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汉平
一
香榭丽舍小区李老太太去世不久,德广先生和阿妮女士就每天互通电话了。这个很有些洋气的小区原本规划的地块是椭圆形的,德广、阿妮等县中教师与投资老板经过多次协商,分担了些小区建设费用,他们居住的AB两幢七层教职工集资房便圈了进来。看上去,小区整个形状如同一块乒乓球拍,拍柄上的集资房显旧而低矮,高度不及小区新建房的三分之一。德广和阿妮就是在A幢集资房七楼各自卧室里隔墙互通电话的,他俩住顶层隔壁。电话有时德广打,有时阿妮打,每天早晨谁先醒来就谁打,道个平安,得知对方还是活活泼泼的,就都放心了,就都想象着隔壁讲电话时的神情状貌,这个下了场鹅毛大雪的严寒季节的新的一天,就温暖而美好地开始了。
要不是下了三天四夜的大雪,李老太太也不至于死了那么久才被发现。往年冬天也下雪的,下这么大却是罕见。起初是雪籽,被朔风裹挟着从傍晚的空中斜打过来,打在小区中央小广场上、小约翰·斯特劳斯雕塑上、站着撒尿的卷发裸童塑像上,香榭丽舍小区响起一片沙沙声,比雨声硬朗多了,有固体相击的特质。人们发现是雪籽的时候,耳畔的沙沙声却渐渐柔弱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雪花。雪花起势异常凶猛,纷纷扬扬,漫空飞舞,编织成网络,将香榭丽舍整个儿罩住。不是下这样的暴雪,李老太太准会下楼来的,小区里笃定会有人看见她。尽管她性情内敛,不喜与人交往,但那一头银发、得体的衣着以及优雅的仪表,让人印象深刻。早上,她挎着小藤篮子走出小区去菜场买菜;晚饭后常常下楼来,沿着小约翰塑像所在的那块草地静静地绕圈子,顺三圈倒三圈,绕完六圈才上楼去。一个初春的月夜,她居然在小约翰塑像跟前垂柳下拉起小提琴,拉了一曲又一曲。小区里的人只觉着曲子悦耳动听,却不知曲名儿。阿妮女士曾经兼任过中学音乐课的,也说不出来,一俟曲罢,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前去问询。阿妮生性活泼,身段适中,都奔六十了,还像女孩儿那样迈着猫步,在皎洁月色中到了李老太太跟前,双手一拍,脖颈一歪,甜甜地问,李老师,这么好听,什么曲子呀?李老太太尚未从曲子里走出来,眼神迷离地冲小约翰塑像抬了一下下巴,他的名曲呢,《蓝色多瑙河》《维也纳森林叙曲》。可是这样的大雪天,李老太太不可能下楼了,比她小好多的阿妮女士也足不出户,整天与心爱的“考拉”躲在套房里,有时抱起它隔着茶色玻璃往外看一眼雪景。窗外那些高楼看上去有点像悬崖,高楼之间飘飘袅袅的雪花像垂下来的瀑布。其实,若不是下大雪,即便李老太太不下楼,也会有人听到她的琴声的。每天,她在家里都要演奏钢琴、小提琴,优美的旋律从那座二十七层大厦的三楼窗口流水般漫出来,在冷泉亭周遭的榕树枝桠间萦绕。可连续下了三天四夜的暴雪,香榭丽舍小区白皑皑地臃肿起来,极少有人露天走动,不可能有谁注意到,这些天李老太太无踪无影无声无息。最早注意上的是阿妮女士,这是雪后放晴的第二天早上了。其时,小区甬道上的积雪基本清除,一些年轻人在小广场上堆雪人,城东欧陆风情大街那边的天际上放射着万道霞光,半个县城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可是,阿妮尚未上楼去敲门,一个中年男人就行色匆匆地赶过来。这个男人是接到李老太太在国外的儿子的电话赶过来的,他和大伙七手八脚地打开房门,非常遗憾,李老太太早已过世。李老太太的猝亡震惊了这座侨乡小县城。有点年纪的人都在县城影剧院听过她的琴声,她是县文化馆退休的音乐干部。医生说,气温骤降时节,是心脑血管意外的高发期。到底是心血管还是脑血管发生意外了呢?人们猜测议论,唏嘘不已。时至黄昏,冷泉亭前的榕树下搭起灵堂,小约翰手中的小提琴上仍残留一抹白雪。夜幕降临,灯光苍茫的榕树下传出木鱼声,显得异常清冷。这事儿给小区里的老人很大刺激,尤其是独居老人。那些木鱼声在窗外飘游,窗内的寡居老人心里一阵阵发慌。德广先生对心脑血管非常敏感,他家族有心血管病史,退休后便遵医嘱开始坚持服用辛伐他汀了。李老太太入土后,木鱼的清音和冥币的气味仿佛依旧在小区低空游弋。一天下午,积雪融化后的太阳光显得特别干净,德广和王老师在冷泉亭下棋。一旁闲聊的老许歪头说,他准备雇人给自己打电话,每天打一个电话,给十元钱。老许是个老知青,在乡下成家之后才搬回县城的。小时候,他听了李老太太的琴声便爱好上二胡和笛子。老许歪着头戚戚然道,就是接过电话立马死掉,也不至于像李老太太那样把卧室当成坟墓。老许不住香榭丽舍小区,德广、阿妮他们曾经到他家里吃过田螺。他的自建房在小区东南边,是座五间七层楼房。德广先生在自家客厅透过窗口可以看清那屋顶上花草树木掩映着的田螺池。也许,老许不过玩笑而已,德广却上心了,他撂下手中白子,往小区中央小广场瞥了一眼。小广场上,阿妮女士正和一些中老年人在冬天的太阳光里跳舞。没几日,德广和阿妮每天早晨就互通电话了。
德广先生和阿妮女士的关系颇为微妙,自从各自的爱人先后离世,关系就微妙起来。他们在小区里遇上了,不怎么说话,打个招呼也表情冷漠,有所规避。他们有什么事儿都借助于电话,弄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一回拨通电话后阿妮说,德广先生,许茂住院了,什么时候去看一下吧。许茂是县中教师,他们的同事,患胃穿孔住院。去医院探望也不就他俩,与王老师等人一起去的。又有一回,在电话里德广说,阿妮女士,安仁有个叫李江昌的学生从意大利回来了,后天晚上在华侨大酒店请客,叫你也去。安仁学校那时还是叫安仁公社学校,德广是正式教师,阿妮是代课老师,李江昌则是他们的学生。阿妮说,都四五十年了,李江昌什么的有没有教过也不知道,我就算了。德广说,怎么没教过呢?当时初中总共六个班,你教音乐,六个班都教的。阿妮说,一个礼拜也就两节音乐课,李江昌没印象了,再说吧。
每天早晨要互通电话是德广先生提出来的,而且花了点心思。他说了歪头老许准备雇人打电话的事,弄个由头儿,然后才提出来。阿妮女士认识老许比德广早得多,她和老许是老师和学生家长的关系,老许小儿子小许在她班上读过书;也不止是这种关系,阿妮的爱人育勤先生去世后,老许常给她送田螺,还邀请她去家里吃田螺,有点儿意思。德广说完老许的事,便提出通电话道平安的请求。阿妮听着,以为德广只是给她说老许的趣事儿,不料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不知怎么接应。德广原本就有些面红脸热,手机里没回应便尴尬起来,于是开玩笑道,我们打电话也要出钱,一次十元,一个月结算一次,谁多打几次就给谁几十元钱。好一会儿,手机里说,你知道我贪睡醒得迟呀,想得美,便挂了电话。事情似乎尚未达成共识,实际上次日就行动了,自然是德广主动的,他打通电话说,阿妮女士,鸡啼三遍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快快起床啊。阿妮打个哈欠,清了嗓子说,哎嘿,公鸡果真打鸣了哎。打了几天电话后的一个早晨,德广虽然醒来了,却不急着拨手机,他靠在床上等待阿妮拨打过来。窗外已经很亮了,阳台上那株红山茶开了不少花。大雪前,德广靠在床上斜看过去,可以看见十三朵花,下雪时他将花盆往里挪移了,紧挨水泥柱栏杆,挪移进来尚未挪移出去——这样子靠在床上就只看见五朵山茶花。他发现花丛里飞舞着个玩意儿,便眯上眼睛,心想是胡蜂吧。这样想着,手机响了起来。阿妮说,还好呀,我以为睡过去了呢。德广说,胡蜂怕冷吗?阿妮停顿了一下说,什么意思?德广说,我阳台红山茶上有个玩意,好像是胡蜂。阿妮说,胡蜂怕不怕冷该问曾小斌,问我干么?阿妮的语气生硬,德广知道她是故意的,而且她也没说错,曾小斌是县中生物教师。德广便顺着说道,好的,我给他打电话问问,冬天胡蜂会不会出来干扰人家通电话的?德广先生和阿妮女士每天早晨互通电话,是他们两个人的功课,也是他俩的秘密。小区里的人全然不知,就是县中老同事小区好玩伴王老师,也不知他们在新的一天刚刚开始就拿起手机隔墙互道平安了。
二
县城市民不习惯互称先生、女士的,香榭丽舍小区互称先生、女士的也就德广夫妇、阿妮夫妇。他们夫妇之间互称先生、女士,他们四人之间也互称先生、女士。他们以前不这样称呼的,他们退休之后才这样称呼。
他们四人中最早退休的是洪德广的爱人李小娜,退休时系县新华书店会计;次之是章阿妮的爱人严育勤,退休时是副乡长;再是章阿妮和洪德广了。他俩相差五岁又三个月,她退休三个月后他也退休了,退休时章是县中数学教师,洪是副校长。从此,七楼隔壁两家四人皆退休安度晚年了。几年前,李小娜退休那天,章阿妮夫妇在家宴请了洪德广夫妇,开了这个头就成了规矩,严育勤、章阿妮退休时,洪德广夫妇也先后宴请了对方。最后退休的是洪德广,他们互称先生、女士,就是在洪德广退休那晚的宴席上提出来的。此前,他们都互称职务,即洪校长、严乡长、李会计、章老师。在四人宴席上,严育勤起身给洪德广敬酒说,洪校长,祝你光荣退休。洪德广也站起来说,退休了就不是校长了,叫名字。洪德广以前也跟他提过,不要校长校长的,你叫我校长,我就得叫你乡长。严育勤胖乎乎的,像个弥勒佛,他端着酒盏上身前倾,抬脸眯眼笑道,叫名字不妥的,不妥、不妥。洪德广说,要说不妥,叫校长更不妥,退休了就不是校长了。他们四人各坐四方桌子的一边。洪德广干了酒便瞥一眼右边的章阿妮说,以后我们四人就不要叫什么校长、乡长了,就叫先生、女士,比如阿妮女士、小娜女士、育勤先生、德广先生,这样的称呼很礼貌,也很文气。李小娜、严育勤都笑了,都说好。章阿妮却提起桌下的左脚,踩了下洪德广的脚背说,还很礼貌?很神经喏。洪德广说,怎么很神经啦?“有酒食,先生馔”,先生就是父兄,我和育勤先生比你们年纪都大,叫先生有什么不合适的?“厘尔女士”,女士就是有德行的女子,你们都是贤妻良母嘛,称女士又有何不妥?章阿妮笑笑说,算你有学问,有备而来的吧?洪德广说,哪里,你是数学教师,《论语》《诗经》学得少,不足为怪。
其实,称先生、女士,章阿妮也不是反对,只是这里头涉及些秘密,才有那样的反应。于是就先生、女士地叫开了。他们这样叫着,小区里有人觉得太一本正经了,他们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就一直互称先生、女士。
互称先生、女士不久,两家阳台之间,半空中有时便出现一只移动的小竹篮子。这楼房每户的阳台都一模一样,正面挑出,呈长方形,而阳台之间则是一堵砖墙,凸出阳台栏杆,凌空长成了半月形。小竹篮的出现,使两家不仅可以隔墙递话,也可以隔墙“递物”了。这是育勤先生的主意。两家互通有无,下楼、上楼,再下楼、上楼,要爬很多楼梯,他爬楼梯吭哧吭哧太吃力了。递物的情景蛮有意思,一家挂着小竹篮的竹竿凌空挑出,慢慢斜过去,另一家便伸出竹竿,将篮子钩近来——要么取回东西,要么放上东西,然后让对方将竹篮子收回去。有时德广先生取回东西便放上钞票。德广不喜欢买菜,通常小娜买的,要是小娜身体不适,德广便隔墙喊一声,让带点回来。隔壁恰好相反,基本是育勤去菜场采买。菜场在小区门口左边,育勤挺着大肚子慢慢走要一刻多钟,又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来回要一个多钟头。德广在小篮子上取菜,问多少钱?育勤说多少钱,德广便放上菜钱。小区里的人路过棕榈树旁边的小径,听见头顶上说话便驻足仰望,觉得“先生、女士”这两家不但是好邻居,还聪明着呢,颇有创意。
他们互称先生、女士,小区里的人是在他们走圈子时听来的。他们四人一起在小区里出现时都在晚饭后,其他时段难得一见。小娜女士患有严重糖尿病,五十岁退休后除非买菜,似乎足不出户。阿妮女士业余爱好广泛,羽毛球、乒乓球、跳舞、瑜伽都喜欢,而且乐于给人辅导数学,有找上门来的,也有被请出去的,她都乐意,全义务的。阿妮女士比小娜小三岁,看上去却要少十多岁。两个先生性情也不同,德广性子急点,育勤慢多了,不论说话做事都不在同一频道,却常常厮混在一起,一起钓鱼,一起下棋。钓鱼各钓各的,下棋就不一样了。德广说,像老太婆拧麻一样,怎么这么慢呐!育勤脾气老好,放下手中子儿抬脸望德广憨笑。这样的,他们四人就很少在一起,只有晚饭后,他们洗漱完毕,隔墙喊一嗓子便下楼来。有时小娜不想下楼,德广说整天呆家里不好,出去放放风吧。要是天气适宜,晚饭后的小区比较热闹的,有跳舞的,有玩球的,有打太极拳的,也有在小区阅览室看报或谈论国家形势、国际时事的。他们四人一起了,这些都不参与,专散步走圈子。
香榭丽舍小区的空间蛮大,他们也走六圈,顺三圈倒三圈,六六大顺。不是像李老太太那样的走小圈子,他们走的圈子大得多,把李老太太绕着的那块草地包进来,把小广场、一个卷发裸童站着撒尿的水池、六个花坛、三个亭子、一簇一簇花草树木都包括进来,走一圈六百来步,走六圈三千多四千来步。走圈时自然也说话的,也先生、女士地玩笑。小区里的人说,这两对先生、女士有意思,真有意思。他们说话玩笑,德广、阿妮说得多些,育勤次之,小娜不怎么开口,默然走着。其实他们一起走圈子,为的是小娜。运动对糖尿病患者的好处,德广能说出五六种,比如可以消耗葡萄糖,可以改善胰岛素的敏感性等等。可小娜不喜欢也不重视运动,于是德广就组建这个四人走圈队,督促小娜增加运动。
四人走圈队接联得紧密,紧密得有些排外。基本上就他们四个人一起走着,这四个人好比四个点,扎实地构成了四边形,在小区围墙内甬道上缓缓移动。偶尔有人也参与进来,但走一段便避开了。这种排外,有点像李老太太,她沉郁的神情、高贵的气质也排外,绕着那块草地上走圈子的,也就她一人,她似乎觉得,那位十九世纪奥地利著名小提琴家穿越时空注视着她,并不怎么孤独的。
这四个点最早消失的那个点是育勤先生。
一天下午,育勤和德广去瓯江钓鱼。瓯江是浙江第二大江,穿越浙南山区,注入温州东海。江里鱼种很多,据说有111种,鲤鱼、军鱼、鲈鱼、鳗鱼、鲶鱼、甲鱼都有。鲤鱼最多,容易钓,但他们不喜欢。他们喜欢的是军鱼、甲鱼,都说头军二甲。这天下午育勤先生运气好,钓了条五斤多重的大军鱼。钓这么大的军鱼,他俩是破天荒第一次遇到。返回时说好的,一起煮了分一半由小竹篮递给德广先生。可在水槽里剖鱼时,大军鱼滑到地板上去了。育勤蹲下身去拾鱼,却一屁股跌坐下去,再没站起来。
女儿女婿从澳大利亚飞回来时,医院监护室里的育勤先生仅存丁点气息。当初,送独生女严雪颜赴澳留学,阿妮夫妇的意思是留完学必须回来的,可严雪颜却在那儿安居下来,女婿也是黄种人,越南籍的。面对气若游丝的父亲,严雪颜先是呜咽,继而失声痛哭,女婿在旁边一直默然垂泪。在女儿的恸哭声中,育勤先生左手的食指神经质地弹了一下,又弹了一下,弹了三下,就迅速走动脸色,口鼻渗出些许鲜血来。遗体没有发回乡下,在小区里撑开帐篷,搭起灵堂,进行佛事。阿妮女士昏厥了两回,腿脚软得无法行走。德广夫妇自始至终帮忙。身材颀长的德广先生主事一般指指点点,忙前忙后;小娜女士则很安静,坐在桌案前念经、结元宝,偶尔叹口气,慢慢站起来给烧点纸钱。育勤先生入土后,女儿女婿都劝说老妈一起赴澳安度晚年,可阿妮女士踌躇不定,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香榭丽舍小区“先生、女士”这两家,先生现在只有一个了。这样子,晚饭后走圈子的四个点也变成了三个点,育勤先生那个点就永远隐匿于那一边了。
三
他们互通电话一个月,德广先生果真进行了结算。这三十天,德广拨了十九次,阿妮拨了十一次,他要她给八十元钱。阿妮说,你过来拿吧。德广说,你送过来。结果没去拿,也没送过来。要是阳台递送渠道仍通畅,德广会说,放小竹篮里递过来。可小竹篮早不运行了,小娜女士去世后那竹篮子就消失了。
小娜女士是糖尿病并发症去世的。先住县医院,后转省城医院,但没能拿住性命,因肾功能枯竭而亡。住县医院,德广先生陪护居多,女儿洪小婴次之,阿妮女士也常去搭把手。洪小婴的家也在县城,也许遗传基因发生了变异,个子比常人矮小,还是个罗圈腿。她高中尚未毕业,县草席厂招工便去当学徒了。洪小婴的爱人也是草席厂的,厂子解散后她租下一个电话亭,卖香烟、杂志,还卖些小零碎;爱人则没固定工作,做些粗工。洪小婴觉得父母偏心,对她没有对弟弟洪晓元三分之一好,要是弟弟洪晓元是罗圈腿,必定带他去省城大医院矫正,可她只在县医院敷衍了一下,因此耿耿于怀,同住县城也不怎么走动。小娜在县医院住了十来天,腿脚愈发肿胀了,就转省城医院。在省城医院陪护的先是德广和他女婿,后来是德广和儿子洪晓元。洪晓元原在县建设局上班,后来辞职出国了,这回是从西班牙飞回来的。这个县是著名侨乡,洪晓元于上世纪末被一股出国潮裹挟着出去的。从省城医院回来没几日,小娜女士便撒手人寰了。
这先生、女士两家,就只有德广先生和阿妮女士了。原本这两家的子女已成家,事业已完成,家庭的日子是安定的,两家的关系也是稳定的。夫妻是伴侣,两家是玩伴,安度晚年,妥妥的。可走了一个就像四边形上四个点少了一个点,走了两个就少了两个点,境况发生了变化。当初两对先生、女士都健在,出现小竹篮,表明两家子关系亲密,没什么可说的。育勤去世后,出现小竹篮,也是表明这两家关系亲密,也没什么可说。可小娜去世后,虽然依旧是两家,却孤男寡女了,要是再出现小竹篮子,表明什么呢?只能表明这对孤男寡女的关系很亲密,这就有些瓜田李下了,小竹篮便心照不宣地消失了。
发生变化的还有走圈子的情景。育勤先生的猝亡,阿妮女士就像失去伴侣的母八哥,兀自呆笼子里思念、伤心、垂泪。整天窝屋子里会生病的,女儿女婿返澳后,德广夫妇就千方百计动员阿妮下楼来走走步、散散心。可阿妮始终极少下楼来,买一回菜吃上十多天,空旷的套房里,陪伴她的唯独“考拉”。考拉是只白底黑斑小猫,女儿严雪颜从县城泰鹤公园抱回来时就叫它考拉了。时间是治疗世间所有伤痛的良药,大约育勤先生去世四个来月,小区残阳里终于出现了三个人一起走圈子的情景,以前四人走圈是为了小娜女士,现在三人走圈是为了阿妮女士。不过,三人走圈就有些别扭,一男俩女,阴阳失衡,感觉有些不适。首先感到不适的是德广,他跟阿妮多说几句就觉着冷淡了妻子小娜,跟小娜多说几句就觉着将阿妮晾一边了,让她做电灯泡了。阿妮也感觉到不适,要么走在前头,要么避在后头,有意让德广和小娜并排走。这种有意,小娜发觉了,也不适起来。三人都觉得不适,却又不能说出来,虽说走圈散心,谁知心更累了。
这个别扭局面是歪头老许给打破的。
老知青老许是在农村结婚生子的,直至改革开放后才全家搬回县城,是先富起来那一拨人。他发家致富的本金源于田螺。还是改革开放之前,他的爱人在村里养田螺,居然积攒了三百元钱。那时节,村里平常人家别说三百,就是三十也拿不出来。起初,老许凭借三百元去温州永嘉背纽扣卖,赚了钱便在县城东南买下一块荒滩;后来荒滩值钱了,价格飙升,他卖了一半,用卖出的款项在另一半荒滩上建了一座五间七层楼房。款项尚有剩余,就送三个子女去国外发展。现在,五间七层楼房除了租住户,就老许一人。也许是喜欢田螺、感恩田螺,老许在屋顶建造了田螺池。老许拥有千万资产,不差钱,在屋顶养的田螺不卖。以前,老许就给阿妮女士送过田螺,育勤先生去世后增加了送田螺频次,而且还邀请阿妮、德广等人去家里吃田螺、喝啤酒。去他家吃了几回田螺,每天晚饭后老许就来小区,加入他们三人的走圈队了。
老许的加入,起初倒没觉着有什么不好,而且都称老许为老许先生。可走了一段时间,阿妮女士发觉老许有些不对劲,就觉着不好了。这毕竟不是以前的两对先生、女士,老许跟阿妮并排走的时候,歪着头望她的脸。歪头不是故意的,他原本就歪头,望她的脸却是故意的。阿妮就是从他望过来的眼神里读出不对劲的。也许旁观者清,德广夫妇早就察觉老许对阿妮有意思了。去他家吃田螺时,老许太过热情,热情得慌乱,甚至有些卑贱,那张瘦削的脸上,那种担心伺候不周的阿谀神情,让人不舒服。作为学生家长的老许,阿妮对他是有点好感的。一个上山下乡的老知青,积累了千万资产实属不易。尤其是老许尊师重教,对老师很尊敬,对小儿子的学习也极其重视,似乎想尽了办法,只是那小子不是读书的料,终究没能考上大学。但好感是一回事,老许有那样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阿妮无法让老许的想法变成现实,于是就躲避,也不去他家里吃田螺,也不参与走圈子了。这四人走圈队就又变成三人了。走了几个晚饭后,老许也退走,就只有德广和小娜了。小娜女士的糖尿病越来越严重,也不走圈子了。先生、女士两家走圈子的历史就翻篇了。
走圈队散伙是避讳,小竹篮消失也是避讳。阿妮女士多有避讳,对老许、德广都有所避讳。那天,德广、阿妮、王老师等老同事相约去医院探望胃穿孔的许茂老师,有人开玩笑道,反正住隔壁,搬一起得了,腾出一套房租出去,租金拿来请大伙吃酒。这种玩笑,王老师是不敢开的。小区里也有人开过类似的玩笑,阿妮女士脸色骤变,警告玩笑不要开过头了啊。因是许多老同事,阿妮虽然也那样说,脸上却没有紧下来。王老师不敢玩笑,还因了德广先生。在学校他们是上下级,且德广有恩于他,为他从乡下学校进县中助了一臂之力;退休后这种带有感恩成分的上下级关系依然存在,下棋时王老师不自觉地让着他。王老师是育勤先生去世后成了德广棋友的,而且一起去瓯江钓鱼。垂钓时,王老师曾经小心翼翼地说,老伴老伴,老来是需要一个伴的。王老师觉得德广和阿妮做个伴儿挺合适的,心想引出话茬提一下。可德广似乎对这话题不感兴趣,王老师便自断话头了。小县城里失偶的男人,年纪不大的,不找伴的不多,找上的多半是双重身份,既是保姆又是伴儿,不扯证;少数没找上的,通常是缺乏经济条件或者子女反对。失偶的女人,有点年纪了,不找伴的不少,比如李老太太,搞美术的蓄一头长发的丈夫去世时她才五十刚过,明里暗里觊觎者甚多,却一直单下来。对失偶的人,不论男女,就猴急着找伴儿,小县城舆论上却是很不认同的,德广和阿妮对此也多有微辞,说尸骨未寒哪,颇为大逆不道的意思。因此,王老师以为,德广和阿妮或许不想再找伴儿了。可谁知道呢,他俩每天早晨在电话互道平安中似乎有那层意思了。
这个下了场大雪的冬季在他们互道平安中过去了。
香榭丽舍小区的春天来了,桃红梨白,衬得空气格外清澈明亮。老许屋顶田螺池周边的花草也清爽起来,翻飞着白蝴蝶、红蜻蜓。一些个夜晚,从那方向传来悠扬的笛声。这是老许吹的笛子。老许的妻子健在时,他常在屋顶吹笛子。夏天晚上,在朦胧月色里,妻子坐在老许身边摇蒲扇,偶尔站起来给他续茶水,看上去很宁静,很恩爱,也很生活。妻子去世后,老许不吹笛子了。可是阿妮女士不去他家吃田螺之后,却又吹起了笛子。在春天里,那悠扬的笛声似乎显得有些潮湿、缠绵。春天来了,在春天里是容易发生一些事情的,德广和阿妮互道平安的方式,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季节里也由打电话改成了敲墙壁。
这天早晨轮到德广先生拨手机,可拨了好一会儿没人接听,心里就有些紧张,便下床走出主卧去次卧室敲墙壁。这楼房每个套房的格局一样,三室一厅一厨一卫。三室除了主卧、次卧便是书房,德广次卧的隔壁是阿妮的主卧。德广狠狠地敲着灰白色墙壁,砰砰砰的敲击声穿透砖墙传递到阿妮的床头去。他敲了好一会儿,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阿妮骂道,发神经呀德广先生。德广笑了笑说,以为你睡过去了呢。次日早晨,本该轮到阿妮了,可德广一早就敲响了墙壁。他敲了三下,隔壁很快回应了三下。不一会儿,手机响了起来。阿妮在手机里说,敲什么墙壁呀,声动这么大,考拉都不高兴了。德广笑了一下说,考拉高兴的,听它喵喵叫得多高兴。其实,德广敲完第一回墙壁,就决定此后不再打手机,就敲墙壁,便把次卧清理了一下,从主卧搬了过来。这样,德广睡这边,阿妮睡那边,仅隔一道砖墙。说考拉不高兴,阿妮也是说着玩的。尽管传来敲击声,考拉的耳朵雷达般竖起来,但黯淡的眼神里也不过讶异,看不出高兴不高兴。敲了几天墙壁便规范起来,今晨德广敲三下,阿妮回应三下;明晨反着来。要是敲了三下而对方没反应,才拨手机。对方没反应的情况甚少,打电话的机会就不多了。当然,要是想听听对方的声音是可以的,听到敲墙壁声故意不回应。要是回应了忽然又想听听对方的声音,也是可以的。德广打去电话说,阿妮女士,敲那么重干嘛,要吓死我啊,我有心脏病。或者阿妮拨通电话说,德广先生,你梦中放脚弹呀,天还没亮透呢就敲、敲、敲。
每天早晨有了敲墙壁的节目,德广先生和阿妮女士的日子似乎过得快一些,转眼到了夏天。这个闷热的早晨,德广先生睁眼就敲起了墙壁。他敲了三下,可等了一会儿,阿妮没回应;又敲了三下,停顿了一会又接连敲四下,依旧阒寂无声。德广便拨打手机,可手机也没人接听。德广想起李老太太的猝亡,心就紧跳起来,慌忙拨王老师手机。王老师与阿妮同一楼梯,住三楼。德广在手机里诓说道,有个学生找阿妮老师,可她没接手机,你上去看看,怎么不接手机呢。不一会儿,德广手机响起来。王老师说,叫叫人没应哎,敲敲门也没有应哎,倒是有猫的叫声。德广急忙出门跑下楼梯,又气喘吁吁爬到七楼,狠狠地敲击防盗门,回应的只有考拉,叫声有些急切,像透着呼救的意味。德广指使王老师跑冷泉亭看开锁人的电话,说石柱上有。王老师给爱人打手机,交代她去办。他跟爱人急哄哄说道,看了手机号马上拨过去,告诉地址,催他快点。大家都慌里慌张的,开锁人也慌里慌张地来了,打开铁门,见阿妮女士仍昏睡着。德广推搡几下,她微启开眼皮,迷迷糊糊的。
看样子是中暑昏厥了,德广自作主张说道,先放痧,再送医院。说罢示意男性退到客厅。考拉坐在客厅的布沙发上,抬头环顾,很感激的样子。主卧里,王老师爱人等妇女给阿妮放痧,头上、手指、前胸后背都放了。放了痧,上了万金油,阿妮感觉轻松了,长呼一口气,眼窝里涌出泪水来,说要不是你们,我就是第二个李老太太了。
四
阿妮女士涌出泪水来就想找个老伴。
原本她不愿找老伴,严育勤先生去世头几年,不找伴儿的态度非常坚决。老许先生,还有其他几个先生,有的含蓄有的直接,那意思却都是明白的,阿妮皆含蓄或直接地拒绝了。老许貌似坚韧不拔,送田螺,请吃田螺,晚饭后还参与走圈子,歪着头眼神在她脸上游弋。阿妮便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说她晚年生活规划好了,先过好一个人日子,然后要么去敬老院,她表弟经营一家敬老院;要么赴澳和女儿团聚。阿妮不想找老伴,原因是多方面的。女儿严雪颜不赞成,她要把母亲接澳安度晚年,若找上老伴,挂上个拖斗便难办了;同时,她有个同学的老母找了老伴,在分割财产上纠缠得相当糟糕,闹得两家要上电视台“金牌调解”。当然,阿妮自己的原因是主要的,她对育勤很怀念,觉得亏欠他太多。育勤三十多岁就当副乡长了,可退休时还是个副乡长。事业上的平庸,是家庭的拖累,说到底是她的拖累。她从安仁学校的代课教师到县中的数学教师,先后在省教育学院培训了一年又进修了三年,这四年里女儿严雪颜全由育勤看管。阿妮不是家庭事业兼顾型女人,家庭的事基本由育勤操持,在厨房里系上拦腰的不是阿妮而是胖乎乎的育勤。阿妮似乎是个被服侍的对象,而育勤则始终很体贴,很会服侍。另则,阿妮表面上大方,骨子里却正统,或多或少有不更二夫的意思。不过,人的思想会发生变化的,随着育勤的忌日渐行渐远,随着孤独感的日益增长,阿妮不找老伴的主张有所动摇。要不要找老伴,找一个怎样的人做老伴,如此问题偶尔开始在脑中闪现。这回中暑被救回时,她恍惚中意识到还活着,眼前便闪现一束明艳阳光,可那束阳光却倏忽消散了,换之阴凄凄的黑云。她缩了一下身子,心里一阵发憷,便产生了找老伴的冲动。
阿妮女士不找老伴的主张动摇起来,与德广先生也有所关联。
阿妮自然感觉到德广的意思,互通电话道平安之后,这个意思又进了一层,沉寂的心田起了微波。由通电话到敲墙壁,她的心就有些乱了。阿妮不问自知,德广从客厅彼边的主卧搬到次卧,彼此的床子仅隔一堵砖墙,而且都紧挨那堵砖墙。育勤去世后,阿妮觉得套房成倍成倍地扩大,空荡荡的,尽管有考拉陪着,仍是空落落的。深夜里,考拉偶尔喵叫一两声,套房里却愈加凄凉了,让她有些慌乱。可是,德广搬到次卧之后,阿妮觉着充实了。夜晚,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那堵砖墙仿佛形同虚设,德广就躺在身边。有时阿妮往墙壁挨了挨,那墙壁似乎温暖地,弥漫着德广似青涩又浑厚的气息。浸淫在这种神秘的气息里,阿妮竟生出些初笄少女般的旖旎情怀,有种飘逸出尘的感觉。她骂了句自己老不正经,才从感性走向理智。阿妮和德广的关系历史悠久,近半个世纪前他们就是同事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同事。阿妮对德广喜欢过,也怨恨过,而且迄今仍心存芥蒂,她的内心非常矛盾。
这种矛盾心理缘于他俩在安仁公社学校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阿妮来安仁公社学校代课第一年,任初一(1)班语文,德广任初一(2)班语文,他俩教了一年平行班。开学第一天,德广就认识了阿妮,校长带她来他房间认识的。那时节,安仁学校教学用房紧张,卧室兼办公室。校长带她来认识德广,是希望德广在备课等方面给阿妮这个新手多加指导,有点以老带新的意思。初次见面的情景,德广在近半个世纪之后仍记忆犹新。
有一回,德广先生敲完墙壁,在电话里提及初次见面的情景。他别出心裁,以第三人称来叙述:开学第一天,校长领着一个女孩儿来到德广的房间,说她叫章阿妮,来教初一(1)班语文,高中刚毕业,备课方面你给指点指点。章阿妮说,我什么都不懂,请洪老师多多指教。这个女孩儿的声音挺好听,脆脆的,略带沙哑,有磁性。洪德广语无伦次道,好的好的,以后切磋吧,多多切磋。那时节,洪德广多么腼腆啊,他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校长和章阿妮离开后,他埋怨自己窝囊呀,慌里慌张的,文绉绉的。就这样,洪德广认识了章阿妮。
阿妮女士尚未听完就骂开了,你神经病呀,听完之后又骂了一句,然后说我都不记得了。德广说,这个不记得了,那么“阿妮女士”的来历该记得吧?阿妮说,这个还记得,那个学生的名字我还记得,叫马小明。德广不记得马小明了,但事情还记得。马小明是个口齿不清的男生,叫章阿妮章老师,听起来就像叫章女士。这是阿妮自己说的,说小明同学真逗呀,老是叫我章女士。这么一说,同事就叫她女士了,有的叫她小章女士,有的叫她阿妮女士。德广还想说点什么,他想一鼓作气把另一个事说出来。这个事德广没跟任何人说过,隐藏心里数十年了。这个事实在糟糕,阿妮肯定因此而心生芥蒂。其实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可德广还是忍住了,要是把这个隐秘说出来,就等于向阿妮表白了。表白的结果怎样,他毫无把握。
误会是在特定时代环境里产生的。那时节风气未开,男女恋爱相当辛苦。虽然校长要德广在备课上给阿妮指点,但他不敢,不敢去阿妮房间指点,阿妮也没到他房间来讨教,她也不敢。一年过去后,阿妮转教音乐课了,德广就慌张起来,觉得应该豁出去抓住机会表白了,否则机会稍纵即逝,便下决心给阿妮写情书。情书是邮寄的。德广在安仁学校写好,带到县城投入邮箱,再邮寄安仁学校章阿妮同志收。那时确实称同志的。现在想来,男女之间表白个意思弄得如此麻烦,有些不真实,但那时确乎如此,秘密进行,做地下工作似的。不像现在,幼儿园的男孩都敢逗弄前排女孩儿头上的蝴蝶结。有一回,德广在网上看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学生闹分手,小女孩在广场上推搡小男孩,声泪俱下地质问小男孩到底把她当什么人了,原因是小男孩不肯买辣条给她吃。看着小视频,德广脸色沉郁下来,要是安仁学校那个年代也像现在,他肯定和阿妮结婚了。当时,德广接连投寄了三封情书,可阿妮始终不回信。不回信的烦恼,德广记得以此为题还写过一首小诗。备受煎熬的结果,德广终于壮着胆子向阿妮借书了。阿妮喜欢看小说,她有不少小说。地点在教学楼楼梯上,上课铃响过,学生进了教室。德广紧走几步就挨近开始登楼梯的阿妮,他俩上课的教室都在二楼。在楼梯拐弯处,德广向阿妮提出借本小说看。阿妮问借什么小说,德广说随便。两人都紧张兮兮的,脚步先后到了走廊,拐进各自的教室。不一会儿,隔壁教室里传来风琴声,在风琴声里,德广的心还是甜蜜地怦怦直跳。没几天,也是在楼梯上,阿妮往上走,德广往下走。阿妮递过来的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部小说他早看过,已看了两遍。德广原本就不是为借书,只要阿妮递过一本书就高兴。他捧着小说,急切地走回房间,小说扉页上写着“赠洪老师”,没落款,也没日期,就这四个秀丽钢笔字。德广渴望的是书内夹着一张纸条,可翻了翻没有,又翻了翻,仍什么都没有。德广的心落下去,她为什么要赠书呢?难道向自己的追求者以赠送一本书来婉拒?他要是再看一遍这部小说,他们的事也许成了,可他没有再看。或者,他要是继续在安仁学校任教,他们的事也许也会成,可他不久就调离了安仁学校。数年后的婚假里,德广也不是看《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整理旧书时发现的。他随便翻了翻,第100至101页粘在了一起。他用小刀划开来,掉下一纸秀丽文字。满纸秀丽的文字不是拒绝,也看不出拒绝的意思,有的是自卑,说自己是个代课的。其时阿妮尚未结婚,有几个追求者,其中就有育勤先生。
阿妮女士的体质还是蛮好的,中暑三日后便康复。
这三日,德广和王老师常去瓯江垂钓,钓来的鱼均在王老师家煮吃。这是德广的特意安排,他让王老师的爱人照顾阿妮女士。王老师爱人给阿妮送了五回鱼汤,德广跟随着去了两回。他依旧避讳,独自从不去阿妮家。康复后,阿妮冷静下来,找老伴的想法也慢慢消解了,有些风平浪静。她颇多顾虑,要是找了老伴,女儿、老许、众人,都不好面对。香榭丽舍小区人人皆知,阿妮女士的晚年要么去表弟的敬老院,要么赴澳与女儿团聚,绝无可能再找老伴了。
可德广先生却发起了攻势。阿妮中暑的事对他也很刺激,老年人确实需要有个伴儿。关键是他依然喜欢阿妮,冷却了数十年的初恋渐渐回暖。德广不但早晨醒来时敲墙壁,晚上躺下来也敲。不单手敲,也脚敲,他抬起右脚来敲击。有时,他抬起右脚敲着墙壁,居然像发情的老猫一样,裤头里那只晃来晃去的软骨老玩意竟有些起势,似乎要走出来干点事儿。不但敲墙壁的次数多了,打电话的次数也多起来。敲墙壁是肢体语言,肢体无法表达就来语音。可是,德广的热情并没能撩拨起对方的反应,有点像剃头匠的担子,一头冷一头热。
这天早晨敲完墙壁,德广终于把心中的秘密在电话里跟阿妮说了出来。他告诉阿妮,当年她夹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回信,他在婚假里才发现。阿妮大为惊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妮确实有着太深的误会,一直以来都以为德广变心了,他得知从安仁调好学校去就变了心。阿妮尚记得,她知道他要调离安仁学校时急切地问过,还是在楼梯上,她问《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看完了没有?德广说看完了。这事儿太八卦了,阿妮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阿妮质问德广当时说看完了怎么解释,难道100至101页跳了过去?德广说,这事他忘了,就是说看完了,也可以理解,珍惜心仪女孩的礼物嘛。阿妮突然关了手机,不一会儿,敲起墙壁来,敲得山响,从未这样响过,分明是以棒槌敲击的,闷闷地响了七八下。
阿妮女士敲击了七八下墙壁,也就敲掉了如鲠在喉的鱼骨,敲掉了心中的芥蒂。消除了心中芥蒂,阿妮在电话里传过来的口吻就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个变化,表明着横亘于他俩之间的障碍物排除了,似乎到了牵手的时候了。
可是,德广先生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顾虑,犹豫不决起来。
德广先生这种心理需要多说几句。他潜意识里就一直喜欢阿妮的,有点要找老伴就找阿妮的意思。可是,他对阿妮的心思却毫无把握,便挂那儿待着,伺机而动,因此就排外了。小娜女士病逝后,一些同事、朋友着力劝他找个老伴,甚至要给他搭桥牵线,他都摇头说不找了,一概予以回绝。许多学生也劝说德广老师,再找个师母,他也说不找了,态度相当坚定。在学生心目中,德广老师是个中规中矩的文化人,很传统,很有情义,对师母非常怀念,觉得洪德广洪老师真的不可能再找老伴了。这就给他造成了很大压力,要是找上老伴,会让人说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跟同事、朋友、学生没讲真话,没把他们当同事、朋友、学生看待。太在乎别人的看法,是小县城一些老年知识分子的通病,在县中当过副校长的德广先生尤其注重自身形象,甚至觉得这事儿是事关晚节的大问题。
五
现在,德广先生和阿妮女士都想做老伴,却又踟蹰不前,迈不过这道坎。这种要实而不要名的事儿还真不好办。挨过一段焦灼时光,德广终于想出个办法来,这个办法不同寻常,可谓匪夷所思,荒唐透顶。无论如何,阿妮女士都是反对的,她无法接受这种怪诞不经的行为。阿妮在电话里说,德广先生,我警告你啊,不要发神经,要是那样做,会成为全中国的笑柄。阿妮反对的态度坚如磐石,继而又警告道,这事儿要是真做了,一定成为千古流传的典故,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德广先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于是就展开想象,把自己的想象说给阿妮听,企图软化其坚如磐石的反对态度。其实,这种想象几十年前德广就想象过,女儿洪小婴没几岁他就想象了。老年人也有热烈的爱情,爱情的魅力,让德广在电话里说起来拿腔捏调肆无忌惮,一改那种规矩的、斯文的、为人师表的说话风格。德广说,人的生命真太神奇了哈,生产某个生命纯属机缘,这事儿错不了。德广有些粗俗地说,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必定是在某种机缘的主宰下,特定的男女互相劳作的结果,如果更换组合对象,生产出来的新生命就绝然不同了哈。德广进而说,要是及时发现你的复信,我就没有洪小婴了,你也一样,绝不是严雪颜,这太不可思议了哈。德广拓展开来说,如果中国古代那个叫含始或者刘愠的姑娘不是跟刘湍结婚,就未必有大汉王朝。而外国那个叫阿洛伊斯·施克尔格鲁勃的小伙子不是跟克拉拉·彼利茨利交媾,就不一定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广情深意切地说,当时没有发现你的复信,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要是及时发现,我们就结婚了,小娜女士就和别的男人结婚,育勤先生就和别的女人结婚,这样就像重新洗过的一副牌,不但改变许许多多家庭的组合,甚至改变整个下一代,在香榭丽舍小区里晃来晃去的,在县城大街小巷上晃来晃去的,就不是现在这些年轻人了哈。
这样七说八说,听得阿妮女士脸颊绯红,身体飘飘然。她胸膛里那颗心,有点想飞啊飞啊飞出去的意思。阿妮忽然哭泣起来,坚决反对的态度渐渐软化,变成不言不语了。
德广先生就开始行动了,要是使用电钻这事儿不算难,不消半天就成。套房处于顶层,楼下一家出国了,房子空着;另一家买下小区电梯房已搬走,租住的是个早出晚归的男人,有着地利的优势。可是,电钻毕竟震动太大,德广不敢,决定用手工,这就成了一项浩大工程。工具已备好,原想借用的,他有学生石匠,可借来做什么不便说,于是就买。买来一把锤子、一条小撬棍、两枚錾子。德广首先确定位置,在次卧墙壁上确定下位置,就拿铅笔画轮廓,比照自己的躯体画出大致轮廓来,然后就凿墙壁了。实际上,位置早就确定,自从敲墙壁不久,墙壁某处在德广心里就逐渐形成了一扇门。有时他闭上眼睛,就看见那扇门,看见阿妮从门那边走过来。走过来的阿妮变幻着年龄,变幻着容貌,时而是安仁学校的,时而是县中的,时而是香榭丽舍小区的。有一回,阿妮躲在门后忸怩着,白皙的杏仁脸和乌黑的长发却时不时在门口闪现。这时候,墙壁上那扇门就幻变成安仁学校的某个窗口。虽然墙壁上的门在心中形成,但德广并不凿成规范门洞。画出的轮廓比普通门洞小很多,凿成后自己侧身挤得过去即可。凿这么小,倒不全是为了减少工程量,也考虑墙体承载力以及保密工作。凿洞是秘密的,来往是秘密的,做老伴也是秘密的。因其秘密,以后必定要封上。凿大了就增加封堵难度,增加保密难度。
因为将来要封堵,德广先生将凿下的砖块码在阳台上。当然,搬楼下去也不便。墙体是实心墙,双块砖平摊着垒成的。凿砖墙,开凿时最艰难,便选了适宜的位置站着从图像当中着手,好使力。凿了一上午才凿出自己这边一个小豁口,阿妮那边的尚未开凿。也许吃力、紧张、激动兼而有之,空调调最低了,仍不断冒汗。进度缓慢,也不敢抡锤子重击錾子,生怕惊动人。有时干脆不抡锤子,双手攥着撬棍前倾了上身,使命地一下一下往里戳,憋得脸面通红。凿出了个小豁口,下午的进度就快了些,凿凿歇歇,歇歇凿凿,凿出一个两个米大小的窟窿。凿下的砖头搬阳台去,原想码在一起的,临时却又改变主意,决定化整为零,分垫在花盆底下。这楼房的阳台,摆设大同小异,除了晾晒衣物,都养些花草,月季、玫瑰、水仙、红山茶等等。以前,楼下那些住户的花草都紧挨阳台隔墙放置,德广和阿妮两家却将隔墙那儿空出来,以便小竹篮“递物”,后来小娜女士去世,小竹篮消失了,就都将花草移过去,摆放的格局与别家一样。要说不一样的,是阿妮家的阳台多了座考拉的小木屋,那小木屋是小娜女士健在时德广给做成的。凿下来的砖块之所以化整为零,因为码一起太显眼了,来访者问及来源不好回答。清理了粗块的,那些碎片齑粉便掺和在垃圾里提楼下去了。
凿了一天墙壁,德广先生就不再整天窝套房里凿了,倒不是因为累,是整日价足不出户,会让人起疑。王老师约他去瓯江钓鱼,他推辞道,这些天没兴趣,就下下棋吧。虽然德广只做过县中二把手,却养成了不良习惯,喜欢顺从、迎合自己的人,不论说话做事,王老师全听他的。冷泉亭里的棋桌是青石圆桌。圆桌一旁依旧歪着老许,老许也不全是看下棋,也看阿妮女士,看她跳舞。也许即便日渐衰老的躯体,注入了爱情也会异常鲜活起来,阿妮的舞姿愈发好看了,身段柔软,粉色扇子后面闪出的眼神竟娇媚得有些勾人。德广对老许有点反感了,讨厌的情绪在心里盘旋。以前,老许邀请吃田螺、加入走圈队时节,虽然表现得有些卑微,但德广不是很反感,现在却厌恶了,甚至不希望看见他。德广下了几盘棋,又在小区闲走一阵子,便上楼来。夜晚不凿墙壁的,早晨和傍晚也都不凿,因为这些时段,楼下那男人通常在房里。
阿妮照旧给人辅导数学。她凭借特长,无偿发挥余热,很快乐,很开心。辅导多在晚上,唯有周末才有可能是白天,地点或者在家或者被请出去。晚上不碍事,德广不凿墙壁。周末白天,阿妮不让受辅导者到家里来了,她接到电话便说我来我来,就关门出去,套房里回响着德广凿墙壁声。可这个周六上午,接到电话来者就堵在门外了,县中退休工友叶凤领着孙女来讨教数学。阿妮急忙推开主卧门,意欲叫德广暂时别凿了,可透过墙壁上的窟窿却不见人影儿,便慌忙锁上主卧门。可考拉在里头吠了起来,它尾随着进去未出来。平时考拉斯斯文文的,有时出去玩会儿,回来时挠挠防盗门,让主人给它开门,进来后也有规有矩迈猫步。可面对凿墙洞,它有些焦躁了,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常隆起前身紧贴尾巴,面临外敌侵入一般,处于战备状态。阿妮又打开主卧,考拉出来后再锁上,然后让门外的祖孙俩进来,在书房坐下。阿妮心里发慌,意料之中的又传来凿墙壁声。老叶警觉地听了听说,隔壁洪校长家干吗,装修什么吗?阿妮佯装认真地听着,说真有什么响动哎,没听说装修什么的。打老鼠吧,于是给德广拨手机,说,洪校长,那么大响动干吗,打老鼠呀?我给叶凤的孙女辅导数学呢,老鼠再打吧,别影响了人家。德广自然懂得,凿墙壁声随即消遁。
此后,拨手机就成了他俩的暗号。要来人了,阿妮就给德广拨手机,德广就停下凿墙壁的动作。这暗号是送走叶凤祖孙俩定下的。祖孙俩离开后,阿妮打开主卧门说,紧张死了,差点出事。德广将脑袋伸过来说,以后来人之前,你给我拨手机,发现你拨打手机我就立马停下来。阿妮噗嗤一笑,老鼠,真像个大老鼠。阿妮那噗嗤一笑,让德广心晃了一下,他觉得阿妮的笑容依然干净、清澈,似乎与安仁学校时节变化不大,变化较大的是音色,不知是荷尔蒙缘故或者心理原因,说话的声音不如年轻时节那样有磁性了。
六
“门洞”尚未竣工,德广先生和阿妮女士就走在了一起。
也许真有感应的,这天晚上老许长时间吹笛子。以前虽然也吹,却从未不屈不挠地吹上三个多小时。那悠扬的笛声,空灵缥缈,如怨如诉。德广对老许心生反感,与自己要和阿妮搞老伴有着内在关系。不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发现谁人对自己确定下来要过日子的对象觊觎不已,都心生反感。不过,德广的反感也不全缘于此,他觉着老许在找老伴这码事上很是口是心非。在德广看来,尽管自己与老许也差不离,表面上说不找老伴,实际上自从爱人小娜女士病故不久,心底里就隐隐萌动和阿妮搭伙过日子的念头,但是这性质不一样的,老许是被阿妮拒绝后才表露出不找老伴的意思,而且把不找老伴的原因归结到思念亡故的妻子。这就有些伪君子有些酸葡萄了。
不过,老许思念亡妻而不找老伴,要是在追求阿妮女士之前说出来,是有几分可信的。他和妻子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是形影不离,有点像梁山伯祝英台,常常一起拖泥带水走步、做事,甚至有点如胶似漆。一起去市场口购买田螺饵,一起在屋顶投田螺饵、修剪花草;夏天夜晚,老许在屋顶吹笛子,妻子坐旁边摇蒲扇,很恩爱的样子。老许妻子病倒后,老许就催促国外子女赶回来。尽管小许三姊妹都在母亲去世之前飞回了,但老许以为回得迟了,歪着脑袋骂道,赚钱、赚钱,钱钱钱就是你们的娘,很是咬牙切齿。办丧期间,小许三姊妹要给母亲买高规格公墓,都去公墓园看了,选下最豪华的,墓地上有石桌、石凳、石狮子,还有石头小汽车,透着富贵气。可老许不买,擅自把妻子的骨灰盒捧回来,安放在他们一直居住的六楼房间里。这些都是老许的小儿子小许说。小许给阿妮老师送香水、口红、葡萄酒,还有一条万宝路香烟。育勤先生退休后就戒烟了,万宝路转送予德广。小许跟阿妮老师说,我爸把我妈当螺女了,我爸是知青,有点文艺腔,拉琴吹笛可以,生产劳动却不行,是我妈支起这个家,后来我妈在老家养田螺,赚了三百块钱,我家的日子就越来越好了。老许的妻子,阿妮也认识,是个朴实妇人。小许又说,我爸喜欢看螺女故事,他把自己比作《发蒙记》里家境贫寒的谢端,是我妈这个螺女帮他发家致富的。应该说,老许夫妇的感情确实很好。也许,老许原本的确不想找老伴,但面对单着的资深美女阿妮便把持不住自己——被阿妮拒绝后却又想挽回些面子,于是酸葡萄起来——即便如此,在德广看来仍然不地道的。
这天晚上,老许是六点一刻开始吹笛子的。
德广先生五点五十分开始动员,他动员阿妮女士从刚刚凿开的门洞挤过来,从孤独的一个人世界挤到两个人的世界来。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德广是作为他俩盛大节日来操办的。不但备了菜肴、红酒,还买来红烛、玫瑰。阿妮有些矜持自在预料之中,但德广自信满满,只要热情地邀请,尽情地呼唤,她笃定会挤过来。在这堵砖墙门洞的两边,德广在这边捧着玫瑰晃了晃说,来,来。阿妮忽然想起“羊车望幸”的故事,觉得有些好笑却忍着没笑出来,摇摇头说,凿好了我再过来。德广又晃了晃玫瑰说,来,来。阿妮勾了勾食指说,你来,来,来。德广说,我能挤得过来早就挤过来了。阿妮说,太荒唐了。德广确实还挤不过去,但阿妮肯定挤得过来了。要是德广没把握,是不会买红烛、玫瑰的。阿妮又说,太荒唐了。阿妮说着便慢慢挨近门洞,犹犹豫豫地侧着身子抬起右脚横跨了过来。门洞下边离地坪尚有三块砖的高度。这三块砖要不要凿掉德广举棋不定,担心凿起来会影响楼下套房,震落些什么。阿妮横跨过右脚的同时右手就让德广给牵住了——她的右手由德广牵着,左脚挪移半步,右脚挪移半步,调整好姿势,上身便侧倾过来,然后抽过了左脚,整个人就在德广的次卧了。德广闻到沐浴露气味,他不肯松手了,心想将她抱住。阿妮却轻轻推了下,抽回手说,太荒唐了,真荒唐。阿妮白底蓝花连衣裙的胸前、后背皆沾上些墙灰,德广一手搭在她肩上,一手在她背后掸掸,掸了背后意欲掸胸前,阿妮却走开了,边走边说,太荒唐了,实在荒唐。
餐桌上点起红烛时窗外传来了笛子声,其时恰好六点一刻。
所有的窗帘事先都拉上了,但笛声还是钻进来,在烛光里飘游。德广从小桌子前起身挪步到客厅窗前,悄悄撩开一角麻白色厚重窗帘,老许屋顶灰蒙蒙中一个人影儿。阿妮望着德广的背影说,干嘛呢?德广转身走过来。阿妮说,看你,真像一只鬼鬼祟祟的大老鼠。德广做了个鬼脸,阿妮说真是硕鼠啊,“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德广笑了一下接口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麦。阿妮又道,无食我苗。德广近去撩下阿妮的头发说,你这个“苗”还是乌黑乌黑的,便探下头来闻了闻道,而且还是喷香喷香的。阿妮打一下德广道,老不正经。
德广坐回小桌子前端起酒盏说,从此“三岁贯女”了,抿一口吧。阿妮抿了口红酒顺着“硕鼠”道,说话算数啊,可不要“莫我肯顾”。德广说,哪会呢,这是迟到的爱情,迟到了将近半个世纪,陈年老酒,醇香!阿妮说,要是“莫我肯顾”,必定“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德广说,肯顾,肯顾,怎么不肯顾呢?缘分呐,要不是缘分,半个世纪后我们怎么还是走在一起了呢?
虽是老年人,但他俩还是转移至沙发坐下来。老许仍在吹笛子,笛声一波一波往窗户里钻。阿妮瞥了一下窗帘,不易察觉地吁了口气。德广谋划好的,他从沙发前面玻璃茶几抽屉里抽出发黄了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微弱的烛光散发在偌大的客厅,显得暧昧暗淡。德广也不开灯,拿手机电筒照着扉页“赠洪老师”四个字问,为什么不写落款章阿妮呢?答,怕呗,怕让人发现。翻到第100页,页面边角上尚留沾过的痕迹。这可是一个神奇的信封,它发挥了如同蝴蝶效应,改变了许许多多家庭的组合,甚至改变了下一代。又翻到底页,写有“啊啊啊,迟到了四年七个多月”。手机电光照着,字迹陈旧,岁月苍老。阿妮问,为什么不写在第100页?答,怕呗,怕小娜女士发现,起疑心。阿妮拿起右手搭在德广左手背上。
四年七个多月,要是在四年七个多月前收到呢?阿妮望一眼德广,如若跟这个男人结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阿妮的女儿严雪颜,那张脸遗传阿妮,很女人味,尤其是眼睛,水汪汪的,很精神;脾性遗传育勤,慢性子,很温驯。阿妮对严女儿其他方面基本满意,就是婚姻问题。送她赴澳留学的初衷是镀了金便回来,不料与越南籍留学生恋爱结婚,然后在澳住了下来。温驯的女儿在这点上特别执拗,毫无商量余地,闹得阿妮夫妇沮丧了大半年。阿妮又望一眼德广,要是与德广结婚,生产出来的女孩会是什么模样呢?阿妮想不出来。阿妮说,你多高?德广说,一米七八,问这个干吗?阿妮说,随便问问呗。阿妮心里默算着,她一米五八,两者加一起除以二是一米六八,而严雪颜只有一米五七,跟她差不多。
不知怎么阿妮哭了起来,她抽回右手忽然就哭起来。德广丢下《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一手挽住她的肩膀,一手抽来纸巾给她擦泪。慢慢地擦干眼泪,阿妮又笑起来,边笑边望着德广。先是发声地笑,继而无声地笑着,目光变得柔软黏稠起来。德广接应上了,就四目相望。一些柔情蜜意,犹如温暖的气流荡漾着,他们情不自禁地拥在了一起。窗外的笛声时而婉转,时而激越,但紧紧拥吻在一起的两人,已将周遭封闭,封闭成一个小小的两人世界,笛声根本无从进入。
七
门洞尚需继续拓展,紧挨地坪的三层砖块不凿了,就往上边拓。计划凿成拱形门洞,以增强墙体承载力。可难度甚大,砖块自身的粘连度比水泥浆的粘连度似乎更大,凿几錾子半块甚或整块砖就脱落下来,结果凿得毫无规则,只得用水泥、砖头修补,修补成窄窄的拱形门洞。
修补成拱形后又上了油漆,这些主要是德广先生干的,阿妮女士不过打个帮手。德广也是在电脑里学的,活学活用,经历了泥水工、油漆工等手艺活,干得挺不错。开始阿妮不肯帮忙,只是冷眼旁观,喃喃自语,荒唐,太荒唐了。似乎以“太荒唐”来制止德广的凿洞行为。德广知道她不是真制止,便继续凿。阿妮隔墙递话道,这是你一个人的行为啊,大老鼠一样偷偷地打过来的,与我无关,没半毛钱关系。德广却受到鼓励似的,凿得更欢了。凿到阿妮挤过来举行了烛光晚会那晚,德广却消极怠工了,以至停顿下来,说不凿了不凿了,就这么大吧。阿妮说,你挤不过的呀。德广说,你能挤过来挤过去就行了,这个门洞是个铁证啊,不是我偷你,是你偷我,反正我挤不过去的。阿妮晃了一下头,佯嗔薄怒道,你老狐狸呀,讨厌。这不过是两个老人的甜蜜游戏,在这个游戏里阿妮开始打帮手了,递个锤子錾子什么,听从德广使唤。阿妮递过錾子来说,可以了吧?凿这玩意我允许的,我递錾子让你凿的,满意了吧?阿妮的加入便加快了进度,秋天来临时,他们的门洞终于完工,德广侧着身子勉强挤得过去了。
秋天,香榭丽舍小区的感觉蛮好的,木槿、玫瑰、桂花次第开放,让人觉着浅秋固有的清爽、舒适。德广先生照样在冷泉亭下棋,阿妮女士照样在小广场上跳舞。实际上,他们在凿门洞那段时间,棋还是照样下的,舞也照样跳,看不出异常来。王老师也看不出什么。当然,变化还是有的,以前德广常在快餐店吃饭,现在明显减少了;以前阿妮常常让辅导对象来家里辅导,现在也明显减少了,尽量走出去辅导。尤其是他俩在小区里邂逅,先前通常面无表情地打个招呼,如今连招呼也不打了,迅速瞥一眼,不易察觉地含嘴偷笑。不过,所有人都不可能料想到,他们居然像大老鼠那样如此荒唐地凿出了门洞来。不可能想到这一层,这些变化也就疏忽了。因此谁都不知道,他们已悄然洞开隔墙穿越男女界限,一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爽歪歪地过起晚年生活了。
知道的唯独考拉,它是见证者。可这唯一的见证者却忽然出走,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应该是出走的,作为见证者被灭了不大可能,尽管考拉对德广不怎么友好,它从未穿过门洞到他那边去,但德广不会那样做。平时,考拉也不怎么出门的,出门也不会走远。一些个冬天,它喜欢去往七楼屋背上眯缝着眼睛,面对浩瀚的天空晒晒太阳;一些个月夜,它偶尔也蹲那儿听听笛子,看看肯德基大楼闪烁的霓虹灯,感受这个华侨之乡小县城曼妙的欧陆风情。要找的地儿都找过了,终不见它的踪影儿。要是回来,考拉会很文明地挠挠防盗门的,阿妮时刻注意着。可始终没有出现,如同人间蒸发,阳台上蒙古包似的小屋子一直空着。
现在的问题就是保密了,这对德广和阿妮都是个极大挑战。德广次卧的门,阿妮主卧的门,都得紧闭。德广说,我们要随手关门啊,要养成随手关门的良好习惯。阿妮说,我偏不,让你的老鼠洞名扬天下。话虽这么说,随手关门却比德广还上心。客人造访,事先关上主卧门,且上锁。这次卧主卧是“禁地”,除了他俩,外人一概莫入,一概莫视。除了牢记随手关门,还不忘拉上客厅、主卧、次卧的窗帘。这些个窗口向着东南面,东南面那些房屋皆为自建房,高高低低,无有规则。歪头老许的那座五间七层楼房也坐落在那儿,站在老许的六楼七楼,视线皆可透过他们的窗口,窥见尾里头晃动的人影。不论是德广挤过去还是阿妮挤过来,事先都要拉上窗帘。有风的时候,还得关上铝合金玻璃窗,以免风儿撩开窗帘一角,外泄房内不可示人的秘密。
尽量避免亲戚朋友到家里来,好在每人都手机在身,不告贸然而至者甚少。能婉拒的则婉拒,真正回绝不了的,便彼此言语一声,然后锁门。德广家要来人了,便锁上次卧,阿妮家要来人了,便锁上主卧。客人要是住下来过夜,也不难解决,还有一室一书房。这一室一书房常年都铺着被褥的。德广也不让女儿洪小婴到家里来了。洪小婴跟老爸虽不亲近,但自从老妈小娜女士去世后偶尔还是过来走动的,她迈着罗圈腿,括号那样翻闪着走进香榭丽舍小区大门,门卫都认得她,知道是洪德广洪校长的女儿。洪小婴来也没别的,只是给老爸打扫打扫卫生,清洗清洗被套床单什么的。洪小婴来电话了,德广便婉拒道,被套床单我自己洗吧,老年人活动活动筋骨有利于保健,你就别来了。回绝的次数多了,担心女儿误解,逢年过节,有学生送些礼品来,德广便给女儿选送一些,亲自送她电话亭去。
德广先生担心的是歪头老许,老许照样来香榭丽舍小区,表面上是看下棋,实际是看阿妮跳舞。阿妮说,德广先生,你多心了吧,我都七老八老了,谁稀罕呀?德广说,老许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也许我们的秘密被他发现了。阿妮脸面一沉,你多虑了吧,怎么会发现呢?德广说,我的感觉往往不会错,他的眼神跟以前确实很不一样。阿妮愣了一下说,不要自己吓自己。德广说,一个人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千方百计关注这个人的行踪。阿妮说,别说了,不要吓你自己,也不要吓我。德广觉着自己不是多虑,老许有时在六楼有时在七楼屋顶吹笛子,不论在哪楼都能看见他们的窗口。尽管他不忘拉上窗帘,但天长日久有所疏忽也在所难免。一天晚上,德广发现老许的六楼窗口有个人影,似乎手上拿着什么,好像是望远镜,可定睛再看,又什么也没有了。德广有些糊涂了,也许自己做贼心虚,产生了幻觉吧。
因为从此后,他没再发现那窗口貌似窥视的情形。
日子偷偷摸摸地过下去,丽舍小区里的人、歪头老许、德广和阿妮的亲戚朋友,似乎都不知他们的秘密。
过了不少年月人就老起来。他们搭伙过日子头几年,德广精气神格外好,眼目里闪烁着精力和智慧,其棋艺也大为长进,王老师常常被困得左支右绌难以突围。可没几年就衰老了,背部也有点驼起来,也不喜欢钓鱼了,就下下棋、看看报纸,棋艺不消说也大退步。阿妮呢,也觉得胳膊腿有些僵硬了,不怎么打乒乓球、羽毛球了,主要的活动是跳舞。看起来,歪头老许衰老得更快一些。他不养田螺了,尽管有时还来香榭丽舍小区,一些个晚上还吹笛子,但脚步散乱了,吹笛子的底气明显不足了。随着身体、生理上的逐年衰老,德广对老许也不怎么反感了,他来看棋,有时还和他聊会儿,有一种看开沧桑后的平静。
这些年月里,德广和阿妮不免也有些磕磕碰碰,但阿妮的脾气好,通常对德广是所迁就的。
八
这年春天,阿妮女士的女儿严雪颜要回国探亲,和她越南籍爱人带四岁女儿回来见见外祖母。严雪颜要回来探望在情理之中,她办了父亲严育勤后事,出去之后就没回来过,都有些天长地久了。这情形不像德广父女,德广可以回绝同城的女儿到家里来,阿妮却不可以回绝女儿从澳大利亚回国探亲。可女儿一家三口入住,这主卧里的门洞怎么办?主卧门锁着不让进,对别人可以,对女儿则不可以,也绝无可能。这个问题不是没有想过。当年,开凿门洞时就想过,凿出门洞后也一直想,在国外的子女回来探亲是迟早的事。只是事儿不急,没想出个结果便不了了之。现在,严雪颜一家再过一个来月就要回来了,解决这个棘手问题便刻不容缓起来。
暂时给堵上自然想过,简简单单一堵是容易的,德广能干了。砖块也有,就垫在阳台花盆下,问题是堵上以后,鼓捣得与整个墙面一模一样就难了。要么将新堵上的墙面的油漆进行做旧,要么整堵墙的墙面甚或整个卧室的墙面重新油漆一新。老墙的油漆由原白色老旧成灰黄了,还得考虑缩水问题,弄不好会皲裂出来。修整得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这样的技术活德广毫无把握,他说凭他的本事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可除了他还有谁呢?这是他俩的绝密,不能雇用技术人员的。
他们非常焦急,却又束手无策。
尤其是阿妮,焦虑得睡不好觉,整天没个好脸色。每年春天这些个日子,她原本就焦躁,现在多了个“烫手山芋”,德广更是谨小慎微,绞尽脑计想办法,脑壳都想疼了。
办法总比困难多。德广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阿妮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们终于想出了好办法,显得异常兴奋,在密室里老胳膊老腿的舞之蹈之地拥抱在了一起,而且居然在沙发上劈腿了一下。
德广买来三合板,说是修补书架的。实际上,他将三合板锯成门洞形状,嵌进门洞去,阿妮那边嵌一块,自己这边嵌一块,两块同样形状的三合板,弄得严丝合缝。这当然还不行,阿妮又买来墙壁纸,主卧次卧书房都贴了。女儿要回来,将套房装饰一下,人们都相信的,不可能会想别的什么。
沾贴墙壁纸亦自己动手,德广和阿妮悄然进行。人老了动作就笨拙,气力也哪儿去了,德广站凳子上弄几下就双腿打颤,停下来歇上一歇再干,不像当年凿墙壁。摸弄了老半天,终于黏贴好主卧门洞所在的那面墙,蒙住了“秘密”,他们悬着的心落了地。要是突然有人来敲门,也不那么紧张了,除非让人知道德广帮阿妮贴墙壁纸了,这与让人发现了门洞的严重性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没人来敲门,却让王老师发现了。也不是在现场发现的,是傍晚德广从阿妮家里出来悠着步履下至三楼撞上了王老师。反正“秘密”蒙住了,德广发觉王老师的目光有点异常便明说了,说给阿妮老师沾贴墙壁纸,她女儿要回来探亲了。几日前,德广和阿妮想出“办法”之后,彼此讨论了一番。德广原想先把其他墙面沾贴好,再堵塞门洞,以免先断通道在阿妮家门口出入次数多了让人发现,阿妮则坚决反对,一定先堵了门洞,才不会提心吊胆。此刻,德广觉得阿妮的决定是英明正确的,要是门洞尚未蒙住,他是不敢跟王老师明说的。明说了,要是王老师提出来帮忙怎么回绝?果然,王老师说,沾贴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帮忙?德广说,还是沾贴好一个房间,明天去帮忙吧。
王老师成了主力,在凳子上爬上爬下的都是他。德广站在地坪上像老干部一样指挥,阿妮递材料、供茶水。进度加快了,三天不到三个房间就焕然一新,下午将要竣工时,德广提议请王老师的爱人来帮忙做菜,一起吃了晚饭才离开阿妮家。
当天晚上,德广给阿妮拨手机。
德广说,不要让你外孙女在主卧床上玩耍,以免靠在墙壁纸上弄动三合板,露出马脚来。阿妮说,知道了,会小心的。德广是吓唬她的,三合板已千方百计加固,很扎实。不过,最好还是不要靠近那儿。虽然都是墙壁纸,看是看不出破绽的,敲却还是敲得出来。那里面是三合板,空心的,敲出的声音必定是空响,与敲在实心砖墙上发出的沉闷声不一样。要是外孙女在床上玩耍,不小心脑袋磕那儿了,说不定严雪颜会逗孩子,它给你弄疼了呀,妈妈打它,边说边打,你把我宝宝弄疼了,打你,打你。阿妮以前带女儿严雪颜时就曾这样逗过,其他人也这样逗过,桌柱磕疼了孩子便打桌柱,凳角磕疼了孩子便打凳角。德广说,要是这么一打就打出“机密”来了,这“机密”太那个典故了,要是被打出来,会让你女婿带到澳大利亚成了国际玩笑。阿妮说,闹出这个国际玩笑的主人公是谁呀?是你,是你德广先生。
阿妮的女儿严雪颜一家三口如期而归。
严雪颜眼见母亲衰老多了,又生出带她赴澳一起生活的念头。阿妮予以回绝,说自己身体还可以,还能自理,一个人也习惯了,不寂寞。严雪颜就请德广先生来劝说她母亲。德广说,难得雪颜一片孝心,就听从她安排吧,到澳大利亚团聚去。阿妮噎了一下,偷眼白愣德广,嘴上却说,现在我还不想走,过几年再说。德广说,迟走不如早走,再过几年走不动了,出去没意思。严雪颜也说,洪校长说得对,趁腿脚方便出去好一些,外面走走看看,熟悉熟悉环境,容易适应。德广和严雪颜一唱一和的,阿妮有些恼火,骂一句德广,你不要凑热闹,然后望向女儿道,不要听洪校长的,你晓元哥也希望他去西班牙,他也不肯去。德广说,我儿子是要我出去旅游三个月哎,又不是要我在西班牙住下来度晚年,若是度晚年,我就早出去了?阿妮盯了一眼德广,意思说,你真没完没了呀。德广偷笑道,人老了不要不服老,听从雪颜的安排吧。阿妮咬了咬牙,又转向女儿说,孝顺孝顺,要顺老人,这次我不出去,什么时候想出去,我和你说。
阿妮女士不肯赴澳度晚年,严雪颜又想弄只猫咪来陪陪老妈。严雪颜一回来就问起考拉,阿妮说它走掉了,走掉好几年了。严雪颜说,它怎么走掉的?阿妮说,我怎么知道呢?严雪颜说,猫是灵性动物,你欺负了它吧?阿妮说,我欺负它干么?阿妮也觉得考拉确实有灵性,也许自己有人陪伴了,它便走掉。近些年,阿妮对考拉有所怀念。考拉的小屋子仍搁在阳台上,用塑料薄膜蒙着,不让风吹日晒,依旧完好。
严雪颜一家三口待了一个半月便走了。他们走后,墙壁上的门洞又开启:弄掉三合板,墙壁纸仍挂着,比照着门洞的形状将两边剪开,上头连着且钉子加固了,像门帘子。
这一个半月,德广在阿妮家吃了两顿饭。一顿是晚饭,德广被严雪颜请去劝说她母亲,然后就一起吃晚饭。一顿是午饭,是在一起吃晚饭时定下来的,吃过晚饭的次日,阿妮带领严雪颜一家三口去马鞍山公墓园看望育勤先生,德广跟着去了,回来后在阿妮家一起吃午饭。这次去看望育勤,阿妮说起育勤的忌日,是三月二十八日。每年三月二十八日前后那些日子,阿妮何以喜怒无常,德广似有所悟。人之常情嘛,可德广却忘记了妻子小娜女士的忌日,他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想不起来。
这一个多月的晚上,老许又吹笛子了,次数比以前多了些。虽然底气明显不足,但仍断断续续地吹。德广的窗帘依旧拉上,以前都拉上的,这段突然开着会让人奇怪。笛声断断续续传来,德广想起以前老许似乎在窥视的情景。晚上,德广寂寞了便躲窗帘后面观察,观察多了,他又发现那个窗口出现了貌似望远镜的玩艺。不过,德广没和阿妮说,严雪颜出去后也不说,他想逮个机会让阿妮亲眼看一看。严雪颜走了半个多月了,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德广似乎看得真切了,老许歪在六楼窗口后面,手上确实把着望远镜。德广慌忙让阿妮来看,窗口里的人影却已然消失了。阿妮说,幻觉吧,不可能的。德广说,不是幻觉。可他俩在窗帘后待了好一会儿,对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些黑洞洞的窗口而已。
九
德广先生担心老许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更担心把“秘密”说出去。虽然,他只担任过县中副校长,但知名度比乡长甚至比副县长还要大。县中系全县最高学府,学生遍布县域各地。要是这个“秘密”被捅出去,便迅速传遍全县,全市的教育系统很快会知道,那样可就成了千古笑谈。德广忧心忡忡地过到了次年的初秋,人更是衰老了,背部也驼了许多,很有些老树枯藤的样子。德广决定试探一下老许,看他到底有没有发现“秘密”。
可老许很少来香榭丽舍小区了。偶尔来一次,德广就放下身价热情地跟他套近乎。德广的低调和热情,老许开始有些无所适从,后来慢慢习惯了,言语就多起来。老许的言语,多是知青生活、生产队劳动、老婆养田螺、温州永嘉鼓捣纽扣、县城买荒地建楼房,等等等等。似乎是,老许是自己创业史的叙述者,而德广则屈尊纡贵地成了倾听者。这样的倾听,自然试探不出老许是否发现了“秘密”。德广想,试探不出就退一步吧,权当老许是“秘密”的知情者来进行安抚,封住他的嘴巴,便买了管启旺钢笛连同学生送来的一盒香瓜一盒木耳送给老许。老许收下钢笛,没收香瓜木耳,说家里都有,吃不了。一个多月后,老许回赠了他一座木刻古建筑,一横梁上镌着几个字:暗门曲径通幽。犹如五雷轰顶,德广血压骤然升高,仿佛裤裆里那老家伙走光了,又仿佛身上某要害处被薅住了。
德广不让阿妮见木刻古建筑,他拿回家就秘藏了。那“暗门曲径通幽”,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果真知道了他们隔墙上的“暗门”?德广偏向于后者,老许递过木刻古建筑时嘴角上分明挂着一抹揶揄的笑。冷静下来后,德广心想私下里跟老许聊聊,诚恳地聊聊,要是果真知道了,央求不要说出去。可老许送上木刻之后就再没来香榭丽舍小区,好久不见歪着头走路的老许的身影了。同时,也听不见笛子声了,不知他赠送的钢笛老许有没有吹奏过,似乎很长时间他不吹笛子了。有时,德广望望老许的七楼屋顶,那屋顶上田螺池的周遭凄凉的花草已染上秋色,在萧瑟的秋色里也始终没有发现老许的影子。
随着深秋的到来,香榭丽舍小区的花草树木藤蔓老绿的变得愈加老绿、苍黄的变得愈加苍黄。德广忧心忡忡,背部就更驼了。
初冬的一天,阿妮女士听学生小许电话说,老许病倒了。听说时,老许已住进上海医院,患的是尿毒症,在复旦大学附属医院等待肾源,进行肾移植。德广想赴上海看望老许,巴望通过病榻上的探望感动他,即便知道了“秘密”也不至于说出去让自己出丑。德广的想法没有和阿妮说,担心她胡思乱想,他和老许的关系还没到了赴上海探望的程度。其实,阿妮也想赴上海看望老许,不过也没和德广说,担忧德广怀疑什么,阿妮觉得他有些疑神疑鬼。要是他们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会得到对方赞同的,赴上海有动车,很方便。至于是否一同前往,尽可商量,可他们都闷在心里,终未成行。
过了些日子,小许又打来电话。小许前次的电话是告知老师,他回国了,顺便提了一下他父亲老许患病的事。小许这次电话,是告知父亲遗嘱相关人,他父亲肾移植失败,在医院里过世了。老许也许意识到了什么,上手术台之前就立下遗嘱,遗嘱确实涉及阿妮女士,不过小许在电话里没跟老师说。老许的去世,德广稍稍有些宽心,似乎清除了某种隐患。老许出殡这天,天气有些寒冷,树木萧瑟,水池里结了一层薄冰。德广、阿妮和王老师都去送丧了,把老许从上海发回的骨灰盒送到城西马鞍山公墓园。王老师是德广开口了才决定去的,德广说吃了几回田螺的,去送送他吧。实际上,送上公墓的有两个骨灰盒,另一个是老许妻子的,当年老许不同意子女买公墓,便将亡妻的骨灰盒捧回家,供在一直居住着的六楼房间里。两个骨灰盒安放在高档的公墓里后,香榭丽舍小区便有了传说,歪头老许真把老婆看成田螺女了,他老婆的骨灰盒里没骨灰,只有田螺壳,上好的田螺壳塞满了骨灰,他老婆的骨灰。
这个传说是真的。小许出国之前来阿妮家跟老师道别,泪流满面地提起此事,他老爸确实把他老妈的骨灰塞进了田螺壳,总共九十九只田螺壳,都是个儿大而圆的母螺。阿妮很震悚,更震悚的是小许在皮包里掏出三只大红小盒子,装着三件金器,金戒指、金项链、金手镯。小许说,这是他老爸交代的,要送给阿妮老师留念。阿妮震悚得语无伦次,说这么贵重的礼品不能收。小许也许预料到阿妮老师会如此强烈反应,慌里慌张地说,这是他老爸上手术台之前交代的,章老师无论如何都得收下,否则他就无法完成老爸的遗愿了,便慌忙起身慌忙逃了出去。
德广先生的身体状况变化很大。他显得有气无力,下楼时腿脚颤抖,上楼时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躯体弯曲成弓,矮下来不少,看上去如同一截歪脖子老树。德广短时间内出现这种状况,有着多方面原因。那天给老许送丧他伤风感冒了,老许赠送“三件金器”又让他颇受刺激,同时墙壁上那个门洞将怎么办,以前揪心的是老许知道了“秘密”,现在思虑的是这门洞该怎么弄?这些事情合加在一起,弄得他身心交瘁,穿上皮棉衣都觉得沉重,不穿却又耐不住严寒。严寒天气对老人的威胁似乎更大,老许去世之后,小区里又有一个老头过世了,德广有个女同学也住进了医院监护室吸氧气。老人的相继离世,似乎在警示着什么。
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小区老年人都穿得厚实臃肿起来。那个站在水池中央撒尿的卷发裸童,每天夜晚尿道结冰堵塞,直至次日晒一个多时辰的冬阳,才有气无力地挂出一线清水来,如同患上严重前列腺炎的老男人。连续放晴十来天后,天气又变坏了。这天下午,刮起北风,而且越刮越紧。傍晚朔风怒号,仿佛一群黑色硕鸟漫空飞舞,香榭丽舍小区无所适从起来,看样子要下大雪了。
雪花飘了两天三夜,整个县城白雪茫茫的。虽然积雪比不上李老太太猝亡那年深厚,气候却更加恶劣,一些地方电力设施遭受破坏,停电了。县城是雪霁当天晚饭后停电的,事先并无预报,停得相当突然。这个时候,德广先生、阿妮女士正靠在各自的床上生闷气,这些年他俩分床实属罕见,只有每年三月二十八日前后那一小段日子,阿妮说让她安静安静,便到她自己的主卧去睡觉。下雪的两三天里,阿妮没下楼去,德广也只下楼一次。他们窝在密室里商讨那个门洞到时候该怎么办,可也没能商讨出个好办法。德广佝偻着躯体很烦心地下楼走了走,上楼进门时气喘吁吁的,竟忘了随手关门。阿妮是发现考拉之后,才发现铁门洞开着的,她讶异地望着考拉,埋怨丢魂了,便匆忙前去将铁门关上。确实太讶异了,走了这么多年的考拉居然回来了!也许不是以前的考拉,可太相似了,白底黑斑,看上去像一团雪白的棉花点了几滴墨汁,而且它很熟悉环境,熟门熟路穿过“门洞”,来到阳台上,面对塑料纸蒙着的小木屋喵喵叫。
停电这天的晚饭后,德广又提起门洞的敏感话题。他说,我原本心脏就有问题,血压也偏高,要是像李老太太那样突然死了,你怎么办?阿妮说,这么担心那就趁你还做得动给堵了吧,我没意见。德广说,我是担心你哎,反正我死了什么都不知了,你让人取笑会受不了。阿妮说,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呀,说不定我死在你前头呢。德广的意思不是堵掉,是主动将他们搭伙过日子的事公开出去。他说,公开后就立马去领证,同时秘密地将门洞再拓展一些,弄个正在施工的现场,让人觉着是领证后凿出这门洞的。阿妮摇头说,这么老了还领什么证,要领证一开始就去领,还用提心吊胆过这么多年。德广叹口气心说,没门的地方有门,有门的地方没门,总提心吊胆的。德广什么办法都想过,可唯独这个办法,才能将门洞的事糊弄过去。阿妮又说,要是现在去领证,何必当初呢,亏你想得出来。阿妮接连说了这么两句,德广生气了。他说,歪头老许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阿妮顿时愣住了,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说,这跟老许有关系吗?无聊。老许立遗嘱送金器,阿妮原不想跟德广说的,可他在隔壁听见了,于是就跟他说了,都跟他说了。这段时间,学生小许丢下金器,原本惹她意乱,德广又盘来问去,就更让她心烦。德广意识到此刻提及歪头老许确实不适当,便说我是开玩笑的,与老许无关,半毛钱关系也没有。阿妮却似乎从中听出嘲讽意味,沉下脸道,再好好想想,我不打扰你,你也不打扰我,各自躺床上好好想想,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就推开墙壁纸挤过门洞,按开电热毯躺在自己主卧床上生闷气了。阿妮挤过去后,德广也不吭声,叹了口气,上了自己次卧的床子靠下来,不断唉声叹气。就这个时候突然停电的,有点猝不及防,屋子里很安静,只有考拉偶尔叫一两声。
室外冰天雪地,停电后断了空调、电热毯,室内气温很快就降下来。
德广先生感觉到被窝里的暖气慢慢抽走,腿脚发冷起来,自下而上传递着。刚才提及歪头老许,德广有所后悔了。那三件金器,俗称“三大件”,男女订婚时男方必备的。老许是多年前就准备好的,还是发病后才购买的,德广琢磨不出来。老许赠送这“三大件”有何用意,德广同样也琢磨不出来。他曾经无所谓地瞥了一眼,感觉是崭新的,闪闪发光,似乎新近才买的。要是新近才买的,老许是拿这个刺激自己吗?德广忽然觉着,这或许是一个恶毒的圈套,于是抖抖索索地坐起身来,敲敲墙壁说过来吧。可是没有回应,他又敲敲墙壁说,快过来吧,抱团取暖呢。但是依然没有回应,德广担心阿妮了。她怕冷,有一年冬季她皮肤干燥,开电热毯就发痒,一些个晚上便老猫咪似的团了身子让他抱着睡觉。这样没空调、没电热毯的寒夜,她的脚丫到天亮都将是冰冷的。德广叹了口气,便穿上羊毛衫,又穿上皮棉衣下床来。听到窸窸窣窣声,阿妮说太冷了,不要起来了。德广打着寒战挨近门洞,侧过身来往里挤,他要挤过去和阿妮抱团取暖,可怎么也挤不进去,皮棉衣太笨厚了。阿妮发觉德广挤不过来,便说,我过去,就咬了牙起身穿衣服。起床时,阿妮发现床前闪烁着两点光斑,考拉起窝过来了,喵叫地一声。阿妮穿着衣服又说,我过去,我过去。德广却脱下皮棉衣,浑身发抖地往门洞里挤,将自己像破棉絮一样往里塞。当塞进肩旁的时候倏忽一阵眩晕,腿脚随即酥软起来。阿妮发觉异常,匆忙按亮手机电筒,看到德广先生夹在了门洞里。阿妮女士惊愕地跨两步。一把抓住德广垂下来的左手,德广德广地喊叫起来。一旁的考拉也惊吓了,喵喵地叫。德广脑袋搁在阿妮肩膀上,有气无力地道,快拨王伟的手机。王伟就是棋伴王老师,下雪天德广下楼就是去见王老师,把“门洞”的事说了,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希望王老师想办法将“门洞”蒙混过去。可阿妮没听明白德广说些什么,且说了这一句就再也说不出来了,于是又喊起来,德广德广德广,哭喊声夹杂着考拉的喵喵声,撞在墙壁纸上、铝合金窗玻璃上,然后反弹过来在室内跳跃、盘旋。窗外的香榭丽舍小区仍是白雪茫茫,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小提琴上的积雪让北风扫平了棱角,看上去很浑圆很敦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