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条鱼

2019-11-14 04:49丁尚明
黄河 2019年6期
关键词:刀鱼观赏鱼鱼儿

丁尚明

记得,我在《我在城池牵挂故乡》一文中这样写道:“时间是一条长长的河,对我来说故乡就是那河的源头。自从在河的源头破卵成鱼,我这条沾满土腥味的鱼儿,就不停地随波逐流。”算来,我这条在生命之河中搏击了半个多世纪的“土腥鱼儿”,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思念河的源头,思念儿时故乡清清河水和水中遨游的鱼儿。

故乡是鲁西平原黄河岸边的一个小山村。记忆中,村子的旮旮旯旯长满各种各样的树木和花草,山下则沟河纵横,碧水环绕。到了每年四五月份,太阳就撒开一张无形的网,柔软温和的光束把沟沟岔岔罩了个严严实实。大地回暖,冰消凌化,沟河里的水潺潺流动起来。那些在冰凌下憋闷、蛰伏了一冬的鲫鱼、翘嘴、黄嘎牙、鳑鲏儿,或逆流而上,或随波逐流,那情景像极了赶年集的乡人,它们翻滚着扭动着跳跃着,激起的水花像盛开的莲花,更像故乡原野里怒放的野花花。

在这些鱼儿中,那种怎么也长不大的鳑鲏儿算是最美丽的。无论生长多少年,它最大也不过寸八长,但它柳叶般的身躯,溜圆圆的红眼睛,晶亮亮的蓝脊背,拖着一羽火苗般的尾巴,只要在水中轻轻摆动,就像雨后天边画出的道道彩虹。还有那洁白如玉、精致细条的翘嘴鲢,胡须飘飘、身披金甲的黄嘎牙,以及我居住地黄河口地区独有的,形似银刀、晶莹剔透的黄河刀鱼……这些早已淡出人们视线的鱼儿,近些年里,总时不时地游入我的梦境,总在我沉寂的心海泛起环环涟漪,卷起朵朵浪花。

也许为追忆逝去的童年,也许为平淡的日子增添些情趣,不嗜烟酒不会打牌搓麻更不会唱歌跳舞的我,有一日竟突然喜欢上了观赏鱼。我从“淘宝”上淘了个不大的水族箱,我期盼那些奇形怪状、色彩艳丽的鱼儿,早一点在我家安营扎寨。

这以后的日子里,东西南北地逛花鸟鱼市,跑水族馆,基本成了我业余生活的主要内容。什么鹦鹉、罗汉、慈(马)鲷、红剑、七彩、燕鱼、发财、血丽、曼龙,不管什么鱼儿,只要是相中甭管贵贱一律买下。“十·一”休假时,我去天津看望已定居那里的女儿,久别重逢,父女相见,本该陪宝贝女儿唠唠家常说说话,可我心心念念的却是那里的花鸟鱼市。我知道,天津是中国北方最大的观赏鱼集散地,也是全国有名的观赏鱼批发市场。我从“百度”上得知,女儿住地不远处的普济河立交桥旁便是很大的观赏鱼市场。我顾不得奔波劳顿,不由分说地直接驱车前往。这一趟鱼市之行,由于人地生疏,对发生交通违章扣去6分罚款400元倒没感觉什么,但买回的几条鱼儿因缺氧一命呜呼,却让我懊恼了好一阵子。

一段时间的折腾,交了不少学费后,我对观赏鱼的饲养也悟出一些门道:有些鱼儿因习性不同,是不能混养的。如慈(马)鲷活泼好闹,易惹是生非;七彩憨态可掬,性情温顺;燕鱼活脱脱就是空中翱翔的雀燕,一下子坠入水里一样。它拖着花里胡哨轻纱一样的长鳍,在水中优哉游哉,那呆萌可爱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有段时日,我出差归来,发现水簇箱内几条红剑、血丽不见了,箱底散落着几根细小的刺儿和鱼骨。我蓦然明白,红红的红剑、血丽已葬身于同类腹中了。

《洛洛历险记》中有这么一句话:“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强者才能生存,只有强者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弱者的命运,则是掌握在别人的手里。”的确,在这小小的水簇箱里,几尾鱼儿中间同样演绎着这一铁律:弱者,如果没有强壮的体魄和过硬的本领,纵然拥有光艳华丽的外表,终逃不过失败的命运,而享尽美味的强者,也总会以胜利者的恣态骄傲地昂首站立。我的心被箱底那几根小小的鱼刺刺得生疼,我诚惶诚恐,颇感内疚,一种莫名的负罪感袭上心头。但我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有次溜跶“淘宝”,无意间发现青岛有家卖鳑鲏儿的店铺,那兴奋劲儿真不亚于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点击付款。翌日,十几条活蹦乱跳的鳑鲏儿便从数百公里之外黄海之滨的青岛“游”到了黄河入海口的东营,“游”进小小的水族箱安了家。我惊奇地发现,尽管可怜的红剑、血丽已葬身鱼腹,那十几条鳑鲏儿正紧紧围拢一起,像闪电一样欢实地游弋在七彩、燕鱼、鹦鹉中间。我纳闷,看上去比红剑、血丽还要弱小的鳑鲏儿,身上究竟凝聚着怎样的力量,依然片甲无损地存活下来?重新审视这些可爱的精灵,我的脑细胞飞速运转,惶恐的心总算得到些许慰藉。

据说,鳑鲏儿为中国著名的原生观赏鱼类,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被引入欧洲,到了90年代初期,日本天皇专门派人到中国无锡太湖寻找鳑鲏儿,并将作为稀有观赏鱼类引入日本培育繁衍,他们称鳑鲏儿为“中国彩虹”。尤其,到了成熟期的雄性鳑鲏儿,色彩更加光彩鲜丽,人们称之为 “水中蝴蝶”,想来一点也不为过。

蓦然记起,我饲养鳑鲏儿已半年有余,每天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静静地围在水簇箱旁呆坐一会儿,这已成为一种习惯。这时,我感觉绷紧的神经很快松弛下来,满身的倦意也跑得无影无踪。更难以置信的是,随着鳑鲏儿的游动,我的心绪就不由地游回故乡,就想起故乡的山水田园和故去的爹娘,记忆的碎片也就清晰地叠拼出我至纯至真的童年和少年。

也许生在黄河岸边的缘故,也许如娘告诉我的算命先生所说我是水命人。水命人命里离不开水,一辈子都喜欢跟水打交道。算命先生的话我不好信,但打小喜欢水里滚泥里爬,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下河逮鱼捉虾倒是不争的事实。也正因此,儿时我曾先后两次差点命赴“黄泉”。

爹是长年跑黄河的船工,那次大篷船回来休整,爹带我去船上玩耍,趁爹没留神,不知黄河凶险的我顺着船帮溜进河里,眨眼工夫我就被汹涌的河水吞噬了。爹把我捞起后,一手倒拎着我麻秆粗的小腿,一手使劲地拍打我稚嫩的脊背,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疯了似的沿河滩狂奔。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灌了个肚儿圆的黄河水喷涌而出,满头大汗的爹这才停下脚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跪倒在黄河滩上。爹孩子似的呜咽起来,口里喃喃自语:“谢谢老天爷,谢谢龙王爷,我儿活过来了,我儿活过来了!”

那次,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村西的老河沟洗澡,我一下子被沟底的漩涡卷了进去。这一幕幸好被村里牵着老牛路过的宋大爷碰到。宋大爷费力地把我拉出漩涡,我已不省人事,奄奄一息。我像一只落水狗一样被搭在牛背上。宋大爷扯着嗓子吆喝,扬着鞭子抽打,可怜的老牛吭哧哧地奔跑,在急速的颠簸中,我终于苏醒过来。当然,这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因我当时已经“淹死”,事情的经过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嗜水如命、爱捉鱼摸虾的秉性一点未曾改变。

那年月,日子清苦,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荤腥,我捉鱼摸虾的癖好也就派上了用场。夏天,就是我年少时的天堂。记得,已七八岁的年纪,还整天赤裸着身子,那时村里一般大小的男娃特别多,随便一招呼就会呼啦啦围拢十来个。一个个光腚猴儿泥鳅般钻进河沟里,有时比赛看谁逮的大鱼多,有时看谁凫得远,有时看谁扎的猛子长。更多时候,是玩“水中迷藏”的游戏。一个自认水性好的家伙,猛吸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滚扎入水里。于是,其他人也憋足气沉入水中胡乱寻找起来。过了很长一会儿,当一颗沾满乌泥和杂草的头颅,在几十米开外露出水面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后来,我走进了学堂,依然隔三岔五地去沟河里逮鱼摸虾。沟河里的鱼儿真多呀,你随便蹲下去,轻轻拨开密实的杂菜、水草,悄悄一摸,那拃把长的鲫鱼、鲶鱼、火头鱼就上了手。鳑鲏儿多得更是惊人,瞅准一个地方双手一捧,一下子就能捧上七八条。在你摊开的掌心上它们蹦呀跳呀,就像一只迎风的风车,看得你眼晕。看够了,手掌一扬鳑鲏儿溅着水花游向远处,自己又继续摸起鱼来。

我的确是一个摸鱼能手,每次都比其他伙伴摸得又大又多,摸回的鱼自家吃不完,娘就隔三岔五地送给四邻八舍,碰上乡里赶集的日子,娘也会去集上卖鱼换几个油盐钱。

十八岁那年,承载着这些美好记忆,和一个少年的斑斓梦想我参军入伍。别离了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我不知何年何月起,伴着隆隆的开山炮,在石灰窑升腾的滚滚青烟里,故乡青青的山一天天地塌陷,最终成为一个偌大的棺材坑。它把故乡祖祖辈辈赖以生存,寄予厚望的梦想和未来埋葬了。那曾经漫步临水,碧波环绕,鱼虾浅底的沟河,现今也只能在干涸的土地上寻得一丝印迹。

故乡的那些鱼儿哟,给我单调的童年带来欢乐,给我清苦的岁月打过牙祭,给我孱弱的肌体增添了营养的鱼儿哟,今天却成为我割舍不去、痛彻心扉的乡愁!

上世纪80年代末,我调到了黄河尾闾的东营军分区,那天,我随政治部张主任赴所属的利津县人武部调研。午餐时人武部领导从街上饭馆叫来了饭菜,我们就在部长简陋的办公室里开心地吃起来。我对其中一个小葱炒鱼段充满好奇,我吃过炸鱼、炖鱼、红烧鱼,怎么这里还有小葱炒鱼呢?见我疑惑不解的样子,主任夹起一块鱼放进我的碗里:“这可不是普通的鱼,尝尝味道如何。”我将鱼段轻轻入口,顿时一种从没有过的香气充斥口腔,鱼段本身的油儿浸满唇角。我咀嚼着,舌尖轻舔,白嫩润滑的肉香中剥离出几根锦软细小的鱼刺。想来,三十年过去了,那一餐依然记忆犹新,那味道依然令我垂涎欲滴、口水下咽。

“黄河刀鱼不仅美味,而且性甘平,有健脾、益胃、益气养血的功效呢。”张主任是利津本地人,他见我被如此美味惊得愕然不已,便如数家珍地卖起关子来。这是黄河刀鱼,是黄河口地区独有的珍稀鱼类。它生长在黄河与渤海交汇的渤海湾里,因其身薄色亮,细鳞小肚,吻短圆突,像一枚利刃而得名。每年农历三月中旬,黄河刀鱼就成群结队地从入海口沿黄河逆流而上,历尽千辛万苦后,才在数百里之遥,与黄河相连的东平湖停留下来。在湖里它们交配、产卵、孵化,完成一系列生命的进程后,便带着幼鱼顺黄河而下,在渤海湾里生长、越冬。周而复始,经过几年的数次洄游往返,鱼儿才长大成熟。特殊的生存环境,坎坷的心路历程,饱经的风雨沧桑,铸就了黄河刀鱼独有的性格,它游如飞梭,性情激昂,离水即亡,也正因此,它是世人公认的“贵而难得”的鱼类之一。

据说,20世纪70年代之前,黄河刀鱼还是当地十分丰富的渔业资源,年产量均在百万斤以上。可进入90年代后,由于黄河上中游用水失控,河水严重污染,黄河尾闾频频出现断流,而且断流时间越来越长。如1995年黄河断流122天,1996年上半年,黄河断流136天……就这样,黄河刀鱼游离了人们的视线和餐桌,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无尽的叹息中,当地人只能在追忆中回味它的鲜美。

一直以来,每每想起这些,我怅然若失,心就会隐隐作痛。据说,2001年底,黄河小浪底水利枢纽——这个我国跨世纪第二大水利工程竣工后,国家黄河防汛抗旱总指挥部实现了对黄河的统一调水调沙,再加上上中游对污染源的治理,黄河入海口基本杜绝了断流的发生。最近,听当地渔民讲,入海口一带又发现了黄河刀鱼的踪影。

想想也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已根植于国人心里,国家已把生态文明建设视为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千年大计、根本大计。刚刚看到报纸上一则报道:《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工作的意见》,从2019年2月1号起,停止发放长江刀鱼等专项捕捞许可证,禁止对这种天然资源生产性捕捞。我释然了,这则报道让我从心底陡生一种久违的欣慰和欢喜。

端坐水簇箱旁,凝望着那些欢游的鱼儿,我在想不久的将来,勤劳、智慧、纯朴、诚实的故乡人,经过不断地开拓创新、奋力进取,一定会再造一个“高山青涧水蓝,碧水长围着青山转”的新天地,记忆深处的那条美丽鳑鲏儿一定会游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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