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叠的光

2019-11-14 04:49贾若萱
黄河 2019年6期
关键词:博文

贾若萱

A

我没想到会再一次和徐雅璇见面。

是我先打的电话,由于太长时间没联系,不太好意思。我本以为她会挂电话,毕竟有过一次不愉快,但她的声音小小的,活泼又温柔,瞬间安抚了我的情绪。我问她,你还在一江春水上班吗?她说是啊,你想来啊?我说对,我需要十万块钱。她说,来吧,在西美酒店,如果你回不去学校可以住我家。

我和徐雅璇的相识纯属偶然,大一我还没开始写作,想赚点零花钱,每周外出打工做迎宾礼仪,活不重,但赚得比发传单和超市促销多一点。那次恰好去平山县的度假村做活动,她也是礼仪中的一员,和我分在一个房间,聊得还算愉快,加完微信,自然成了朋友。活动结束的前一晚,我都快睡着了,她突然问我,桃子,你想不想赚钱?我说当然想了,还用问吗?她说,嗯,我有一个好工作,比礼仪赚得多,也不用这么辛苦地站着,你想去吗?我来了好奇心,翻过身子问,啥工作啊?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我再三追问下,说,KTV陪酒的,你去不去?我一听,又翻回身子,说,那不就是KTV公主吗?不去。她说,按你的身高,一场六百,一晚上跑两场就是一千二。我坐起来问,难道你想去?她说,我本来就在那里上班,不过我是服务员,打扫卫生的,不喝酒。她又说,那里边也有好多学生,不少结婚生子的也在,还有两个大学老师,各行各业都有,非常热闹。我摇头说,我不想去。她说,又不是陪睡,就是一起喝酒唱歌罢了,不比礼仪轻松?我继续摇头。她发出一声叹息,妹妹哎,你还小,不懂,等你到了姐姐这个年纪就明白了,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握在手里的钱才是真的,有钱不赚是傻子。第二天活动结束,我们返回石家庄,再没见过面。我回到学校,继续做礼仪,并在上课时间尝试写作,忙得像蚂蚁,渐渐忘了她。后来大概过了一年多,她突然给我发消息,问我愿不愿意陪几个老板吃饭,谈谈生意,一千块钱。我拒绝了,并劝她找个正经工作,她似乎有点生气,很快挂了电话。我犹豫要不要删掉她,但又想,没准出个什么事,真的去上班,就一直保留下来了。

现在,她站在楼前等我,穿民国风短上衣和超短裙,两条细腿像绳子一样晃来晃去。我惊呼,哎呀,你现在咋这么瘦了,减肥吗?她说不是,也不知怎么就瘦下来了。这两句话缓解了尴尬的气氛。西美酒店是四星级,门口有很多保安,她没带我走正门,而是七拐八拐,闪进一个小侧门,门旁有个不起眼的旧电梯,进去,按了三楼,旁边标着“一江春水”四个字。电梯门一开,先看到一排姑娘,穿着和徐雅璇一样的衣服,冲我鞠躬。往前走,大厅装修得十分奢华,一个接一个的水晶灯发出金黄的光,又被地面反射到墙上,墙面全是玻璃,一闪一闪,更加耀眼。我们走进一个屋子,撩开蓝色门帘,满眼都是白花花的大腿。屋子非常大,长方形,香喷喷,四周布满衣柜,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在换衣服,露出柔软的胸脯。她们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继续交谈。门旁坐着一个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油亮,徐雅璇把我推向前,刘经理,我朋友,二十岁,大学生,身高170,行不行?他打量我,以前在哪个夜场呀?我摇头,没去过。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新手呀,那就先试试吧,把自己收拾收拾,看你这头发,大风吹成这样的?然后他摆摆手,旁边一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走过来,拉着我坐到沙发上,冲我微笑,递给我一根烟,我摇头,她便放进自己嘴里。我是抽烟的,但不想在这里抽,也不想和她抽,不知道到底在反抗什么。她握住我的手,不停摩擦,红嘴唇上下开合,使我感到非常怪异,头也晕晕的。我大概听了几句:陪酒的不叫公主,俗称“坐台女”,负责陪客人唱歌喝酒,徐雅璇这种服务员才称公主,负责包房倒酒点歌。讲完,她递给我工装,黑色蕾丝低胸长裙,我不想穿,问能否穿自己的衣服,她摇头,不行,这是规矩,必须得穿。换完她让我去化妆台化妆,我说来之前化了,她又摇头,不行,得浓妆,亲妈都认不出来的那种。我只好掏了五十,把脸化得惨白。

女经理又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每天开工前必须签到,进行半小时的培训大会,主要是为了给大家加油打气。然后换工装和黑色高跟鞋,排队进包房供客人挑选。留下来的先打一圈,每个客人三杯,喝的时候要弯下腰,尽量露出乳沟,不仅要笑得好看,还要彬彬有礼。没留下的接着去包房转悠,直到被留下。我问,要是转遍了也留不下怎么办?她说,不会的,放心吧,狼多肉少。

整理完,进入陌生的选台环节。十个人一组,按大小个排列,我站在中间位置,感觉大家像一株株香气四溢的假花。公主带领我们进了620包房,站定,所有人先鞠个躬,柔声说,晚上好。然后站直腰身,对着他们微笑。房间一共有五个男人,从我们中间慢悠悠选了三个,让剩下的去别的包房接着选。我踢着高跟鞋,脚板挤得发痛,祈祷快被选中,好坐下来休息。

又走了几个包房,还是没被选上,一次次的打翻重来让我有些不耐烦。走到999包房时,在门口碰到徐雅璇,她冲我挤挤眼,把我单独拉到一边。等这拨人出来,她指着门内的人说,看到了吗?就那个,中间那个,贼有钱,还是华侨。周博文,周总,你要勾搭上了,别说十万,一百万都有。没等我接话,她反手一拽,把我的裙子往下拉了拉,推进那扇门。

门内已有几个姑娘,倚在男人身上,表情不太自然。我站定,微微含胸,想把衣服往上拉,眼睛看向中间位置的男人,他非常胖,像只宽阔的鲶鱼,圆脸,塌鼻梁,架副金丝眼镜,身边没有女孩,正握着话筒唱歌。徐雅璇端了盘水果摆上桌,凑到他身边嘀咕了几句。男人便抬头看我,大手一挥,让我坐到他身边。他没有理我,继续唱歌,说实话有点难听,我紧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他唱完这首,又来了两首才罢休。我给他的杯子满上酒,他开始认真打量我,甚至让我站起来转了两圈,从发梢到脚底,仔仔细细盘问:什么发质,胸围腰围臀围多少,穿几码的鞋,会不会经常感冒。我虽疑惑,依然一一回答,然后他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我看向徐雅璇,她在点歌台站着,冲我比了个手势,没看清。

周博文问我,你是大学生吧?我点头。他又问,学什么的?我脱口而出,搞电影的。对于这次毫无准备的撒谎,我很羞愧,实际上,我梦想成为电影编剧,但大学学的中药学,极其枯燥无聊。我想我可能永远无法实现梦想,但在这种地方,面对自己的“客人”,不用说真话。他很捧场,哇了一声说,牛逼,徐雅璇说你还写小说?我脸一红,说就是随便写写。他问,发表了吗?我点头,发了几篇。他说,文学和电影是相通的。我问,你搞什么的?他说,我什么都搞。我笑了,他没有笑,于是我也收起笑容。周围是嘈杂的音乐声,其他女孩已经陪客人喝上了,我拿起酒杯,给他敬酒。我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想了半天说,哥,祝你歌唱得越来越好。说完一饮而尽,连喝三杯。他说,行了,听徐雅璇说你第一天上班?我点头说,是,虽然第一天上班,也得喝酒,按规矩来嘛。他说,知道,但别再喝了,我们一会儿就走,不超过十二点。我一看表,十一点四十五。我说,你还有十五分钟。他说,嗯,早完事你也早下班。我问,你是华侨?他说,是。我问,哪国国籍?他说,傻不傻,华侨是长居海外的中国公民。我说,那你长住哪国?他说,菲律宾。我说,就那个产芒果干的菲律宾?他说,是的,满地的芒果,吃不完。我问,吃不完的是不是喂猪?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十二点一到,他站起来把其他人招呼走了,留下我们几个女孩。走之前他塞给我一盒烟,马来西亚产的,烟盒上画着一个烂掉的肺。徐雅璇把它扔进垃圾桶,说,你小小年纪,可别吸烟。我顺从地点头,没有告诉她,我刚上大学就开始抽烟了。她问我,怎么样,刚才还习惯吗?我点头说,挺简单的,就是陪着聊天喝酒。她笑笑,擦干净桌子,换回原来的衣服,带我走出大门。

第二天,我领了六百块现金,金钱带来的快感无与伦比,但发生的事让它急速滑落。我碰到一个戴眼镜的光头,他让我坐得离他近一点,我照做了,还没坐稳,他的手就伸到我的内衣里,我不知如何反抗。他边摸边问,妹儿,第几天上班啊?我想到徐雅璇说有的客人对第一天上班的女孩情有独钟,便说,第一天。他笑得更深了,递给我一支烟,我依然有点懵,顺势接过来,突然想起经理强调过,不能在客人面前抽烟,便又说,哥,我不会抽。他说,看你拿烟的姿势,不像不会抽的啊。我笑脸讨好,哥,真不会。他嘴角抽搐了一下,脸色一变,你给我滚。我说,什么?他嫌弃地说,我叫你滚,手还没从我衣服里掏出来。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他抽出手,骂骂咧咧地说,换人换人,这什么玩意儿,滚你妈的。我以为我会发火,但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反而很想哭,赶紧跑了出去。

我心惊肉跳,好似经历了一场地震,所以没接着去选房,而是回到更衣室。屋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很安静。我给徐雅璇发消息,还有多久下班?她没有回复。更衣室是长方形,两侧摆着柜子和沙发,我坐在上面,疯狂地想一走了之,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电话响起来,一听,是周博文。我回忆起他昨晚的斯文与体贴,情不自禁与今天的客人相比,更觉悲从中来了。他问我在哪里,我说在上班,刚被人赶出来。他说那正好,我在楼下呢,咱们搓澡去。我支支吾吾不敢答应,他又说,你要不放心,可以叫上徐雅璇,我不是坏人。挂完电话,我点进周博文的朋友圈,只有简单的几张风景照,无法窥探他的生活。我给徐雅璇打电话,依然没人接。心一横,换上自己的衣服,到楼下与周博文汇合,我大脑里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离开这里,怎么都成。他开一辆黑色奔驰,停在路边,打着双闪。我顿觉有点紧张,怕他做出什么事。车内有股香水味,他看我,问,想去哪儿待会儿?我说不知道,找个地儿坐坐吧。他问,吃宵夜?我说,倒是也行,不过现在才八点,吃的不是宵夜,是晚饭。他说,那去先天下吧。

先天下是石家庄最好的商场,我和朋友逛过一次,只记得东西挺贵。他先带我去了一家女装店铺,牌子不认识,一堆英文字母。他说,挑几件衣服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家适合你。我扫了一眼,没什么好看的,摇了摇头。他指着一件黑色风衣,让店员找找我穿的号,上身一试,果然气质有了变化。他又挑了几件,一块付了钱,我偷偷看了眼标签,风衣八千多。我说,不用这么破费。他说,没事,见面礼。

随后我们去了西餐厅,点了吃的喝的,坐着聊天。他说他也喜欢小说,这几天正看《战争与和平》,还说最喜欢的电影是《春光乍泄》。我说,挺好的,挺好的。他说,我也在网上搜了你的小说,写得不错,什么时候出书啊,得支持。我说,小打小闹,不成气候。他说,其实你不是搞电影的吧?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是,就是想写剧本。他说,没事儿,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们就这样时不时搭几句话,大部分时间各自玩手机。我猜不出他为什么约我出来,有没有别的企图。徐雅璇曾说,再牛逼的男人也都一个样,对你好只是想睡你。我不置可否。大概过了三个小时,徐雅璇才回电话,刚下班,你去哪儿了?我说,我和周博文在先天下呢,现在去接你吧,他说请咱俩搓澡。她说,怎么和他出去了,给你钱了吗?我说,没有,吃了点饭。她说,成吧,过来接我。

我们又回了西美酒店,徐雅璇在楼下,穿一身运动服。上车后,她问周博文,老板,今天咋没来唱歌啊?周博文说,今天有事,没去。她说,下次来的话找我订房啊。他说一定一定。她又看向我,我问经理了,你今天怎么没跑场子啊?我把遇到的那位奇葩客人告诉她,她笑了半天,说,什么样的傻逼都有,别为这点小事生气。我说,没生气,就是有点憋屈。周博文没插嘴,把我俩带到附近的洗浴中心澄明居。招牌在夜色中发着幽幽的黄光,我们走了进去。一股澡堂子特有的水汽味,先是个很大的客厅,地板是水仙花的,水晶吊灯挂在上头,朦朦胧胧,周围摆着几个皮沙发,两个大花瓶。前台在最里边,站着三个穿红旗袍的女接待,两侧是旋转红木楼梯,通往二楼。周博文要了三个电子钥匙,递给我们一人一个,你们从那边走,是女浴室,洗完直接上十三楼的酒店休息吧,不早了。我们点头,和他分开,进了女浴室。我问,一会儿住这儿啊?她说是啊。我说,难道和他住一块啊?她说,想啥呢你,又不3p,住一起干嘛?我说,那他为啥请咱们洗澡啊?她说,闲得无聊呗,请洗澡才几个钱,这就把持不住了?

我们脱光衣服,要了两个牛奶浴,俩大妈给浴缸套上塑料膜,放热水和牛奶,招呼我们躺进去。泡二十分钟,水凉了喊我。大妈说完,退了出去。屋里只剩我俩,水汽浮在天花板上,像下过雨的山头。水温正好,十分舒服,好像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我呼出口气,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转头一看,徐雅璇正盯着我笑。我问,怎么了?她说,你还真像个小孩儿。我说,怎么了嘛?她突然脸色严肃起来,你不会真想跟了周博文吧?我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说,别急,再考虑考虑,他虽然有钱,但人品怎么样,还得了解了解,不能操之过急。我说,我没这个想法,十万块钱,三四个月也就赚回来了。她说,是这么个理儿,十万不多,咬咬牙坚持坚持就出来了。

泡完澡,身上热乎乎的,大妈拿澡巾把我们全身搓了一遍。搓完穿上衣服,去了十三楼,1314房间。一看表,竟然凌晨两点多了。我们躺在床上,她问我,你要十万块钱干嘛?我心想告诉她也无妨,说,还贷款。她说,你借的校园贷啊?我说,不是,我妈借的。她喘了口气,义愤填膺地说,坑货,怎么有这种妈?我说,赶上了,没办法。她说,《圣经》上讲,父母应为子女积累财富,而不是子女为父母积累。我说,我妈不是基督徒,不懂。她说,我得给自己提个醒,可不能当这种妈。我说,别想这个了,你当妈还早呢,连男友都没有。她说了几个字,我没听清,问怎么了,她说没怎么,睡觉吧。

两个月前,我接到我妈电话,她的声音像打了兴奋剂,丫头,我要发财了,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国留学吗?我送你去。我挺高兴,以为有了一笔意外之财,忙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搞投资呢。我问什么投资,她说网络黄金,在网上充钱,隔一周回一笔,而且下个月就要上市,投钱的都是股东,能翻一百倍。我顿觉不靠谱,作为一个县城妇女,我妈知道什么是网络投资?她平时连电脑都玩不转。我问她什么网站,她支支吾吾说不清,就说是别人发给她的,点开链接就有。我又问她投了多少钱,她说四万,拿你爸的存款投的,过后能成四百万。

挂完电话,我搜索网络黄金,“骗局”两个字映入眼帘。我心一惊,浏览了几页,发现很多投资者都血本无归,国家也正严厉打击。我赶紧拨通我爸的电话,爸,你知道我妈搞投资了吗?他说,投资?什么投资?我说,网络黄金,网上充钱的。他说,不知道,我和你妈已经不说话了。我问怎么了?他说,皮皮死了,你知道吗?皮皮是我爸的狗,一只棕色泰迪,养了两年。我问,什么时候的事?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离婚,必须得离,打死得离,我受不了了。

我妈的前半生挺不顺,考了好几年大学,最后勉强读了个中专,毕业后托关系进了种子公司。三十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我爸,迅速结了婚。我爸比她小五岁,在某乡镇中学教书,个不高,极瘦,像只大耳猴。婚后他们借钱在县城买了套二手筒子楼,五十平米,两室一厅,厕所和厨房公用。一年后,我妈生下我的同时也下了岗,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像被揉皱的香烟盒,再没膨胀起来。她做过收银员,小个体户,修路工人,保险推销员,医药代表,均以放弃告终,并找了各种各种各样的理由:时间太长,不会说话,手脚不麻利等等,最扯的是她说自己太胖影响组织形象,就不愿再去了。

这两年,我妈租了个小屋,淘了两个二手麻将桌,开起麻将馆。她是麻将迷,每天必须打四个小时麻将,无论输赢。按理说这份工作挺适合她,有兴趣嘛,应该能干好。起初生意还算凑合,后来牌友们渐渐不来了,每月收入不抵房租,只好关门大吉。这年头,什么都不好干,她总嚷嚷着,穷人没有翻身之地。我爸虽每月工资固定,但少得可怜,勉强温饱,攒不下钱,加之我妈的冷嘲热讽:谁家的老公赚了几百万,谁家的老公当了局长等等,他决定找个兼职。偶然在报纸上看到足疗店招学徒,他去应聘,竟然成了,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给客人捏脚,做一个十五块,一月下来,差不多有一千多的收入。我劝他不要去了,体力活纯属消耗自己的身体。他不听,说能赚点是点。

第二天我就坐车回了家乡。上大学后,我很少回来,主要是觉得唐县不好玩,满大街都是熟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爸妈不在,家里还是老样子,茶几上堆着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沙发一角陷了进去,餐桌上放着一盘瓜子。我抬头,阳台上的狗笼空掉了,里面还有半份狗粮。我走进卧室,风带来一股奇怪的味道,床单和被子蒙着一层灰,我把它们摘下来,扔进洗衣机,侧身躺到床上。由于顶楼,天花板渗了些水渍,黑黑一片,像个残缺的心形。

这个房子已经十年了,我读初一时搬过来的,听说当时借了不少债。我在这张床上度过了漫长的青春期。那时,我妈在一个超市的员工食堂做饭,我偶尔去那儿吃,两菜一汤,一块钱。还有一个男同事,叫老周,和我妈差不多大,头顶秃了一块,笑起来一口黄牙。食堂是个自建的二层小楼,绿漆皮,水泥地,一层是厨房、客厅和卫生间,楼梯角摆满了自行车,二层是员工宿舍,一共四个房间,每个房间住八人。我常坐在楼梯旋转口,吃掉一份又一份盒饭,观察来来往往的女员工。她们都在超市当售货员,脸很白,香香的,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我迷了眼,闻啊闻,渴望成为她们,穿时髦衣服,和高高大大的男孩约会,一边嚼泡泡糖一边骂骂咧咧,有种特别的神韵。女员工会定期清理不穿的衣服和鞋子,我妈看到后,偷偷带回家给我。那些衣服对我来说太大,起了很多球,但我还是套在身上,想象自己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

印象中的老周文质彬彬,即使秃了顶,依然有股书生气,说话咬文嚼字,好像嗓子里塞了一块布。我妈说他是大学生,和她一样下了岗,有两个儿子,一个在读大学,一个在纺织厂上班。他会问我一些学习上的问题,比如鸦片战争,比如热带雨林气候。我觉得他很博学,喜欢和他聊天。有一天吃完饭,我觉得无聊,在屋里走来走去,后来无意间绕到厨房后门,看到他和一个员工抱在一起接吻,女孩的上衣快要扯下来,露出黑色的胸罩。我觉得尴尬,慌忙转身离开,但老周黑糙的脸和女孩白嫩的皮肤,造成了我一段时间的混乱。我开始观察那个女孩的肚子,猜测会不会有一天突然鼓起来。同时,我也开始做梦,梦到陌生男人压在我身上,既觉得累,又有些舒服,醒来发现枕头不知何时跑到了两腿间。也是在那一年,我来了月经,并在家里翻到本包着封皮的性爱之书,应该是我爸的,上面大胆的描写使我深深震撼,对男女之事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原来亲嘴不会怀孕,性爱才会。在学校,我情不自禁地盯着班里的男孩,他们的胡子长了出来,根根分明,看起来很老,喉结突出,声音粗重。就连我的同桌,学习最差的豆芽菜,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熟起来。我为这些改变惊叹,躺在床上,给暗恋的男孩写情诗,当然,一首都没送出去。

偶然的机会,那些女员工成了我的朋友,她们主动把不穿的旧衣服送给我,依然不合身,我才意识到我已经长到一米七了。她们夸我漂亮,教我化妆,带我出去玩。我闻着香喷喷的自己,感到一阵满足,唯一不好的,我讨厌那些男孩,他们不好看,要么太矮了,要么太黑了,还爱吐脏话。有次我和其中一个吵了起来,因为他故意拍我的屁股,我觉得受了屈辱。自那以后,女孩们不再和我亲近,背地里说我目中无人,我有些难过,但没有解释,因为我知道我会离开唐县,很奇怪那时我为何有如此坚定的想法,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对着我的耳朵出气。但我常常回忆起那段日子,我们吃着冰激凌,站在太阳底下,周围的一切都明晃晃的。

门开了,我妈走进来,她胖了一点,穿一件黑色紧身长衫,底下一条灰色打底袜,高跟鞋。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我说,刚回来,你去哪儿了?她笑着说,去你秀梅姨家了,下午还要过去弄钱,你跟我一块去吧。我说,妈,适可而止吧,网上说了,那都是骗人的。她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等妈发了大财,还不都是你的?我盯着她的脸,感觉有点陌生,大概是兴奋状态下,显得年轻。突然想到高二的某个夜晚,我把她叫到卧室,请求她给我买件内衣,由于身体发育,班里的男生盯着我看,叫我大奶牛。我很羞耻,但她浑然不觉,她在这方面并不敏感。月光照在她的额头上,小小的光晕,仿佛一团冻硬的雪,我看着看着,胸膛突然有种开花的感觉。第二天,她给我买回一件碎花内衣,我特别喜欢,每天晚上脱下来洗干净,用吹风机吹干,次日再接着穿,后来那件内衣终于招架不住,被我洗烂了。

我问,皮皮呢?我妈说,死了,你爸没跟你说吗?我说,说了,怎么死的?她有些不自然,那天我带着它遛弯,过马路时它冲了出去,被车轧死了。我的身体抖了起来。她继续说,不就是一条狗吗,有人命重要吗?说着说着眼泪往下掉。我只好安慰她,别哭了。她擦掉眼泪,恢复到原来状态,真的,下午你跟我去秀梅家,带着电脑,我们一块弄钱。现在啊,就是互联网时代,不能像你爸那样,不懂变通,捏脚才赚几个钱。我说,我爸知道你投钱吗?她连忙摇头,不知道,我偷偷拿他的工资卡投的,你可别说,等赚了给他个大惊喜。

中午吃饭,我爸没回来。下午一点半,我妈带着我和电脑去了秀梅家。她是我妈的牌友,也没工作,每天和小姐妹爬爬山,打打牌。她问我在哪儿读书,我说石家庄。又问我学的什么,我说中药学。她说,哎呀,丫头真厉害,将来去医院吧,好工作。我妈说,她不爱好这个,她爱好写小说,发表了好几篇,赚稿费呢。她说谎了,其实我没赚多少稿费,但也没必要解释得太清楚。我妈打开我的电脑,秀梅姨打开她的电脑,绿莹莹的屏幕反射到她们脸上,是两张被欲望冲昏的脸。她们登陆了奇怪的网站、奇怪的账号,然后松了口气。怎么了?我问。我妈说,等着吧,三点就要出钱了。她们舒服地靠在沙发上,剥橙子吃,屋里有股水汽的潮湿味道,钟表咔哒咔哒发出声音。我看向窗外,天阴了,好像要下雨,我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写下一个小说思路。

三点,我妈和秀梅姨又把网站刷新了一遍,依然无果。她们打了几个电话,询问怎么回事,随后又安下心,微笑着说,没事,系统延迟,因为取钱的人太多了。看吧,这个生意多火!我没附和,她们并不看重我的意见,又聊了几个八卦,无非是哪家男人又出了轨,哪家女人生不出孩子。后来,她们畅想发财后怎么花钱,秀梅姨说,要先和老公离婚,换个更年轻的丈夫,我妈哈哈大笑,我可不想离婚,我就什么也不做,天天去吃大饭店。

五点多,我们回了家,买了西芹、排骨、豆角,想做疙瘩汤和大炖菜。这是我妈最爱吃的,她也只有这道菜做得好吃。我择豆角,她洗排骨,水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很好听。她说,哎,转眼你就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真爱哭,一抱起来就不哭了,一放到床上立刻哇哇大哭,怎么哄都不行,真是不让大人省心。这话我已经听过几十次,不知道怎么接了。她又继续说,你小时候啊,不吃奶粉,我又没多少母乳,不够你吃,经常饿,怎么办?我就抱着你去邻居家,她也刚生了孩子,奶水多得吃不完,能把你喂饱,你爸爸一发工资,赶紧买些点心给她送过去,就怕她不高兴,不让你吃了。我笑笑说,我都不记得了。她说,肯定啊,那时候你还小嘛。她说,我这一辈子算是到头了,只能指望着你了,以后你做什么工作?我说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饭还没做好,我爸回来了,拎着一兜水果,沉默地坐到沙发上。我说,爸。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把橘子递给我,吃吧,最近又写小说了吗?我说写了,但不太成功,拿不出手。他说,能写就行。我爸很关心我的创作情况,他读大学时在报纸上发过几篇散文,后来毕业做了老师,就不写了。他时常念叨,如果当初坚持下去,也许早成作家了。

良久,屋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他让我喊我妈,我们三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场面有些诡异。我爸说,我想了好几天,想好了,离婚吧。我妈沉默了一分钟,随后站起来,大声嚷嚷,你在放什么狗屁,离婚?就为了条狗跟我离婚?我爸说,不是。我妈说,不是,不是个屁!我爸说,你冷静点行吗?我妈说,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我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哪点对不起你了,你竟然为了条狗和我离婚,合着我还不如一条狗?我爸说,行了,别喊了,不是狗的问题,是咱俩不合适。我妈继续喊,不合适,早干嘛去了你?都他妈过了二十年了,你跟我说不合适?我爸说,房子、存款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妈说,你以为这样就打发我了,你才有几个钱?说完拿起两个橘子,扔到我爸头上,穿着拖鞋跑了出去。

她两天没回家,我爸差点报了警,第三天失魂落魄地回来,身上散出一股难闻的味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网页没了,钱也没了……

近一个月,周博文天天来KTV,点我的名,也经常约我出去见面,和之前一样去商场购物、吃饭,或者去附近的度假村泡温泉、吃野味,有时带上徐雅璇,有时不带。我们单独相处时,他依然和我讨论电影和小说,有次聊到萨特和海德格尔,我们轻轻争论起来,最后我被他说服了。奇怪的是,在所有的相处中,他并未做出任何越界举动,没动手动脚,也不说情话,完全像朋友一样。只有一次,他涨红了脸,问我,你还是处女吗?我点头,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转向别的话题。

徐雅璇问我,有男朋友吗?我说没有。她说,以前谈过吗?我摇头。她又问,从来没谈过?我点头。她便皱起眉头,这有点难办,你没恋爱经验,恐怕得被人骗。我笑了,不会吧。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算了,说多了你也不明白,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干我们这行,不能动感情,只能动脑子,多捞点钱才是硬道理。我表示同意。她说,多试几次就明白了,你可以拿周博文练练手。我笑嘻嘻地说,受教了。她问我今后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等毕业再说吧。她说,在石家庄,上个小班一个月才几千块钱,够干嘛啊,什么时候买得起房?我说,买房不着急,解决当下问题就行。她把嘴里的话咽了咽,随后又说,也对,你和我不一样,不用操之过急,我没学历,什么都干不了。

每天下班后,我们会在小区门口买份烤冷面,手挽手上楼。这个动作出乎我的意料,实在有点肉麻,不过她似乎不介意,我只好握得更紧了一些。她的性格我琢磨不透,有时候温温柔柔,有时候破口大骂,处于两极分化状态。我只能和她聊一些轻松的话题。我一直住在她家,因为下班太晚,回不去学校。小区就在附近,走路五分钟,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合租的,两室一厅,她住客厅,我也跟着住客厅。我说,我赚到钱了就搬出去。她说,没事,先住着吧,有钱了再说。

周博文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窘境,有天突然说,给你租了一套公寓,两室一厅,离学校和KTV都挺近。我问,为什么?他说,不用和徐雅璇她们挤着了,自己住舒服。我说,一块上下班挺好的。他又说,那你别去工作了,好好写小说吧,有时间多读书。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并不吃惊,徐雅璇说他一定是对我动了心,搬出去也好,可以趁此捞点钱。我几乎没有犹豫便搬了进去,他很开心,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让我随便刷。

徐雅璇图新鲜,陪我住了几夜,把日用品买齐了。她说,小妞,你这就算被包养了。我摇头,不算,包养不得有肉体交易吗,他根本不碰我。她突然哎呀了一声。我问,怎么了?她说,妈呀,这个周博文不会是个大变态吧,没准他想在床上搞个新花样。我吃了一惊,什么新花样?她说,捆绑的那种。我说,那是种性癖好吧。她说,哎呀我也说不清,明天给你买把剪刀,防身。

突如其来的安稳让我的身体长久反应不过来,我每天看三个电影和杂七杂八的书,小说却写不出来了。可能我需要痛苦的刺激,然而什么都感受不到,像打了大量麻醉剂。我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虚度光阴,想唤醒以前写作时的焦虑感,但毫无作用。我只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享受这一切。我回过学校两三次,发现课完全跟不上了,老师和同学十分陌生,他们看着我的新发型,像看一个怪物,我只好灰溜溜地逃跑了。

搬家近一个月,周博文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给我送钥匙,一次是带我去看病。洗完澡没吹干头发,下楼拿快递时受了凉,烧到三十九度。那天徐雅璇不在,我给周博文打了电话,他一听,立刻赶来接我,带我去了附近的医院。我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不联系我?他说,家里有点事,脱不开身。这是他第一次提家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他三十多岁,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都不得而知。也许他想保护家人的隐私,但我还是顺嘴问了句,老婆的事?他笑着说,我没老婆呢。是吗?我有点不相信,毕竟很多已婚男人都谎称自己单身,为了找别的女孩。是的,他说,我没结婚,不然也不会找你啊。我转过头,望着车窗外,心想我是信还是不信呢,徐雅璇说过,男人的话只能信百分之三十。

在医院,医生给我开了退烧药,叮嘱我注意饮食,规律作息。随后,周博文提出让我做个全身体检。我说,没必要,没什么大问题。他执意要做,说这样放心,最好半年一次。我顺从了,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除了稍微贫血,一切都正常。他满意了,说,吃点好的补补,小区里就有健身房,没事儿去锻炼锻炼。我点头。他又说,写小说了吗?我摇头。他说,不急,慢慢来,等你出了书我得买断。我哑然失笑,内心狂跳,写不出来了,倒不如放弃这条路,安心做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我看一眼周博文,虽然他能给我想要的生活,但我对他没有心动的感觉。当然,他也没有多么喜欢我,这正合我意,充足的金钱,自由的时间。

B

我在医院门口抽烟,打算再抽一颗就上楼,风挺大,吹得大衣边沿上下飘动。来来往往的人很匆忙,顾不上看我,偶尔有男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今天我没洗头,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来陪我爸,她回家包饺子,煮好了再送过来。我们在门口接的头,她看起来很疲惫,对我勉强笑了笑。我本想抱她,但太冷了,伸不开胳膊,等她走远后,我开始抽烟,一边抽一边思考。然而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空白。

走廊里很安静,医生们差不多下班了,值班的护士坐在服务台前玩手机。我穿过一间间病房,所有的门都关着,玻璃后面贴着蓝绿色的纸,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走到最后,推开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爸躺在床上,闭着眼,沉稳地呼吸,脸色像蔫掉的黄瓜。我想,他可能真的醒不过来了。医生说,概率很小,继续住院也没什么用,不如回家养着。我没同意,既然不用再为钱发愁了,理应让他得到最好的照顾。但我妈说,她能感到我爸不开心,医院不是好地方。

我握住他的手,温热粗糙,和醒着时没区别。但我回忆他生龙活虎的状态,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其实才昏了两个月。脑溢血总是很突然,他给客人捏脚时,一头扎进脸盆里。起初,客人以为是闹着玩,直到看到水里的呕吐物,才急忙打了120,送到医院,立刻做了手术。那次很成功,他命保住了,能吃能喝,还能讲笑话,只是左手和左腿不怎么利索。本以为慢慢锻炼就能恢复,谁料又复发了,陷入长时间昏迷。自此,我爸过上了鼻饲生活。每天,我妈帮他按摩身体,防止肌肉萎缩。说来也巧,按摩是他做了三年的兼职,这下,终于轮到他享受了。

太阳慢慢沉下去,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直至完全隐匿。我的影子在墙上滑落,消失在空旷的沉默中。钟表嘀嗒嘀嗒敲击着我的耳膜,护士走进来,打开灯,给他换了瓶液体,头顶的白色帽子像缩小的蒙古包。她很漂亮,对我点点头,我问夜班吗?她说是啊夜班,明天就能休息了。她的笑容让我心情好了一点,便给周博文发消息:爸爸一切都好。等了十分钟,他回复:给你卡上转了两万,需要什么就买,别省着。我说:明天我就回去了。又等了十分钟,他说:我去接你。

我看着我爸,希望他能醒来,给我个正确答案。但他一动不动,像一株枯萎的植物。以前做选择的时候,我会习惯性询问他的意见,他的话是定心丸,让我义无反顾。现在只剩我自己了。我需要拿决定,但我不确定什么是正确的。也许我已有了倾斜的一方,只是需要其他人的肯定。在纠结中,我妈拎着袋子回来了,里面是热腾腾的饺子,我吞了两个就吃不下了,一股腥气。她劝我再吃几个饺子,我说真吃不下了。她叹了口气,那你去外边吃点吧,还有钱吗?我点头,围上围巾走了出去。

我到走廊伸了几个懒腰,这几天颈椎隐隐作痛,一痛就想抽烟,成了反应机制。我没乘电梯,选择走楼梯,因为可以抽烟。楼梯口的窗户开着,呼呼往里灌风,我刚点上,吸了一口,一个男人急匆匆跑上来,碰了我一下,又迅速跑走了。等反应过来,手里的烟已掉到地上,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又点了一根。吞云吐雾中,我看着头顶的灯,里面有个小虫,我突然想到了伍尔夫和她的蝴蝶。那时我渴望成为伍尔夫这样的女作家,看了她所有的书和传记,还有以她为原型改编的电影。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正在想时,耳边又被噔噔的脚步声充斥,我转过身,背对楼梯,感觉有点烦。喂,有人喊,回声在震动。应该不是喊我吧,声音这么远。我继续抽烟。喂,又喊了一声,我回头,一个男人,怒气冲冲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你刚才把我羽绒服烫了。他指着身上的灰羽绒服,口袋处有个烧灼的小洞。

怎么回事?

我刚才跑上来,你正在抽烟。他说,瞥了一眼我的手,那根烟还没燃尽。

好吧,我无奈地点头,我可以带你去裁缝店修,或者,你想要什么,赔钱吗?

先修吧,看看能不能修好,他沮丧地说,你知道哪儿有裁缝店吧?

就在附近。

他点头,怒气差不多没了。我开始打量他,用男孩形容更准确,一张白白净净的脸,骨骼明朗,双腿修长,可是太瘦了,有种单薄感。

我们走了出去,穿过医院,拐到小路上。再过两条街,就到了,我经常去店里改裤子腰围,老板娘很实在,改一次两块钱。他双手插兜,闷着头说,抽烟不好。我没听清,问了句,什么?他转过脸,一字一句地说,抽烟不好,我就不抽烟,你看我牙齿多白。说罢咧开嘴,露出两排牙给我看,我被他的动作逗笑了,捂住嘴巴,我的牙确实有点黄,不想让他看见,又在心里想,改天得去美容院烤烤瓷,听说美白牙齿很有效。

到了裁缝店,老板说找个补丁贴上就行,让他选图案,他面对一堆假耐克,不知怎么办,我帮他选了一个海绵宝宝,衬你,就这个吧。他没有反驳,贴上后,哭丧着脸说,这不行,这么丑,你得请我喝奶茶。

我犹豫了。首先,他是异性,我不愿意单独和异性相处;再次,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而且我刚刚烫坏了他的羽绒服;最后,他个子比我高一头,要是真有什么不愉快,我跑不了。于是我摇了摇头。他见状,拉下脸,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使我想到了舅舅家的表弟,我心软了,带他去了附近的奶茶店。他点了芋圆、柠檬水、蛋挞、酸奶、白巧克力千层。我不爱吃甜食,坐着玩手机,他在对面狼吞虎咽。吃完,我们聊了会儿天,已经很久没人和我面对面聊天了。我得知,他叫林茂,刚成年,在承德读大一,体育生。我说怎么训练没把你晒黑啊?他说已经黑了,以前更白,跟白雪公主一样。他问我在哪儿上学,我谎称已经毕业,在石家庄一家药房上班。他没有怀疑,又说,一个小女生,别老抽烟。走的时候,他留了我的电话,说要是去石家庄,再找我玩儿。我点头,去结账,发现他已经结过了。

晚上,我妈没有在医院陪床,因为明天一早我要回学校,她想陪陪我。这样的温情使我不知所措,我爸倒下后,我和她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一起,以前我和我爸是一条战线。她把我爸的病归因于自己的投资失利,常常陷入深度自责中,我明白,其实和她的关系不大,谁又能预料到呢?

我躺在她身边,关了灯,月光溢进来,在阳台延长平展。我很困,眼睛几乎睁不开,放下手机翻个身打算睡了。我妈问我,网络小说好写吗?我迷迷糊糊地说,什么呀?她说,网络小说呀,你不是说写网络小说赚到钱了吗?我说,对,好写,挺好写的。她突然哭了,啜泣声把我从即将坠落的梦里扯出,我坐起来,问她怎么了?她发出打嗝般的声音,口齿不清地摇头,弹簧床垫响了两声。我已经记不清是她第几次哭了。我躺下,抱住她,拍她的背,让她不要想太多。她身上有股臭味,像条被腌过的鱼,我意识到这个身体孕育了我,在子宫里一点点成形,最后从阴道挤出来,降落人世。在此之前,我是什么,以何种形式存在,是一抹流动的雾气吗?有人说灵魂是气态的。我没见过灵魂,也许等死的那一天,疑问就解开了。她渐渐不哭了,淌出轻微的鼾声,我也睡着了。

唐县很荒凉,不通火车,餐饮业不发达,娱乐设施也少得可怜,很难想象我在这里呆了十八年。如果让我一辈子呆在这里,我接受不了。但假如我从未离开过,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应该会感到满足吧,不然为什么这里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他们总说,离家那么远,总是要回来的,故乡是根。但我一点回来的意愿都没有,每次离家都让我倍感轻松,只是最近我总会想到我爸,像在心里压了一块砖头。

天空灰扑扑的,氧气也变得稀薄,我收拾好行李,去客运站坐客车回石家庄。客车比火车舒服,没人说话,也没人吃泡面,各自有一小片空间。我妈没送我,不然,她可能又要哭了。她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坐在靠窗位置,还有半小时发车,空调没开,冻得脚毫无知觉,我用围巾包住头,手对手插入袖子里。椅背的角度正好,困意袭来,侧头睡了过去。再睁眼,出了一层汗,客车已驶在高速上,两旁是光秃秃的田地,冬天什么都不能种,偶尔有一两个村落,红砖房像洒掉的番茄酱。车上人不多,几乎都在睡觉,我拿出手机,给周博文发消息:快到了应该。他回:哪个客运站?我说:运河桥客运站。他回:好,我现在就过去。

我考虑今晚回学校还是回公寓,平心而论,我更想回公寓,一个人住十分惬意。而且,我还可以叫徐雅璇过来,点外卖,喝韩国烧酒。她现在成了我唯一的朋友。窗外的雾霾挂在树梢上,像结了一层灰白色的霜,今年冬天没下雪,却比往年更冷。我咳嗽了一声,痰卡在嗓子里出不来。再过一个月,就放寒假了,放假之前的期末考,我不能挂科,辅导员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先是劝说,后来就成了警告。我打算这个月请家教补补课。

下了高速,又开了二十分钟,才到运河桥客运站。石家庄北部的交通很乱,因为在修地铁。我下车,拎着行李箱走出大门,周博文的车停在西侧,打着双闪。他下车,帮我把行李箱放到后排,握了握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每次见到他,我都感觉有很多很多鸽子在头顶盘旋,翅膀掀起的风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他。

想吃什么?他问我,递给我一个袋子。我打开,是一个红色的小号马鞍包。红色代表生命,他笑着说,喜欢吗?

我点头,随便吃点吧。

我给徐雅璇打了电话,叫上她一起吧,吃完你们可以去逛逛街,买买东西。

他把车开进地下车库,下车之前,他问我,考虑好了吗?

我没有犹豫,说,考虑好了,但我想先过了期末考,不然我拿不到毕业证。

他微皱了下眉头,我猜他有点生气,心脏剧烈地跳动。但他下一步又露出笑容,这个月先开始吧,放心,不会影响你学习。我低下头,细细算着时间,感觉身子飘了起来,于是我握紧了拳头。该来的总会来的,我小声说。

你还在写小说吗?他问。

写得少了,总写不出来。

你可以考个写作的研究生,没必要在中药学上浪费时间。

我在考虑。我说,下一年就开始准备。

我们下车,去商场二楼的音乐餐厅,徐雅璇已经到了,正在点菜。我们三个常来这儿吃饭,广州菜。她穿一件墨绿色大衣,巴洛克风格丝巾绑在脖子上,墨镜推到头顶,像是刚度假回来。她看到我们,笑得花枝乱颤,尖细的嗓音摇摇摆摆,桃桃,周总,来这儿!我们走过去,看到她,我突然平静下来了。

周博文帮我请了两个家教,一个教化学,一个教英语。这个月我的生活规律充实,每天上午,我补课、做题;下午,看书、写小说;晚上,偶尔健身、看电影。明天就要期末考了,我应该能应付得来。和徐雅璇差不多一月没见了,看她动态,好像和几个姐妹去马尔代夫玩了一圈,晒得皮肤黝黑。说实话,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是故意疏远我吗,还是周博文跟她说了什么?哦,对了,今晚周博文要过来。我下床,从抽屉里拿出一根验孕棒,到厕所验了尿,却发现自己来了月经。我暗自庆幸,塞进棉条,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睡衣。屋里的温度有点低,我打开空调,侧躺在沙发上,随手翻开一本书。

为什么要赋予女人生育功能?我反复想这个问题,按说这是好事,女人控制繁衍,处于优势地位,但现状却似乎是把女人推向了劣势。我想不想有个携带自己基因的孩子?我不确定。但目前我不想要,十月怀胎太辛苦,生产过程又生不如死,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繁殖?或者说,生养孩子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体会做母亲的快乐,还是为了感受新生命的成长时刻?

电话响了起来,我以为是周博文,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我挂掉,继续看手里的书,但很快又响起来。接通,是个无比欢快的男声,带着汗津津的气味。是桃桃吗?他问。我吃了一惊,桃桃这个名字是在KTV用的,除了客人,没人知道。我问,你是谁?他笑着说,我是林茂啊。我在脑子里仔细搜寻,似乎没客人叫这个名字。哪个林茂?我问。他说,诶呦,这么快就把我忘啦,你烫坏了我的羽绒服,还给我贴了个海绵宝宝。我想起来了,是医院那个小男孩。我说,是你呀,有什么事吗?他嘿嘿一笑,我来石家庄找同学了,有空吗,吃点饭啊?我哭笑不得,这都几点了,我已经吃了晚饭了。他说,那去喝奶茶呀。我说,改天吧,今天没空。

刚挂完电话,周博文就来了。他依然穿的黑衣服,从门框中走进来,像一抹流动的墨汁。这次他两手空空,没有带礼物,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问我有结果了吗?我摇头,说,刚才来月经了。他垂下脸,往日的笑容消失了,许久,才说,没关系,下次接着试。我顺从地点点头,下次吧。

接着,他又笑了起来,温和地看着我,讲他最近看的一部电影。《野小子们》,他说,在一个岛上,有很多神奇的植物,只要喝了树汁,吃了果子,男人就会变成女人。他的眼里发出奇异的光芒,每当讲到他热爱的东西,他就像换了一个人。我往往是个倾听者,今天也一样。他看着茶几上摆的书,拿起其中一本,是波伏娃的《第二性》。他说,你漂亮,又聪明,而且健康,这真是好事。我低下头,感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一只张着血口大盆的老虎。

他没有逗留太久,叮嘱我好好休息,注意营养,十一号再来看我。那天是我的排卵期,他算得很准。我感到一阵疲惫,送走他后,便关了灯躺在床上。明天的考试要加油,我给自己打气,考完回家看我爸。

学校里唯一的绿色植物是万年青,细看去,表面结了层薄薄的霜,使绿色更为澄澈。图书馆门口站了很多学生,应该是早起背重点的人,他们总是非常积极。我拿着考试袋,去超市买了热牛奶,缩着肩膀喝。树枝把天空一分为二,太阳还没出来,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大晴天。顺着图书馆往东走,是一片药园,夏天会长满各种各样的药材,供我们采摘、做实验。我很难分辨药材的种类,在我看来,长得都一样,老师说需要从根、茎、叶上区分,再相像的药材也有细微的差别。当时班里有个神人,不爱洗澡,身上飘着酸臭味,却对药材十分感兴趣,恨不得酷暑天整日泡在药园,后来被院长提拔,负责看守,吃住都在药园边上的小房子。

太久没回学校了,空气中的味道依然熟悉。我对气味敏感,每当回忆一件事时,首先记起的是当时的气味,同一个场景,夏天和冬天气味不同。而现在,这种气味是一种皮子味,夹杂着凛冽的酒气。我走进考场,班里同学都到了,他们看到我,脸上布满惊讶。或许他们已猜到我在外面干什么。新衣服、新发型、新手机,虽然没化妆,但我已经格格不入了。

我坐到指定位置,铃响了,监考老师发卷子,念考场守则。我一看,题大部分都做过,家教也详细讲过方法。于是如沐春风,火速做完了,检查了一遍,时间依然富余。我在草稿纸上乱画,脑子里出现了杂七杂八的小说构思,有篇小说是我一直想写的,关于机场的,一个打扫卫生的女人每天看着飞机起飞降落,日复一日,直至她的心中毫无波澜。这是个很诗意的场景,强烈日光、水泥地面、绿草茵茵,可是该如何安排情节呢?这个女人发生了什么?我毫无头绪。

考试周结束了,每门都答得流畅轻快,我悬挂的心终于放下。校园显得冷清肃穆了很多,学生们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走出大门,坐火车回了家。寒假开始,新年也要到了,这个冬天很快会走到尽头。我站在路标下面抽烟,上面写着“芍药路”,每条小路都是由中药命名的,医学院的特色。我打算今晚开始写那篇小说。

我犹豫着,要不要明天回唐县看爸妈,我妈前天打来电话,说我爸出院了,在家养着就行,不浪费钱了,也不要我再辛苦地写网络小说。但我知道我已经脱不了身。懊恼的情绪在我体内放大,很多名词在碰撞交锋:梦想、钱、爱、作家、编剧、艺术……人必须做出选择,萨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我感觉面前有好多石头,我必须捡起其中一块,最大的一块可能会砸碎我的脚,最小的一块最保险,但不会满足。

我回了公寓,躺在床上,打算约徐雅璇出来吃晚饭,一看墙上的日历,十一号,突然坐了起来。果然,周博文的电话在这时响起,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阳光,桃桃,准备好了吗?我半小时后到。我说,好了。立刻下床,冲了个澡,喷了点香水,换上干净睡裙,把抽屉里的叶酸和维生素片倒出十粒扔到马桶冲走。接着,我打开蓝牙音箱,放了一首轻柔的歌,试着放松心情。周博文习惯让我先吃点葡萄,他说葡萄有益于孩子的视力,因为我近视,他也近视。所以我从冰箱拿出一盒葡萄,吃了一些,把皮吐在桌面上,让他放心。

周博文来了,身边又是那个戴口罩的清瘦男人,我没见过他的脸,只听过他的声音,厚重得不真实,像在放一盘磁带。他是个医生,每次跟我说的话大致相同:岔开腿,分得大一点,把屁股往上抬一点,用腰撑着,坚持五分钟。这次,他突然问我,疼吗?我摇头,看了旁边的周博文一眼,他站得笔直,两手放在肚子前。冰凉的触感,从阴道传到腹部,男人趴在我两腿之前,仔细观看,唯恐液体回流。我们三个组成了三角形,像在进行某种奇怪的仪式,这让我想到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但性质不一样。首先,我是自愿的,再次,这种方式更文明。

完事后,他们又观察了五分钟,确定无误后,才松了一口气。医生说,这次如果不行,下次要试试取卵,直接把受精卵胚胎做好,植入子宫里。我点头。他又说,取卵有些遭罪,尽量这次能成功吧。我又点头。周博文帮我打开空调,说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心情要好,多看点喜剧电影。我没从床上起来,依然保持平躺的姿势,把他们目送出门。估摸着他们走远了,我到马桶坐了一会儿,那些液体往外涌出,像漏水的气球。这个办法是医生建议的,取周博文的精子,筛查几次,保证活力,再用注射器注入我的身体,一周一次。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容器,没有选择权,也没人在乎我的想法。但这种毫无尊严的方式好过和周博文水乳交融。我和他只是生意伙伴,他是甲方,我是乙方,我负责提供他要的东西,他负责支付。如果有了肉体关系,一切就说不过去了,而且我不想和他做爱,他也不想碰我。他对我非常礼貌,甚至可以说礼貌得过头了,以前这让我高兴,但自从我答应他的要求后,就变得阴森可怖了。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我总感觉是有问题的,他不对劲,好像在偷偷观察我,酝酿着一场大阴谋。所以刚搬进这里时,我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害怕有摄像头。

对于怀孕,我是矛盾的,一方面,我想赶紧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另一方面,我极度害怕。这完全是个陌生的领域,虽然周博文说会帮我请各种营养师,专门负责我和孩子的健康。但是我依然下不定彻底的决心。既然如此,何必答应他呢?我一定脑子糊涂了,也许他开的条件太诱人,一套市中心的房子,一辆五十万左右的车,再给一百万现金。我想,可能毕业后奋斗十年二十年也无法得到这些。而且,我爸当时还在医院躺着,光是手术费和我妈欠的高利贷,足够压垮我的脊梁。

我已经计划好了,下学期办理休学一年,告诉我妈要去国外交流,平时不能回家。等孩子生下来,再去上学,拿学位证,并把爸妈接到身边,重新开始生活。周博文说了,他会把孩子带到国外,以后互不打扰。他让我保守这个秘密,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徐雅璇。我曾经问他,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他说,你的基因好,而且是作家,有艺术天赋,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在艺术行业开拓一番领域。他的话我无法反驳,我屈服了,顺从了。

既然如此,我应该好好备孕,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于是我从马桶上坐起来,吃了片叶酸。如果这次不行,我会让医生再试一次。

我回了唐县,回去的路上,写了新小说的开头,一千五百字。我描写这个机场女人的日常,她每天八点半上班,穿深蓝色的硬料工作服,打扫飞机滑行的水泥地。每次在远处看到人们登机、起飞、升入天空消失不见,她的内心都毫无波澜,好像有人给她的心脏打了一公斤麻醉剂。当然,除了工作让她毫无波澜,其他事情也激不起震荡,甚至面对出车祸离开人世的儿子,她也只是掉了几滴泪,因为她是个毫无波澜的女人。写到这儿,我又不知道怎么往下进行了。

我爸出了院,住在我的床上,这可能说明我妈有所懈怠了,她的愧疚感已经快没了。一旦完全消失,她就会像扔一块破布一样扔掉我爸,让他慢慢腐烂。但我一进门,我妈对我说,请个专门的护工吧?我愣了一秒钟,随后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要消耗自己的力量了。我联系了本地一家家政公司,让他们帮忙找一个专业护工,男女皆可,伺候老人。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小姑娘,她说稍后联系我。但一整天,她也没有打过来,于是我又打过去,关机了。

我送了我妈一套护肤品,她没用过这些东西,所以皮肤老化得厉害。我希望她年轻、健康一些,虽然我们从未说过心里话,但眼下她成了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说依靠似乎不太对,而且她才是没有长大的那一个。我六岁的时候她十二岁,等我二十岁了她还是十二岁,一直以来是她在依靠我。想到这儿,我心里特别堵,走到卧室帮我爸捏腿翻身,他身上没有异味,也没有疮伤,看来我妈还是认真的。

第二天,我导航到那家家政公司,门脸很窄,进去后只有一个男人,坐在柜台前玩手机。我叫了一声,他抬起头,问我做什么?我说找个护工,实在没有太专业的,照顾人的保姆也行。他问我,开价多少?我说,一般都是多少?他说,三千到三千五。我说,行。我每月从周博文那拿七千。今天能帮我找到吗?他充满困惑地看着我,开始打电话,打了七八个,最后问我,你要不要面试,她们马上就来了?我说好,坐在椅子上等。这时,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我看到你了,你回唐县了?我看着号码有些眼熟,翻了翻通话记录,反应过来,是林茂。便抬头往门外看,果然,他站在路边,冲我笑,双腿像仙鹤般修长。我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站着不动,红色的外套仿佛烧了起来。门开了,几个中年女人走进来,把我围住了。那男人对我说,您看哪个合适,这是我们空闲的全部员工了,本来还有几个,都找到活儿了,我们是正式的大公司,都有五险一金。我扫了几眼,看不出什么,便问,谁平时玩抖音?有四个举起了手。我又问,谁会打麻将?又有两个举起了手。只剩一个两次都没举,我选了她。

我叮嘱她注意事项,并告诉她,我妈脾气暴躁,不要惹她生气,最好在她回来之前把饭做好。她点点头,嘴角上扬,看着挺有精神气。交代完,我和公司签了合同,付了两个月工资,走了出去。一看,林茂还在站着,手指缩到袖子里,冻得脸颊泛红。他问,怎么回来了?我说,放假了。他咦了一声,今天周二,药房放假了?我想起我跟他说过我已经上班了,便赶紧圆场,对,倒班,今天我不用上。他说,我也放寒假了,歇一个月。我们慢慢走在路上,我猜,他应该有一米九,看着比上次还要高,我只到他的肩膀处。他是窄长的脸,线条清冷,却总爱笑,如果他做男模,要尽量绷住表情才行。他说,我打算过几天去石家庄找份兼职,干一个月。我说,有方向了吗,去干嘛?他说,去健身房当教练,我是学体育的,老本行嘛。我给他推荐了我常去的那家健身房,在北国商城附近,待遇好像还不错。他高兴地说,行,去了我免费教你。

我们聊些有的没的,他说他从小就想离开唐县,去外边闯一闯。我说我也是。他又说,毕业肯定要去大城市,最想去上海看看。我说我也想去,但大概率会留在石家庄。他沉思了一会儿,说石家庄也不错,起码是省会。我们挨得很近,走路歪歪扭扭,他的胳膊触着我的胳膊,传递了一小片灼热。太阳逐渐升高,快要到达头顶正上方,但因为冬天,光线依然不强烈。唐县的路很短,走几步就到了尽头,他突然说,你想去我家吗?我给你做炸酱面吃。

我欣然同意,在唐县这种地方,还能发生什么好玩儿的事?既然都是无聊,不如两个人一起无聊。他很真诚,有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和那些客人完全不同。他家离我家不远,拐条街,走一百米。是个老小区,好像是以前的柴油机厂盖的,专门给员工住。他带我走进第一栋楼,三层,先打开老式防盗门,又开了一扇木门。里面收拾得干净亮堂,虽然家具很旧,但满满当当的杂物增添了温馨感。我爷爷的房子,他说,我和我爷爷住。我点头,坐到沙发上。我注意到,电视柜最下层塞满了磁带,瞬间把我拉回了七八年前,那时我也有好多,都是同学听腻了送给我的。我最喜欢周杰伦,我说。他笑了,抽出一盘,从卧室拿来复读机,放进去。听前奏就知道是《迷迭香》,这首歌让人情不自禁想跳舞。

你会跳舞吗?他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摇头,不会。

他拉起我的手,我上次刚参加了学校社团组织的舞会,学了学交谊舞。

我顺从地站起来,我们把茶几搬到一旁,留出一大块空白,作为舞厅。

我教你。他说着,右脚往后退,左脚点地,落下脚后跟,对,就这样。

我按着他所说的动起来,但感觉腿有些沉重,好像有根绳子固定住了。小时候我喜欢跳舞,想去舞蹈班跟着学,别的同学都去了,穿着紧身踩脚裤,奶奶鞋,头发在头顶挽成团,看起来十分高贵。但我妈说,舞蹈没用,不能当饭吃,有这时间不如多看书,考个好大学。

他让我把头搭上他的肩,但他太高了,搭不上去。他说我可以踩到他的脚上,也能帮助我体会舞步。我停下来,哈哈大笑,觉得这个场面很滑稽。他说有个电影就是这么演的,我们也可以假装演电影。我只得同意了,脱掉鞋子,踩在他脚面上。他慢慢地晃动,我闻到他洗发水的味道,男士清扬。

你爸妈都不在家吗?我问。

他们早就不在了。他说,我跟爷爷生活,他今天去二伯家了,家里就我自己。

我嗯了一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停下来,抱起我,放到床上。卧室墙上挂满了篮球明星的海报,乔丹还是詹姆斯,我分不清。他说,姐姐,你最近还在抽烟吗?我点头,周博文让我戒烟戒酒,规律生活,我嘴上答应,却没有做到。他说,姐姐,抽烟不好。话音未落,他便堵住了我的嘴,这个吻激烈又漫长,几乎喘不过气,每隔三十秒,我都要偏一下头呼吸。他开始脱我的衣服,动作熟稔,微凉的触感使我的意识慢慢恢复,太仓促了,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推开了他。不行,我说。我突然想到了老周,这个男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有我压抑的青春期。我明白自己的性经验为零,没接过吻,没互相抚摸过,所以轻易就能沦陷,这是人类的本能。他早已脱得只剩内裤,腹肌明显,荷尔蒙快要溢出来。不行,我又说,很快穿好衣服。没事啊,我去做饭。他略微尴尬地站起来,披着外套到厨房去了。

我躺了一会儿,没搞清楚事情的发展状况,心脏依然突突跳着。他的面目在我眼前模糊了。我想到高中时暗恋的一个学长,个子高,喜欢打篮球,学习也不错,考到了上海读大学。夏天,他习惯右手拿一罐冰可乐,左手抱着篮球,路过时掀起一阵汗津津的风。有次想要给他一封情书,犹豫很久,最终把它撕碎扔在了垃圾桶。我一直都不是主动的人。包括和这个男孩,也是完全跟着他的思路走,我为什么不拒绝呢?

他在厨房叮叮当当,一会儿就端着两个碗出来了。看到黑乎乎的酱料,瞬间来了食欲,大口吃起来,竟然还不错。他没有怎么说话,我问,你有女朋友吗?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意外,说,当然没有,你有男朋友?我摇头,说,也没有。吃完后,他去厨房刷了碗,我说我要回家收拾东西了,下午回石家庄。他站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主动抱了抱他,说再见。他把手搭在我的背上,我们还能见面吗?我说,看缘分吧。

出了门,风吹来,虽然冷得发抖,却感觉浑身轻松。也许我不适合亲密关系,我想到,世界上有些人就是不适合亲密关系。她们不想和任何人绑定,也不想要后代,只想自由自在过完一生。认识的一个写小说的同龄女孩就是这样,她讨厌爱情,讨厌小孩,是坚定的不婚主义,但她的生活相当精彩。后代,一闪到这个词,我的心又颠簸起来,这件事要尽快解决,像踢走一块石头那样,最好这次或者下次能成功。我摸了摸肚子,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回到家,护工已经上岗工作,给我爸擦洗了一遍身子,把客厅也收拾了一下。我妈侧躺在床上玩手机,脸上积尘已久的倦色逐渐消失了。

我约徐雅璇出来吃晚饭,她很快回复,语气和之前一样一惊一乍:等我下班吧,我们去吃宵夜呀!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联系了,也许她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有些人和谁都能成为朋友,但这种朋友,是可以随意处置的。我说行,那就一点多吧,音乐餐厅碰面。我之所以约她出来吃饭,是因为今天太无聊了,实在找不到别的人。刚才的验孕结果又呈阴性,给周博文汇报了,他说过三天再试试,可能我的排卵期不准确。

公寓太闷了,一股腐败的气味,不知从哪儿发出的。我随手装了本最近新买的书,打算去咖啡馆坐会儿。气温比往常低,街道上清清冷冷,可能是放寒假了,学生们一回去,城市便失去活力。我在西美酒店转了一圈,看到几个原来的同事,在门口歇斯底里地打电话。这个行业更新换代很快,经常有新人进来,也经常有人退出。但徐雅璇说,退出的人一般是找到了金主,等闹掰了,还是会回来上班,让她们真正退出,找份正经工作,是不可能的,时间越久就会陷得越深。我当初对这话隐隐担忧,但现在不了,我认为我能开始新的生活。我在酒店对面的咖啡馆坐下,翻开包里的书,怎么也读不进去。我想到我的新小说,那个飞机场的女人,到底该怎么往下进行,按我以前的写法,可能要给她安排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编辑曾说我,你没谈过恋爱,但写了那么多爱情小说,说明你想象力很好。我把这句话听成了贬义,发誓以后不再写爱情。对我来说,没什么比爱情更好写了,因为没有陷入,反而落得清醒。但简单的东西反而成了枷锁,它会让你不停地进行舒适的循环,只有跳出桎梏,进行更难的创新,才可能进步。于是我决定,不在小说中安排男人,也不在小说中安排爱情。我想捕捉女人内心深处的东西,可是她内心有什么,没准空无一物,所以才导致她的毫无波澜。但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象呢?

我拼命地想,依旧没有灵感。每次写小说卡壳时,痛苦就剧烈地来了。我观察咖啡馆里的人,基本都是穿着艳丽的白领,可能刚下班,和朋友情人约个会。以前羡慕她们,觉得体面并适宜,这种人就应该生活在城市里,而不是回到灰头土脸的小县城。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了,我感到大脑空荡,同时懊恼又错过一个精彩的夜晚。好在徐雅璇终于下班了,我看着她走进来,眼线液晕开了,下眼睑很黑,穿着一件无精打采的灰白色大衣,和微信语音里的状态完全不同。我问,怎么了?她摇摇头,老地方吧。我们去了音乐餐厅,歌手在台子上边弹吉他边唱民谣,人们在桌子前喝着酒。她闷闷不乐,我又问她是不是被客人欺负了?她没说话,点了两盘油焖大虾、一碟秋葵、一份猪蹄、三只大闸蟹。我没胃口。她吃得很快,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继续撑着脸发呆。我不死心,继续问,怎么了,状态怎么这么差?她说,今晚去你那儿睡吧,周博文在吗?我摇头,他从没留过宿。

回去的路上我想,徐雅璇是否算是我的好朋友?她搀着我的胳膊,显得亲密无间,在寒夜中拼命往前走,外人看来,就是好朋友了。但我们对彼此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出去旅游不会想到我,我也很少在开心时候想到她。如果经常想到彼此是判断标准,那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好朋友,从没建立长久的关系。到家后,她突然烦躁不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说坐下吧,吃点水果。她摇头,继续转了三圈,蹲在地上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使我震惊中略感不适,只好把她搀到床上,像抚摸一条狗那样轻抚她的头发。她也像狗般蜷起身子,躲进被子里。大概哭了半小时,她坐起来,眼睛又红又肿,茫然地盯着前方。我发现,悲伤不仅没损失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一丝柔和,她突然正经得像个贤妻良母。

我告诉你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她表情严肃,认真地说,我心里特别堵,必须得说出来,你是大学生,有文化,给我出出主意吧。

怎么了?窥探欲使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感到,一个巨大的秘密像镜子上的布,就要被揭开,展露于阳光之下。

我女儿,她顿了顿说,我妈要把她送人。她该上幼儿园了,要想去好的小学,就得有市里的户口。我妈找了一户人家,都是大学老师,四十多岁了,想要个孩子。

你有女儿?我惊得睁大眼睛,心跳漏了半拍。她的身材,完全不像生过孩子的,而且她从没提过男人。

对,别往外说,别人都不知道,你看我肚子上的疤。她撩起衣服,一道长长的疤痕,在腹部闪着白光。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她过继到别人家,能过上好日子,也挺好的。但我整天省吃俭用,就为了在市里给她买个房子,现在房子没买上,丫头快成别人家的了,你说我这么苦是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

为什么不把她接到身边?

不行,她要是知道我做这种工作,肯定会失望,我不想让她活在这样的环境。再说了,我上夜班,晚上不能陪她,她年纪太小了。

我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孩子爸爸呢?

她给我讲述了那段可怖的经历,十七岁和男友同居,十八岁生下女儿,十九岁搬去男人老家,一个偏僻农村,不许她出门,不许和别的男人讲话,不然就要挨打。最后她带着女儿逃出来,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我越听越难过,本以为我的青春期已经足够压抑,谁料她竟然是地狱般的生活。

年轻时候不懂事,你看。她又给我展示手腕处的疤痕。我现在不相信男人,也不相信爱。钱倒是真的,养孩子需要钱。所以我总对你说,不要太天真,我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我摸了摸她的肚皮,硬硬的,像一大块干掉的面团。我的肚子也会变成这样吗?周博文说,最好无痛顺产,或者水下生产,都可以减轻痛苦。我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徐雅璇?她已经分享了自己的秘密,我也应该说一个,作为礼尚往来。也许倾吐完彼此的秘密,我们会成为亲密的朋友。

但我最终还是憋在了心里。我想,等完成任务,我会和这里的一切告别,也会带走徐雅璇的秘密,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这样相对公平。我躺到她身边,关掉了台灯。周围一下子黑了下去,她像个孩子,胳膊搭到我的腰上,抱住了我。我看不清她的脸,加湿器呜呜响着,伴随着卫生间马桶咕噜咕噜的水声,渐渐地什么都听不到了。我没有动弹,她的臂弯十分温暖,使我昏昏欲睡。我闭上眼,感到一阵平静,像是风和日丽的下午,躺在草坪上,眼皮被照成橘红色。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除了接受什么都没用。

我突然睁开眼,一束光线正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被子上一折为二,落到地上去了。一侧的墙壁变得软绵绵,像是铺上了淡蓝色的天鹅绒。电话在床上震动着,是周博文。起床了吗?他问。我嗯哼着爬起来,吞下片叶酸,快速冲了个澡。又要进行仪式了。为此,我昨晚特意把《使女的故事》又读了一遍,里面是两女一男,而我们是两男一女,且没有插入式性行为。这几天,我时常想一个很傻的问题,处女怀了孕,生孩子时会不会感觉更疼?

他们进来了,拎着仪器箱,我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岔开双腿。医生问我,最近白带是什么颜色?我说,黄褐色。他说,那就好,是正常的排卵期出血。他拿出注射剂,伸到里面,掀起一阵摩擦的痛感。疼,我说。别紧张,他说,放松,在脑子里想着婴儿的模样。这句话太他妈可笑了,我真的笑了出来。周博文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这次他没再说话,我们三人安静地完成了仪式。这次比往常都漫长,而且疼得剧烈,我怀疑医生偷偷取走了我的卵。他们走后,我几乎爬不起来了,硬撑着走到窗前,等他们从楼梯口出来。有件事我已经怀疑了好久。他们出来了,一前一后走着,周博文的车停在角落里。四周没什么人,他们的步调极不协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医生左看右看,突然冲上前,搂住了周博文的脖子,像挂在树上的一只猴,他们热烈地接起吻来。我的想法得到了证实,他才是周博文爱的人。这时他们分开了,医生坐进车里,周博文往门口走,我瞥到一个黑色影子,虽然被树枝遮挡了一部分,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徐雅璇。她佝着背,朝周博文伸出手,他拿出一个信封,放到她手里。

我的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胸口涨得难受。我跑到卫生间,胃里不停翻腾,可能是饿的,可能是疼的,这两种情况都会让我呕吐。我把浴缸放满热水,想让身体暖和一些,可眼前出现了无数个亮晶晶的白点儿,晃着我的视线,怎么也抬不起腿,更无法进入浴缸。我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稍微好受了。拿出手机,给徐雅璇发消息:你收他的钱了?过了很久,她回过来一条,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冰凉得像块石头:嗯,跟了他,总比你出去卖强吧?

我颤颤巍巍叫了外卖:一杯热牛奶,一份芝士焗饭,两对奥尔良烤翅。我需要热量高的食物,帮助恢复活力。吃完果然有了力气,缩回床上,睡了个冗长的午觉。梦见我回到了初中,班里人都在上课,我偷偷在日记本上写长篇小说,打算写完在同学之间传着看,突然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站起来,看到黑板上写着1+1=?我得意地伸出两根手指,老师却尖叫起来,指着我的身体,我低头一看,一个孩子的头从肚子里钻了出来。

是徐雅璇的脸。

我惊醒了。

站在阳台,我又想到了新小说中的飞机场的女人,我发誓不安排男人进去,那么我是否可以安排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孩,弃婴。她在飞机场的垃圾桶旁发现了她,就像发现了一颗从天空坠落的陨石。我可以用女孩的视角,说明她是如何长大的,又如何面对内心空洞的母亲。但这是最不容易写的,要找到最准确的语言,还要有最独特的对话,才能组成稍稍满意的小说。这样想来,写小说的困难远超于生孩子。

我妈给我打电话,抱怨护工太懒了,做的工作也糟糕,不应该付那么高的工资。我安慰她,人都有惰性,你多督促吧,要是实在不满意,再换个人。她不再言语,轻轻哭了出来。她说,她非常后悔,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我问她,爸爸还好吗?她说,挺好的,有次还看到他的睫毛在动,也许哪天就醒过来了。我说,我这次考了第三名,下学期可能要出国交换一年。她说,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又规律生活了,早上读了一本关于电影解说的杂志,很多观点都新颖有趣。中午独自去西餐厅吃了牛排,写了两千字,我把女人和弃婴的相遇写出来了,接下来让她俩自由发展,我负责观察并记录。下午我打算去健身房锻炼,健身房就在小区里面,一共三层,顾客基本都是住户,有的很眼熟。我不喜欢做力量训练,一般都是跑跑步,游游泳,拉拉伸。

先去更衣室换衣服,到跑步机上快走十五分钟,再慢跑半小时。我盯着玻璃中自己的倒影,悄悄矫正走路姿势,肩下沉,脖子伸直,先用大腿发力。这些细节都是从网上看到的,我喜欢关注一些微小的东西。脚板逐渐有了热度,我加大速度,迈开腿跑了起来。身体出了汗,就会变得轻盈,气体吸到肺里,再有力地吐出来,像一场搏击比赛。

桃桃。有人喊我。我感到眼尾迎来一小团黑色,但没停下脚步。是林茂,他站在我身边,我们透过玻璃的反射彼此注视着。

你来了啊,我说,我以为你不来了,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来了好几天了,怕打扰你。他说。

我想到上次的不欢而散,阴郁缓缓漫上心头。按下暂停键,跑步机戛然而止,我跳下来,腿软得像面条,差点栽到地上。

你慢点。他扶住我的胳膊。

我去浴室洗澡,把他留在身后。水流漫过身体的时候,我想到了性,一个古老的话题。太多作家的小说里都写过,人的欲望是最稀疏平常的事。但我很少受欲望的干扰,多半时间平静得像一块石头。除了青春期时对老周和女工的偶然窥视,引发了频繁的春梦,此后便沉入了湖底。而现在,老周的影子也逐渐模糊淡去了。但上次我和林茂的接触,又清楚感到了本能的力量,我想和他发生点什么。但仅仅局限于发生点什么。我又想到了爱,爱和性一定不是捆绑在一起的。一个充满性欲的人,可以和很多人做爱,但肯定不会爱上很多人。说到底,爱比性更复杂,性是短暂的,而爱可以永恒。

也许,我可以在新小说中加入这两个主题。可以安排到长大的女孩身上,因为这些,她和母亲有了巨大的冲突。母亲渴求原始的生活方式,比如母系社会,再激烈一点,生活中完全不需要男人。她希望女孩也能赞同并遵守她的人生信条。但女孩愤怒了,她渴望温暖的宣传册中的生活,一对夫妻,一个孩子,慢慢老去。所以还是要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打破了她们之间的平衡。我想到了林茂,也许可以以他为原型,把男人重新塑造出来。他年轻、赤诚、有活力,再适合不过了。

我穿好衣服走出去,林茂站在门口和经理说话,我细细观察他的眼睛,单眼皮,但是瞳孔很大。鼻子高挺,驼峰明显鼓了起来,形成尖锐的弧度。嘴唇厚厚的,又软,像一小块剪切的海绵。不错,一张矛盾的脸。

要回家吗?他走了过来。

我点头。你还上班吗?

他说,上班,但也可以不上。

我带他回了家,让他坐在沙发上,打开投影仪,想搜个电影。问他,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他说,都行。我问,能看恐怖片吗?他摇头,不不不,就这个不行,我不敢看,不然晚上老想里面的情景,吓得睡不着。我说,那就喜剧吧。找了个老电影《有话好好说》,姜文主演的。我们的心思没在电影上,虽然光影流转,投射在我们眼睛里,但剧情如何发展,并不在意,偶尔发出两声不知所云的干笑。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我先开了口。

运动。他打开水果捞的盖子,把叉子摆在上面。吃吧,女孩子应该多吃水果。

我吃了一颗圣女果,汁液迸溅在舌头上。你看书吗?

他摇头,扫了一眼墙面的书架,你有这么多书,你喜欢看书?

我说,偶尔看一看,无聊嘛。

他不知道我写小说,也不知道我曾去夜场上班,更不知道我准备给两个同性恋人生孩子。对他来说,我是未知的、朦胧的。他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印象在时间的裹挟中变得模糊,我们逐渐分裂成两个毫不相干的、全新的人。我突然有了种冲动,想抚摸他的眼睛。于是我手背处的血管不安地跳动着,鼓励我快点伸出去。

你上班的地方离这儿远吗?他问。

不远,我最近歇班了。

我忘了是怎么和他到床上去的,也记不清谁先主动,只记得他的内裤,深蓝色,上面画了一只象,鼻子高高翘了起来。整个过程没有快感,也不像小说里写得那么疼,只是有些麻,好像咬了几口花椒。我像个布娃娃被他来回摆动,好在他足够温柔,耐心教我如何使自己更舒服。中途我们停了好几次,我闻到他嘴里的酒味,问他是不是来之前喝酒了?他说只喝了一点,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我。我闭上眼,心想过了今晚某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完事后,我们靠在床头,打开了阅读灯,晕黄的光线使他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我催促他快点去洗澡,他问我能不能在这里过夜,一次就行。我没答应,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迟早会带来麻烦,所以要在根儿上杜绝。他只好去洗澡了,我把避孕套扔到楼下,清理案发现场。出来后,他亲了我一下走了。

我无法想象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几十年,所有的私密暴露出来,无处可逃。短暂的相遇是快活的,长久的陪伴招致厌倦,甚至厌恶。不管多大,哪怕是老了,我也需要私人空间,最好独居到死。孤单可以忍受,最起码是清净纯洁的,而鸡飞狗跳,意味着陷进更大的荒谬里,时时刻刻怀疑作为人存在的意义。

连续一周,我的身体滚烫,烧得下不了床。徐雅璇找过我一次,被我的状态吓坏了,赶紧打了120。随后,周博文急匆匆赶到医院,这次身边没有那个清瘦的医生。他责怪我为什么没早点给他打电话,如果再晚点,没准脑子就烧坏了。徐雅璇又恢复了往日的大大咧咧,她头上的羊毛针织发带吸引了旁人的眼光,好像一个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天真无邪的少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紧紧闭上了嘴巴。

我的手机关机了,防止林茂打进来。发烧这几日,我没有接他的电话,他来家里找过我一次,我假装不在,没开门。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恶毒,因为我希望他能像雾气一样自行消失,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周博文关切的眼神,差点让我以为他对我有真正的情感,但我知道他更在意我的肚子。他每个月按时给我生活费,仅此而已,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关于艺术的话题已经没什么可说了。

护士走进来,看了我们仨一眼,可能在猜测我们的关系。她说,烧已经退了,最好还是住院观察一下。然后她问,谁是家属?周博文没有动,徐雅璇说,我是她表姐,怎么了?护士把她叫了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了。她用平静的眼光看向周博文,说,成了。周博文眼睛发亮,充满难抑的狂喜。我呆住了,难以想象我的肚子马上就要鼓起来了。我告诉自己憋住,千万不要哭,不然甲方会多想,但我还是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我在妇幼医院住了近一个月,周博文和男医生坚持如此,因为头一个月不稳定。我想,孩子此刻只有花生米大小,还不能称为孩子。但我意识到了身份的转变,更加笨拙谨慎,可能也是激素作用,提醒我孩子是最重要的。我出院后先去学校办了休学手续,还好肚子没显形,辅导员只是劝了我几句,便盖了章。办妥这件事后,我感觉内心空落落的,但一切都朝着预期往前走,没什么可怀疑的。

我给我妈打了几个电话,她说换了一个护工,这个和她更有共同语言。我说我马上就要动身去美国读交换生了,签证已经下来,先不回家了。她很担心,美国太乱了,可以持枪,能不能不去?我说好不容易争取的机会,哪能说不去就不去?她说那好吧,千万注意安全啊。挂完电话,我哭了一场,提醒自己要坚持下去。我买了很多育儿胎教书,每天睡醒后看一看,为了与其建立联系。新小说又搁置了,因为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母亲和女儿的关系,反正绝不像我之前想的那么简单,如果说新的身份带给我什么好处,这便是其中之一。我丢掉了浅薄的自以为是,踏上了更为辛苦的路。

周博文帮我请了两个阿姨,一个负责我的饮食,一个负责家里的卫生,好在都不住家,不然我会被逼疯。我的情绪不稳定,时不时想发脾气。徐雅璇经常过来,给我传授小经验,比如侧睡比较好,多吃一些没什么甜味的水果,多听轻柔舒缓的音乐。一开始我们之间的心照不宣憋得我难受,后来就习惯了,也许我已经原谅了她。

每天清晨,我喝一杯加了蔬菜汁的热牛奶,在阳台上舒展身体。虽然肚子已经显形,但医生建议不要老躺在床上。有时候运气好,我能看到日出,小小的鸡蛋黄般的太阳缓缓从道路尽头升起,洒下一片轻柔的光辉。春天到了,明显感到气温回升,我和徐雅璇常去公园野餐,阿姨把饭菜做好,装进便当盒,把我们送下楼,我们躺在草地上,晒一下午太阳。有时候我们疯狂购物,看到可爱的婴幼儿产品,通通买下来,现在这些小玩意已经堆满了婴儿房。我期待是个女孩,拥有自由自在的童年和永不为物质发愁的青春期,长大后,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做喜欢的事。

周博文和男医生每周都要过来好几次,他们会把头放在我的肚子上,听一听里面的动静。我不太愿意让他们这么做,而且,每次想到他们要把她带走,我都仿佛跌进了水底,喘不来气。实在太可怕了。但我不能把这种感觉分享给徐雅璇,有些话不能说了。

我在等,等时间过去,但同时希望过程慢一点。

有时候路过健身房,我会想起林茂,早就开学了,估计他也回承德上学了,但我始终没勇气进去看。我时常回忆那个夜晚,觉得他的出现是一次惊喜的延伸,虽然目前来看,他几乎没对我产生任何影响。他消失了,对他而言,我也消失了。也许某天我们会在唐县或者别的地方碰到,但那时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有时候想,如果某个瞬间回头看,突然发现时间像实物一样凝固了,里面有过去每件事情发生的纹理,一层一层,有大有小,五颜六色,我会很容易挑出最特别的一层。

六个月的时候,孕吐反应过去了,肚子越来越大,走路很吃力,我经常感到胎动,不痒,也不怎么痛,和小说中描写的不同。那天,周博文带我去医院检查,昨晚恰好做了一个梦,爸爸醒来了,穿着蓝色的套头衫,在向日葵地里忙活,我问他做什么,他说给我炒瓜子吃。醒来觉得十分诧异,给我妈发微信,问爸爸怎么样,她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去医院的路上,周博文罕见地问起了我的新小说,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在电脑的文档里看见的,没忍住好奇心,偷偷看了。我有些生气,第一次冲他发了火,他连忙安慰我,说那个小说非常好,尤其是对飞机场的女人的描写,实在太精准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所以我也得假装开心。实际上,我已经不打算在小说中安排男人了,一个母亲,一个女儿,过着普通的生活挺好的。如果说有什么不足,那便是她们对世界缺乏基本的热情,但都无所谓了。

我们走进孕检中心,他想搀着我的胳膊,被我拒绝了,依然不习惯和他有亲近的举动。他的衣服、手表、包,无一不显示他的社会地位,而我只是个附属品,这让我难堪。每次想到他即将成为我孩子的父亲,便一阵恐慌。但我要把这种情绪压下去。如果徐雅璇在就好了,我想,也许一会儿可以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晒晒夏末最后的阳光。秋天一到,冬天也很快就来了,这样也好,孩子会出生在夜晚,最好是一个雪夜,加些浪漫色彩。我不打算给她起名了,这些后续工作,全部交给周博文。等十二月一过,我们便再不相见。

在B超室门前停下,里面有人,需要等位,我们便坐在椅子上。周博文掏出一本书看起来,我一瞥,是波伏娃的《第二性》。我在心里笑起来,作为男人,不管看多少女性主义的书,也不会理解女人所承受的事实,更无法替代她们在世间的地位。想到这儿,我抬起头,往远处望去,阳光透过树缝落在对面的阳台上,光圈四处飞散,像夜间的萤火虫,自从怀孕后,我的视力突然好了起来。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女孩,脸上的妆哭花了,手腕处戴着最新款的卡地亚手表,不停捶在他身上。是林茂,他正慢慢走来,眉头拧到一起,但胳膊依然扶在女孩的腰上,像捧着一件珍贵的工艺品。他穿过我面前的走廊,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目光没有停留,很快走远了。我慌忙低下头,看到自己臃肿的身体,可能他没有认出我,可能认出了,也懒得说话。没关系,这才是正常的,就像我肚子里的孩子一样正常。我希望她是个女儿,会出生、长大、衰老,经历这世间一切的欢乐与痛苦;我希望她健康、强大、温柔,波澜不惊地面对所有的时刻。即使我永远无法再见到她,但只要一想到这些,心中就胀满了无尽的温暖。我毫无畏惧地站起来,往B超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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