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云华
我的小手被四姑的大手紧紧地攥着,好像裹着一张蒸过窝窝头的屉布,又黏又热。与其说是四姑领着我,倒不如说是她在拉着我往前走,她的脚步快,我小跑都跟不上她。我知道,过了六队的水泉沟就不是我们屯子管的地方了,但我心里特别高兴,因为过了前面的山,再过一座山就到北京了,北京有呜呜叫的火车,有甜甜的大白兔奶糖,还有笑眯眯的毛主席,这是四姑说的。
四姑用围巾在脸上擦了一把汗,说:“想不想早一点儿到北京?”
我说:“想!还得走多远啊?”
四姑说:“天黑就到了。”
今天早晨吃完饭,奶奶要去后院地瓜地里拔草,让我在前院看大门,说是这几天有山北的瘸腿叔叔来,收春天时赊欠他的小鸡仔钱。我一个人撅着屁股在大门口玩玻璃球,玻璃球是奶奶在集上买的,我不会在有沙粒的地上玩,怕它浑身弄成麻点,玩完了我会用衣襟把它擦干净,还和新的一模一样。
玻璃球从一坑到二坑,又顺利地滚进了三坑,马上就过黄河了。这时,我看见了一双黄胶鞋在黄河边上,往上看,鞋的上面是旧的蓝裤子,裤脚子上粘了一根拉拉藤还有不少土。我站了起来,以为是瘸腿叔叔来了,再往上看,是个和妈妈岁数差不多的姑姑,头上围着蓝围巾,有一点儿让我失望。姑姑长得好看,但我不认识她。她紧紧地盯着我看,然后猛地蹲了下来说,小亮,我的好孩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说我叫小石头。她朝四周看了看说就找小石头,还让我叫她四姑,要带我去北京。我一下子想到哥哥姐姐们唱的“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歌,他们都没去过,我就要去了。我说要告诉奶奶一声,四姑说奶奶知道了。她拽着我走出几步了,我看见黄河边上的玻璃球,跑了回去,捡起来,攥在手里。
天像老刘家铁匠铺那么热,高粱地里也冒出一股一股热气,四姑拉着我,她真有劲儿。可我真丢人,肚子早就咕咕地叫了,我说:“四姑,我饿了。”四姑一只手搭在眼睛上面,然后往前指了一下说:“那儿有一户人家,咱们讨一口水喝。”
四姑推开那家的院门,一条拴在院中的大黄狗冲着我们不停地“汪汪”叫着,屋里出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她呵斥一声,大黄狗摇起了尾巴。
老奶奶和爷爷正在吃饭,知道我们讨水喝,老奶奶从柜橱里拿出两只小酒盅,用瓢从缸里舀上水,倒进酒盅,说:“慢点儿喝,别呛着。”又对我说:“小小子几岁了?”
水正在我的嗓子眼儿里还没咽下去,四姑说:“六岁了。”
我说:“我五岁!”
四姑说:“毛岁六岁了。”
我说:“我毛岁五岁,属牛的。”
四姑说:“我记错了。”
老奶奶说:“这姑让你当的,不像亲的似的。”
喝了水,我的肚子还是不停地响着,盯着桌子上的饭直流口水。老奶奶好像明白了我的想法,为我和四姑每人盛了一碗饭,给我一根筷子,又给四姑一根筷子,说:“慢点儿吃才吃得饱。”又打量两眼四姑,说:“这是打哪儿来啊?”
四姑对我说:“快告诉奶奶打哪儿来的?”
我说:“打胜利大队来,要去北京。”
四姑眼里闪出一丝惊慌,低头说:“逗小孩儿玩的。”
老奶奶盯着四姑一会儿,说:“我娘家也是胜利大队的,我年轻的时候在屯里做过一件傻事,过去三十多年了,不敢回去啊。”又问,“你是哪家姑娘?”
四姑说:“我是从外屯嫁过去的。”
老奶奶说:“怨不得我不认识你呢。你俩去北京是不是道走反了?越走越远了,现在往回走还来得及。人这一辈子道选错了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啊。”四姑低头不说话,我仍然用一根筷子往嘴里拨饭。老奶奶从柜子上拿出一把梳子递给四姑,说:“这么水灵的姑娘,把头发梳得干干净净的再去北京。”
我和四姑出了老奶奶家上路了。这回四姑没有领着我,她走得很慢。突然,四姑转过身来拽着我就往回走,又到老奶奶家门口的时候,四姑跪下来,向着大门磕了三个响头。我们朝着我家的方向走去。
四姑抱着我,一边走一边亲着我的脸蛋,说:“四姑也要回家了,等你长大了再去北京吧。”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四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