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老,舌头逞强不管用,你得拿身子骨说事,陶恩泽今年78岁了,心脑血管不梗不堵,手脚家里家外甩得开。至于眼花耳朵有点背,撒尿一次收不净,基本属于自然衰老现象。其实人们嘀咕他不像这个年岁的人,身板底子厚实是一方面,他平时说话做事思维不卡壳,回忆不断片,应变不呆迟,兴头上还能幽默一把,这也是人们认可他不显老的地方。
离退那年,陶恩泽官至能源局副局长,享受正局级养老待遇,住独门独院的局级干部楼。手脚闲下来的他,起初也像大多数离退休老干部一样,经历了抓耳挠腮的焦虑期,六神无主的彷徨期,没着没落的苦闷期,硬着头皮面对现实的再生期。尤其是在他70岁那年,老伴儿病故,让他对生死认识触了底,人到晚年放下啥,啥就不是个啥,放不下啥,啥就是顶心口的疙瘩。他把自己从无所事事中拽出来,不再窝在家里低头瞧影子,抬头瞅屋顶,荒度晚年闲日,开始约些老伙伴出去游山玩水,听人劝练太极拳,凑热闹舞门家长剑,主动去社区老年活动中心学画山水画,不曾想画着画着就画进去了,水墨浸透了他寂静孤单的生活。后来保姆马婶进家,他的小日子,可谓又添新彩。哪知正当二人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时候,他却摊上事了,还是不小的事,顺顺溜溜的日子,一下子被打乱了。
昨天下午,陶恩泽收到孙子发来的微信,提醒他再过几天就到一年期限了,新保姆已经有眉目了。陶恩泽眼神呆滞,身子僵硬,戳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回复孙子:爷爷知道了。他放下手机,坐进椅子,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透窗而入的午后阳光,把他半张老脸上的皱褶,漆出了刀刻般的质感。一年了?这就一年了?咋这么快就过去了一年呢?他嘟嘟哝哝。
大概是在75岁头上,陶恩泽突然感到了寂寞,而且这寂寞是散步、聊天、购物、画画、看电视所不能排遣的。家里少动静,身边缺个伴,孤独跟他过不去了。按说找个伴搭伙过日子,纯属他个人的事,可是他一时做不了自己的主,于是先给远在美国的女儿打电话,探探口风,说年纪大了,记性差了,行动不便了,琢磨着找个保姆。女儿笑过说,找个保姆还用商量,爸你早就该找个保姆了,一个月七八千的养老金,就是找两个保姆也富余……女儿这关好过,这在他的预想中,下面儿子这道坎,怕是没那么容易找顺当了,儿子就在身边,现任能源局通讯公司党委书记,刚刚退到二线,处在闹心时段。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陶恩泽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在电话里没给态度,晚上带着老婆儿子和怀孕的儿媳妇来家了。儿子说找个保姆不是不可以,就是担心现在的保姆不靠谱,沾上老领导,不是挖空心思算计钱,就是绞尽脑汁弄房子,有几个想跟你们真心过日子?爸你想想,你的老战友武局长和夏部长,他们都是怎么掉进保姆陷阱里的……儿媳妇截住儿子的话,这也不一定,老实本分尽心的保姆,也还是有的……孙子抢过母亲的话就抡开了,爷爷你别让我们难堪好不好?什么找保姆,说白了你们这些老领导,都是打着找保姆的幌子找后老伴,都啥岁数了还这么花心,让你孙子的脸往哪搁?
陶恩泽的老脸兜不住了,嗓子眼里呼噜呼噜地过着粗气。儿子指着他儿子说,有话好好跟爷爷讲,你这是什么态度?啊?又面向陶恩泽说,爸,你别往心里去,孩子四六不懂,可你老人家总不能五七不识吧?儿子这话乍一听没啥毛病,可是细一琢磨就噎人了,陶恩泽瞪了儿子一眼。见气氛不和谐了,孙子媳妇紧忙出来打圆场,埋怨老公不该这么没大没小跟爷爷讲话,爷爷的孤独和寂寞,那是毋容置疑的,她建议爷爷去养老院试试,那地方老头老太太多,整天嘻嘻哈哈,谁都不会孤独寂寞。
轮到陶恩泽表态了,八只眼睛盯着他,他强作笑脸说,这个事呢,确实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这个事很重要,我再考虑考虑。
儿媳妇说,爸,要不你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也行。
陶恩泽说,人老毛病多,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离开前,手捧孕肚的孙子媳妇,拿出一包眼罩送给他,说爷爷画画累眼,每天晚上睡觉前戴上一个,可以缓解疲劳,养护眼睛,用完了她再送过来。
找保姆的事只能泡汤,陶恩泽的寂寞日子,还得往下寂寞。不过事后他倒是想开了,儿孙们的话,也不是不沾理儿,财产事宜若处置不当,后面的隐患积攒起来,确实能要人老命,姓武和姓夏的儿女们,因为浮财和房子,都跟身份得到转正的保姆打红了眼,几番进出法院,闹得鸡飞狗跳不说,临了一个气死在医院里,一个六亲不认回了乡下老家,不缺吃喝的晚年生活,到头来却是哪个也没有过明白。唉,活一天算一天吧,别再想入非非了,只是再画画时,心静不下来了,画啥不像个啥,几天工夫撕了几十张画。出去散步透气,聊天扯淡,倒要看看这一个人的日子,到底能不能过下去?他没处发牢骚,就跟自己较起劲来。
就在陶恩泽不再为找保姆的事儿纠结时,儿媳妇却主动送来一个保姆,说是她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五十岁出头,儿子在天津读大学,人懂事随和,手脚勤快,干活麻利。这么能干的一个女人,陶恩泽自然不能往门外推,于是就开始了新生活。一个月下来,他就受不住了,这个保姆的饮食习惯和料理家事的能力,尤其是脾气,正好与儿媳妇当初说的相反,而且一个月里去了三趟天津看儿子,每次都跟他要路费钱,他哪好意思给个三瓜两枣呀,人家跟儿媳妇沾亲带故,一次给一千。他想恢复原来的生活,可是又不好把话跟儿媳妇挑明了,于是就借体检的机会,住进了能源医院的高干病房。儿子看出了门道,出面辞退了保姆。这之后,经人介绍也好,自己主动也罢,他又先后找了两个保姆,因种种原因,一个在他家呆了两个多月,一个陪了他九十多天,留下的酸甜苦辣,让他一言难尽,直到碰上马婶,他才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投脾气合兴趣、懂得老伴内涵的保姆。
在把马婶请进家前,陶恩泽跟马婶就脸熟了。早晚在小区里散步时,他时常能碰上马婶,马婶伺候的人坐在轮椅里,姓杜,退下来之前是能源局工程处处长,陶恩泽的老部下。每次见面,陶恩泽都会主动叫一声杜处,留下中风后遗症的杜处就歪着头,含糊不清地咕噜一声陶……局……这期间,马婶必会瞅准时机,恰到好处地冲陶恩泽一笑,陶恩泽呢,自然不会怠慢马婶的这一笑,适度回她一个笑脸。有关马婶的情况,陶恩泽平时跟人闲聊时,多少知道一些。马婶来自山东的一个小县城,初中文化,寡妇身份,本市有她一个女儿,女儿成家有了孩子后,她就过来照看外孙女,一直伺候到外孙女上小学二年级,外孙女的奶奶来了,接管了她手上的所有活计,刚到60岁的她落闲了,打算回老家,谁知老家的儿子胆大,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卖掉老宅去了省城,断了她的后路。女儿家住不下去,老家又回不得,没辙了,她就出来做保姆,进入角色一施展,感觉手脚不比伺候女儿一家时忙乱不说,每月还有小三千块钱的收入……
陶恩泽相信缘分,他始终认为马婶能走进他的家门,都是因为缘分到了的缘故。有一次,他去小区外的菜市场买菜,就听卖菜的女人哟了一声,指着他身后说,哎,哎哎,你还没给钱呐!他回头一看,那是个女人的背影,边走边打手机,他心里有数了,因为这个背影,他一点儿都不陌生。别嚷嚷了,多少钱,我替她付。这件事日后在陶家再次提起时,陶恩泽问马婶,当初怎么就忘了给人家钱呢?马婶说也是赶巧了,当时接了主家打来的电话,要我捎一袋白糖回去,着急忙慌中就分神了,忘了给人家钱。几天后再去菜市场,人家跟我提起这个事,一下子把我搞糊涂了,心想这是哪来的好人呀?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咋就没有想到那个好人会是我呢?这个你完全可以想到。她争辩道,凭什么呀,我那会儿又没有暗恋你。他乐过后说,那你讲实话,你何时开始暗恋我?她耸了下肩头说,你这个老头,好自恋哟!哎,对了,我问问你,当时你咋就那么肯定是我呢?万一看走眼了,你的钱不就花冤枉了吗。他颇为自信地说,那还能看走眼,早就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了。她脸色泛红,哎,对了,你再说说看,当时你为什么要替我付钱?他搓着手说,暗恋你。她说,老不正经。
陶恩泽与马婶的关系再往下发展,就是缘分加机遇的事了。像陶恩泽这样的局级干部,每年要去能源医院做两次体检,这是待遇。那次是下半年体检,陶恩泽在老干部病房外遇上了马婶,这时的马婶脸色发黄,头发也有些凌乱,陶恩泽就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说没事,他又问是杜处住院了吧?她点点头,好难过的样子。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她说杜处怕是不行了,也就这两天事了,外地的儿女们都赶回来了,正忙着准备后事呢。他哦了一声,说过会儿我去看看杜处。分手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然后又从提包里摸出折叠老花镜戴上,问她能不能加上微信。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出了手机。他说你调出二维码就行了,我扫你。扫码成功,他说乡下老婆子是你?她说土里土气的是不?他说哪里哪里,这样的微信名才接地气。好,我跟你打个招呼,我微信名就是我姓名,陶恩泽。他给她发去了一个笑脸,她回了一个握手。两天后,他收到了乡下老婆子发来的信息:陶局,杜处走了。他心里一咯噔,脑子嗡嗡了一阵。待平静下来,他回复道:人死不能复活,你要多保重身体,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联系我。
几天后,在杜处的追悼会上,陶恩泽再次见到马婶,马婶躲在一个角落里,脸色憔悴。也是,在这种场合,一般不会有人去搭理一个保姆,倒是陶恩泽发现她后,主动走过去说话。日后提起这一出,马婶还是感动有余,她说老陶你向我走来那一刻,我心里怦怦的,我没有想到你会主动过来跟我说话,当时你前后左右都是领导,你说你眼里,咋还能有我呢?告别仪式马上开始,他长话短说,问她今后咋打算,她迷惘地说不知道,他说回头有什么困难或想法,微信告诉我。
微信太方便了,乡下老婆子的困难,嘀一声就到了陶恩泽的手机上,乡下老婆子问他身边有没有人想请保姆,有的话,受累给牵个线。还说杜处的妻子是个大好人,让她在找到新主家前,就住她这里。当时他正在画画,神色正定,可是一看过乡下老婆子的这条信息,整个人就不淡定了,桌案上的山水画恍恍惚惚。他戴上老花镜,回复道,可能有,等几日。
陶恩泽再次拨打越洋电话,跟女儿重提保姆的事,他的意思是在保姆进家前,他要把家产分一分,具体讲就是分到孙子外孙女名下,房子留给孙子,四十万存款给外孙女。女儿说,爸,你怎么开心怎么活,什么房子钱的,我们不需要,这我都跟你讲过了。他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就一孙子一外孙女,我得一碗水端平了。女儿说,爸你等等,玲玲跟你讲话。转眼间,外孙女生硬的汉语腔传过来,姥爷,我不要你的钱,我要姥爷开心、健康……幸福!他鼻子发酸,眼圈也湿润了,哽咽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女儿的声音又过来了,爸你听见你玲玲说的话了吧?他吸溜了一下鼻子,提口气说,听到了,懂事的孩子。那就先存我这里,等玲玲啥时候回来,我再给她。女儿说,爸,你听我的,这钱要么你留下自己用,要么给我哥,这些年我们不在你身边,除了打打电话,啥力也没出过,都是我哥一家忙前忙后了。他沉默了,他不想就儿子一家的表现跟女儿说三道四,老的怪小的,有理没理都是亏辈份的事儿,而且许多事会越描越黑,越辩越乱套。他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有苦难言。
铁了心要把马婶请进家的陶恩泽,准备硬闯难关了,他给儿子打电话,让他中午下了班过来一下,有事要谈。儿子守时过来,陶恩泽这次没有磨叽,开门见山把找保姆分家产的打算讲了出来。儿子面色有些犯难,吭吭吃吃说,这又何必呢爸。他当断则断的口气说,你没意见,那这事就这么敲定了,明后天找个时间,让你儿子过来办这套房子的过户手续。儿子仰头瞅着屋顶问,爸,你要找的保姆,是先前伺候杜处的那个妇女吧?他说,对头,那天在杜处的追悼会上,你见过她,大家都叫她马婶。儿子点点头说,看样子,我跟你说的那个马婶的岁数差不多大。他堵心了,没好气地说,她可能比你小。儿子甩手道,爸,你看你这是……
那天办完过户手续,陶恩泽又让孙子气得够呛,孙子说爷爷,我们商量了,保姆可以找,但前提是必须一年一换,多一天都不行。他气哼哼问,凭啥?孙子说,我们担心日久生情,找麻烦。情对你们这些糊了八涂的老干部来说是什么?是负担,是灾难。爷爷,别跟我说你记性差,记不住事,到一年头上,我会提醒的。
陶恩泽给乡下老婆子发信息:用家找到,下午可来面谈。后面是楼门牌号。吃过午饭,陶恩泽的勤快劲上来了,拖地、擦桌子、洗茶具、打扫客厅,把茶几上的深海鱼油和养生虫草粉放到抽屉里,偶尔把玩的两个玉石球也不放明面了,手忙脚乱累出一身汗。收拾停当,四下巡视时,忽然觉得闲置在电视柜边上的拐杖碍眼,就把着了一层灰土的拐杖收起来。拐杖是孙子年前送来的,当时他说送这个干啥?孙子说上次来,看爷爷站不稳差点摔倒。他沉下脸来说,那次是地滑,关我腿脚什么事?拿走,不需要。孙子撇着嘴说,放这吧爷爷,你早晚得用上。
下午三点多钟,马婶如约而至。寒暄几句后,他领她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之后他把她引进画室,介绍他的山水画。马婶边看边说,我见过你的画。他惊讶地望着她问,在哪里?她摸着铺桌的毛毡说,大上个月,在社区老干部活动中心,挂了好多画。他噢了一声道,一帮老家伙的画展,闹着玩的。她说,画啥像啥,够有本事的了。离开画室回到客厅,他张罗沏茶,问她喝红茶绿茶还是普洱茶,她说我不会喝,你喝啥我喝啥。听她这么说,他感觉到了舒服和亲切。她问用人家啥情况,他说啥情况,这不都在你眼里装着嘛。她审视着他,皱着眉头。他说,我知道,杜处每月给你2800,我在这个数上,再加200,你看行不?她一脸愣怔。他又说,我不用推不用背,买菜做饭不在话下,没人搭理时,还能画画,累不到你。她怯怯地问,陶局,你不是在跟我说笑话吧?他一挥手道,什么陶局,哪辈子的事了,叫我老陶好了,我这人说话不哄人,行不行,你就给句痛快话吧。她低下头说,你要是不嫌弃,那我试试。他笑了,很开心。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磨合,陶恩泽与马婶在起居时间、饮食搭配、电视频道选择、闲聊落脚点上都感觉彼此间没有什么磕磕碰碰,相互适应。关系可以往下进展,但他还是留了一手,就是没有把房子已经过户存款有主的事告诉她。房子和存款,究竟是不是她来此惦记的,进展进展就能看出来,如果她是为房子和存款而来,那这日子也就没什么好过的了。
晚上,陶恩泽在画室画画,马婶在客厅里看电视。九点多钟,马婶过来看他,往他水杯里加了些白开水。马婶不让他晚上喝茶,说是影响睡眠,对牙齿也不好,他嘴里有四颗烤瓷牙。她说,差不多就歇着吧老陶。他说马上马上,还有几笔就得。哎我说老婆子,等会儿我想洗个澡。马婶刚进家时,他用她微信名乡下老婆子称呼她,几天后再叫她时,居然直呼老婆子,把乡下两个字省略了,她对他在称呼上的改口有感觉,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顺其自然了。她说,好好老陶,我去准备一下。
毛巾、浴液、搓澡手套、防滑垫都布置到位了,甚至连水温也都调试好了,陶恩泽穿着大裤衩大背心,一进浴室就迎了一脸潮湿温暖的水蒸气。陶恩泽这把年纪了,身上肯定找不到健壮的线条,但也不是那种皮包骨的样子,松懈的皮肉,显示出的仅仅是缺少一些弹性。他把裤衩背心从门缝递出来,她接过去嘱咐他,小心点,别滑倒了。他说,没事,我又不是小孩子。
上上下下都过了手,就是后背够不着。早几年,他会用反背手扯条毛巾解决问题,可是这会儿再要那么做,多少显得吃力了。他清了清嗓子,咳嗽几声,对着门缝说,老婆子,进来帮我搓搓后背。门外没有应声,他一阵心乱,意识到她若能进来,一层窗户纸就算是捅破了,要是砸了锅,往后就不好相处了,深入的空间就此堵住。他缩着肩头,回到喷头下。这时浴室门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他知道马婶进来了,身子敏感得有些颤抖。他的后背正冲着她的眼睛,她一眼就看见了他后背上的条状疤痕。她过来摸着疤痕说,这么深呢,啥时候弄的这是?他转过身来,感慨道,当年会战时落下的。她避开他的目光说,搁我,疼也疼死了。他在往下蹲身子时,手上的动作也出来了。她浑身一紧,慌里慌张地说,你要干啥?他答,看看短裤啥牌子。说完噗哧一声乐了,同时把她也逗笑了,紧绷着的身子顿时放松,紧拢着的两条腿也打开了。退下她的短裤,他又除去了她上身的背心。突然,有什么硬物戳到了她小腹上,而他的两只手都在她肩头上,也就是说那物不可能是他的手……她又本能地夹紧了两条腿,哆嗦着说,讲实话,你你……到底多大岁数?他往后退了半步,让喷下来的温水都浇到她身上,用脑门抵住她的脑门说,没听人讲嘛,能源老汉一声吼,床铺也要抖三抖!老不正经!她说,在他屁股上掐了一下。接下来,他们彻底放松,相互搓背,身上的边边角角也都揉搓到了。
从这晚开始,马婶就不再单独睡了,她搬到了陶恩泽的床上,她用行动把保姆的含意弱化了,把老伴的内容充实了。她揭开被角问,你以前跟保姆都这样吗?他叹息道,曾垦过一块地,只是那块地撂荒太久,垦不出来。她拍打着他胸口说,做过坏事不隐瞒,还算老实。就你这身子骨,就你这精神头,你要是说跟她们没有一腿,我是不会信的。他说,老头不坏,老太太不爱。她哼一声说,你说谁是老太太?得便宜卖乖。他笑道,你哪是老太太,你刚才的表现,比个小媳妇还小媳妇呢,差点就垦不下来了。她一阵脸热,说,垦垦垦,老不正经,还挺会形容呢。他侧过脸说,唉,咋一点也不困了呢?她闻着他的鼻息说,你这是兴奋过头了,不会睡觉了。他嘿嘿一笑说,也好,睡不着,跟你唠唠嗑。
陶恩泽和马婶现在出去散步,不像初时那样一前一后,而是肩并肩了,偶尔马婶还会挎住他的胳膊,这让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看得眼热,背后没少嚼舌根,有些能跟陶恩泽过上话的老哥们老姐妹,甚至还当面开他们玩笑,找乐呵。
哟,陶局,这位女士俺咋没见过呢,介绍介绍呗……
嗬,蔫不悄声这就续上了,老东西!
啧啧啧,蛮般配的嘛,就是陶局年轻了点。
人逢喜事精神爽,陶局艳遇传八方。
形影不离,如胶似漆,陶局呀,我说你这是越活越起劲了呀。
怪不得都在背后七嘴八舌,敢情还真是两口子范儿,气场对路子。
一次在超市里,陶恩泽跟马婶在冷鲜水产品那儿商量买啥鱼,不留神给一个老太太拿手机偷拍了。老太太跟陶恩泽是同年龄段的人,陶恩泽当副局长时,老太太是局工会主席。
嘿,我说,你俩,再靠近点。
陶恩泽回身一看,笑了,偷拍呀,张主席。
张主席过来,指着手机画面说,来来,陶局,你看看,你家小阿姨,蛮上相的嘛。指头划动了几下又说,瞧瞧这张,是不是蛮带劲?
马婶凑过来看,她觉得自己是有点带劲,合不拢嘴了。
张主席说,抓拍的照片,才自然,有生活气息,我就不愿意照那些板板的摆拍照片,尤其是合影,我上班那会儿就反感,从不张罗集体合影,这个你是知道的陶局。
陶恩泽说,属你膈应,有一年拍会战元老合影,结果你溜了,害得项局长好顿发牢骚。
对对对,张主席乐了,是有那么一回事,陶局你好记性呀!
陶恩泽说,缺啥不能缺德,坏啥不能坏脑子。
马婶在一旁吃吃地偷笑。
张主席说,陶局,咱俩还没加微信吧?来来来,加一下,回头我把照片传给你。加着微信,嘴上也不停闲,前阵子我碰上你儿子了,我听说他在你个人问题上有些小看法,我把他好顿批评,我说你们做儿女的,总不能把老子吃光榨净后,再把自己小家庭的幸福,建立在父母的孤独寂寞之上,给我们这些七老八十的人一点点自主选择权好不好?我们还能活几天?你猜怎么着陶局?你儿子让我熊得大气不敢出,一劲儿跟我表白。小样的,人老不服输,见识胜读书,打嘴仗,他们谁都不是我的个儿。
陶恩泽感叹道,得理不饶人,无理争三分,谁敢跟你顶牛呀,我说张主席。
回家路上,马婶说,我个老天,那个张主席,忒能讲了,叭叭叭地你都插不进去话。
陶恩泽说,想当年,那是我们局里有名的张铁嘴,钢筋混凝土也咬得动。
马婶瞟了他一眼道,还说人家呢,你也够能摆活的了,你咬咬钢筋混凝土给我看看?哎老陶,我问问,你上班那会儿,对这个张主席是不是……啊?
陶恩泽悠着胳膊说,那年头是有贼心,没贼胆。
马婶像是觉出自己话多了,不无自嘲地说,瞧我问东打听西的,是不是招人烦呀老陶?
陶恩泽憨笑道,你刨根问底,说明你在乎我,心里有我。人不待见人,别说过话了,瞅一眼都懒得。
马婶笑眯眯望了一眼天空。
快要走到小区门口,陶恩泽给一个推销基金的中年女人缠住了,夺路逃脱时,膀子碰到了中年女人的胸,中年女人不干了,拉扯着陶恩泽耍泼,说陶恩泽老混蛋,耍流氓,一直插不上手的马婶发作了,冲过来与中年女人论理。两个女人面红耳赤,相互点指,嗓门越来越大,都恨不能用唾沫把对方淹死,争吵场面乌烟瘴气,招来闲人围观看热闹。
陶恩泽在人堆里发现了熟面孔,老脸挂不住了,暗中拽了一下马婶的衣襟,意思是让她见好就收,再折腾下去就丢人了。可是马婶刹不住车了,瞅准满嘴脏话的中年女人揪她衣领这空当,挥手给了对方一个大嘴巴子,中年女人没有提防,一下子被打蒙了,看热闹的人堆里,递出了虚惊声。
落到下风的中年女人变了路数,一屁股坐到地上,边哭边骂。
马婶掐着腰,喘着粗气,指着中年女人说,你们这些骗子,专会糊弄老人,坑骗老人,缺不缺德呀?还有点良心没有?
马婶的这番话,招来了同情,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立马加入围剿阵营,指着地上的中年女人说,都是狐狸精,哄我们买保健品、营养品,还少骗我们钱了是咋的?
还有这理财那保险的,花言巧语弄走钱就没影了。
最缺德的就是财源顺集资,据说骗走咱小区上千万,那可都是我们养老的血汗钱呀!
就是,跟搞传销的一样可恨!
也有路人同情坐在地上的弱者,说都是女人,这又何必呢。
气势一边倒,哭哭啼啼的中年女人招架不住了,起身拍打了几下屁股,灰溜溜走掉了。认识陶恩泽的人,有冲他竖大拇指的,有解气说好的,就该这样教训教训这些专啃老人的骗子……
围观的人散去,陶恩泽呆呆地瞅着正在恢复平静的马婶,半天才开口,她比你壮实,比你年轻,她要不是理亏退缩,动手跟你掐起来,你能不吃亏?
马婶边整理衣服边说,气头上,管不了那么多了,抢一巴掌是一巴掌。
陶恩泽说,以后遇事,可不敢这么冲动了,咱吃点亏就吃点亏。
马婶道,谁欺负你,我就跟谁干!
陶恩泽换个手拎购物袋,说,我是担心,担心你万一有个闪失咋办?要我老命呢。
马婶出口长气说,又不是泥捏的,碎不了。不过该咋说咋说,刚才随便动手打人不对,往后我注意。
还好,没讹上你,她要是倒地装死,你那一巴掌就值钱了。你掴得不轻呢,手印子都捂她脸上了。陶恩泽直直身子。
她活该!马婶又起劲了,没打她个满地找牙,就算便宜她了!
陶恩咧了一下嘴,说,多少有点家暴倾向。
马婶嘿嘿一笑,道,咋的,害怕了老陶?啥家暴,稀罕你还稀罕不过来呢,哪有工夫暴你。再说了,你那一声吼,抖三抖,早把我镇唬住了。
隐私隐私,不能在外面嚷嚷。陶恩泽故意惊慌失措。
马婶梗着脖子说,隐私咋的了?是好事,就能分享,甭哪天我把你的能耐共享到朋友圈里去。
那我可是一炮打响,立马走红,粉丝成捆,老婆子。陶恩泽边走边说,到时追我的老娘们,海了去了,我要是挑花眼了,你可得帮我分出个四五六来。
到时帮你挑一堆肥头大耳的,腚赛碾盘的,看不把你祸害成药渣渣才怪事哩!美死你得了,老不正经。马婶说。紧赶一步,要过他手里的购物袋,挎住他胳膊走进小区。
要说在顺当的日子里,不顺心的事也不是没有。儿子一家人,轮流过来起腻,尤其是孙子,每次来都横挑鼻子竖挑眼,找茬难为马婶,有一次嫌拖布放的不是地方,把马婶一通数落,受气包似的马婶一再自责,陶恩泽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孙子轰了出去。还有那次儿媳妇住院,马婶劝陶恩泽去望望,他犯了驴脾气,说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的时候,他们来看过吗?一个比一个不懂事,自私自利全都是老的把他们惯的。再说了,妇科病,我这个当公公的跑去看,合适吗?我不欠他们!
马婶还从没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稳住情绪说,老陶不是我说你,既然老的不欠他们什么,那又何必生气呢?家和万事兴,这些个道理,难道你不比我懂?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去一趟医院。感情这东西,走动走动,就走出来了,僵着躲着,还是一家人吗,能不让外人看笑话嘛。他愁着面孔说,其实我不怪他们什么,我就是生气他们不懂人事儿!她摩挲着他胸口说,好了好了,这点事我能听明白。
从医院回来,马婶一脸坦然,说他儿媳妇的病没啥大碍,过些天就可以出院了,还讲他儿媳妇其实挺通情达理的,脑袋瓜子绕得快着呢,就看你会不会或者是愿不愿意跟她沟通了,人扭劲儿时,都会觉得自己理大亏大。陶恩泽盯着她的眼睛问,你给了她多少钱?她愣了一下说,你咋知道我给她钱了?他语气肯定地说,听你讲她这态度,分明就是见钱眼开的态度,你不给她钱,她能给你好脸色?难为你了老婆子。她打岔说,肉烂了在锅里,肥水没流外人田。
清早出去遛弯,陶恩泽刚推开院门,就看见前院胡江明家的小狗,正在往他门口的花丛上浇尿,就做出驱赶动作吓唬了一下,小狗发威了,冲着他狂叫,他指着小狗说,再叫打死你。
我说陶局,打狗还得看看主人吧。狗主人现身了,胡江明老伴。
胡江明在位时,任能源局常务副局长,工作中跟陶恩泽犯冲,小事不合顶牛,大事不合拆台,曾几次撕破脸皮,为此都没少挨上级领导的训。按说卸任后,前后院住着,过去的磕磕碰碰,应该不再计较,可是一道隔情坎儿,两人就是迈不过去,这些年里基本不往来,尤其是胡的老伴,更是恋旧怨,人群里逮着机会,就给陶恩泽上眼药,风凉话没少说,陶恩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较劲。两家过不去,也有恩怨承传的因素,陶的儿子与胡的二儿子,曾在一个单位共过事,为争名夺利,多年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陶恩泽说,你误会了,我没有打它,刚才它往花上尿尿,我吓唬了它一下。
院里是你家的,院外也是你家的呀?你管得宽了吧?你说没打就没打呀?胡老伴脸色难看,你没打它,它干嘛冲你叫个不停?我们家香香,从来不汪汪好人。姓陶的,我告诉你,有啥气冲我来,少拿我们家香香出气。
小狗香香跑过来,冲着主人摇尾巴。
你这是怎么说话?陶恩泽说,你怎么胡搅蛮缠呢?无理取闹呢?
你说谁胡搅蛮缠?我怎么无理取闹了?胡老伴凶起来,你打我们家香香,还有理了是咋的?
一直在院门后听动静的马婶,这时就出了院门,笑呵呵迎上胡老伴说,他胡婶,香香这孩子懂事,我和老陶平时都很喜欢它。
哟,你谁呀?关你什么事?胡老伴阴阳怪气地说,陶局,没听说你娶后老伴呀?
陶恩泽没搭理她,脸气得通红。
马婶说,他胡婶,你消消气,前后院住着,有啥不好说的。
我认识你吗?胡老伴不冷不热地说,哪凉快哪呆着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算老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话?
陶恩泽哆嗦着,拽着马婶说,走,咱回去。
马婶一趔趄,还在给胡老伴赔笑脸。
胡老伴得意地说,我们可是正经人,不会偷鸡摸狗。没听人说嘛,甭管啥岁数的人,男女没有证住在一起,往轻里讲是鬼混,往重里说那就是非法同居!
进了小院,陶恩泽回过身,猛一脚踹上门,马婶抖了一下。
门外胡老伴说,踹,往死踹,门踹烂了才好呢。香香,走,跟奶奶去早市买菜
白活这么大岁数了,整个儿一泼妇!陶恩泽脸色煞白。
马婶扶着他胳膊说,算了老陶,好男不跟女斗,你要是气个好歹她就更开心了,咱可不上她的当。
半夜里,陶恩泽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的马婶,倒是睡得香,时不时来点小鼾声。这一年过得咋就这么快呢?像是一晃就过去了。当他意识到在将将要过去的一年里,马婶压根儿就没打探过他的钱财时,不由得感动了,看来人家真是奔着跟自己过日子来的。然而难题也摆在了眼前,儿子滑头,孙子是个混蛋小子,续留马婶这事想让他们父子点头,怕是门都没有。他认为事到这步,房子和存款的事,不能再瞒着马婶了,明儿一早就得跟她把话挑明了,既然过到了这份上,再拿她当外人就不像话了。
翌日一大早,陶恩泽拦住准备下床做早饭的马婶,把房子与四十万存款,外加儿孙在使用保姆上的约法三章,全都一五一十地道出来。
听后她很淡定,这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她说,下面怎么办,你拿主意好了,总之是你喝汤,我跟着喝汤,你吃肉,我跟着吃肉,你喝西北风,我也愿意跟着一块喝。
他没有出声,流出了老泪。
她用手背擦去他脸上的泪水说,瞧你,一把年纪的人了,啥没见过?啥没经历过?这么点小沟小坎,就把你挡住了?实在不行,咱们退一步,让出房子,出去住。
他有气无力地说,买房子,我哪来的钱?
她说,你怎么就不开窍呢?谁叫你买房子了,咱们不会出去租房子住呀?
他一听,这确实是一条可以走的路,就说,租房子没问题,不动外孙女的钱,我手头上,还应该有个十几万。
她说,我这里,也存下了十几万,咱们不缺钱。
他说,也好,出去住,就此与他们一了百了,谁也不麻烦谁,等找到房子搬出去后,咱俩就把手机停了,跟谁都不联系了,安安静静过消停日子。
她拍打着自己的胸口说,听你这口气,好像是要带我私奔呀?
他抓住她一只手说,私奔也好,隐居也罢,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俩在一起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你说呢老婆子?
她想想说,你说啥,就是个啥。只是这关掉手机,是不是欠妥当呀?万一孩子们找你有事咋办?
他说,好事他们会来找我?我嫌吵闹,到时编条信息发给他们,就说咱俩从此后过候鸟的日子,去海南了,各自照顾好各自就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必再去操闲心了,咱们没时间也没那份精力。
她沉默片刻说,这倒也行,不过组织上找你找不到咋办?
他苦笑道,剩下一把老骨头了,组织上找我能有啥事?不外乎就是过年过节发点慰问品,应景开个座谈会茶话会啥的,没多大意义。
唉,老陶,这话又说回来,还是怕你儿女到时候上火着急抓瞎。
啥啥都到手了,他们巴不得咱俩私奔失踪呢,那样他们就了份心事了。
你这是气话。
要说呢,我倒是有点担心你那头,到时会不会有什么闪失?
她口气毫不含糊地说,我那头,没有任何问题,从打我出来做保姆开始,我的事就完全由自己做主了。哎,我说老陶呀,到时你编好信息后,往我手机上发一下,我改改称呼也给孩子们一条,好歹为人母,蔫不悄声地蒸发了不好。咱一不是贼,二不是躲高利贷,在微信上跟孩子吆喝一嗓子,往后这心里呀,也敞亮。你说对吧,老陶?
他叹口气说,按说呢,往后咱俩形影不离,这手机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不过呢,看你有些纠结,那咱折中一下吧,关机半年。等到半年以后,想必也就风平浪静了,生米煮成熟饭了,谁谁谁都适应现实了,没啥好说的了。
她拍着他胸口说,依你,老陶!
他抻着懒腰说,起床,磨豆浆,帮你做早饭。吃了饭,一起出去找房子。等在新地方安顿下来,我腾出工夫得把名份的事,给你解决了,往后咱们名正言顺地过日子。乡下老婆子,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