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秀云
“家家瓜架傍篱搭,满架黄花满架瓜。藤缠萝绕蔓连蔓,分甚邻家与自家。”这首小诗里说的就是丝瓜。昔日农家,常常两家共用着一墙一篱,丝瓜蔓儿沿着竹竿篱院爬过去,藤缠蔓绕难分难解,两架丝瓜就合成一架了。架上黄花明艳照眼,蜂蝶嗡嘤成群飞舞,翠果儿累累垂垂,游戏其下的稚童,一不小心就碰着头了,这情景养着两家主人的心呢,谁还会计较此瓜彼瓜?
最喜青嫩的小丝瓜,一条一条的,碧绿细长,从翠叶丛里疏疏地垂挂下来,底端坠着那么一朵朵玲珑的花儿,丝瓜半尺多长的时候,花儿还亮晃晃地开着,风吹来,跟着瓜儿一起荡秋千,真是秋日里一道美丽的风景。自然界的果蔬们,往往是花褪残红方结子,这般花果并存的,更招人待见吧。
这样的嫩丝瓜入得画来,很好看,许多画家都喜欢画它。齐白石喜欢,他的两个门生李苦禅和娄师白也喜欢。作为齐派画家,三位大师的丝瓜有相同之处,但白石老人素来强调“似我者死”,强调自成风格,所以画法又各各不同。门外的我更喜欢娄师白的,因为他喜欢画嫩丝瓜,他的画里,丝瓜往往细长青绿,坠着的花儿娇黄艳丽,配上墨叶棕叶,瓢虫蜜蜂,整幅画儿清丽灵动。而白石的丝瓜喜用灰和蓝,花也偏用略暗的土黄,画面不及师白明亮;苦禅喜画老丝瓜,用重墨渲染,有磅礴的气势,不是我喜欢的素静的样子。也许,拉过人力车住过庙宇的他,生性阔豪直率,不似我等小女子,偏好婉约清浅。——如此妄谈,真是唐突大师了。
那些顶着花儿的嫩丝瓜,入画美,入口来,更是诱人。把那层风一样薄嫩的青皮,用刮刀一条一条地刮下来,滑嫩的瓜瓤渗出芬芳的汁液。切成片,做丝瓜炒鸡蛋,烧丝瓜蛋汤,都是爽口的菜。如果想花样翻新,还可以做丝瓜蒸蒜蓉,丝瓜火腿,甚至丝瓜馓子丝瓜油条。因为喜欢丝瓜那种略带中药气的香,这些做法我都尝试过,不过最喜欢的还是清炒丝瓜,每次炒时,我都喜欢拍些蒜瓣在里面,这样,用素净的碟子盛出来,青瓜上白蒜点点,仿佛小舟浮碧水,又若白荷绿叶间,有那么一点诗意,又有寻常岁月的朴素与安分。不及动箸,先赏心悦目了。
丝瓜能食,丝瓜藤的汁液还可以美容,现在网上的化妆品店里,常有卖丝瓜水的,不知道这个灵感是不是来自《红楼梦》。大观园里,黛玉曾收集丝瓜茎里的汁液,妙玉采撷梅花雪,各自放进鬼脸青的花瓷瓮,封存在地窖里,次年七夕取出调匀,加上柠檬、丝缕梅等,兑上桃叶水,就是丝瓜水了,纯天然的美容产品,肯定不含铅和汞,不含防腐剂。识货的元春娘娘说,这是佛祖释迦牟尼曾用的天罗水配方哩!想必内服外用都可吧。小时候我以为护肤品就是“雪花膏”,只是膏状的,最近些年才知道还有了水、乳、油等林林总总。更不知,这水,在金陵十二钗之前早就有人用了。
远离乡村,丝瓜见得少了,偶尔于闹市中看到一架,便有些欣奋,就想多看一会儿。纺织路边上有几架,藤蔓沿着墙根爬上去,爬到房顶,覆盖了一片墙一片屋瓦,还有一处攀上了电线杆,把丝瓜挂得高高的,让你够也够不着。那高悬的丝瓜总能得以幸存终老,慢慢在深秋的风里枯干。北风呼啸的时候,它在电线上荡来荡去,满腹的种子哗啦啦作响,让人心生萧索苦寒之感。不知道哪一天,藤蔓枯断了,老丝瓜啪地坠下来,被人拣去,撕了皮磕了籽,刷锅洗碗去了。
平生默许秋风后,始见君心万缕丝。用来当洗碗布的丝瓜瓤如丝如网,盘绕纠结,却也甘于盆勺之间的油污和寂寞。那些蜂痴蝶恋,那些月浸风拂,都枯干在如网的内心,是前世里的事了。少时无心无丝,爱上层楼爱言愁,中年心结千缕,欲说还休,等到暮年,芯已成空,随处可安,又怎会计较在厨房还是挂高墙呢?
桂花开了。千层碧叶中,粟粒大小的黄花千点万点,小到极致,香却是大手笔,洋洋洒洒,淌得到处都是。
在我国传统十大名花中,桂是最谦逊最不起眼的。不欲与谁争春,把花压成点点的小,退缩着躲藏在叶柄里,直到秋天还不肯出来。但,是花总归要开放的,说不定哪一晚,捂不住的无数小花苞倏地钻出来,按捺不住地裂开,香气就哗地一声喷涌出来,浓稠如酒浆,竟是有些薰人了。好在凉风徐徐地来了,把这香揉匀,化开,带着它飘啊飘啊,一直飘到数里之外。所过之处,人们不由地深吸几口气,叹一声香。这香暴露了它的名花本相。
宋之问有咏桂诗曰,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是我一直喜欢的句子。桂原本是江南的树,昔年的淮北平原少有种植,小时候听说此树,还是从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传说里,印象中,它本不是凡间物,这数里异香,自然也就是天香了。
初识这天香,是在怀远水校。校园里有很多年长的花木,那些合抱粗的百年老桂,秋天里总幽香四溢,教室、宿舍、后面的荆山,远处的石榴园,都浸在依依无尽的花香里。我们常坐在后山的汴和洞上,在袅袅桂香中,看白练般的淮河水,想入花入云的少年心事,说仗剑江湖的远大理想。流光容易把人抛,转眼就是许多年,今天的我们,在平淡琐细中自得其乐,当初的宏图壮志,早已和着点点桂花,埋在越来越深的光阴里,偶然忆及,恍惚有隔世之感,但那隔世的记忆,仍有着迷蒙的金黄与暗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因为其香,貌不倾城的桂花,常得君王带笑看。汉武帝认为桂是通神的佳木,不但建了一座遍植桂树的桂宫,还以桂为材搭了座虹桥,想在桥上与仙人相会。南朝陈后主想象力更丰富,他在光昭殿后为爱妃张丽华建了一座桂宫,修了一个如月的圆门,用水晶装饰,后庭空无他物,只栽了一棵桂树,树下放了一个捣药臼,驯养一只白兔让丽华抱着。想那三秋时节,桂香满庭,怀抱玉兔的张贵妃粉面明眸,衣袂飘飘,七尺长发滑如锦锻,这样的玉人儿月下凭栏,何不就是嫦娥下凡?花好人俏月儿圆,陈叔宝沉醉不识归路,终于国破家亡,成了“后主”。而后隋国为俘时,再逢金秋桂开,再忆起此宫此香,会有什么样的长恨盈怀?
桂树长寿,几百年上千年的都不罕见。国内人工种植的桂中,最年长者在陕西汉中,据说是汉末名将萧何亲手栽植,两千多年了。此树高十三米,主干直径两米多,树冠覆地面积400多平方,花开之时,金蕊万点,方圆数里香气扑鼻。当年,先入咸阳的刘邦兵力敌不过项羽,被其毁约封为汉王,本来心下不服意欲强拼,但萧何劝他在汉中招兵买马,养精蓄锐等待时机。萧何种下此树,想必就是率先表态,要有等得及桂花开放的隐忍吧。刘邦,萧何,韩信,说不定就常在这棵桂树下研读兵书,商讨逐鹿中原的大计,终逼得西楚霸王一败涂地,乌江自刎。如今,老桂依然苍健,昔年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却连一把黄土也找不到了。人是活不过一株树的。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一趟汉中,在冷露无声的秋夜,坐到这棵桂树下,听它讲一讲人生是什么,成败是什么,光阴又是什么。
桂花一开,月就要圆了。桂是喜欢成全的树,要给团聚的人们锦上添香。太平中的人们懂得桂的这份心意,不管千里万里,也要在月圆之夜赶回家,月圆人圆,方不辜负了这天香。说来惭愧,我已经好多年没陪父母一起过中秋了,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每年桂花开时,一颗愧疚的心都会想,来年一定要为二老植两棵桂,一株丹桂,一株金桂,我不在的中秋,就让桂香在他们身边缭绕,让桂花落在他们日渐白去的头发上。我想把我的愧疚与牵挂托付于桂。可是,一年又一年,总是误了植桂的季节……
立冬已经数日了,西风的寒意一天比一天锋利,楼下的梨树、樱花、紫薇,都被削得几乎只剩下光秃秃的灰枝条,几株银杏却不惧寒,黄叶还密匝匝地抱守着枝头。从三楼凭窗望去,它们撑着金黄的冠突兀地立着,突兀地明亮,有光彩照天映地的惊艳。
很庆幸有这几株树。常常,楼上的厨房里,我一边做些柴米油盐的俗事,一边扭头看这一树灿烂的黄。俗事毕,捧一杯热茶,俯在餐厅的窗台上,等小儿放学。小儿归来,依旧会欢蹦着到树下捡几片叶子,咯咯地高举着奔上楼来。那叶片清洁莹润,没有一点枯萎颓废之相,“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玉骨冰肌不独易山喜欢,就连小孩也深爱着呢。
遥想二十年前,我读初中的时候,尚未见过银杏树,一次收到同学自远方寄来的一枚银杏叶,如获至宝,把它夹在书本里当书签,日日把玩。后来外出上学,见校园里竟然有十几米高的一株老银杏,真是欣奋之至,深秋叶落,我就在树下捡啊捡,把它装在信封里分赠给好友,她们纷纷回信赞誉。现在想来,那是一场盛大的现代版“鸭脚远赠人”。也常常是人在少年,才会有这份可爱的小心思。
“鸭脚”是银杏在北宋时期的称呼,还真形象,我试着把叶柄和叶片成90度角折过来,果真,柄似腿叶似蹼,太像一只鸭脚了!梅尧臣与欧阳修这对老天真,一把年纪时还玩“鹅毛赠千里”的游戏。梅千里寄鸭脚与欧阳,欧阳作诗答谢,梅唱和,来来往往,成就了“鸭脚远赠人”的一段佳话。一片寻常的叶子,竟引出数篇流传千古的诗作,说来让人嗟叹不已。
说是寻常,这鸭脚又绝非寻常。银杏是古老的孑遗植物,想那几十万年前,地球骤然变冷,到处都是厚厚的冰川,多数生物都在这场劫难中灭绝了,银杏却在中国大地上奇迹般存活下来。这幸运的树,这鸭脚般的叶子,曾见过多么大的一场天翻地覆,目睹了多少鸟虫鱼兽的永久消亡?原来世事如此,那就别太在意什么计较什么了,不急不忙地活吧,物我两忘地活,任岁月在身后堆积成丘。因为这份从容,银杏把自己活成了植物界的老寿星,三四千载,都算中年。
银杏树还有一个名字叫公孙树,说的就是它的这种慢性子,从栽种到挂果要几十年,爷爷栽树,孙子才能吃到果实。因为性子慢,寒来了也就不惊惧不慌张,翠绿的叶子徐徐地改变着颜色,先织一个金边,再往里慢慢浸染,要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由碧至黄的过渡。别的落叶乔木都秃了枝头,独它把明灿欲燃的一树金黄招展在萧瑟里,秋去冬来,明灿依然。
银杏雌雄异株,只有雌树才结果子。楼下这几株年轻的只有碗口粗的树,移栽到这里也有十年了,不知是什么性别,等我老了,是不是可以吃上它的果实。母校的那株是雌树,秋天满枝满梢都是白果,常惹得校职工提着篮子,拿着长杆高高低低地打,弄得叶果满地,一片狼藉,好在后来被禁止了,去年去看时,那棵老树已被围了护栏,挂了标牌,作为文物保护起来。
那棵老树,我看着它结了四年果子,却从未见过它开花。我一直好奇,它是无花而果的吗?后来看到一句描写它的话:“二月开花成簇,青白色,二更开花,随即卸落,人罕见之。”原来,它是在寒风恻恻的暗夜里开花啊,当你我入梦大地岑寂,它前呼后拥地怒放,却又决绝地即开即落,不留一点痕迹在枝头,比转瞬即谢的昙花更不留余地。究竟是谁伤到了它,才让它如此拒绝对视?谁能有缘做它的知己?
窗外的银杏下,常有一个老人在那健身,她满头银发,穿大红的运动服,站在灰蓝的石板曲径上,弯腰敲打胆经。急风来时,金黄的叶子从金黄的树冠翻飞下来,落在她身上,她也不拂,依然从容地敲着,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纹丝不乱……
十几岁的时候,读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怨郎诗》,其中有一句印象深刻,“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之所以深刻,是因为她说的石榴桃花香烛之类的我都熟悉,唯独不知枇杷为何物,它究竟是吃的还是看的,与乐器琵琶有干系吗?直到十年之后,这个谜底方得揭晓。
那年春暮夏初,我在蚌埠海校的家属院居住月余,院内有许多两米多高的小树,叶子碧绿厚实长似驴耳,枝头缀着许多鸡蛋大小的青果,没过多久,果实变黄,便有人架梯采摘,一问,方知它就是枇杷果了。并因此知道,之所以称此树为枇杷树,是因为它的长叶形似乐器琵琶。我获赠一捧金黄的果实,掰开来看,里面是几个深栗色的油亮的核,入口的果肉细腻甘美滑软多汁,甜中微微带酸,滋味非常好。
枇杷是亚热带水果,北方向来种植者少,去年秋天,我到城北一个叫水木清华的小区访友,无意中竟看到许多枇杷树,原来,因为此树四季常青,被开发商当成景观树种植了。时逢深秋,浓绿的大叶间,已有簇簇棕色的花蕾举出来,毛茸茸得很不起眼,但冬日过去再看,它们已经开出丛丛白色的小花。淮北的冬天草木凋零,这满树盛开的枇杷花,给人的是如遇天人的惊喜。但更惊喜的应该还在后头。寻常的果树多是春天开花秋日果熟,初夏时节花褪残红青果小,没什么看头,而枇杷秋孕冬花春结实,四五月间满树金累累黄灿灿,“树繁碧玉叶,柯叠黄金丸”,这样的别致情景,怎不教人惊讶感慨吟诵赞叹呢?看过林林总总它的写意,其中一张颇为难忘:大叶墨黑,果实艳黄,几只胖乎乎的小雏鸡在旁边悠悠觅食,在这样一幅画前看着,隐约总有些担心,生怕一眨眼,那甜软的果子就被鸡们啄光了。
那次初尝枇杷后,每年夏初从水果超市里看见它,都忍不住买一些回来,可惜每次都很失望,不是味酸就是太涩,总不及蚌埠海校里的好吃,后来在杭州的一条小巷里,遇见一个挑筐卖枇杷的,满筐鲜艳诱人,果子上面还覆着一层茸茸细毛,看一眼就口水直流,可惜却因为着急赶路没顾上买,现在想起来还以为憾,——据说杭州出产一种叫“软条白沙”的品种枇杷,可是国宝级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见。
成都的枇杷也好也多,像我们家乡的梨园一样,五·一还办采摘节。但比枇杷更有名的是一条同名小巷,枇杷巷,成名原因,是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即大唐传奇女诗人薛涛薛洪度。作为营妓的薛涛是个不折不扣的美貌才女,几岁时曾作“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一句诗,被当时还做官的父亲认为大不祥。后来父亲亡故,薛涛迫于生计流落风尘,迎来送往于各色男人中间,果真中了父亲担心的“诗谶”。但毕竟是才女,打小诗书薰染,多少还是有那么一些风骨的,晚年“退休”,她就隐居于枇杷巷,种菖蒲,种枇杷,菖蒲难得开花结实,被视为祥瑞,枇杷开花凌早寒,被视为高洁,爱慕她的文人王建如此赞颂:“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风尘里打滚过来的女诗人,厌倦了酒盏笙歌,她要和枇杷花一起,在寒风里静一静了。
枇杷还有金丸、芦枝等几个名字,但因为与琵琵的特殊关系,这个名字叫得最响,其实你仔细看看,不光驴耳似的叶子形似琵琶,那果实顶端尖细而下长圆,竖起来也很像琵琶呢。枇杷琵琶,像双胞胎的俩孩子,叫来叫去有时就走神了,有一个段子发生在明朝,画家沈周收到友人送来的枇杷,附信上却写成“敬奉琵琶”,沈回信讥笑:“承惠琵琶,开奁视之:听之无声,食之有味。”恍然大悟的朋友作诗自讽:枇杷不是此琵琶,只怨当年识字差。若是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箫管开花”这个比喻贴切生动又对仗工整,想这夫子平日功课也不差,错写俩字纯粹笔误罢了。沈周这家伙也不厚道,这么好一盒果子都堵不住嘴,要是送我,哪怕写成泥巴,我也当枇杷吃了,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