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屋里写作业,热得满头大汗。太阳落山的时候,外面起风了,从窗户里面钻进来的凉风让我舒服极了。我放下手里的笔,呆呆地向外望去。
我家住在马路边上,窗户后面是一条东西向的大马路,人们叫它白马路。以我家为中心,沿着马路往东一百米是镇中心,往西几十米则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小镇呈南北狭长型,在镇小学当老师的妈妈,总是告诉她的学生,我们这个小镇啊,东西短,南北长,从地图上看,像是一块大白兔奶糖。所以,贯穿小镇南北的那条街才被叫作中心大街。
几年前,我对中心大街还没什么感觉。现在不一样了,因为那条街上住着一个人,我一见到这个人,嘴角总是不自觉地上扬。等到他走近我,我又腼腆地低下头。我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喜欢他拍着我的脑袋,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一些听不清楚的话。
现在是夏天,你们难以想象天有多么热。人们都说,好几年没这么热了,中午头儿上,要是往马路上放个鸡蛋,准能煎熟。这会儿,不知怎么了,竟刮起了凉风,这真是件奢侈的事儿。街上渐渐有了人影,他们习惯性地摇着蒲扇,三三两两站在街头说笑。
远远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我的视线。在夕阳的余晖下,他身上披着一层淡淡的红光,迷死人了。我急切地推开纱窗,把头探出去。是他!他又来我家了!我的心跟着怦怦地跳个不停,扭过头来,对着院子里的妈妈大喊:“妈妈,妈妈,哑巴哥哥来了!”
哑巴哥哥有名字,叫小林,可除了他自己家人和我妈外,没人叫他的名字。
“来就来吧,你喊什么呀,又不是不认识。”妈妈笑着说。
“哦,哦。”我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是呀,我激动什么呀。
哑巴哥哥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到我家来玩。我家和他家有亲戚关系,一开始,我怎么也记不住什么关系,后来慢慢长大,才知道我妈和他妈是表姊妹。他家最初在一个村子里住,后来搬到镇上来,开了一家五金店铺。因为我妈是老师,所以很受她这个表姐尊重,大事小事都喜欢和我妈说叨,听听我妈的意见。接触多了,哑巴哥哥也喜欢到我家来。我妈并不把他当哑巴,总是认真地听他说话,积极回应他。今年年初,他去城里的自行车厂工作了,来我家的次数便少了。
我回过头来,仍旧紧紧盯着他。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脸上一直挂着迷人的笑容,偶尔还甩下头发。他的头发是三七分,前面的刘海有点长了,走几步,刘海就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热情地跟邻居们打招呼,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还时不时地用手比划。
邻居们老远见了他,一个个喜笑颜开,在我们街上,他可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人。他是个哑巴没错,可他只哑不聋,听说是小时候打了过量的某种霉素。他的性格活泼又开朗,爱说又爱笑,似乎哪里有他,哪里就能听到他“啊啊啊”的声音和“哈哈哈”的笑声。重要的是,用我妈的话说,他长得又俊又帅。的确是这样,他要是不“啊啊”地说话,和那些港台的明星没什么区别。
在平时,邻居们肯定会和他逗笑打趣半天,就算隔得老远,我肯定也能听到他们的嬉笑声。可这一次,人们静悄悄的。我看了半天,才发现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哑巴哥哥身后,哑巴哥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那个女人不像是我们镇上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她。她看上去很苗条,一头长发披在肩上。最惹眼的是那件长及脚踝的天蓝色连衣裙,在夕阳的微风中,随风飘扬,好看极了。
“啊,她是谁啊?”我心里嘀咕道。
这时候,哑巴哥哥突然停下脚步,冲着后面的漂亮女人“啊啊啊”地说了些什么,只见她快步跟上来,笑着和邻居们打招呼。然后,两个人并排继续往前走,而不再像先前那样一前一后。
他们已经走出去几米远了,其中一个邻居忽然笑着喊道:“你们什么时候办喜酒啊?我们等着喝喜酒呐!”
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哄然大笑。
这个女人难道是……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不敢再往下想。我拼命地摇摇头,跑出去找妈妈。
妈妈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厨房里没有风扇,很闷热,她冒了一脸汗珠子,隔几分钟,就拿毛巾擦一下。
我喘着气说:“妈,你知不知道哑巴哥哥有媳妇儿了?他领着来了。”
“哦,是吗?这么快就来啦。”妈妈笑着说。
妈妈又说 :“前些日子,我听你大姨说过,你小林哥在工厂里谈了个女朋友,这个女孩子啊,既不聋也不哑,家庭条件还挺好,她爸好像还是那个自行车厂的一个领导。你说,你小林哥人再好,长得再帅,但毕竟是个哑巴,女孩子家里肯定不愿意呀……”
“哦,哦。”我点点头,心里却想,但愿她不愿意。
妈妈还没说完,大门口就传来哑巴哥哥的声音。无论他到了哪里,都是先哈哈笑两声,然后才开始叽里呱啦地说话。
我妈一看是他俩,赶紧解下身上的围裙,邀请他们到屋里去坐。那个女人站在哑巴哥哥旁边,两只手不自然地放在身后。她注意到我盯着她看,便朝我腼腆地笑笑。
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真好看。可我一想她即将和哑巴哥哥结婚,就对她充满敌意。他们要是结了婚,哑巴哥哥肯定会天天陪着她,就不会到我家来了。
我心里酸溜溜的,一时不知所措。看着眼前敞开的大门,本想撒腿跑出去,可已经来不及了,哑巴哥哥伸出他的大手,一把抓住我。他笑着拍拍我的脑袋,然后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话。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说我又长高了。
如果是往常,我可能会高兴地拉着他的手,让他陪我玩半天。这会儿,我哪有心思呢。我使劲儿挣脱他的手,气呼呼地跑开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他这是在问我,今天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眼睛看向别处。
他们跟着妈妈走进屋里。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犹豫着是否要进去呢?他们会和妈妈说些什么?会说结婚的事情吗?唉,真是的,哑巴哥哥也没多大呀,难道就要结婚了?
树上的知了叫了一整天,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那声音又尖又细,听得我心烦意乱。我不由自主地朝屋里走去。
那个女人在沙发上坐着,我妈正热情地让她吃水果。她轻轻拿起一颗葡萄,很淑女地剥下皮,然后才把果肉放进嘴里。我吃葡萄的时候,都是直接吞进去,把果肉吃了,把葡萄皮再吐出来。我顿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灰溜溜的,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丑小鸭。
哑巴哥哥像个小孩子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好像没来过似的。他的确有一阵子不来了,可能觉得一切都挺新鲜。
我悄悄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坐到刚才写作业的椅子上。那个女人一直冲着我微笑,好像想说点什么。但我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拿出一本课外读物,假装在看书。
我妈一看我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不得不承认,她太了解我了,知道我在装模作样。她说:“叶子,别看了,快过来和姐姐说会儿话呀。”
“啊?妹妹也叫叶子吗?”那个女人说话了,语气里满是惊讶。
“是呀,难道跟谁重名吗?”妈妈笑着说。
“跟我呀,我也叫叶子,我跟妹妹真有缘分呐。”那个女人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了许多,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你真的也叫叶子吗?”我不禁问道。
“是啊,我叫李叶,大家都叫我叶子。”她笑着说。
妈妈说:“叫叶子姐,别没大没小的,等结了婚啊,就得叫嫂子啦。”
我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叶子姐,然后就看见她的脸颊绯红,一直红到脖子和耳朵根。
我顿时觉得她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谁会讨厌和自己重名的人呢。
哑巴哥哥站在一旁冲着我们坏笑,好像他是故意这样安排,等着看我们一惊一乍的样子。
我妈接着刚才的话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那个女人笑吟吟地看着哑巴哥哥。哑巴哥哥故作神秘的样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我和妈妈好奇地看着他,那应该是一张折在一起的纸。我心里纳闷,里面包了什么好东西吗?
哑巴哥哥郑重地打开它,然后递给了妈妈。妈妈接过来笑着说:“哈,原来都准备好啦。”
“什么准备好啦?上面写了什么?”我紧张地问道。
“你小林哥和叶子姐准备国庆节结婚。”妈妈高兴地说,“看来,你们这事真成了呀,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呢。”
我听后,心凉了半截。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以后,哑巴哥哥就不是我的了,他将属于眼前这个女人。我心里胡乱瞎琢磨着,越琢磨越烦躁。
哑巴哥哥倒好,他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心思。此刻,他丝毫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一脸甜蜜的笑容不说,似乎还哼起了欢快的小曲儿。
那个女人深情地看着哑巴哥哥,满眼的爱意和温柔。别以为我不懂,爱情电视剧里为爱疯狂的女主角都是这种表情。怎么说呢,我对她很羡慕,也很嫉妒。
等哑巴哥哥唱完,她扭过头来,对着我妈忽然说:“三姨,实际上,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家里人并不同意。”
我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说:“哦哦,那——那这样肯定不行呀!”
“可实在没办法呀,他们不会理解我的。”那个女人叹了口气。
“哎呀,你们最好别这样,再想想办法吧。”我妈劝道。
说到这里,那个女人眨眨眼睛,掉下几滴泪来。怕让我们看见,她低下头迅速地抹掉了。
一瞬间, 我对她有点儿同情,原来她也有烦恼呢。
哑巴哥哥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慰和鼓励。他始终笑眯眯的,好像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那个女人又说:“三姨,我们有事想让你帮忙。”
“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呀。”我妈说。
“嗯,嗯,你能不能去我家跟我父母谈谈呀?”那个女人犹豫着说。
“啊,这……”我妈一副为难的样子。
“三姨,小林的家里已经找了一个人,你们一起去我家,跟我父母谈谈。”
“也是个办法。”我妈犹豫了半天,才说道。
这时候,哑巴哥哥走到我身边,拿起桌子上的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起字来。他肯定是有话说不清楚,所以才借助纸和笔来表达。果然,我看到纸上写着:三姨,叶子说的那个人是咱镇上派出所的所长,他是我爸的同学。你和他一起去帮忙说服叶子的父母吧。
我妈接过他手里的纸,看完连着点点头说:“嗯,好的,我们去试试看吧。”
那个女人接着说:“先谢谢三姨!就算他们最后不同意,我也要嫁给小林。”
我妈又愣了一下,然后冲着她不自然地笑了。我不明白,我妈脸上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那么不自然。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他们打算要回去,说是家里肯定正等着他们吃晚饭呢。
于是,我跟着妈妈出来送他们。
走到大门口,妈妈推推我:“快跟叶子姐说再见呀!”
“哦,再见,叶子姐。”说完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叫她叶子姐。她在我心里是那样陌生,我哪能轻易叫得出来呢?
“嗯,小叶子,有空去你小林哥家里玩啊,我们在家要过好几天呢。”她高兴地说。
我和妈妈一直目送他们拐到马路上,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气,又摇摇头。他们要结婚了,这不是挺高兴的事吗?怎么我妈竟和我一样呢?我真是想不明白。
晚上,爸爸加班回来得挺晚。吃饭的时候,钟表的指针已经指到了八点。妈妈一反往常,还没等爸爸休息一会儿,就迫不及待地跟他说了哑巴哥哥的事情。
爸爸听完之后,神色严肃,说:“你最好别去掺和这事儿,这种事情,你怎么能劝人家父母呢?你想想,谁希望自己好好的闺女嫁给一个哑巴?”
“唉,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呀,但我已经答应他们了。”自从他们走后,妈妈看上去心事重重。
“嗨,答应了也可以反悔呀,你就说学校快开学了,最近要组织学习嘛。”
“嗯,倒也是个办法呢,不过……”妈妈犹犹豫豫。说实话,妈妈这个人做事情向来果断,从不思前想后,可在这个事情上,我看出她有些左右为难。
几天过去了,一切如旧,平平常常。妈妈期间提过一次,“咦,你小林哥上次说的那个事儿怎么没动静了呢?”
爸爸说:“那不正好嘛,省得找麻烦。”我爸总是嫌弃我妈有点过于热心,什么事情都大包大揽,可最终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呢?
爸爸向来话少。可他说的每句话,妈妈都能听进去,所以,妈妈也没再提过这件事情。
快开学了,我和妈妈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我要写作业,她则要备课。就在我们差不多要忘掉这件事情的时候,哑巴哥哥和那个女人又来到我家。
同样是在一个傍晚,只不过,今天下雨了。
哑巴哥哥和那个女人尽管打着伞,可浑身还是湿漉漉的。他们把伞放在门口,跺跺鞋子上的雨水,才走进屋里。
屋里光线有点暗,妈妈赶紧打开灯。不知是不是被雨淋的,两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我上前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对我并没有先前的热情。我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吗?一向爱说爱笑的哑巴哥哥太反常了,从进门就一直绷着脸。
果不其然,哑巴哥哥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张纸皱皱巴巴,一看就是被雨水浸染了。哑巴哥哥小心翼翼地打开它,然后递给妈妈。
我妈接过那张纸,迅速地浏览了一下,随后,眉心紧紧皱在一起,几颗细小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滑下来。
我想,这下子完了,肯定出事了,我心里很为哑巴哥哥担心,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他在我跟前,一直是笑哈哈的模样。
“叶子,这都是真的呀?”我妈紧紧盯着眼前的叶子姐,好像纸上所写不足为信。
我从我妈手里拿过那张纸,字迹模糊,但我还是看明白了。原来,昨天下午,叶子姐的父母来哑巴哥哥家了。他们威胁叶子姐,如果她执意和哑巴哥哥在一起,他们将会和她断绝关系。还有,哑巴哥哥也会失业。我听妈妈说过,哑巴哥哥为了这份工作,托人找关系花了不少钱呢。
尽管我年龄不算大,可我也明白其中的严重性。我记得前几年,我们镇上一个年轻的女孩跟一个有家庭的男人私奔了,她家里嫌丢人,就跟她断绝了关系。一连好几年,她都没有回来过,直到去年春节,她抱着孩子回来了。父母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原谅了她。
“唉,是啊,我也万万没想到他们能找到小林家里来。”叶子姐看上去很痛苦,脸色苍白,额前的头发紧紧贴在脸上。
哑巴哥哥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始终落在叶子姐身上。那样子好像一不小心,叶子姐就会消失掉似的。
屋里一片安静。外面的雨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越下越大,哗哗啦啦的雨声,听上去格外清晰。
我站在妈妈身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一开始我心里酸溜溜的,但现在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又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过了好久,叶子姐又说:“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能让他们伤心。唉!可是,我也不能没有小林呀!整整一夜,我也没合眼,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做到两者都不失去呢?”
“哎呀,你俩上次不是说,让我和你父母去谈谈吗?”
“唉,那个派出所的所长一直推脱不去,所以……”
“是啊,这种事情,人家不去也能理解。要不,我自己去试试看。”我妈像个勇士一样,主动提起这件事。我估计她看到两个人痛苦的样子,就把我爸的嘱咐抛在脑后了。
第二天,妈妈不顾爸爸的反对,真的跟着哑巴哥哥和叶子姐进了城。
妈妈那天表情很严肃,我没敢求她带我一起去。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在家,心神恍惚。为了打发时间,我不得不打开电视,连着看了好几集连续剧。等到快中午头儿上,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
妈妈终于回来了。
妈妈的脸色比去的时候还难看,我想,不会是人家给轰出来了吧。没等我问,妈妈像是自言自语,就主动跟我说起上午的经历。
“你叶子姐的家庭不是一般的好啊!她要是真嫁给你小林哥,真是把她害了!”妈妈一边给我说话,一边拿毛巾擦脸。
“哦,为什么呀?我看他俩挺好的呀。”我说。
“你不知道,我一进她家的门就傻了眼,她家装修得富丽堂皇,各种家什摆设,一应俱全,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样子。她父亲一看就是个领导,严肃又威严,母亲倒是挺平易近人的。你叶子姐在我去之前跟她父母打电话了,他们知道我要去,一切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啥了?”
“我还没说什么,人家就开始给我做思想工作。他们说,他们就这一个女儿,从小非常疼爱她,可谁知她竟爱上一个哑巴,这对她太不公平,她还年轻,现在一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以后肯定要后悔!就算他们俩现在在一起,肯定也长久不了!所以,长痛不如短痛,让我回来劝小林离开他们的女儿。”
“哦,那可怎么办呢?妈妈,你得想办法呀!”我一下子很着急。
“傻孩子,我能有什么办法呀,人家父母说得也很有道理,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决定吧。”
“哑巴哥哥和叶子姐都知道了吗?”
“回来的路上都告诉他们了。”
“他们什么反应?”
“你叶子姐哭了,小林哥也很伤心。”
听到这里,我好难过。还有,我对妈妈有点儿失望,她不是去说服人家的吗?怎么一回来就变了卦?亏她还是个老师呢。
晚上,爸爸知道这件事情后,自然把妈妈说了一顿。
爸爸说:“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他们肯定没戏!”
妈妈说:“哎!有缘无分啊!我一开始也觉得没戏,可一看见他俩那般配的模样,就什么都忘了。看来,他俩要真在一起,那只可能生活在童话里。”
“童话?就像灰姑娘和王子?”我脱口而出。
“对啊,现实里不可能存在呀。”妈妈说。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们开学了。我升到小学五年级,妈妈终于不再当我的班主任。说实话,我好开心。去年整整一年,我一直生活在妈妈的监督下,想想就让人郁闷。当然了,妈妈这个人还是比较民主的,但我还是不希望生活在她眼皮子底下。
这是一个周三的下午,我们早早放了学。妈妈还有一些工作要忙,让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先回家。实际上,我很想坐妈妈的自行车,可看她盯着学生的作业本,头都来不及抬一下,我决定还是先回去吧。
学校在小镇的最南边,步行到我家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学校的东北方向有一条小河,每逢夏季,河水涨得高高的,吸引了很多人前去扎猛子摸鱼。河上有一座木质的小桥,常年的风吹日晒,多少有点晃晃悠悠,没那么坚固了。但我们大家对它依然有浓厚的兴趣,我们喜欢踩着那颤悠悠的小木板跨过去。
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在快要抵达小河附近时,突然发现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他们围在一起,神色惊慌,不知在看什么东西。我的小伙伴们停下来,提议换条路走,这里的人太多,小桥上也站满了人,多危险呐!
我好奇心很重,一心想要探个究竟。毕竟,这里很少聚集那么多人,除非……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有人跳河自尽了?天哪!我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惊讶不已。几乎同时,我的一个伙伴作出了和我一样的猜测。我们决定挤过人群,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还没等我们挤过人群,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议论声就钻进我们的耳朵,“哎呀,好好的闺女,怎么跳河自尽呢?这是谁家的闺女呀,怎么没见过她呀?”
我越发感到好奇,同时,后脊梁背感到凉飕飕的。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死人呢,当然,此时此刻,我也不确定这个跳河自尽的人是否已经死了。我拼命拨开人群,后面跟着我的小伙伴,终于来到跟前。
天呐!眼前的这个女人真吓人,她被河水浸泡得已经变形,全身膨胀,尤其肚子那里鼓鼓的。整张脸煞白煞白,五官扭曲在一起,像被门挤扁的包子一样。头发乱糟糟的,沾满了水草,前额的几绺头发散落在脸上,遮住了眼睛。我忘记了害怕,只觉得她眼熟。
我的脑海里快速地闪过周围所认识的人,她是那么眼熟,她到底是谁呢?啊!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叶子姐吗?是的,没错,是她!肯定是她!想到这里,我不禁哇哇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吃惊地看着我:“你认识她吗?”
我一下子感到害怕极了,眼前躺着的人是叶子姐呀!
“哎呀,别哭了,赶紧说话呀!她已经断气了,赶紧回去叫人呀!”
一听没气了,我更是哭得死去活来,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小伙伴很害怕,不停地劝我别哭了。
等我哭够了,我才向大家说出叶子姐的来历。
大家听后,赶紧跑回去叫哑巴哥哥一家。
那天,我哭得有气无力,只记得小伙伴们硬把我拖回家。妈妈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悲痛万分,久久地跪在地上哭泣。连着几天,她没去学校。哑巴哥哥家里还需要她,他们得给叶子姐家一个交待。人是没了,但也不能让活着的人稀里糊涂。
说实话,叶子姐跳河自尽这件事,对妈妈的打击很大。她始终认为,叶子姐的死跟她有很大关系。因为,如果那天她不在回来的路上,告诉他们那些话,或许事情不会变得如此糟糕。
后来,妈妈从哑巴哥哥家里得知,叶子姐死之前和哑巴哥哥发生过一次争执,起因是哑巴哥哥最终顶不住来自各方的压力,向叶子姐提出分手。叶子姐虽然当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并未想过要和小林哥分开。她又气又恼,伤心万分,悲痛之下,竟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叶子姐按照城里人的风俗习惯,在一家殡仪馆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
那天,我跟着妈妈也去了。怎么说呢,他们,一并他们的故事,在我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记。现在叶子姐走了,我很想去看她最后一眼。
狭小局促的殡仪馆内,周围一切显得凄然暗淡。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看见哑巴哥哥身穿一身黑色的衣服,表情肃穆。才几日不见,消瘦得没了人样。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那样孤独,那样无助。
是的,他的叶子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