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琦
五月,哈尔滨丁香满城开放
浓郁的芳香,可以称之为奢侈
整座城市,呈现一种晕眩的状态
好像迷人的事情就要发生
北国之春,来之不易
漫长的冬日,集聚了三个省的寒冷
雪压枝头,树木掉尽了叶子
它们紧缩身体,咬牙切齿等待着春光
良辰美景,丁香开始不管不顾
要千金散尽,要今朝有酒今朝醉
淡紫色的花瓣,是最小的酒杯
它要自斟自饮,它要痛快淋漓
天空,大地,奔腾不息的江水
来,看我的,看丁香的手笔!
花香里包裹一层淡淡的苦
像药材的味道,像雪花的凉
有阅历的人,会有一种心领神会
那是寒冷与伤痛蓄积之后的释放
看上去是热烈,是缤纷和喜悦
其实是大难过后,最隆重的致谢
是再生,是宣告,是脱胎换骨
零下25 度,手中的黄菊花
几秒钟便被冻住,瞬间定型
露出冷这个字凛然的语义
皇山墓地,银坊区
我朋友最后的栖居之地
去国多年,经历坎坷
像一部悬念迭出的电影
这次,主角变成了骨灰
被儿子携带回来
儿子真像你啊,高大,魁梧
脸庞的轮廓,显示着基因
他抱着父亲的骨灰,让我想起
他小时候,你抱着他的样子
孩子一一拥抱了我们
他忽然哽咽:我知道了
爸爸为什么要回来
破碎的婚姻,异国他乡
各种猝然的打击,经历跌宕
一个被命运驱赶、不断搬家的人
每一处住址都暗藏伤痕
这一次,你的地址再不变动了
爱恨情仇,都烟消云散
你说过,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如今,两件大事,你都业已完成
想起三十年前,也是冬天
哈尔滨的雪地里,你张开手臂
自行车上大炫车技
满头霜花,那神采飞扬的样子
至此,一切将转化为静止
那些吃过的苦,那些咬碎的日子
都变成雪花了,优美而舒缓地
飘落在故乡的冬天
你在遗像上看着我们,鹏仁
这一群人里,只有你,在微笑
一位女作家,可爱又粗心
这一次,她又把一只翡翠耳坠
丢失在河南。宾馆?路上?
记不准,也说不清
众人关切,她却轻描淡写
又有什么能永远留住呢?
她丢失过更贵重的首饰
洒脱的母亲说,丢就丢了
没有什么,会永远属于自己
我惯于胡思乱想,我想
那只耳坠,会不会
有什么触动了它的记忆
某种召唤,导致它神秘失踪
常年在女作家的鬓边
它与个性恬淡的主人,早有默契
此番,从苏州飞来洛阳
江南的风华之上,新的光芒和包浆
将慢慢地,在古老的河南浸润生成
母亲年迈
已不再忌讳谈论死亡
她越来越糊涂
却常有奇异之想
比如,她知道
她如果去世,我会在清明节
去墓地看她
哎呀,那一天人会很多
她开始焦虑:我眼神不好
会不会认不出你呢
我逗她,你鼻子好使啊
你可以记住我香水的味道
她恍然大悟,一下子有了把握
而后,她会经常
拿起我的衣服或者围巾
用力地,闻上一阵
双方端坐,棋局开始
就像是演出小品
母亲扮演运筹帷幄的将军
而我,需表现出焦虑和苦思
曲意逢迎,还要不露声色
她随心所欲,想走哪走哪
却并不急于直插敌营
似乎很善于围追堵截
仿佛胜利还真是,来之不易
结局当然是我屡战屡败
作为赢家,她还大度地宽慰两句
胜败乃兵家常事
而脸上的得意,则无法掩饰
夕阳西下,母女对弈
这样的情景,还会有多少时日
我无法不难过——
妈妈,看上去正兴致勃勃
认知障碍却日渐严重
她尚不知道,大局已定
棋盘上,她走一步,少一步
生命正在渐渐消失
宜宾地震,波及川渝
余震频繁,级别屡屡上升
那些震源、震中的地名
让人心慌意乱
住着友人的地方,不能有坏消息
尽管,平素也无热络的联系
但那是让你牵挂的人
几乎都是诗人,苍生里的草芥
面目各异,却都心怀良善
对我来说,这些人才是
川渝大地最动人的名胜
千万安好,谁也不要出事
我的朋友,祈愿你们都身心安稳
生存,已然是含辛茹苦
承受、吞咽,各种忍耐和等待
灾难之外,我们不是已黯然接受了
生活配给的种种不堪和平庸
收拾旧物 ,发现一个信封
五只金黄色的铜扣
天哪,它们居然还在
少年时代的往事,泛出光泽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
接受来自异性的馈赠
那个男孩,一定是费尽心思
找出来这份礼物
他十一岁,我十岁
他知道我那时喜欢
亮晶晶的东西
五只铜扣
和当年一模一样
它们从未被使用过
在箱子的角落里,默守着回忆
而当年的两个孩子
在时光和尘埃里流转,在世间聚散
各自经历了打磨与擦伤
一切已经成为过去
尤其是我,早已不再喜欢
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时过境迁
长大成人的标识之一,在我
就是对那些耀眼和夺目的事物
选择疏离,并且心生警惕
我一直喜欢看地图,尤其愿意看那些陌生的国度和区域。这世界有太多的神奇和奥妙。那些纷繁万象、今生也不可能到达的地方,让人心驰神往。当我一遍遍看着地图上那些图标代表的洲际、国界,那些高山、平原、海洋与河流时,我的想象力,就乘上了阿拉伯飞毯——足不出户却驾云而行,那种纵情恣意的感觉,是美妙的。
所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些老话在我这里好像都不大准确。我是越活越有太多的困惑,茫茫然,不知天命是什么。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写作给了我最重要的一种耐力,让我有了眺望的念想。
以我个人的经验,这是重要的精神姿态。在平淡、平庸的日子里,如果没有这种眺望,日子倒也能过,但一定会黯淡。眺望,不仅是一种自我扶持,而且是长远的安慰,也给岁月增添了希望和光泽。
向远凝视,在写作中眺望,给予了我能量。我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心中有辽阔远方的人。这眺望纯粹是个人的事情,所以无须装扮和表演,更不必有表情丰富的告白。当状态松弛而自然,目光极尽之处,必有收获。年复一年,我的诗歌写作,靠这种眺望有了自己的支点。我庆幸我心有所属,我将继续在这种眺望中,度过我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