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绍康
1
从卫生院回来,李老师很郁闷,校长却还要他去学生家一趟。
李老师待理不理,校长就站起来说,做做样子也好嘛,关键是给家长一个态度,毕竟是你动了人家的孩子。想了想,校长又说,让龚主任和你一道去,这方面他比较有经验,注意,态度一定要好。
“这书真他妈的没法教了!” 李老师愤愤地说。
百地中学一年前规模还不算大,但随着撤校并点,原路午乡的中学并入百地,学生上学的路途更远,非常不方便,家长虽然埋怨,但都知晓读书的重要性。再说百地中学的确建得漂亮,除了老师住的地方寒酸外,几乎都是新的。
黑陆弟就是来自路午乡的一名学生,他家离学校最少70 公里。连他自己也不情愿回去,他不怪李老师,那个巴掌就该掴。父母经常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个耳光倒让他长记性了,这样兴师动众地回去,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李老师已经发动了摩托,见黑陆弟还在磨蹭,轰着油门,直勾勾的眼睛没有看黑陆弟而是射向其它地方。班上的学生都小心地从门窗里探出半个脑袋看。黑陆弟心里一紧,李老师的眼光里,恐怕自己已不再是他的学生,而是他身体上兀地长出来的一个瘤。黑陆弟突然醒悟,正是李老师的一记耳光,让他从懵懂中醒来,迷迷糊糊的脑壳哗啦开了一道天窗:原来,学生就应该有学生的模样。
黑陆弟还想努力一下。他的手很自然地放在李老师摩托车的把手上说,老师,是我错了,我不该在课堂上捣蛋,那个耳光该打,我爹我妈也肯定是这个态度,绝对不会怪您的,我保证今后做个好学生。李老师这才把眼光落在黑陆弟身上。
黑陆弟一脸的真诚让他觉得很陌生,他还没有如此细心地看过黑陆弟呢。因为黑陆弟在60 多个学生中学习中游,行为习惯也不差,顺顺溜溜一年也就过去了,那记耳光其实也不应该落在他的身上,最应该揍的是非飞然,他才是班上的老鼠屎,几乎所有的不安定因素都跟他有关,经常弄得有些老师根本无法上课。可李老师的气还没有消呢,平时规规矩矩的黑陆弟你掺和什么呀,现在又来装真诚,这更让人可气!
“上车!” 李老师直呛呛地说。
政教主任和李老师的关系不错,他的儿子就在李老师的班级,他比李老师细心,还特意买了一兜礼品。
两辆摩托车飞驰在盘山公路上。
2
用了3 个多小时才到黑陆弟家。由于事先通过电话,黑陆弟的父母都在,正忙着办伙食呢。要是平时,他们还在田地里忙着活,等天黑定才可上桌。今天就不一样,娃娃的班主任大老远来,得好好操办一下。黑陆弟向父母介绍了老师后一头钻进了厨房。
黑联山,一个朴实的汉子,头发稀疏,皮肤黝黑,瘦削的脸上写着沧桑,眼神里透出来的都是农民的憨厚和老实。
李老师想尽快完事,连饭都不想吃,就走人,刚张嘴,就被政教主任接过话茬,拉起家常,还用眼睛暗示他,意思是莫急。李老师只好闷头喝水。
和李老师想象的差不多。黑陆弟的家庭属中游,他的父亲会打石头会砌墙,家庭经济收入主要还是靠外出打工,前几年父母都双双在安徽打工,还有一个妹妹读小学,娃娃就靠爷爷奶奶带,黑陆弟和妹妹也就是常说的 “留守儿童”。政教主任问,那为啥又回到家乡呢? 黑陆弟的父亲叹了口气说,哎,最主要还是为了娃娃。接着他讲了一件事情。
村里也有一家,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正读初中的娃娃就丢给老人,娃娃不听话,心思不在读书上,经常逃学,迷上了网吧,老人又管不下来,没钱了,就拿刀去抢一个老太太,才几块钱哟,结果被判了三年半。想想就害怕,娃娃正是关键时候,钱苦得再多,娃娃废了,一个家还有什么盼头。回到家里,耪耪烤烟,找找菌子,打打零工,钱一样挣,还能照管娃娃。
政教主任传了一支烟说:难得,黑陆弟有你这样的父母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学校的福气啊! 现在有好大一层父母,把娃娃一撂,都外出奔钱去了,想着娃娃在家有老人盯着,在学校有老师管着,会有啥事? 可这些娃娃在学校偏偏是最老火的,出了问题肯定得找父母吧,可他们都在天南海北,许多父母娃娃念了三年初中面都不露一回,父母的责任都全推给了老师,你说娃娃怎么会学得好呢?
黑联山心里一沉,一边点头一边想:娃娃肯定在学校犯事了,不然老师咋会专程大老远来呢? 他的表情有些着急:“是不是黑陆弟这小子惹事了?”
“哎,娃娃嘛,有时不懂事。” 政教主任又递了一支烟说:“不过也算不上什么,他与班主任李老师发生了一点不愉快,今天班主任也来了,李老师,说说当时的情况。”
李老师四处张望。政教主任说最好也将娃娃喊来。
“顺生,你给我过来!” 黑联山喊道。
黑陆弟低头出来,红着脸在他爹旁边坐下。
李老师调整了一下气息,说了事情的经过。
英语课上,李老师正在弄多媒体,捣蛋大王非飞然用手机干扰,结果放音就不正常,还与同桌的黑陆弟交流心得,黑陆弟很好奇,接过手机试试。放音断断续续,夹杂着 “嗞嗞” 的电流声。李老师不明就里,还在那儿摆弄多媒体,黑陆弟手里的手机不知怎么搞地又唱起了 “月亮之上”,弄得全班哄堂大笑。李老师气不打一处来,拎起黑陆弟就是一耳光。非飞然更来劲,立刻嚷道:“老师打学生啰,老师打学生啰。” 李老师又向非飞然举起手。非飞然噌地站起来,斜着身子,偏着脑袋,飘着眼神,那样子既是挑衅又是小觑,意思是 “只要你动着我,我就到教育局告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老师咬着牙,他也不知道,那一刻是哪来的劲压住了源源喷涌的怒火,饱藏力量的手掌,一下子变得那样的松软无力,随着手臂的垂下,心,凉飕飕的,他几乎撑不住身子……
黑联山一个指头就戳在黑陆弟的脑门上,黑陆弟被突然一袭,仰面摔倒,黑联山随手又拿起凳子,李老师反应挺快,架住他,抓住凳子:“有话好好说。”
“这小子不是吃饭长大的,是屎敷心了! 李老师,你教训得对,把他打废了我都不怪你,今天我饶不了他,你们也别拦着!” 黑联山拉起黑陆弟,拖到院子里,手里又多了一根细刷子,说:“你给我跪下!” 照着他的小腿就一边抽一边骂:
你长本事了,上课不好好学习,还捣乱。
家里什么事都不消你干,只巴望你好好读书,将来有个出息,你倒反给我惹事。
你还让老师操心,你给对得起老师!
……
李老师要去阻止,政教主任却拉着李老师。
黑陆弟的母亲和奶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厨房里跑出来,母亲不知所措,奶奶急了,抱住了孙子,黑联山才气喘吁吁地丢了棍子,喘着粗气说 “给我跪着!”
黑联山招呼老师坐下说:“老师就等于父母,今后他有错,只管打,娃娃都是不打不学好,不打不成才。”
政教主任接过话头说,我们这一代,兄弟姊妹多,一个不成器,或许另外的会成器,而现在娃娃都金贵,就一个、两个,都是父母心头的宝贝。哎,现在的老师难当啊,上头管得严,框框套套多,就像上了紧箍咒,连批评学生都得揣着个小心,更莫说动学生了,一不小心,就惹祸上身,许多家长还有缠着不放,教了他的孩子,还把老师弄得像个仇人似的,动不动就告到教育局,学校道歉都是小的,许多老师连饭碗都给弄砸了,想想都心寒啊!
黑联山无不感慨地说,是啊,我们做父母的管教一个都还弄得吃不好,睡不着,你们倒好,要教五六十人,咋个会不操心,我们做父母的真是佩服啊! 真对不起,我家黑陆弟让你们操心了,还恶狠狠地瞅了黑陆弟一眼,那眼神巴不得要把他吃了。
政教主任也看了黑陆弟一眼说,哎,黑陆弟平时也还懂事,尊敬老师,学习努力,成绩也很不错,都是他的同桌使的坏,不然李老师也不会动他那一下。话又说回来,李老师也是为他好,只是方法不妥,学校已经批评了李老师,李老师也第一时间领他去了卫生院,医生检查也没有大碍,还开了药,今天上你家来,是一次家访,也算来对你们家长道歉。说完还把一兜礼物递了过去。
黑联山的脸红到耳根子,像蚂蚁秫秫地爬,心中激起一阵热流,多好的老师啊! 眼睛潮呼呼的说:平时请都请不来,咋还好意思收礼呢,都是娃娃不争气。他哪里肯接。
李老师一直憋屈的内心此时已开始舒展,特别是黑陆弟被痛打之后,他真正意识到:黑陆弟挨的那记耳光是他从教25年的痛。他直接走到黑陆弟身边,要他起来。黑陆弟的脊背已经很难支撑,像一把弓倒扣在那里。他一下子撑直了脊背,抬头望着李老师,倔强地摇摇头。李老师在他的眼神里读到的是悔悟。李老师更觉内疚,向学生伸出了手……
黑联山的气还没消呢。他一下蹿过来,一脚就踢在黑陆弟的屁股上,黑陆弟一个趔趄。这一脚也踢在了李老师的心上,他一把将黑陆弟抱起来,说,大哥,他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学生,一切都是我的一个耳光而引起的,我不是一个好老师,但黑陆弟是一个好学生,你再让他跪着,就是不原谅我了。
黑联山一跺脚,哎,真是遇着好老师了,你再不好好读书,良心就被狗吃了。
黑陆弟的奶奶拉住李老师的手,不停地摇,哽咽着说不出话,孩子的妈则在一旁抹泪。
晚饭很丰盛,有自家养的土鸡、自酿的酒,还有腊火腿,还特意请来了黑陆弟的姨爹、姨妈。由于要骑车赶回学校,酒肯定是不能喝的。黑联山也没有勉强,最后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千言万语,就是 ‘感谢’ 两个字。” 走时,又对黑陆弟说,再给我惹事,同样挨打罚跪。
和去时的心情恰恰相反,吹着晚风,看着夕阳,李老师载着黑陆弟,心情无比的惬意。
3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好像经过“耳光事件” 后,班上的学生也乖多了,连非飞然都安静了许多。但一个电话却打乱了李老师的平静。电话是黑陆弟的父亲打来的,说是黑陆弟的左耳老 “嗡嗡” 地响,而他的手正好扇在这只耳朵上。
第二天,李老师就找黑陆弟过问。他说没什么,只是时不时响而已。李老师说,要不要再去查查? 黑陆弟摇头说没有必要,李老师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有一天,黑陆弟挺委屈地找到李老师,李老师急忙问,是不是耳朵的问题?黑陆弟摇头说,我是不是特让老师讨厌,语文老师都不管我了。李老师问为什么?黑陆弟说,语文老师不改我的作业,我特意没有交一次作文,老师连问都不问,没交的都被请去办公室谈话了。还有数学也是一样,我发觉老师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
经黑陆弟这一说,李老师倒是回过神来了。是啊,这几天,在老师的闲谈中,说现在的学生说不得、碰不得,千万别找虱子挠头,搞不好还得当孙子、做孝子呢,成不成器都一样,把他教好啰,家长还以为是自家的祖坟葬着呢……
李老师一边安慰黑陆弟一边想,得找其他老师谈谈了。
这一天才下课,李老师就接到了校长的电话,让他到办公室,语气很不客气。
李老师夹着课本,连手上的粉笔灰都没洗就赶到了校长办公室。
除了政教主任,令他吃惊的是黑陆弟的父亲黑联山也在。
黑联山见李老师脸色有些尴尬,喊了一声“李老师”,气氛就僵住了。
校长狠狠地剜了李老师一眼,又露出一丝笑脸让黑联山说话。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低,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李老师还是明白了大意。
意思很简单:黑陆弟的耳朵 “嗡嗡”叫,肯定受损了,学校咋个办?
学校最担心也最不想看到的事情来了。
校长说:学校三令五申,严禁体罚和变相体罚学生,这有悖于教育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更有悖于师德,现在凡事都要以人为本,教育的形式和方法很多嘛,体罚学生的严重后果我们不仅看到过,听见过的还少吗? 李老师你平时是那么的关爱学生,你怎么就犯糊涂了呢? 现在事情出了,你说说,怎样才让家长满意。
不管校长是装腔作势还是推脱责任,此时李老师的心里都很坦然。他想都没有想就说:假如学生的耳朵的确受伤了,我负责,我不应该打他,黑大哥,这样你满意吗?
黑联山想不到李老师回答得这样的干脆,站起来红着脸说,这样最好。
校长也想不到李老师竟把责任全揽了,又剜了他一眼说,家长啊,李老师是我们学校最负责最受学生和家长欢迎的老师,许多家长都纷纷要求来他的班级,他打了你的孩子,是不对,但你的孩子有错在先,现在的学生很调皮,许多就连家长也管不住,一撒手丢给学校,都希望老师严严地管,现在的老师难当啊! 你看,事情一出,李老师忙着带他上医院,还亲自去到你家里,当然,李老师刚才也表态了,要是耳朵确实有伤,他愿意承担责任。我看,李老师你先垫点钱给家长,该查就查,该医就医,家长,你看咋样? 黑联山说,那就先这样吧。
李老师问黑联山,需要垫多少钱?黑联山心里也没有底,默了半天说不出来。
“那我先拿两仟,你写个收条,我这就去准备。” 李老师就忙着筹钱去了。
才一会儿,李老师就回来了。他把钱递给黑联山,大哥,你数数。
黑联山手指蘸着唾沫,一张一张认真地清点。无误后,校长让他在收条上按了一个手印,又让李老师去把黑陆弟叫来。
黑陆弟明白怎么回事后,白了父亲一眼说,没事,耳朵现在都不响了,他不想耽误学习。父亲就唬着脸说,耳朵可不是弄着玩的,整不好会坑你一辈子。李老师也说,别犟,有事就尽早医,没事更好,落下的课程老师帮你补。黑陆弟才勉强同意。
送走黑联山,校长对李老师说,动学生那是高压线,是雷区! 这不,惹祸上身了吧。你们不是说都处理好了吗?现在怎么家长又来访呢?
政教主任愤愤地说,那天的确是说得好好的,家长没有半字责怪学校和李老师的意思,连他自己都下狠劲往死里打黑陆弟,还整了跪着,李老师想去阻止还被我拦了,李老师我现在告诉你原因:我就希望家长也扇他几个耳光子,反正都是打在耳朵上,他闹就给他整个说不清,可惜的是没有扇着耳光。这种家长我倒是一下就看出来了,明摆着就是想借此讹点钱,遇着这种家长真是老师的悲哀!
李老师倒是没有辩解,只是说,反正是自己理亏,碰上了也没法。
校长叹了口气说,哎,吸取教训吧,李老师你就算是破财免灾,但愿息事宁人,莫把事情扩大化。
4
可是,事情并没有了结,才隔一天,教育局就过问此事了,要学校尽快拿出个处理意见,于是学校一边写材料,一边又把家长请来。一交涉,谈崩了,家长至少要20000 块钱。
李老师也懵了,他原先的认识过于简单,也被学生家长的表面现象所蒙蔽,因为他在此之前接过家长一个电话,意思是私了,但还要出点钱。李老师很气愤,直接回绝,并说,该承担的会承担,不该承担的他一分钱都不会出! 不然就走司法程序来解决。
校长也急了,说,你来什么劲呀!你怎么不汇报呢,先拜个软膘,稳着啊,现在这种事情正是热点,教育的大环境也是这样,有好事者正要拿它来说事呢。我 “写小楷” 那倒是小事,你受个处分也不咋个,关键是怕把你的饭碗整脱掉,你值吗?
政教主任说,李老师,要不咱俩再到学生家走一趟,他想要钱可也不能狮子大开口吧,再说了,他的娃娃还在咱手里读书呢,都说农民朴实、善良,他怎么一点都不厚道呢?
李老师现在也还在纳闷,家长态度的转变也实在太大了,那么一个朴实的人家,怎么突然一下子变得得理不饶人呢,难道是有人在后面撺掇? 想想自己尽心尽力教书,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呀!
类似这样的官司也倒屡见不鲜,全国各地有,本县也有,当然更多的是私了,原因是学校不想出臭名,老师也是苦水硬着往自个肚子里咽。家长要这么做,李老师也不去想家长是受人撺掇,还是他自个儿悟出来的,既然自己遇上这个坎,李老师不想私了,他不想囫囵过去,自己究竟要出多少钱,负多少责,得有一个公平公正阳光的说法。
李老师不愿意再上学生家里去,他说既然家长不满意,去了也白搭,那说明咱心虚,说不定家长会更强硬,甚至无理取闹。我看走司法程序挺好的,责任我全负,跟学校无关,家长不是要20000 吗? 那得靠法律说话,咱得杀杀这股风。
可说出去难听啊,校长犹豫着说,这毕竟不是好事,依我说,李老师你也莫逞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你对学校都有利,摊上这事,你哪还有精力教书,我看还是去一趟吧。
李老师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说他就等着当被告了。
老师在私下就议论开了,多数人都愤愤不平。也有人劝李老师说,不值得,出点钱,保饭碗要紧,老师已经成了高危职业,弱势群体了。
黑联山又找了一次李老师,说赔偿的数额还可商量。这一下,李老师算是彻底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这么折腾,其目的就是想借此敲竹杠。排除那记耳光不说,自己是被设计了,而设计他的人竟然是学生家长! 无论这场官司的结果如何,李老师算是较上劲了,他更渴望这场官司的到来,因此他对黑联山说,你向法院起诉吧,我等着法院的传票。李老师还说,不过,我不希望黑陆弟的学业因此而受到影响,我希望他尽快回学校读书。这个时候,李老师还在惦记着黑陆弟的学习,这是黑联山没有想到的。他感觉心里受到了一击,蠕动的嘴还想说点什么,但李老师已经离他而去。
说实话,儿子被打了一耳光,黑联山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他认为这再合理不过了,就像老子教训不听话的儿子,他反过来这么折腾还是原于儿子姨爹的一番话。那天李老师和政教主任走后,黑陆弟的姨爹对黑联山说,现在老师打学生上边可抓得严了,老师也知道厉害,只要家长一闹,少则几千,多则几万,比苦死苦活地耪庄稼和外出打工划算多了,还活生生地举了几个例子。黑联山一想,还真是个法儿,但想到李老师是儿子的班主任又有些犹豫,怕会影响儿子的学习。黑陆弟的姨爹又说,只要能榨出钱来,大不了换个学校读读。一个巴掌能换得几千甚至上万,这种诱惑对于黑联山来说实在太大了,他一咬牙,谁叫李老师撞在枪口上呢,特别是他轻而易举地就从李老师手中拿到两仟元后,胃口就更大了。但后来如意算盘落空,想不到李老师不肯私了,结果把自己逼上悬崖,松口自己又下不来台。此时黑联山才意识到,这场由他发起的战争,即使是他大获全胜,自己注定也是失败的,即使钱到手,儿子也就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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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联山在李老师那里没有讨到好,在儿子黑陆弟眼里也成了恶人,父亲的形象大打折扣,既然父亲要一意孤行,他也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决定。
黑陆弟返回了学校后就立即找到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听了他的想法后也大吃一惊,不得不再次审视眼前这个刚满15 岁正在读初二的学生。黑陆弟要委托学校,并请李老师作为证人状告父亲,案由是父亲经常用粗暴的行为伤害他的身体和用罚跪形式侮辱他的人格,损害了他的身体权和人格权,身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已构成虐待。
李老师忍不住想笑出声来,但看着黑陆弟一脸的严肃和认真劲,李老师收住笑容,也严肃认真地问黑陆弟:“谁给你出的主意?” “没有谁,我自己想到的。” 黑陆弟把头一偏,还拉起裤脚说:“你看,这就是伤害的证据。” 他的小腿上,果真还有一道道的紫红印迹。
李老师点点头说:“可他是你的父亲啊,哪有儿子状告父亲的,有哪一个小的时候没有被父母打过,我也被凑过啊。”
“可时代不一样了,他能告班主任,我也能告他。” 黑陆弟说。
“我不会为你出庭作证的,我也不同意你的做法,你的第一要务就是读好你的书,大人的事情你不要瞎掺和。”
“李老师,我是认真的,我父亲这样做,难道你就不恨他吗?”
李老师震了一下,苦笑着说:“不恨,现在是法治社会,我打你是错的,你的父亲要告我也是对的。”
“是啊,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也可以用法律维护我的权益,反正我已打定主意了,你不做我的证人,我就去请政教主任,我还可委托法律援助中心。” 黑陆弟固执地说。
李老师一怔:“咦,看起来你还摸着门道了,你可想好了,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是父子关系耶,到时候你爹一狠心,不管你,你连书都念不成。”
“那他又违反《义务教育法》了,我接着再告。” 黑陆弟想都没想就说:“李老师,这个证人你就莫推辞了。”
李老师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有点严重,他不得不找校长。
校长一听,这好事啊! 难得我们的学生有这么高的觉悟,再说了,黑陆弟也没胡闹,也是有根据的。特别是一想到那些胡搅蛮缠,不尽人情的家长,黑陆弟这一告,正验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句话,也让家长知道厉害,平时咱们都是受气包,这么一来,也好出出恶气。一句话,学校非常愿意接受黑陆弟的委托,证人就是李老师和政教主任。
经黑陆弟的家长一闹,校长连日来都是愁眉不展,现在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明媚的阳光都往他的身上照,他一个电话把政教主任叫来。
一说,政教主任更乐,因为作为政教主任,他都必须参与各种纠纷的调解而深陷泥塘,他更是苦大仇深,现在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出口恶气,他当然有理由比谁都乐了。
可李老师却不同意,他认为这样做肯定对黑陆弟的成长不利,现在讲法治,也讲和谐,他告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父亲,从法治的角度讲这无可厚非,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们还没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还是传统的观念在左右着人的思想和行为。黑陆弟毕竟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娃娃,做事一股子娃娃气,他哪掂量得出事情的利害关系,试想一下,假如真的发生了,他们父子该怎样面对?
政教主任忍不住说,李老师,黑陆弟的家长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小人,我们都做到那个份上了,你说说,当今世道,除了父母和老师,还有谁还死乞白脸、吃力不讨好的说教,你那一巴掌还不是为了他的娃娃,他却当成生财之道了,这种人,我真是佩服你还为他着想,他早就把你的好心都当驴肝肺了! 这个证人我当定了。
校长也没有征求李老师的意见,说学校会腾出时间来做好这件事的,李老师你必须配合学校,你毕竟是班主任,既是当事人又是事发的见证人,证词最有说服力。
事情本来就烦心了,想不到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黑陆弟斜插出一杠子,就像戳在李老师的心上。他自己也是为人父母,哪有因为管教娃娃而被娃娃告上法庭的,不管有千万条理由,一个情字就说不过去。黑陆弟还是一脸的娃娃气,他还可以在父母的怀里撒娇呢,漫漫人生才走了几步? 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李老师不仅担心黑陆弟的学业,更担心他的未来。李老师甚至预见到了黑陆弟是什么样的结果,作为一个稚气未脱的娃娃,他根本无法承受! 李老师现在很后悔,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一个耳光而引起的。李老师突然想起,假如自己的态度不是那么的强硬,家长不是要钱吗,给他算了,那么黑陆弟也就不会嚷着要告他的父亲了。
李老师立马掏出电话,他得把这层意思告知家长,然后再做黑陆弟的思想工作。可是还不等李老师的话说完,黑联山那边的情绪就开始激动了。他说,心虚了吧,屁大的娃娃他懂个屁,肯定是你们给出的馊主意,再说了,我凑我的儿子我犯上哪条了? 我是他爹,打死他都不犯法,你就等着上法庭吧。说完就把电话掐了。
李老师叹了一口气,接下来他满脑子都是黑陆弟稚气未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