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常的喜事

2019-11-13 21:14普良武
金沙江文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阿爹牛羊

◎普良武

小常按住逐渐加快的心跳,小眼盯着一寸一寸偏向金窝山的太阳,摇晃着乱糟糟的头发,小嘴撮起,一遍遍的唱跳脚调,“漂亮亮的妹子,亮汪汪的眼睛,跳起来,唱起来,我们一起跳起来;帅溜溜的伙子,脆生生的弦子,跳起来,唱起来,我们一起跳起来; 漂亮亮的房子,亮晃晃的窗子,跳起来,唱起来,讨个媳妇进家门……”

小常一遍遍地唱,一遍遍地陶醉在跳脚调里。他左手按住加快的心跳,右手甩起,右脚尖如蜻蜓点水般点向前方,左脚一迈,右脚跟着一迈,独自一人在山林里跳起脚来。他今天特别反常,时而笑,时而哭,像正月里挑花树下的疯子。但笑比哭多,哭也是幸福的哭,泪也是幸福的泪。

小常没有疯,而且今天很正常。每天抬头就能看见的金窝山,他从来都没有细细看过,今天细看之下,才发觉生他养他的金窝山原来如此的美。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金窝山像一个慈祥的阿嫫,青翠的松林规规矩矩站立阿嫫的头顶、两肩; 阿嫫的一只胳膊伸向南,一只胳膊指往北,搂回来,把莫名山谷搂在怀里,山谷如一个婴儿安静舒适地熟睡。山箐两面,鸟嘴茶发芽了,满坡翠绿的颜色,如母亲黄绿色的围腰,把山腰裹得严严实实的!

紫色的大公牛朝山箐哞喔哞喔叫唤几声,那只领头羊便使劲甩两下脖子,铃铛声悠悠回荡,伴着幽幽的鸟鸣,形成一曲绝美的乡间交响乐,牛羊都似乎很惬意在这样的景色中啃嫩叶。小常把装着一把包谷的饮料瓶咔嚓咔嚓抖几十下,向山箐喊道:“出来了,回家了,今天小常我家有百年不遇的喜事,就委屈你们了,回到家我会奖赏你们一抱稻草,外加几根包谷杆。” 说完又唱起跳脚调,“高山头上茶花开,阿哥阿妹跳脚来,啊哩啰,啊哩啊哩啰……” 是听到饮料瓶里的包谷碰撞声,还是听到小常的叫唤声,小常的四只羊走在前面,三头牛悠悠踱在后面,从青幽幽的莫名谷晃出来。

近三个多月来,小常的梦特别多。他梦见阿嫫从金窝山上下来了,给他做好多他爱吃的苦荞粑粑,他每天放牛都要揣上好几块。他也梦见阿爹掉了的门牙重新长出来了,能啃猪蹄或把鸡脚嚼得咯嘣响。当然,他更多的时间里想起的是大哥大常。他清清楚楚记得,大常离家出走的那年他8 岁,大常20 岁。大概是1988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威严而清瘦的阿爹的嘴巴如同一个小型唢呐,指着大常便大骂,“二十几岁了都抵不了家务,活计不好好做,饭量又最大,一个人要吃两个人的粮食,干脆分家算了。” 阿爹说出这话时眼角有露珠一样的泪水,他转过身去,枯瘜的双肩瑟瑟发抖,茅草一样的头发也瑟瑟发抖。其实骂一架只是分家的前奏,哪家分家会是高高兴兴的分? 但问题是大常还没有讨媳妇,也不算个家,分出来做一个家不伦不类,算个哪样嘛,不过,看样子大常又何时能讨到媳妇,长痛不如短痛,阿爹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大常挺着魁梧的身子,耸耸宽阔的双肩,一甩梳成一撇的头发,稍歪的小嘴动了动,斩钉截铁地说,“分就分。”大常分到一把不知哪个年代的铜壶,一个土锅,两大碗米,一间牛圈楼。他把牛圈楼打扫干净,用旧报纸把墙壁裱装一新,大概算是另立门户了。

第二天早晨,大常就找到小常,把他带到牛圈楼上,耳语道:“小常,去拿一小块腊肉给我。” 小常说:“我不,我不敢,腊肉就剩拳头大一块了,阿爹要下酒呢。” 大常小声请求着,“小手指头大一点就可以了,你拿来,我就领你去房背后摘多依给你吃。” 小常一想到嫩绿清脆的多依果,口水就流下来了,二话不说就切了一小块过来。小常心想,也许分家后,大常嘴馋了,想尝腊肉的味道了。大常在床下拖出一双火箭皮鞋,用破布把灰尘擦尽,再用腊肉一遍遍擦皮鞋,直到把火箭皮鞋擦得油光亮滑,放在瓦檐上晒起。大常显得一副非常满意的样子,一甩那撇头发,小嘴一歪,笑道:“小常,走,大哥摘多依给你吃。”

大常麻利地爬上长在地埂上的老多依树,摘两把嫩生生的多依果丢下来,小常捡起来就吃,咯吱咯吱的嚼声悦耳动听,一点也不酸。小常望着隔着五百多米远的村子,心中滋生许多优越感,独家村有独家村的好处,咱有这么棵老多依树,在酷热的五六月份,饿得两眼昏花时,摘几个充饥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多依就是嫩时好吃,十冬腊月成熟时就不好吃了,酸得很。小常又放一颗在嘴里咯吱咯吱嚼起来。

阿爹时常说起,咱家有三棵宝树,这棵多依算一棵,还有一棵是大门左边的老棠梨树,八九月份成熟,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可以摘几个填填肚子,在小常的记忆里味道也不错。还有一棵是一抱粗的松柏,小常没有吃过它的果实,不知有啥用,阿爹时常说,将来要给他做老寿板。小常那时很小,不知道老寿板做何用。

小常在多依树下,边吃多依果边想他家以之为荣的三棵宝树,不经意间向上一瞥,看见大常张大嘴巴把一把多依塞进嘴巴,五六颗多依立刻在大常嘴壳子里哔嘣炸响。小常觉得非常好笑,原来大哥大常的嘴不小嘛,如果保持稍大的嘴巴,大常一定帅呆了。小常突然想起来阿爹的嘴巴也不小,有回啃包谷时,他就看见阿爹张大马一样的大嘴使劲啃包谷呢。小常觉得他自己的嘴也不小,有回吃苦荞粑粑时,就能塞进半块粑粑呢,只是每当饿得难受时,就闭紧嘴巴,不让仅有的口水外流,才禁住虫咬般的饥饿。久而久之嘴巴显得变小了,身材也变得柔弱瘦小了,像个“小一休。”

中午大常穿上火箭皮鞋,穿上半旧的白衬衣,把小常唤来,告诉他说:“牛圈楼上还有一大碗米,哪天要是饿得慌,煮吃了; 哥要去香港、深圳闯江湖去了,你在家要乖,想吃多依想吃棠梨果,拿根长竹棍敲,不要爬树,摔下来呢……” 大常顿了顿,又说:“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弟弟!” 大常说完消失在屋后的那条红土路上,从此,这个家里唯一上过小学四年级的大常,再也没有回家。

小常想念大常,想着小时候大常最疼他,最照顾他,眼角一阵涩涩的酸。大常啊,你在哪儿呢,快些回来吧,现在一切都好了,家里不愁吃穿了,我还有一个大喜事要告诉你呢! 小常边想大常边走出莫名谷。谷口横着一溜溜的梯田,秧苗发绿了,散乱的蛙声唧呱唱响,偶尔有画眉鸟应和,一幅无人的热闹景象。秧田那面的小山梁上,小松林青翠油绿,在墨绿的栗树丛林的映衬下,看着舒服极了。

小常咔嚓咔嚓抖了抖饮料瓶,边走边贪吃的牛羊很快就跟上他了。多美的小山梁啊,小常忍不住又看了看对面的小松林,再次陷入甜美的回忆。

大概是11月份,地里的包谷收了,刚撒下小麦,荒凉的田野猪草很少,姐姐找回的猪草不够怀小猪仔的老母猪和两个半大猪吃,小常放牛的时候,顺便把家里的老母猪也一起赶去放。母猪能吃,拱嘴厉害,像犁耙子一样犁开草地,拱马刺根吃。清凉可口的马刺根从不让母猪生病,阿爹的烟酒钱总是得到了保障,还有家里的一些油盐钱也得到了保障。

莫名谷口一片寂静,收去稻谷后的梯田在初冬的阳光下懒懒的睡着,田地边的鸡脚刺乏着蜡黄的尖刺,显示自己的坚贞。两个半大猪不管不顾,甩着尾巴拱着刺根,在温乎乎的阳光下津津有味地嚼着刺根。老母猪发了疯似的往那片栗树林跑,并叼了许多枝枝叶叶做了一个窝,一头钻进树叶堆里,连尾巴都见不着。小常见母猪睡的舒舒服服的,就随它睡,只管放好牛羊和两头半大猪。下午,还不到5 点多钟,太阳就已经顶着金窝山,金窝山下半阴半阳,晚风夹带一丝寒意,在莫名谷口溜出溜进,小松林、栗树林也处在半寒半暖中。小常扬棍驱牛,打算赶早回家。老母猪还在酣睡,任小常如何呼唤,就是不起来。枝叶下传来唧唧声,原来母猪下仔了。

小常来不及关牛羊和两头半大猪,站在屋后埂子上那棵老多依树下喊阿爹和二哥二常,“阿爹,二哥,老母猪下仔了。” 二常从石脚沟里跳上来,嵌在消瘦的面颊上的小眼圆睁,用沾满泥土的手抹一把小眼睛,眨巴眨巴小眼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才挤出三个字,“真的吗?” “哪个骗你嘛!” 小常回道。“不是,我知道老母猪要下了,却没有想到这么快。” 二常说着,小嘴喔成笑靥。阿爹半晌才靠着老房子这边从石脚沟挪上来,也喔着小嘴,一脸惊讶。“啥,老母猪下了,下哪里了?” 他弓着的腰慢慢直起来,从脚底往上,似乎升腾起一丝底气,声音有些抖。“下在莫名谷口的栗树林里了,听声音怕是有10多个呢。” 二常与阿爹相对一望,眉梢掠过一抹喜色。

月朗星疏,莫名谷口的月光一片清凉,枝叶也一阵冰凉。从叶子堆里扒出的唧唧叫唤声,划破清凉凉的月光,叫醒小松林和栗树林。高昂的金窝山像慈母一样望着眼前的一切。月光冰冷,小猪仔冷得唧唧叫唤,老母猪嗷嗷悲鸣。二常撩开单衣,把4 个小猪仔揣在怀里,阿爹也把4 个猪仔装进怀里,小常把单薄的毛蓝布上衣别进裤裆里,把三只小猪仔放进去。暖烘烘的小猪仔贴在小常凉凉的肚皮上,小常立即感到暖乎乎的。老母猪嗷嗷的叫声安稳了许多,干瘪瘪的肚皮下,晃荡两排指头大的奶头,跟在小常父子三人后面,踏着皎洁的月光,一路嗷嗷哼着回家。

吃了一大盆煮潘的糠,老母猪被安顿在铁三角火塘旁,和小常一家子在一起。老母猪蹬直双脚,11 只小猪翘起小尾巴,叭咂叭咂吮吸起乳汁。暗红色的灯光下,父亲乱糟糟的白头发下,两只深邃的眼睛里亮着幽光,高高的颧骨下,O 型的小嘴挂满笑靥。他倒了半碗酒,在扭起酒壶盖时,想了想重新扭开,也倒了一点给二常。“二常,你可以喝一点了,再过两个月,你就结婚了,也就成人了,小常你还小不能喝啊。” 他说完,夹一箐白菜塞进O 型的小嘴里,颧骨下小脸立刻鼓起一小包。“啊呀,这老母猪也真是下的时候,11 只猪崽子,能卖200 多元了,够买那两间小平房的瓦和门窗了; 二常呀,咱俩要抓紧时间挖石脚基了。”

很不爱说话的阿嫫接过话茬,说道:“还好,二常这门亲事是两换亲,礼银钱都两免了,不然不知咋整。” “哦,对了,常年哪里去了。” 阿爹喝了一口酒说。“又去她婆家了,还不成家老往那边跑,不知羞耻,那边她嫂子却一次都没来。” 阿嫫说完又沉默了。“都怪咱家穷啊,吃的就只是一碗白菜; 可苦了常年了。” 说到这儿,阿爹喝酒的小圆嘴闭紧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常觉得,阿爹想起大哥大常了,他想知道大常过的好不好,但他想大常的这些话儿没说出口。

唉! 那些艰辛苦涩的日子。小常继续往家里赶,今天家里有大事、有喜事、有紧急事,过去的欢快日子,心酸日子不去想也罢,翻过小人山,再过山梁上老歪松树,就可以看到家了。

小人山,小人坟,说好的不去想了,今天有喜事,可小常不由自主的又想起往事。他不知道自己有几个哥哥或姐姐埋在这里,至少也有两个哥或姐,一个妹妹埋在这里吧! 他上面那两个他是不会知道了,阿爹阿嫫不会对他说,他下面那个妹妹他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那是一个深冬的深夜,天气很冷,小常裹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一点睡意都没有。要命的是两个月大的小妹妹整夜哭个不停,不知是冷还是饿。阿嫫身体单薄,家里鸡少,不能给阿嫫及时补充能量,奶水自然就少,小妹妹肯定是吃不饱的。下午时还发了点低烧,现在也许加重了。其实四五公里远的畜牧场有个医院,阿爹阿嫫可以背小妹妹去看看医生的,但他们没有去。小常不知道小时候他有没有病,从记事时起,他好像没有生过病,也不知道医院是啥样。天刚要亮时已听不见妹妹的哭声,却听见阿嫫嘤嘤的、如寒冬小雨里传来的哭泣声。

天微微擦亮,小麦地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霜,连同地埂上的金竹林也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小常看见阿爹胳肢窝里夹着草席,拎着一把锄头,从大门左侧的棠梨树下进入麦地,一蓬乱发和瘦弱的背影映在雪白的霜的世界里,咯吱咯吱的踩响霜的脚印一直延伸向小人山。从此,懵懵懂懂的小常再也没有听见过妹妹的哭声,没有见过妹妹的身影。

小常偶然的瞬间明白,没有文化的阿爹把大哥取名为大常,二哥为二常,姐姐为常年,就是希望儿女们长命百岁,在他们的心里 “常” “长” 就是那个意思,还有怕 “小长” 也会短命,养不大,就叫“小常” 吧!

很快就到那棵老歪松树边了,跟在小常身后的牛羊突然兴奋起来,从他身后奔向老歪树,对着老歪树手舞足蹈。人们砍明子留下的深深凹口,如同树杆上张开的大口,对着高昂的金窝山,想要说什么。牛羊对着老松树的凹口磨拭尖角,扭着美臀,举着尾巴显示霸气。而小常见着这棵松树时,又再次难以克制自己的思绪,往日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天快擦黑的傍晚,小常赶去放走丢失的八只黄羊还没有回来,小常害怕。二常不骂他反而搞些不着边际的幽默动作,还有那双犀利的目光,撮着的小嘴不知要说出什么让人想笑而不敢笑的话。往常这个时候羊该回来了,或是偷吃人家的麦子被人家赶回来索要一筛两筛的粮食,今晚,这群黄羊一点动静也没有。小常躲在这棵老歪松树背后,竖直耳朵倾听羊的铃铛声,久久等待。

怕什么来什么,在小常都没有反应回来,二常已经悄无声息的来到老歪松树边,眼睛都不看就一把把小常从松树后面揪出来,他好像知道小常就躲在松树背后。二常眨巴眨巴小杏眼,甩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尖尖的下巴颏之上,小O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小常,回来的早啊,太阳还没落山你就回来了,是不是想喝鸡汤了?” 他也不问羊走丢失的事,总说些反话,明明天快黑了,南天空已闪出两颗耀眼的星星,还说太阳还没落山,睁着眼睛说瞎话,小常心里憋屈。

二常拉拉小常的单衣,一个黑黑的小肚子露了出来,一根根的肋骨如爬蟹的腿,看得二常想笑又不忍。小常放牛时,树枝把纽扣挂掉了,至今衣服总敞开着,被二常一拉也就整个露了出来。没法,阿嫫生小妹妹了,没时间帮他钉衣扣。就这样敞露吧! 小常很无奈,二常也有些心酸。

二常还是想逗逗小常。他捡了一块泥土来,又把小常的衣服撩开,“来,我看看,今早阿嫫给你吃的那只鸡脚还在不在? 在这里? 还是在这里?” 他用食指按按小常的胃部、肚脐眼。小常痒痒的,哭笑不得。

接着,二常用那块泥土在小常肚皮上画起圈来,“这里装的是今早阿嫫给你喝的鸡汤,这里是装鸡爪,这里是棠梨果,这里是半块苦荞粑粑,这里、这里可能是你今天山上摘吃的野草莓,还有、还有你今天还吃了什么野果子,你不说算了,这个圈空着你想装什么就装什么吧!”

小常望着肚皮上大大小小的圈圈,眼睛有些麻花,想哭但无泪,想笑却笑不起来。但不管怎么说,二常没有骂他,只字不提丢失羊的事,这是万幸,小常不再为丢羊之事而感到害怕。“行了,别傻乎乎站着了,拉好衣服,小心冷着,回去吧,回去吧,阿嫫还等着你回去喝鸡汤呢!” 二常说完撮起小嘴吹起跳脚调的口哨,沿老歪松树旁的路上山寻羊去了。

牛羊还在老歪松树上磨角,夕阳暖暖地照耀着大地,身后的金窝山如一个慈母一样蹲坐在一片霞光中。而此时小常特别想阿嫫,还有那个他曾经与之争鸡汤喝的,也许是生病、也许是冷、也许是饿,才两个月大就死了的小妹妹。

阿嫫在小常16 岁那年死了,大概只有50 多岁。小常家的三棵宝树之一的松柏砍倒了,给阿嫫做了棺材,还给阿爹留了老寿板,那时,他终于知道老寿板是作何用的。亲朋好友来吊唁的少,只有三个锣火班。姐姐常年也回来了,小常和二常,还有常年,孤零零地在屋后的草坪上跪了一夜,第二天,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才把阿嫫送上金窝山。从那时起,小常觉得金窝山是阿嫫,阿嫫就是金窝山。

唯一遗憾的是,大常没有回来,母亲死时,眼睛还睁着一条缝,大概想看看大常,可大常没有回来。小常记得大常走时,说是去广州深圳香港闯荡,但鬼才知道他在哪儿。也许遇到什么坏人,把他弄死在哪个旮旯里了,或病死了。

其实,大常五年前回来过一次。那天,78 岁的小常阿爹独自一人在家,独家独户历来安静的院外,突然鸡飞狗叫起来,而且传来敲打大门的声音。小常阿爹打开院子门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一个50 多岁,似曾相识又不认识,身材魁梧面颊黝黑的男人站在门口,后面跟着一个粗壮同样黝黑的婆娘,还有一个10 多岁的姑娘。男人裂开大嘴嘿嘿笑两声,然后小声喊道:“阿爹!” 小常他爹迷糊着眼睛,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男人加大声音加重语气,再次喊道:“阿爹,是我呀,大常!” 然后转身对身后的婆娘说,“是我爹,快叫爹。”“爸!” 那个粗实的婆娘小声喊了一句。那男人又叫小姑娘喊阿伯,小姑娘望着满头乱发,门牙掉光的小常阿爹,小声喊了声:“爷爷。”

小常阿爹险些跌倒,揉揉眼睛,颤抖着声音说着:“大常回来了,大常回来了,进来进来。” 院子还是原来的老样了,只是感觉比以前更加破旧,猪鸡牛羊都关院里,门槛边有几堆猪屎,到处都是鸡粪,大常一家三口避让着走进堂屋。

晚上,二常从隔壁小平房里过来,小常也放牛回来了。一家人围在砧板边,或笑,或讲,一个个裂开大嘴,喝酒,吃鸡肉,没有一个是小嘴的。大常已经不会讲彝话了,用不知哪里的话语讲道:“当年我没有去香港、深圳,那些地方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我到省城后就到处揽些小活计做,什么抱砖呀,拌沙灰呀,扎钢筋呀,电焊工呀,什么都做,只要能吃口饭,钱少点都干。” 他咪一口酒,沉默了,似乎在捡取当年那些难忘的零碎的记忆。小常像听外星人讲故事,瞪大眼睛等待下文,“说嘛,大哥,后来干什么去了。” 小常催促道。“后来我去了版纳,还有广西、贵州,也学到了一些技术,当了小包工头,专门给私人盖小楼房。” 二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直喝酒、嚼鸡肉,这会儿听到 “小包工头”,眼睛忽地发出亮光,像看到一个宝贝似的认真看着大常,希望大常身上立即能掉下一锭银子。阿爹掉光门牙的嘴巴咧的更大,还有了一丝笑容。

大常望望二常,再看看小常,还深情地看了一眼阿爹,猛喝一口酒接着说:“没错,那些日子我的确苦了点血汗钱,还认识了燕子她妈。” 他有些得意地望望婆娘,“你们别小看你嫂子,除了脸皮黑点,扎钢筋挺厉害呢,一个人抵两个人呢。” 说得火塘边的黑嫂子都嘿嘿笑起来。二常两眼忽闪着亮光,及时说道:“大哥,我也想跟你去打两年工,我那小平房差不多住不成了,我想盖点房子,还有把小常也带上,他也30 多岁了,还没说得媳妇,哪怕不苦钱,找个黑媳妇也划算呀!” 此时阿爹的大嘴变成小嘴,小嘴撮成O 形,哦哦点头不止。

大常脸色低沉下来,“你们听我说,如果一年前,你们不说,我都想来找你们去帮忙,可是现在不行了,我也无能为力了。半年前,我的一个工人从三楼掉下来,死了,我将近赔了30 万,几乎花光了积蓄,还欠了些债,我真的没能力了,现在都给人家打零工。” 二常听完全身焉了,眼里亮起的那抹光也灭了,他又低头喝闷酒。阿爹张着O 嘴不住摇头。

“对了,这次我回来,主要有两件事。” 大常索性把话说完,“首先,我姑娘要中考了,我是回来盖章的; 其二呢,我想问问,有没有地方给我盖点房子。”大常话才说完,二常就说:“没有,一点地方都没有。” 阿爹也摇摇头叹气道:“真的找不出合适的地盘了,二常那两间小平房也快住不成了,正愁着找地方要盖房呢!” “啊呀,晕了晕了,我喝多了,醉了,要休息了,大哥,小常,你们慢慢整两杯,我要回去休息了。” 二常站起来就走了。

大常掏出几张红钱递给阿爹,“阿爹,对不住了,这几年给你一个人在家受苦,是我不孝,这点钱你拿着,喜欢吃什么,就买一点,我们也该走了,去乡上旅社住一晚。小常,阿爹就靠你照顾了,莫怪不中用的大哥啊!” 说完也给了小常两百元。阿爹也说不了什么,家里确实住不了,床铺少,而且跳蚤、虱子多,怕孙女受不了,就随他们去。

小常想的不是这些事,他为自己难过,30 多年没回家的大哥,突然回来了,却没有地方住而难过,甚至连一个安身的地方也没有,他怪自己无能,怪现实的残酷,怪命运无情。

大哥呀,小常我时刻都在想你,如果你有时间,如果你的境况好转了,你就回家看看吧,现在一切都好了。如今83 岁的阿爹身子骨还好着呢,能整二两老白干,掉光牙齿的大嘴还能啃筒子骨,还能撕鸡爪呢! “唛哄,唛哄,走了,回家了。” 小常赶着老歪松树上磨角的牛羊继续回家。

屋后埂子上那棵老多依树像个老人一样,已经腰弓背驼,黄灿灿的多依果孤孤单单摇曳在风中,没有人再吃它,酸死了。老松柏留下的树桩还在,阿爹闲暇时在它上坐坐,回念回念我的那个受苦受难的阿嫫。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牛羊起先受了惊吓,而后又壮着胆子走向那幢耀眼的房子。那里虽然建了房子,但毕竟是以前天天喂牛羊的地方,牛羊都特别留恋包谷杆。

“小常,赶紧来,就等你了。” 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手拿相机喊道,“站在门口,我给你和你爹照张相。” 接着他又小声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放牛。”小常不好意思地说; “没办法呀,书记,我就靠这两条牛吃饭哩。”

手拿相机照相的是村委会书记,他指挥着小常靠阿爹近点,嘴里喊着 “茄子” 按下快门,再把相机拿给小常看。数码相机里,阿爹的白发没怎么乱,衣服也干干净净,他裂开掉光门牙的大嘴微笑,小常紧靠着阿爹,今天的头发有点乱,但很精神,也咧开大嘴微笑,一排洁白的牙齿宛若成熟绽开的马牙包谷,挺酷帅的。

这是一幢崭新的房子,三室一厅,厨房单建,今天最后一道工序,安装门窗。紫红色的门,亮晃晃的铝合金窗,看得小常有点晕乎乎的,他至今都觉得是做梦,他怎么就有房子了。他走近窗户,玻璃窗里确实照出他的相貌,蓬乱的头发,小小的眼睛,尖尖的鼻子,宽大的嘴巴,都是真实的。他想哭,想笑,想疯狂地大喊几声,以发泄这几年的苦闷。这几年的变化是质的变化,是升华式的改变。自从国家免交公粮余粮,免交提留款,一家人从小嘴变大嘴,三棵宝树之中的两棵由宝树变废品,成占地挡路的障碍物。这不砍了棠梨树,盖了房子。

“哪里等,高山头上等,高山头上蚊子叮,小妹不敢来……” 二常今天老早跑来帮忙,他正咧开大嘴边拔鸡毛边唱跳脚调呢,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是一幢包谷地边的楼房,去年新盖的,此时,洁白的瓷砖墙在傍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呢! 这两年二常和二嫂都挺苦的,他俩双双出去给人家捡菜打工,苦了些钱,房子就盖好了。如今自己也有新房了。得益于精准扶贫政策,年老体衰的阿爹和我,在政府的帮扶下盖了新房。还有,大常,有时间你就回来吧,带着大嫂,带上侄女,如今你们不需要住旅社了。

“小常,房子给你盖好了么,说媳妇得了,这个政府帮不了你。” “是,书记,明天我就买个手机,打电话给大常,让他给我介绍个扎钢筋的黑美人。”

新房外传来一片哈哈的笑声……

猜你喜欢
阿爹牛羊
老游击队员之歌(散文)
走向深处
阿爹 , 我回来了
牛羊绦虫病的预防和中西医治疗分析
最后一分钟
草原的牛羊
你若懂我
槐树下的等待
牛羊市场近期行情
牛羊市场近期行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