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夜黑(外一篇)

2019-11-13 21:14张向前
金沙江文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母亲

◎张向前

路是连通,也是阻隔。世界巨大的部分在路的那头,我在路的这头。

从城市到山乡,从密集的楼宇到零散的村庄,一条路就够了。完成了使命的路,坦然躺那儿晾气,如一条丝巾拴在村姑的肩上,风情、质朴,淡淡的优雅。

路把喧嚣、热闹、浮躁、繁华挡在了村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村庄清静,静得可以听见鸟鸣和自己的心跳。手机上装的联通卡没有信号,拨不出去也打不进来。刚刚好。世界难得安然,世界如此安然。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多少有点自作多情的胡思加乱想。世界安静了,心也就安静了。心安静了,世界就呈现出本真和原生态来。

草们紧张起来。在城里,它或许是人们的好友;在乡村,它永远是人们的敌人。一个陌生男子拿着一把锄头走过来。陌生产生恐惧。她们不认识我,心中自有一种恐惧滋生蔓延开来。核桃树摇了摇手,那口老井也认出了我。草们是母亲上季收割庄稼后冒出来的,颇有点抢滩登陆的味道。

大地的小孩,不与土地亲近,如何称道。不理会草们的抗争和敌意,我蹲下身来,伸出武器一般的双手,左右开弓,蚕食草们。草们奋起战斗,血溅手心。这血有点绿,或者像苌弘三年化碧之色,碧血丹心。

母亲指挥着我翻土,拾捡草根。锄头起落之间,心气下沉,地气上升。新鲜的泥土突见光明,兴奋不已,与风、与云、与天空、与草木诉说久违的心事。挥舞顿挫的形神,演绎着原始的人类图腾。锄把子,笔杆子,都是人与世界对话的方式。锄把子强健肌体,笔杆子熔铸灵魂。锄把子巨笔如椽,笔杆子柔软如丝。一个没有握过锄把子的手,捏着笔杆子似乎有些发虚。这些东西,土心里明白,字心里透亮,糊弄不得。

平直的菜伢子站起来了,土地完成了一次轮回,或如草树,或如人命。太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躲山后面玩去了。我坐在田塍上休息,风跑过来擦汗,殷勤、周到,小心翼翼。

青山不墨画中有我,绿水无弦叮咚弹琴。日光慵懒了,一幅水彩淡成素描,我幻化成天地间一个模糊的剪影。轮廓清汤寡水,凸显出一点点瘦骨嶙峋的美感。

我一直追寻,从城市到山村,从柏油路到泥土路;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身体到情感,从语言到架构。奈何,风依依,吹旧了时间。

远处的路急剧收缩,被蚕食被吞没,止不住地恐慌,被逼得在夜色中含恨自尽。

夜晚是生命的黑洞。黑洞内的人物容易被稀释,胶片中的内容经常被忽略。

灯泡惯常的居高临下,把光亮随意地撒开,既不冷淡,也不热忱,如捕鱼的网,把我和母亲罩住。阴影总是有的,那些被物件挡住的地方,也许有着渴望的眼神。

荧光屏闪闪烁烁,如一条钓线,钓着人们的心,起起落落。母亲眯着眼,盯着荧光屏上。不得不说一下,母亲的眼力很好,看电视从来不需要戴老花镜。电视是个神奇的东西,比孙猴子的戏法还多,没有穷尽。它收割着岁月,只是不分季节,悄无声息,不痛不痒。让人哭笑,让人酸爽,沉迷其中而惘然。这是我和母亲的共同科目。

母亲看着说着——习惯使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我接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我躺在左边的床上,母亲躺在右边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长的厚衣服,或者薄的小被子。正上演的《铁道游击队》已经放了好多遍,母亲仍然看得津津有味。当然,她有时看的新潮现代的电视剧,同样不在我的视觉频道上。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相处的时间。母亲不说话的时候,偶尔我能小寐半晌。

荧屏太薄,经常变换。变换的是颜色、人物、情节,缺乏思想少有深度,它不能把人带入更宽广的天地,让思想自由驰骋。母亲头也没抬。我起身走向门外,一股水声响起。夜太黑,抬头望天,总觉山村夜晚的天空比城市的天空高远深邃,有许多城市所没有的景物和声音。城市的天空被横平竖直的楼宇瓜分得凌乱不堪。嗞嗞嗞……咦咦咦……呜呜呜……不同的音色各异的虫们在歌唱,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时长时断,时急时缓,时停时起……或细声细气,或高亢激昂,或委婉矜持。夜色成了一个舞台,昆虫们开始交流聚会。嘎的一声,一只不知名的鸟清脆地叫了一声,加入到合唱声中,演绎成舞会的停顿。虫们、鸟们都很收敛,不破坏自然的规律,没有大妈们那么奔放和狂野。它们很低调,低调也是一种美。星星眨着眼,看夜色撩人。风摸了一下我的脸颊,幽会去了——它没有固定的男朋友,谁都去招惹,对谁都不负责。

我习惯躺在床上看书。累了,我抬起头来,白色的墙壁轻轻地接住了疲惫的深情。去年刚刷新的一堵墙,很平实,却可能增加一篇文字的分量。我喜欢与墙对视,我觉得它是有生命的。在我思绪混乱,或者茫然的时候,它让我稳定、沉淀、平复、安宁,帮我捋清思路。黑夜中,它最能读懂我的心情。更确切地说,它能接纳,或者容许一个讲述者安放他那质朴清纯的灵魂,一个思想者铺排他那深深浅浅的迷惑。这就够了。

呼噜声传来,通过门缝的间隙隐约地传来。我掩了门,但并没有关严实。脚尖着地,我轻声移到外屋,把电视上的花花绿绿人来人往关掉。手电筒微微地撑开一片光亮,让屋子黑得并不结实。我小心地给母亲掖了一下被角。母亲面容安详,熟睡如婴,只是染了多次的头发再次如雪。在我幼小的时候,母亲也许多次地注视过我。岁月锋利如刀,谁能招架? 谁也招架不了——不是什么都能拒绝或抵挡。母亲真的老了,就像我不再年轻一样。

手电光啪地一声熄灭了,阴影迫不及待地压了下来,墨色吞噬了一切。我在黑暗中移动,也在黑暗中思索。这种触及心神的体悟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更深刻更猛烈。一颗疼痛的心自由切割,在煎熬中寻找时间的出处。

黑夜有多黑,就如永远有多远。

赶 场

天麻麻亮的时候,母亲叫我起床,跟着她去赶场。麻麻亮这个词着实高妙,也见古人智慧之光。看不见的 “麻”,似有若无。看不透的“亮”,亮中稍有不清。

我和母亲就在这麻麻亮的天色中上了路,母亲背着一个背兜,我则甩手甩脚地跟在她的后面。泥路也是田塍,从小就有。我踩着它上了小学,上中学,然后远走多年,没有说一声再见,也没有说再不见。它已经不是唯一通往外面的路了,一条水泥硬面的大路已经摆在院坝前。路,和人的行为生存方式一样,有了多种选择。之所以选择它,近一点是个原因,我还是喜欢脚下那种绵软的感觉。

赶场是我每次探亲回家的一次必修课程,说不清什么原因,总有去逛逛转转的冲动。不知我们老家怎么叫 “赶场”,这个词源于何处,我没有深究过。它与北方的赶集、云南的赶街、岭南的赶务、福建广东的赶圩意思差不多,是乡镇定期的一种集市贸易活动。有一段时间里,我有点讨厌这个词,嫌它土气,尽量回避它,怕它泄露我的身份和浅薄,可见我的虚荣。现在我之所以坚持用“赶场” 这个词,是我突然意识到这也是一种文化,精深的传统文化。更多的新鲜的带有乡村味道泥土气息的地域文字,自觉地进入到文学之中,呈现地域的多样性和文化的丰富内涵,是件好事。

弯弯曲曲的泥路,通到一座石拱桥跟前戛然而止。桥不算高,十米、八米高的样子,叫高桥。高桥不高,自然就想起了西湖,想起了西湖的孤山不孤,长桥不长,断桥不断,陡添些许哲学的意境来。高桥曾经是这片地方的一个路标。有了它,人们理所当然地踏桥而过。假如没有它,人们过河就成了难题。这条河妖娆盘旋,将我们村子恰好割裂在河的北岸。而集镇、县城,乃至更远的省城、外面的世界,通通通过这座桥向南挺进,向外延伸。无桥,小河就是鸿沟,是割裂,或者天堑。无,倒是更能显示它存在的重要性。桥如此,世间诸多情物何尝不是如此。小时候放学,不愿早早回家,桥就成为一个玩耍的聚点。桥上拍纸壳,下五子棋,桥下摸鱼儿,捉泥鳅,好不快活。探头下望,河水清亮如许。一个曾经光脚光屁股润泽少年的脸上已经沟壑纵横,意味深长,随着荡漾的河水一起荡漾。

路旁的胡豆苗兴许还记恨我,怔怔地站着一言不发。在胡豆还没成熟饱满的时候,我偷食过它的伙伴。它的主人笑呵呵地吓唬我说,吃了它会拉肚子死人的。我担心了好多天,惴惴不安。还好,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年代,有什么能吃的呢,又有什么不能吃的呢。

乡场上人头攒动。原来沿街一里多地零散摆放各自叫卖的摊点,统一挪到一片新修的集贸市场里了。地方虽不宽大,却更显热闹。战线缩短了,便捷了买卖。折耳根、莴笋、青菜、包菜、花菜、桔子、橙子……产自自家地里的蔬菜、水果应有尽有。还有鱼儿,大多是农家池塘里养的鲫鱼、鲤鱼、草鱼,少有珍稀鱼种。正在大盆里游泳的鱼儿,突然间被一只手猛地抓起——这是一个老手,动作之快如闪电,捉拿部位之准不差毫分。未眨眼间,鱼已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心疼眉皱。鲜活变得麻木,一过秤,刀就上了身子,快速游动,鳞甲四散飞溅。一条黑色的塑料袋给了鱼黑色的世界。鱼说,听不见为安。鱼还说,眼不见为净,且让一切自去喧嚣。

母亲沿摊逡巡,看上了就买下装入背兜中。我不是白跟在后面的,我的任务主要是付钱。这是一年中少有的日子,可见我回家是多么稀少。母亲兴高采烈,多多少少还有点炫耀的样子,碰到熟人,总是热情地打招呼,说这是我儿子。少小离家人不识。乡亲们大多会认真地看我两眼,然后用似乎有点羡慕的口气与母亲拉上两句话。

满载而归时,碰见刚去赶场的二舅。分别后,我问母亲,二舅中午会不会来家里吃饭,要不要多做两个菜? 不会的,几年都没有往来了。母亲脸上云淡风清。我有些茫然。我小的时候,多亲热的一大家人,声音洪亮的外公,小心翼翼的外婆,意气风发的舅舅们,青春靓丽的舅娘们,还有与我同龄的表兄弟们。如今,祖辈大多离世,长一辈的亲人也年届古稀。曾经淘气的那些表兄弟们四处飘零,再难如昨。时间都去哪儿了?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们?

等了半晌,二舅终是没来。

母亲坐在灶台前,往灶堂里添柴火。城里人已经开始用手机掌控生活一切包括做饭,我和母亲仍然烧着柴火灶,蒸煮着农家人的忧愁欢乐。我站在灶台一侧,开始做麻辣鱼。母亲知道我喜欢吃鱼,每次回家都做。

往年是母亲亲手做,这次我自告奋勇当主角。母亲添柴火,给我说着什么时候放调料,炒香,放水煮,什么时候将鱼块下锅……

吃饭的时候,我问母亲味道怎样,母亲说,好吃,好吃。

吃鱼的母亲脸上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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