨朵的手,却感觉如握粗沙,杨朵,你这手……杨朵也拉起刘迪的另一只手,你的手不也是一样吗,满手硬茧子了。
栽上种苗后,郭老走了。薯秧长到膝盖高,灯笼树就开了花。到了结果的日子,一嘟噜一嘟噜小灯笼就挂满了树,仿佛整个田野都被这些小灯笼点亮了。刘迪和杨朵走在田间,经过灯笼树,他们停下来,抬头看着旺蓬蓬的树冠和那些小灯笼,两人不约而同都把手贴上树身。清风掠过,树上小灯笼哗啦啦作响,恍若灯笼树在倾心歌唱。
刘迪抚着树身,说,其实,这树的名字不叫灯笼树。
杨朵说,舅舅记得这棵树,舅舅说,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只要树好好长着,叫它灯笼树,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