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泷
路大理坐在窑前忙活。土窑从日军打进来开始歇窑,已废弃好几年了。昨晚乍一启用,好像贫困潦倒的汉子肩上勒负了一辆重车,不是咳嗽就是喘,弱不禁风。
乌鸦乱飞,让暮色染上不祥的聒噪与恓惶。乌鸦、暮色和浓烟滚滚袭来,铜台沟的天空泛滥着污浊的气息。
窑前荒芜的空场,堆满他准备的一垛垛榛柴、一捆捆干草、一摞摞劈柴,还有几堆牛粪、一堆黑褐色的煤炭。窑膛里,烈焰熊熊、烟雾纵横,累累的砖坯高耸至窑口,接受着火舌灼热的烧制。
路大理有一千条理由拒绝烧制青砖。因为日军的枪炮声在村外一响,他们猫腰撅腚呼扇着猪耳朵一样的帽子在村里一转,他豢养的两匹雪青马就被粗暴地赶走了。他于是起誓发愿说,过日子,没有青砖不成,但日军来了,还过什么日子呀?这帮小个子不滚蛋,老子是不会烧窑的!
但儿子路小虎的一条理由就让他的一千条理由如同纸糊的大厦,在飓风中轰然坍塌。路小虎的理由是,有个姑娘答应当我新娘子,但人家要咱盖新房哩。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就这么一个快四十的儿子,儿子不娶媳妇,就得打光棍儿啦!
路大理是铜台沟乃至周围十里八村的窑汉,被誉为“窑把式”。他烧一窑砖,或烧一窑瓦,掐头去尾,满打满算,皆是十天。什么兑沙子,和泥、踹泥、醒泥,扣砖坯子,或上瓦轮盘;什么晒砖坯、瓦坯,码窑、烧窑,歇火、降温,出窑……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当然,窑汉的手艺在于烧窑时对火候的把控上。他会根据阴晴、光照、温度、湿度乃至柴火、炭火的状态,决定屯水与封窑、出窑时间。而且,每每出窑,无论砖瓦,其色泽、形体、软硬度,都是恰好,绝对没有欠火疲沓或过火焦化的现象发生。村里竟流行这样一句歇后语,路大理的砖瓦——正好!
终于,整整十天,一窑青砖烧制好了,一垛一垛码在山坡的平地上,上面缥缈着袅袅的青霭。远远看去,宛如一个个精致的积木,在春天紫蓝色的豌豆花中,肃立。
当天傍晚,正当路大理好酒好菜请人准备动工盖新房时,一溜日军的军车闯进铜台沟。日军和伪军荷枪实弹,胁迫着村里百姓,将新出窑的青砖,全部拉走了。
此时,偏偏路大理和那些工匠皆醉倒在火炕上,东倒西歪,力不能支。
翌日,路大理在土窑前的山坡上,一遍遍转圈。他红着眼睛、跳着脚,高声骂道,你抢我的青砖,去垒坟墓吧!
日军真的在铜台沟外的牛头沟门,竖起了一座青砖松木的坚固炮楼。
不久,路小虎竟然骑着一匹铁青色的骡子,穿着一身玄色如锅底的军服,带领几个歪戴帽子打着绑腿的伪军,耀武扬威,回到了铜台沟。
他笑嘻嘻地对路大理说,爸,你烧的青砖,值!小虎我如今是牛头沟门炮楼的小队长啦!
路大理坐在木椅上问,这些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你把青砖给了日军?
路小虎很得意地说,是我!
路大理跳了起来,又坐了下去。他卷了一根喇叭口旱烟,用火镰点着,闷闷地说,你……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路小虎走了。路大理对着老伴儿喊,扫,把屋子、院子都给我扫一遍!
路大理的脸色整日阴着,黑云压城。
秋天,传来消息,三名从热河潜入锡伯河川的抗日武工队员在过炮楼时被捉,牺牲在炮楼里。
路大理大病了一场。他让老伴儿关闭大门,再不愿意在村里露面。
临近年关,路大理居然将土窑打扫一新,还将库存于仓房的砖坯搬运至窑前。别人问他,他说,烧砖,修坟!每个字都像铜豆子,硬邦邦。
烧砖的火是在除夕半夜燃起来的。当时,村子的人纷纷出屋烧纸祭祖,蓦地看见路大理的土窑烈焰腾腾,烧红了半边天。
正月初一,他竟然将土窑封了。这次,一反常态,他不是屯水,而是用土,将整个土窑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后来,还在窑顶竖了一个坟头。
坟头凸起,他老伴儿的哭声也突兀地响起来。哭声呜呜,喑哑,像黄牛在抵着泥土哀号。
从此,村民再没见到路小虎。
从此,路大理再没烧过砖瓦。
选自《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