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梦
我听着看着你隐身,
你存一如我存。
——(葡)佩索阿《死是逆旅的弯路》
1
再给我一点时间……长生天!
让我醒来,给草原的遗嘱留点时间。
弯弓扬鞭,这一趟走得有些匆忙和
自信,忘了谁来继承祖宗的江山?
被石头暂停的时间,生命进入倒计时。
愤怒和耻辱关不住牙齿的穿堂风,
你们听到的,将是我孛儿只斤•蒙哥
留在人间最后的札撒:
“不讳以后,若克此城,当尽屠之。”
那些不是札撒的遗言,
被祈求的目光驱使,在黑暗里候场。
只是这失血的嘴唇过于狭窄,
表达不了那么多需要停顿的声音。
死亡的风箱,迫使喉咙的土拨鼠
退回洞里。一个人的沉默寡言从此养成,
即使后世史官也难掏出有用信息。
被暂停的时间,从鹰的翅膀落入
乌鸦的翅膀。眼中的火,
脸上的光,在尚未出生的黎明解体。
你们还在艾草与荆棘的边缘
统一口径,石头的王者荣耀
已不再是我的一块心病。
2
落满星辰的酒杯,眼泪碎了一地。
牛群羊群的天涯退至草根,马背上
黄昏把断肠人的枯树压低。
你们的声音杂乱如电,在风中飘散,
犹如石头不等人。篝火推远山的轮廓,
我已无力安顿自己,无力在浓稠的
血液里安顿自己。那些晕眩,那些挣扎,
那些气若游丝的呼号,已无力越过
那么多的山高水长。哪怕是昨天之前,
我每时都在想着什么时候开始,
而现在每刻都在想着什么时候结束。
所有的开始和结束,都源于一块
来路不明的石头,放大了夜的瞳孔。
瞳孔里面,正回放着我不可救药的
一生。
3
这是头年的八月。我在六盘山挥起
鞭子,追逐大雁的秋风一路向南飞。
南方有佳木,漂浮水中央。
稻香深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让出卑皇后的羌管,有了
烟柳画桥的知音。
我是一个不乐燕饮的人,
风花雪月不是我出兵的理由。
是的,我说过,止隔重山条江
便是南家。现在的临安府,
脆薄如一张纸,长生天的时间
都被他们用毛笔软埋,靖康之耻
没能中止他们附庸风雅,我得用鞭子
把它们圈进成吉思汗的版图!
4
天下再大,不过是马蹄的一阵风。
我的祖先和兄弟打马走在风声中,
黄金家族的名号,压得乌云喘不过
气来。没有哪面城墙能阻挡铁骑
扬起的沙尘暴,
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宽大外衣,
抹去部落认同感。生死宽敞的大地,
丈量不出斡耳朵的辽阔疆域。
珍珠玛瑙在孛儿只斤的库房堆出
灰尘,高原上的哈拉和林,
张口就是世界方言。
血液的腥甜跑出古道的西风加速度,
八千里路云和月被风吹入毡帐。
牧群和鸟群重新定义飞禽走兽,
河流忙着纠正山脉走向。
满天星辰下,大地向南展开,
从漠北到川北,南家的深深庭院
还在泪眼问花,我的工兵和砲手
已破译牌坊的秩序。嘉陵江的夕阳,
撩起那可儿白色或蓝色的皮袍,
火焰跳动的脸上,写满征服者的
喧嚣与寂寞。
5
没有进取心的道路,丈量不出
马蹄的脚步。
这是河流的上游,一个王朝的
咽喉。“三道并进”的旋风,
如同咆哮的猛兽,沿途的山城堡垒
只能放下吊桥的一马平川。
这一路走得顺风顺水。从苦竹隘
到运山城,
支撑蜀葵的“八柱”已得其五,
南家纸上的心跳和轻叹,
在马蹄铁的黑暗里失去光泽。
要不是初春的一个意外,我真会
相信这趟南征不过是出门远游。
合州东十里那块来路不明的石头,
截住了大军的去向与退路。
劝降者的人头有去无回,
所有的酒杯碎了一地。新年的
狂欢在青居城就此打住。
那么多的水陆关津不过是摆设,
我得鞭打这长了脾气的钓鱼城。
马刀砍在城墙上,却是一点脾气
没有!云梯和重砲在城门前缩水,
成为一件有用的摆设。
从春二月到秋七月,马刀一直
在城墙上比画黎明与黄昏。
那可儿和巴图尔的鞭子再长,
也够不着垛口上星辰的方言。
他们随手扔下一块石头一个铁雷,
都会让冒头的鱼,在悬崖绝壁下
回放死亡细节。
气吞山河的绝望,
在狮子山的汗帐长出苔藓。
6
被暂停的时间。被堆砌的怒火。
被刺伤的尊严。被限制的呼喊。
在石头里面无表情。
从天而降的石头还在挤满眼眶,
血液已没有流动的地方。
从头再来的沮丧,
在每个人身上拧出水来。
春天就这样被一事无成的风
吹老。繁星和篝火照耀的夜晚,
心情并未开朗起来。夜莺的
呢喃低语,只是丈量我与城的距离。
膨胀的火药还没引爆,连天暴雨和
垂直的阳光,又统治了这个弹丸之地。
十万棵树十万顶毡帐的林荫道,
都止不住裤裆里的火和水。
江风一声号令,所有的闷热全都上岸。
尖锐的石头划破夜晚的血管,
小心提防的睡眠,被动物的狂欢搅和。
凌乱的河滩上,爬满疲惫的鱼尾纹。
夜晚的安全感还没找到指路牌,成捆的
炸雷就越过芦苇荡,狂风撕裂旌旗
卷起营帐,闪电一个手起刀落,
暴雨的灵魂就出了窍。
失去底线的紧箍咒,暴雨一下
就望不到头。雨横风狂,
直落得天地生死两茫茫。
三江汇合的半岛太小,
载不动沼泽泥淖里恸哭的鱼。
铁链手中的舟楫浮桥,一片
汪洋都不见。
我要的城还在,
仅仅打湿了脚背。
7
整个四月在暴雨中消停,大地
回到洪荒的沉默。
那可儿在淤泥中翻找膝盖,
停摆的时间早已潮湿发霉,
退至苔藓的蛇鼠虫蚁抓紧生育。
长满疟疾的阳光,从蚊子的
上唇侵入血液,河边翻晒的
毡帐、衣袍、葵扇和唾液,
都在用盐水清洗伤口的溃疡。
芍药、陈皮、艾草、藿香的外套,
挡不住赤痢和霍乱的箭镞。
一个秋天养出的膘肥体壮,
大面积皮损为痱子,重新死成
树的形状。
马蹄铁已生锈,石头还没有让路。
那可儿从卑贱的泥土中起身,
在一片飘浮的树叶上稳住脚跟,
让夕阳无力从背后推倒。
他们缓慢走回营帐的身影,
拉长了炊烟。面对异乡傲慢与
偏见的城门,他们来过。
他们消失,没留下一点气息。
士气低落的蜘蛛网,
在山下的营帐间荡出秋千。
我的卜筮阿忽察啊,
这难道是长生天降下的暗示?
8
噩梦的瘴气吹进五月,
垂直的阳光丝毫没有让步。
黄连紧锁的眉头长出蚂蚁,
文武百官的辩论还未分出胜负,
南家来路不明的偷袭,
逼迫斡耳朵搬到江对岸。
到手的先头阵地改旗易帜,
印出石头的病历。
来路和去路,都在钓鱼城边缘
剧烈咳嗽。顽固的石头里,
阳光一天天地老,身边的人
一天天减少,大斡耳朵的
月亮瘦成碗大个疤。
即使出卑的马头琴捧出茶杯,
我的心病也无法逾越。
河流在血的波浪中躺下,
火把在星空下解散,退出战场的
半岛,手中攥着的那口气,
努力掩藏拂晓的轮廓。
草炭的灰烬在帐壁上梦呓,
艾草和牛粪呼吸过的空气
垂下睫毛。要不是飞鸽传书的
声音掏空大地耳朵,
我早已在光的牵引下飞抵城墙。
与忽必烈汇合的时间早已过去,
我还在上游和这块石头周旋。
闷热的毡帐、马背和云梯上,
通往交汇点的道路在嘎吱作响,
这是鹰和石的搏斗,
需要时间来发现对方的软肋。
9
六月的大事件接踵而至。
退出战场还是和影子缠斗,
在我垂直阳光翻新的额头,
纠结出水来。
三槽山黑石峡飞出的箭矢,
是丞相在把南家的石头掷还。
纸上铺陈的千里烟波又重新
泛起光泽,天青色的茶杯
还没扫尽疲惫,爱将汪德臣的
钻地经营只剩外城墙一层皮。
被石头限制的自由,被阳光
激怒的鞭子,就要放出魔鬼。
阿忽察啊,我要的城
就要向长生天下跪。
日头偏西,我枕着青草入睡。
石头的草香放大睡眠,梦里
没有火光,没有背影,也没有
闷热。天光缓慢推开江南水乡,
一叶扁舟惊起一滩鸥鹭,
藕花深处飞来石头无数……雷电
滚过庞大梦境,多么脆弱的床榻!
会天大雨里坏消息接踵而至,如同
火星溅落水面,远远近近地浮沉。
黎明时分,血洗的江河送来一具
带血的尸体。用生命为土堡命名的
那可儿,被一块石头送回了他的
出生地。垂直阳光烧红的江面,
死亡更加清晰,敢问乾坤何处的张狂,
被钓鱼城抽走了做梦的梯子。
10
必须摆脱时间的重负。
必须与石头城来一个了断。
这是七月最后的判决。
庞大的帝国,被一块石头
截去退路,留给后人的功劳簿,
不能是没有完成的旅行,
不能是嘉陵江的一纸空文。
垂直的石头垂直的阳光,
必须给出说法。
压向秋天枝头的云,把我从
纠结挣扎的痛苦中抽出身,
我独自走向我决定的路。
像从前一样,血管里激活
马蹄的声音,要么捕获,
要么受伤,而不是
在宽袍大袖里抖落满地的霜。
可以容纳大场面的光阴,
吐出瘴气的仰天长啸。
所有巴图尔的目光,都在
马鞍山举起的手臂上聚集力量。
聚集力量的令旗还没挥出弧度,
砲石带着两条大鱼和一封书信,
将我送回了热气散尽的黑夜……
11
从光明回到光明,我的眼睛
在黑夜里走了多久?
停靠手背的蝴蝶哪儿去了?
风的浮力只是举起我的手臂,
它们飞翔的姿势还没打开,
天地就被砲石与火药淹没。
该是结束了。耳边没有尘土的
呐喊,被石头掏空的身体
比指尖的蝴蝶还轻。在我说出
最后的札撒前,越过蝴蝶的
翅膀,落入大鱼和书信的眼底。
被石头暂停的时间,生命进入倒计时。
一个异乡人即使有鹰的名字,
在垂直阳光的噩梦里,
也走不出鱼身黑暗的沼泽地。
连营的篝火呜咽的琴声收拢万物,
收拢自找的麻烦。被石头打结的
麻烦,所有任性飞奔的幻想。
弥留之际的缝隙里,我缓慢回放,
比睫毛更短暂的一生。
被鱼放大的瞳孔,
流出一座城池最初的模样。
12
再给我一点时间——长生天!
一个被石头打进泥土的灵魂,
要在古道夕阳里辨别回家的脚印,
苦难的经幡必须箍紧马,
以及马前马后的风声。
天空上,雁成行,不是北归是南渡。
顺着鸟的目光,逆行的光景照不出
六盘山双飞的旧模样。
羊群下的云杉和雪松,只迎回候鸟
的翅膀。从水面起身的风,
带着灵魂的车辇继续往北飞。
蜀葵艳,秋草黄,途中他乡与故乡。
我的合汗,我的鄂尔敦,就要
回到他羊群的家,骏马的家,
炊烟和毡房的家。出卑早已承认伤痛,
谁还在云中寄来锦书?月光在
忽迷思里驻足,琴声在河谷里漂泊。
属于不儿罕山的马,一身白衣,
鞭子清空了重山条江的瘴气,
两千双陪葬的眼睛里,属于
起辇谷的秘密灵魂,在风中
走得体面隐蔽。侧耳远听,
再无号角边声穿过长烟落日。
山高水长的眼睛,
榨干了繁花盛开的身体。
回到草原的我,
眼眶已流不出一滴泪来。
斡难河倒背如流的波光与飞燕,
不过是幻象。北风吹走了
水中弯弓扬鞭的你。
我能做的,就是把你的遗物
放回原处。衣服放在衣橱里,
弓箭挂在墙上,战马牵回马厩,
给它一捆上好的草料,
让斡耳朵的生活日常保持原样。
保持原样的皮袍,总在清晨与黄昏
伸出手脚,缩短说话的距离,
占领泪水流干的心房。草原上的
月亮还在,地上的人已不见。
露水在睡梦中醒来,从马兰花蓝幽幽
的眼睛起身,辨识狐狸逃跑的方向。
河流的经书上,跳动着阳光的待客
之道。无声的岁月,
把省亲的骡马遗忘在地平线上。
13
秋九月的梦境一天天地瘦。
马头琴的霜已走不出斡耳朵,
似曾相识的曲目,一遍遍抄写脸上
的忧伤,一次次注视手中的银器。
陌路的交汇点被石头提前抵达,
即使迎面相遇,万般相思也只换来
擦肩而过。硝烟弥漫的梦里,
我还在摇晃蟋蟀的消息树,石头已在
你额头的悬崖哺乳出羊角,垂直的
阳光已收拢你的背影与叹息。
醒来的天空,
飘满阿忽察寻找苜蓿的咒语。
夜晚开始失眠。羊脂的火苗摸不到
你心跳,满脸鱼尾纹的鹧鸪,
用艾草解开你的行囊,汗水在我脸上
安静入睡。你睡着了,
我才能安放苍茫群山上的落日。
我的鄂尔敦睡着了,热闹的往昔
才会起身。北风刨开草根的秘密,
是土拨鼠送来冬天的惊喜,
热闹的那达慕让每个人脸上都有光。
温暖的光,垂直匍匐在马背上;
低于风的草地上,篝火吹斜了夕阳。
14
最难将息的太阳,升起乌鸦的
翅膀,你用胸膛焐热我梦里
滑落的眼泪。嘈杂的雪花,
理不出风的头绪,羊脂的火苗
夯实不了帐壁空洞目光。
人花模糊的山冈上,所有的风
被靴底暂停。遥远的钓鱼城,
遥远的石头,放倒了我的天际线。
倒了也好。那些属于水的东西,
留在身体里只会发育成传染病。
遗嘱的空白,自会在贵族的
宽袍大袖里飞。靠在酒杯的边缘,
我只想陪你说话。柜台上,镜子里的
秋千早已荡去里面贮存的信息。
尽管我已为黑夜准备了足够的睡眠,
离开雪花的镜子,我看不到自己
也看不到你。对镜梳妆的眷恋,
不过是风过酥油灯的离愁别绪。
雁来雁去,衣袂飘飞的六盘山,
拽不住你策马扬鞭的固执。
即使明月瘦出了胡杨的腰身,
茫茫天涯,没有春风花不发。
即使牛羊撑开了万帐穹庐,
也没有谁像我一样,银器里的
牛奶满了却倒不出泪来。
15
靠近彩虹的时间,没有烟雨画桥的
知音,也没有凉亭假山的后院。
亘古的草原,
风的琴声眷念故土亲人。
连叹息也没有。却能绷紧碎骨的
甘甜,在雪山的裂缝坠落成溪,
在刺骨的严寒燃烧草芯。
流星锁住的夜晚,一遍遍宽恕
青铜纵目的太阳穴。天青色的
宋瓷再精致,也不是生活的日用品。
大地失去颜色,一棵树才能辨别方向。
记住石头和河流的宗教,
仇恨和遗憾只会走得没有安全感。
弥留之际的这场大雪,像是长生天
批阅的证词。低于树叶的羽毛,
把陈旧的江河洗净,把马背的山脉放平,
让苍鹰在开阔地与银蛇对峙。
这不是责备而是心痛。荒草只有
深埋雪下才能孕育生机,人只有
懂得敬畏才知道进退,
放过石头也就是放过自己。这世上,
只有人的心,马的心,
才能奔跑出石头无边的边际。
一生中后悔的眼泪都交给弥留的雪花,
我曾经攀附的花样年华走得放心。
所有的失眠和眩晕都已握手言和,
所有的倒影和幻觉都已叶落归根。
带着冰,带着盐,把黑花母牛的
乳汁,贴在你飘飞的胡须。
天下很大,有你的地方
才有我的容光焕发。
16
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醒来。
醒来的寺院,前院是树,后院也是树。
一棵树的阴翳,虽能覆盖六月垂直的
阳光,却无法熄灭石头伤口的火焰。
我不想把自己的余生,都贴在树干上。
空气是会呼吸的痛。我该是走了
很长的一段路。我的一生都走在路上。
秦岭以西的山地与丘陵,积攒了太多
马蹄的光阴。草原的那可儿,
不是一条道走到黑,就是在风的悬崖
勒住马。黄土高原的渡口,
从不摆渡醋柳和胡豆的灵魂。
世袭忠诚的全部含义,不过是忽迷思
从一只杯子倒入另一杯,然后在
第一次醉酒中改名换姓,然后在
汪氏家族的仕途里,编制自己
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经三朝,
成为年轻的元老。直到一块顽石
截住去路,一条鞭子非要石头让路。
他们骄傲的态度,
埋葬了我马背上的天赋。
17
从汪古血管出发的天赋,一直延伸,
延伸到蜀地的山川河流。
尽头没有风的苔藓,也没有蟋蟀
在草丛来去自如。落下的石头,
黯淡了眼睛里的光阴。
石头随手一个偏见,足够我们在
悬崖绝壁的深渊,回放自己的倒影。
倒影的天空中,不止石头的坏脾气。
连天暴雨和垂直阳光吐出瘟疫箭镞,
每天都有人打摆子,每天都在放大
那可儿的瞳孔。洪水的淤泥里,
地狱之门整天敞开,不需要通行证。
傲慢的石头傲慢的城。即使蜻蜓
至此也莫不低头。聪明的大河
畏惧群山坐牢,以流水的姿态
带出一河鱼的春来冬去。
山不转水转,我们有足够的理由,
放下孤城背影的广阔自由,
直抵千里烟波的辽阔宫殿。
鞭子的王法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你的选择没有那么多的理由,
你的话就是王法,就是札撒,
我们所有的生死功名,
都只能在鞭子里压低身段,
陪你任性飞奔。
我所谓的天赋,
不过是鞭子给予的尺度。
18
被石头暂停的鞭子,在蜀葵潮湿的
时间里,长出要命的犟脾气。
垂直阳光里的单纯用力,衣衫褴褛的
那颜也有了鱼尾纹的艰辛。
篝火胡笳赞美的黄昏,摆脱不了
时间的重负,
夜晚是那可儿的一跪之礼。
我的黑夜,我的黎明,
注定在鞭子与石头的距离里。
途中的那些伤,那些痛,
那些盐与茶,那些酒与汗,
都在辗转醒来中遗忘。
即使风吹裂了洪水洗过的大地,
我也不会在每块石头里寻找胃。
这不是催眠的供词。在清醒与
斑驳之间,有些人在酒里荡漾,
有些船在陌生的码头停靠,
仿佛活着就该有与众不同的黎明。
而弯曲的河流,总有放不下的哀愁。
19
磅礴的落日里,我触摸到钓鱼城
的心跳。坚硬的心跳,长在石头
脂肪的缝隙,被我挖出了墙脚。
墓穴一样的通道上面,
是城堞,是灯火,是宫殿,
是血管的战栗眼泪的蓑衣。
隔一张纸的地皮,
鞭子就能鞭打石头的软肋。
不过是短暂的欢愉。会天大雨
合上了历史的这道缝隙,
退回了我们满脸沧桑,
以及刀锋上未完成的旅行。
磅礴的心跳,止不住黎明的消沉。
功亏一篑的马蹄,在晨光的恍惚里
迷失自己。暗道石壁上的血与盐,
还在摆脱回忆,被暴雨折翅的回忆,
像是走进了自己挖掘的墓道。
薄刀岭上,一块石头扔得生死茫茫,
在我诅咒苍天的地方,土堡从此
有了名字。跌落马背的名字,
长出秋天的痱子,像枇杷从树上
熟透下来,而鞭子想要的城,
只是略微有些气喘。
20
半夜从疼痛中醒来,风正吹进
我空空的房间。月光是一棵树的梦呓,
山寺没有木鱼,没有暮鼓晨钟,
也没有香火和阿弥陀佛。只有御医
和蟋蟀的叹息,在草药里模糊不清。
模糊的清醒与昏迷,模糊了鞭子
和石头的态度。我所有的天赋,
不是和鞭子一起任性飞奔,就是陪
一块石头玩耍。这世袭的忠诚,
积极的无聊,
不过是贵族强调的一种传统。
而我的悲伤和你的固执一样,
都端着体面的架子。
弥留的缝隙里,垂直的阳光洞不穿
黑暗,乌鸦的翅膀也高不过水杉的
树冠,风吹走地上的尘埃,
我想捡起的名字,被一块石头攥在
手里。这世间但凡能放下的,
都是你未曾拾起的。对一块
石头的态度,注定是一个英雄落幕
另一个声名鹊起。
我走了那么多的山路,最终还是
没能逃脱,客死他乡的宿命。
21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得给余玠
寻找一个敞开的城门。朝天的门,
迎接圣谕的门,
在五月的一颗青杏树下打摆子。
阳光一动不动,垂直的静谧里,
重庆城的暴脾气正在抬高天际线。
还朝金牌的催促里,所有的风
都选择昏迷。千厮门敞开的烟熏火燎,
一盘猪肉笼饼的新鲜空气,敲开了
青石阶梯上吊脚楼的窗。临江的窗,
朝北的窗,都在这潮湿闷热的清晨
跳动起来,成为彼此最熟悉的问候,
成为十年治蜀兴川最好的注脚。
眼睛上船的跳板,沿着青石的码头
触摸内水和外水的心跳。阴阳交汇的
半张脸里,上游是蜀口关键的钓鱼城,
下游是火树银花的临安城,我是该
出发还是回家?江水跳动的声音里,
只有山城跳动的晨曦,跳动的不安
和茫然。
宽恕两条江的无知,不如扶住
桅杆上的风帆,虽没有滔滔两岸潮,
也没有浮沉随浪的烟雨谣,
桅杆的风帆却能停靠眼睛的疲惫,
停靠江水游荡的往昔,让一个
不知道该出发还是回家的人,看看
五彩斑斓的晨光,能在黑暗里走多远?
22
黑暗里没有闲情偶寄飞短流长,
只有那些旧日子让人感到片刻安宁,
一如这可以翻阅的水中晨曦,
停靠舟楫,
停靠醒来的群山与生活日常。
红尘俗世的生活日常都在山上。
石头砌成的城,垂直落差的城,
远比石梯上的人活得艰难。即使
储奇门的药材能治愈富贵病,千厮门
贮存粮棉的千仓万仓雪白如云,
也止不住发配赣州的庶人彭大雅,
那声徘徊月下的长啸与哀鸣。
落在石头江面上的叹息与寂寥,
没能够显出世道人心的影子,
也没能够凝聚城市子宫里的
一团和气。深谙黑鞑事务的城,
能阻挡鞑虏十万条鞭子十万次抽打,
却不能阻止城外广阔天地大面积的
荒芜。黎明和黄昏生活在废墟中,
吊影分飞的孤雁,辗转千里
寻回的只是月光下自己的影子。
城市的血型还在流离路上各奔西东,
城市的性格还在暴脾气里各自为政,
街道、衙门、将帅都在发号施令,
谁都可以揣一纸公文走马上任。
起落的世道,早已将所有人拖入
泥泞的深渊。
深渊里的故国,雾霭烟横是东吴,
蜀地三千里繁华只剩下污泥中的
烂柱,充实国库的西蜀粮仓早已
直不起腰杆,五谷或死于大雨或
亡命于马蹄下。天青色的宋瓷都能
软埋泥土,人自然可以在江面上
看到自己的死亡。
23
鼓楼衙门外的一只蟋蟀,该是
胸中有恨?恨草丛无计消残暑,
恨梧桐声敲露井,恨我这个
下江来的过路人勾引愁绪。
尖锐的声音如同尖锐的石头,
划破夜晚的血管,
在吐气如兰的瓶中静卧,在霜华
零乱鬓影的镜子里长出脾气。
雨欺灯晕。我的目光落在书上,
与翻动的文字没发生任何关系。
风循着青石老路只身前行,
穿越所有屏障,抵达生命
被遗忘的部分。往事如同故国,
早已不堪回首。置身异乡黑暗的
庭院,下颚的长须唤不回
敢问乾坤的表里光辉。
眼前的火苗仍没熄灭。烛芯天真,
猜不透白象街招贤馆那对兄弟的
来意,他们的沉默寡言像在考验
我的耐心。他们用
白垩在地上画着山丘河流与城邑,
每一次起身又把画出的图纹擦去。
影子,在墙上飘浮不定。
24
我能确定,我睡在星辰之间,
睡在前世捡回来的记忆里,也睡在
石头砌成的一个个城门洞里。
白鹿书生的仗剑理想,都在以山为垒
棋布星分的筑城路上。一小块石头的
阴影扎进泥土,都能让感动涌上心头。
垂直的阳光拉长石梯的目光,我和我的
城只隔着两条江,江里的船和岸上的云
一样透明。下到水里的一字城墙,
让鱼和盐轻松上岸,山上的天池
让一城人保持水分。城下的荒草
在火里开垦屯田,失去生命气息的村庄,
重新摇曳出袅袅炊烟。糜烂之蜀因此
富足殷实,浊酒扶不起的寝食难安,
从前烟雨,假山回廊,翠洞莲池,
都在钓鱼城青石苔藓的山间,
跳动出满天朝霞。
我确定,我睡在丹桂和蜀葵之间,
石头做的枕席没人能抽走,如同
头枕群山的河流,不会因为黑夜
滞留途中,停靠钓鱼竿的码头
不在黎明就在梦里。湿润的阳光,
只会是即将到达的下一个钓鱼的
地方。
25
用石头钓鱼,用石头的城钓鱼。
用内水外水做成鱼饵,
用山的形状做成鱼竿,
用激流和悬崖做成钓台,
用垂直阳光做成宫殿的护城河,
以十年为期,筑出“川中八柱”、
八十三堡垒的死亡容器,收纳
顺江而下的鱼的尸体。
西蜀不再是马蹄随意出入的祠堂,
独钓中原的石碑上,
我不介意有无我的名字。
26
白衣书生匡复社稷的理想,
就该在尘土的宽袍大袖里飞。
当临安城的烟花醉意未醒,
我已在剧烈的寒风中告别剑门。
直捣兴元的轻狂,
让大军难觅当晚的宿营地。
故国的眉目如此清晰,黄河用
古老的韵脚抒情,莽莽汉水和
秦岭从未变节,伸手就能触摸
他们的肩膀。
风在峭壁上镌刻欲望的脚步,
血在荒原上乱飞,人在暗夜里奔走,
靖康以来,马没停止过嘶鸣,
人没停止过流血,战争的场面太大,
照顾不到那些烟熏火燎的粗朴面庞。
白骨露野的大地,唯有鹧鸪和
乌鸦的翅膀。国之西蜀啊,
早已跌进时间的黑洞。
偏安的享乐,透支了太多的小桥
流水,倾其所有的北伐,
不过是声势浩大地繁殖枯藤老树昏鸦。
漫天风雪里的生死搏斗,难觅一块
宿营地。撤退路上,一个仓皇
奔逃的老渔翁,让我看到宿命的影子。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在这油尽灯枯
的黄昏,舌尖的乌云下面,
是山风无法辩解的判词。
27
耀眼的痛苦!明亮的悲伤!
溃败的夕阳!清冷的月光!
行走在溪山之间的衣衫褴褛,
没人知道尸体堆积有多厚。
落满雪花的高山峡谷,虽能证明
飞鸟的踪迹,
却不能掩埋马蹄里的寂寞关山。
貂裘渐冷,黑白分明的旷野,
如同古老的墨汁在时光中发酵,
望不到尽头的路,在风雪中
剧烈咳嗽,遥远的落日声音嘶哑。
独坐阑珊门槛,
我尽量体面地挣脱乌鸦的怀抱。
这是我的黄昏!我的黑夜!
在风声凌乱的冰天雪地,
我选择了一个人在夕阳中度过。
风正吹干路边的雾凇,向晚的
村庄空无一人,寺庙安静得
不食人间烟火。暮天风景里,
白衣书生遥不可及的梦想,
被安置在黄昏撞破黑夜的孤独里。
28
回到重庆,我又去了一趟嘉定,
那里有九顶、子云、清溪、白岩和
良田万顷。每天好像都在赶路,
每天好像都从未到达,仿佛启程
是为了证明出发。蜀口钓鱼城,
始终在河流的怀抱敞开城门。
朝天的城门外,是冬日寒冷的清晨。
瘦金体的浅滩里,船工的号子走得艰难,
赤裸的身体像是在冷水里打铁,
升腾的水雾在陡峭的峡谷边缘爬行,
岩石的缝隙没收了我的眼睛。
我得给自己的留下找个恰当理由。
拒绝所有好意的昏迷,万事置之身外,
以自己的轻战胜不可一世的重,
以一根钓鱼竿继续未完成的使命。
用石头钓鱼,用石头的城钓鱼,
故国三千里的繁华虽不见得能还原,
但后世的墓碑将会确认,我余玠能
钓出历史和世道人心的断简残章。
只是现在看来,除了钓鱼,
我对故国一无所知。
29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不是一个喜欢
热闹的人。古老的山顶太吵太乱!
大战后的钓鱼城,风正把硝烟和血汗
吹散,风里有持久的声音在回响,
鱼的声音我听不见。即使彼此能看见,
但是彼此听不见内心的呼唤。
嘈杂的声音,在砲石击倒台楼时
按下了暂停键。鼓声短暂的沉默里,
有更为杂乱的声响。急促的铜钲里,
鞑子落潮,从悬崖峭壁的城墙退去,
从火雷弩箭竹竿火枪的惨叫里抽身,
城楼上驱逐瘟神的鞭炮零星散乱,
人的呐喊远比人的惨叫来得猛烈。
蝴蝶飞走了,蜻蜓飞走了。
山腰上悬空的卧佛还在从耳朵里
掏出打扰清修的杂音,石窟里
打坐的千佛还在拂去额头的硝烟。
血染黄昏,一城人又在护国寺的
钟声里欢腾。没人能让这声音消停,
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塞着石头砸出的
快感和持久的回响。
兼知合州的任务还没结束,天池的
鱼还在等待与我王坚见面。
仿佛事先约定,仿佛前世注定,
池塘里的鱼还在等待检阅。
我得找个角度,让天池安静下来。
30
七月的黄昏,风匍匐在池塘岸边,
宽阔的水面足以抚平心潮澎湃。
保持安静,我的眼睛才能看到
鱼的眼睛;坐牢耐心,鱼竿才能
找到鱼的嘴唇。只有块头大的,
才能配得上东新门城楼两根大旗杆
高挂的垂青。即使风能飘扬旗帜,
也不能动摇鱼的意志。
旗杆上的大鱼,像是射出的利箭,
准确落入鞑子的眼睛,塞满缝隙。
黑夜里蒸出的两筐面饼,带着热气
扑向城下大兵,足以动摇他们不知
深浅的胃。我们的粮食足够多余,
多余得没有水分,无论怎样的围困
都是徒劳,都是无益。唯其徒劳,
才有他们乱石穿空的人生;
惟其无益,才有我们稳坐钓鱼台的
凛然寒风——没有缠绵,没有忧郁。
31
黎明前寄出的书信,在黄昏前
收到了回复。大河两岸,
曾经的万帐穹庐,连同浮桥船舶,
没了喧嚣的倒影和散落一地的乡愁。
城下半岛,空留嘉陵萦带,
如同秋风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
仿佛半年来的生死搏斗从未发生,
仿佛江山从未失去也从未有过
激流险滩!
我没有说,也没有问,这两条鱼
两筐饼,到底给了谁致命一击?
这石头钓的鱼,笼屉里蒸的饼,
在秋七月的黄昏,有了超越砲石
火器弩箭的强大力量,有了让
巨人钓鱼传说复活的时间奇迹。
蒙哥和他的伙伴死后多年,仍会
慢慢咀嚼石头鱼饼带血的滋味。
护国寺向晚的钟声,撞出一城人
压抑已久的癫狂和醉态!
风停在胡须上,鱼停在石头上,
血凝固在夕阳里。我只是挥了挥手:
把所有城门都打开吧,让大伙透透气!
32
水瘦山寒。蒙古人的马蹄来得太快,
开庆元年春二月的天空醒得仓促。
荒凉的村庄已吹不出杨柳风,
去年倒下去的草还没重生,树林里
还残留着旧年的霜迹,逃荒的人群,
眼里布满故土难离的贫困。
我不是一个会看面相和风水的人,
我只是一个用石头钓鱼的守城人。
晌午时分,一艘来自上游的帆船,
为我送来比粮食还惊喜的鱼饵。
水军码头的河滩乱石里,
将士们把沙土站得比森林还稳固。
乌鸦盘旋的天空下,伶牙俐齿的
故人,在颤抖的跳板上如履薄冰。
他有着猿猴一般的表演,颠倒黑白的
振振有词只不过是为了当好一名说客。
我不杀他,是不想让黑血污了我的宝刀;
我杀他,是为了钓鱼城与众不同的黎明。
欲擒故纵的把戏,不过是让鱼饵养得
更加肥硕,更加符合大鱼的胃口。
故人一口气逃到峡口,我的刀已在等候。
校场坝的旌旗,因为晋国宝的头和血,
飘扬得更加热烈,那些压抑的畏难情绪,
发出与子同仇的山呼海啸。咆哮的轰鸣,
穿越二月的山川河流,震碎了青居城
蒙古皇帝欢度新年的酒杯。
我要的鱼,
吞下了他自己做的饵。
33
与大鱼搏斗,你得保持足够耐心;
与大鱼搏斗,你得像鱼假装聪明。
鱼吞下饵,可能吐出饵;
鱼咬住钩,可能拉断竿,
可能连人拽入激流漩涡。
与大鱼搏斗,你得学会巧妙周旋,
像太极,四两可以拨千斤。
甚至假装妥协,假装把自己置于险境,
直到大鱼咬牢这石头城做的钩。
半年的生死搏斗,半年的钓鱼途中,
连天暴雨和垂直阳光吐出的瘟疫箭镞,
让城下三江里的鱼丧失战斗力,也
考验着我们的体能与意志。瘟疫里
挣扎的鱼,无数次把我们逼入绝境,
我们无数次打消鱼放弃的念头。
仿佛只差一步,我们就会被鱼吞噬;
仿佛只差一步,鱼就会咆哮涌入城门。
不知城池深浅的鱼,在徒劳无益中
耗尽了体能,也耗尽了体面和尊严。
死亡动了恻隐之心,看似绝境的山城,
在垂直的阳光下获得了丰收的喜悦。
在奇迹降临的那一刻,我的脸上,
落下了果壳开裂的一滴泪。
34
静静的嘉陵江,古老的钓鱼山,
用石头钓鱼!用石头的城钓鱼!
筑城人见过的那个老渔翁,
每个夜晚都在出入我的梦境,
他想钓出的世道人心和断简残章,
都在我这半年的钓鱼途中!
酒可以点燃,山风吹来祥云和
荷花的清香,胸中的诗句乱花飞絮,
锦袍上的神韵拾不起散落的月光。
大地可以宽恕荒芜,墓碑可以
原谅无字,河流尽头的山岚烟波,
不知宁静有多久?晨曦有多远?
歌舞沉醉何时休?
江风一吹,
鱼的腥味又在到处流窜。
35
再给我一点时间。在这喘气都费力的
两年里,身上的铁链枷锁深入骨髓,
生铁的冰凉,让漫长的休息失去体力,
失去书写和回忆的缓冲地带。重复的
早春二月,让张珏从钓鱼者到被钓者,
仿佛从未迈出鱼的六道轮回。
成为鱼的第七百三十天,我的生命
进入倒计时。赵老庵前肆虐的寒风,
仿佛判官在宣读死亡的判决书,隐居
奈何桥边的那一丝气息,飞过了忘川。
黄河近在眼前,故国近在眼前,鱼的
肉身度不了自己也渡不了冰封的河面。
尽管这庵前的野草还会重生,太阳
也会开化收起狼烟剑气的大地,
我的灵魂已出门,犹如一块无字路碑
在黄泉摆渡。
36
重复的早春二月,明媚不了瘦金体的
巴山蜀水。重庆的春天城门紧闭,
鼓楼和漏壶已定不了晨昏,小舟上的
箭已判断不出时辰,青黄不接的一城人,
像别人网兜的鱼,想要翻身已是困难。
薰风门外那片沿江开阔地,也速答儿
像黑云压向那些枯索的桑树枝,马蹄
跑出死亡的加速度。这些树的春天,
草的春天,一城人的春天,都得我扶。
荒凉的平坝上,怎能少了“四川虓将”
的身影。尽管个人的生命还没走到头,
王朝已到尽头;交出传国玉玺的皇帝,
从活在一张纸上跌落到
流言蜚语的嘴上,我也不能缺失
二月的一腔热血。硝烟煮沸的热血,
垂直阳光燃烧的战场,虽不能荡平
蜀道凌乱的风,也不能捧出激动
人心的黎明,但在后世的典籍里,
注定能挺直城市黄昏与黎明的腰杆。
溅落在时间刻度上的火星,注定
不会悄然熄灭。即使遁入尘埃,
也会成为沧桑黄卷中淡淡的残痕。
如同夜空中飞驰而过的流星,
虽然闪烁即逝,但那些带着亮光的
体面与尊严,足以穿透历史的眼睛,
以一块石头的名义侥幸留存下来。
让每一个穿过城门洞的人,
莫不低头,莫不怀旧。
37
夜晚是最好的死亡方式。被死亡拉长的
夜晚,鱼的眼睛照顾不到人的软肋,
比如劝降的书信,比如洞开的镇西门。
青石板的巷道渐渐体力不支,挡不住
潮水般涌进的马蹄。风吹走了房间里的
椅子,也藏匿了鸩的酒杯,活着只留下
对死亡的牵挂,还有城墙粗重的叹息。
没有火把的扁舟也能撑开子夜的黑暗,
没有星光的江水用尽了群山。我能远离
火光和血光烧灼的城市,却无法远离
切开肺腑的伤痛与遗憾、耻辱与孤独。
山脉永恒的静默蚕食我亘古的悲伤,
尖锐的江风毫不手软。我知道,
死不了的余生都将在下跪里悔恨。
等待我的黎明,没有朝霞摇晃。
涪州江面上,铁木儿的渔网终止了
我的颠簸与紧张,乍暖还寒的浪花
打在身上,已没有心跳的回响。
既然死没了退路,活着也不需要什么
理由,解往大都的囚车如同行尸走肉,
没有哭泣,没有尊严,也没有
愤怒的头发和凸出的青筋。
38
北行的囚车只是抬高了回首的目光。
往前二十年的早春二月,那是我和
钓鱼城的青春岁月,也是石头钓鱼的
滚滚往昔。我们在各自的命运里起身,
砲石在风中飞驰,火雷在空中炸响,
河面布满鱼的死亡细节。坏天气,
坏脾气,都留给鱼去翻阅。
居高临下的城墙上,月光拉长我们
玉树临风的身影。
二十年驰骋纵横,二十年号角呜咽,
城墙上的血迹从没干过,城下的田野
从未停止荒芜,我们单纯的努力,
拼接不起王朝散落一地的月光。
钓鱼城的火苗虽能传递温暖梦呓,
却不能阻止破碎江山在昏聩里沦陷。
重复的早春二月,让我们的青春
在钓鱼山上吐出芳华。挺出江山身体
的石头,犹如薄刀岭岩石缝里长出的
荆棘,早已磨砺出向死而生的锋刃,
足以刺痛苍鹰的眼睛,足以慰藉
故国眷念的风声。
39
重复的早春二月,鱼的囚车走得缓慢。
从少年的凤州到白发飘零的安西,
途中是蜀地千里“尽忠一世以报所事”,
仿佛我从未离开又不曾回来。我的名字
到过许多地方,我的身体像是从未启程,
马蹄敞开的大地,风吹向狼藉的村庄,
时间遗弃的群山虽从未变节,却再也
藏不了小小的一张琴一溪云。
成为鱼的第七百三十天,黄昏时分,
一位故人像乌鸦从赵老庵前飞过,
在我枯朽的身体刺出无法证明的伤痛。
那些牵挂的人和事都在风中走远,
都在掌心咽气。钓鱼城的月亮还在,
钓鱼的人和石头已被解散。
隔窗而望,冷月无声,
死亡的弓弦拉满告别的心跳。
40
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城人的心跳
遇到了难题。冬日的风严重脱水,
吹不开后院海棠也吹不发墙角野草,
寒冷和干旱坐牢了一城人的饥荒。
飞鸟和猿猴的哀鸣,从山腰升腾的
迷雾中漫漶开来,废墟中的钓鱼城,
没有人不叹息生命进入了枯水期。
兵临城下的危急又在吹角连营。
弥天大雾虽然迟滞了北兵的攻势,
复仇的宿怨却让他们有了耐心,石头
一样的耐心,让他们在大雾中隐身。
挑衅和流言隔着浓雾也能动摇军心,
扰乱民心的奸细隐身于避难的人群,
没人能从饥饿的眼睛中甄别出他们
确凿的身份。风雨飘摇的钓鱼城
虽还在我王立手中,
空洞的眼睛已阻止不了乌鸦的俯冲。
每个人的内心都在晃动,都在
大雾中飘浮。
41
被恐惧攫夺的冬天,空气是会呼吸
的痛。护国寺的黄昏已无力敲响
晚钟,所有的菩萨面前跪满了
虔诚的合十,不知是在祈求生
还是死的勇气。但我知道,
他们需要在饥饿的虚脱中,
依靠短暂的失忆恢复体力,
依靠短暂的沉默解脱欲望。
挣扎在一粒粮食边缘的人,
已没有高下、贫富、贵贱之分,
只有面目凸出的冻疮没有遗忘他们。
天池一瘦再瘦,泥土的堤岸开出果裂。
鱼是没有了,钓鱼的力也没有了,
去年秋天祈的雨还在路上,九十多眼
井先后断流,剩下的一口八角井,
解决不了十七万人的口渴,如同
两千人的口粮养不活十七万张嘴。
山上的树皮草根还没出土的竹笋,
再也找不出多余。如同地上爬的
空中飞的,再也看不到多余。
“易子相食”的惨剧,我虽未见过
却常有耳闻。就像大雾没有黎明
与黄昏,却不能阻止悲剧发生。
沉重的肩膀!沉重的石头!
用石头钓鱼的城遇到了难题。
前所未有的难题,都装在隆冬的
包袱和江山破碎的网兜里,
成为理不出头绪的难题,成为
压得人心慌的石头。
42
时光已折旧,青苔的城墙已泛黄。
用石头钓鱼的往昔已吐不出芳华。
上山二十五年,守城二十五年,
巨人钓鱼的天然石台上,有太多的
英风回荡,他们的名字虽未雕刻在
石头上,“独钓中原”的威名至今
仍令人肃然起敬,至今仍能听到
蒙哥与汪德臣绝望的惨叫。弥漫在
连天暴雨和垂直阳光里的惨叫,
比火雷爆炸还响,比砲石击中还痛。
峭壁千寻的城,三江环绕的城,
虽不能托起一个王朝没落的喘息,
却能挺出一根江山的脊骨。在眼前
水瘦山寒的枯索里,更显坚硬。
折旧的光阴,在寒冷干旱的冬日走得
缓慢,钓鱼台的黄葛树还未长出新芽,
大雾里是一城人的深渊,看不见人影
却能听到绝望的挣扎。比寒风更料峭,
比衣带更憔悴。城墙上故国的身姿,
除了萧瑟,可怜满头白发。
我得承认,这城人已没有二十年前
那城人的意气风发,也没有那城人
碰到的好天气与好运气。那些人前
洒下的眼泪,
能镇定别人却镇定不了自己。
43
后院是安静的好去处。
屏风站立的地方,没有鼓角争鸣,
也没有哀鸿遍野,整个园林
在惨白的月光中环顾。
青石的井栏,泥土开裂的莲池,
海棠的枯枝遮不住凉亭的孤独。
一杯酒可以依靠和信赖的孤独,
一个人可以倾听和慰藉的孤独,
都在这空置的深宫后院凝结成了霜。
北风冷,酒杯的心事带着
满地的踌躇,远远近近地浮沉,
深深浅浅地聚散,如同火苗,
试图挣脱灯罩的怀抱取悦于黑暗;
如同袖袍,试图排遣秋千上冰冷的
绝望。那些魂不守舍的脚步,
如同夜色迷茫得没有方向。
44
冷月下黑暗的庭院,没有云花弄影,
没有落红满径,石头压着的心房,
只给酒留有缝隙,只给你留着
陪我说话的位置。面对你的容貌,
世上的一切都可以原谅,犹如
这海棠这蜀葵这为皇帝准备的宫殿,
你的欢愉你的忧愁都可以原谅。
乱世里活着不需要那么多过场,
我们都不过是一粒没有故土的尘埃,
即使我能主宰一块石头的飞行轨迹,
却不能擦去石头上众人留下的泪痕。
酒杯里的江山脆薄如纸,酒杯里的
气节名声惨白如霜,只有酒杯里的
那份缠绵,看着让人心软。
眼泪不过是一件有用的摆设,
即使四面边声十面埋伏,
也请让我喝完这杯酒,想着无限
遥远的黑暗和悲伤睡去,
看着江风弥漫的大雾辗转醒来。
45
二十年后的江边码头,荒草和乱石
截住了我上山的脚步。亲手拆除的
钓鱼城,只剩下悬崖做的身子和
白云做的肩膀,那些断石残碑指不出
明路。自然天成的飞檐洞还在,
发福的身体出不了攀缘绝杀的奇兵。
误入丛林的孤坟野冢惊起乌鸦无数,
在我久未平息的心底荡起涟漪。
黑暗的荒野,犹如黑暗的夜晚。
二十年前挣扎徘徊的夜晚,如同
用旧了的月光抽离梦境,一场接
一场,仿佛醒来不过是从一场梦
进入另一场梦。梦里没有镜子,
看不清红颜是否薄命,只有一双
证明身份的皮靴藏着惊人秘密,
钓鱼城的薄雾浓愁和我想要的
气节名声,全都在靴底收起生平。
一城人低于粮食和水的紧迫现实,
足以打开英雄气短的城门,足以
逶迤群山的道德良心,直指人
虚荣、贪婪、自私的软肋。
城门从里面打开的那一刻,过去的
英雄死了,历史的黄页在正月的
眉头飘雪,复活的心跳重新散落
大地,成为雪地伸向远方的足迹,
成为山脉和河流遥远的黑影。
道路弯曲,坍塌的城墙弯曲,
我在遥远的马蹄中抵达旧年的琴声,
抵达熟悉而又陌生的国度。
钓鱼台的黄葛树下,只有两个
需要互相安慰的灵魂。
后世的非议,我已经无暇顾及!
46
再给我一点时间。这天气的坏脾气
人的坏脾气,都在冬日的大雾里相遇。
深宫后院,惨白的月光环顾,
你王立已没了往日的春风得意!
如同风中昏睡的海棠和蜀葵,
潮湿干冷。天空只落流星不落雨,
醒来的眼睛长满迷雾,我有些看不清
你酒碗里的心思。尽管我的皮靴
藏着身份的秘密,也得等你
从杯底的余醉中醒来!
你来自黎明,来自带血的刀刃,
你有一双温柔错愕的眼睛,
彼此对视,只一刹那的闪烁,
我想好了求生的说辞!寒冷的清晨,
我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出门,成为你
夺回神臂城的附属品。
心有灵犀的相见,没有佳期如梦的
柔情似水,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的
附属品,熊耳夫人只是我的名号。
流离乱世的女人,在你海棠的灿烂里
早已胜却人间无数。不在乎两情
久长时的朝朝暮暮,只在乎你的
心里到底是有了我的位置。
马背上的辗转虽没有鹊桥归路,
空置的深宫大院犹如寂寞的牢笼,
我娇羞的容颜终究得到时光的眷顾,
即使隔着夜晚的河流,
也不会有怨恨压向你柔软的枕头。
这些后院的心事哪怕惨白了月光,
也只会是酒入愁肠好梦留人睡,再多
相思的泪也得忍顾人前碎语人后闲言。
方寸天空中飞过的那些鸟群,
我只关心大雁,对对成行指证方向。
啊!故乡,遥远的北方,
遥远的炊烟,掉下女儿的眼泪
落满思念的雪。天苍茫地无霜,
移不动窗格上小块月光。
47
后院是时间遗忘的地方,即使塞满
松柏、竹林、芭蕉、池塘、长廊和
海棠,也藏不住一个人的孤独。
乱世的秋千能把我荡到钓鱼城,
却不能荡出我想要的归宿,席卷
天下的马蹄无法让一个女人走开,
无法让妇道恪守无常。我置身的地方,
无法像树一样停留。徜徉水阁凉亭,
沉迷鱼城烟雨,细数石壁千佛,
不过是与生命的驿站礼节性握手。
城墙上的号角吹落西市阑珊灯火,
深宫的后院又在夜晚头顶风寒。
干枯的海棠吹不出暗香浮动,
再美的容颜也轻薄得不堪一击。
身体落满竹叶,每一步都发出声响,
仅有的天赋都用在了掩饰与隐藏上。
那些粮食里挣扎的心跳,试探着
秘密的底线。我不是一个绝情寡义
的人,我也是你们中间的一个。
48
脱水的池塘照不出你疲惫的身影,
渐宽的衣带甩不出縠皱波纹。
凉亭里的酒越喝越凉,石头堵着喉咙
酒液流得缓慢。你的肩膀顶着十万颗
脑袋,舍不下的别离是你心中
苦难的所在。
江山已交出印玺,孤城挺不起河流
脊梁,社稷不过是贵族身上的锦缎,
腐烂的亵衣体面不了人世的尊严。
窗影摇烛,故乡的屋顶升起白雪,
平静的生活才会抬起头来。
那么多的眼睛涨满渴望,分明是
过去的一切都可以原谅,望断高城的
石头可以放下,让熟悉的面孔,
熟悉的声音,都有花月春风的黎明。
49
一双皮靴的秘密,只是搬走你举棋
不定的石头,城门从里面打开的
那一刻,我并不比现在孤独。
迷雾散去的大地,没有马蹄的灰尘,
浩大的人群将我隐身,如黄昏
消失旷野,如浮萍消失水面。
仿佛从未来过,也从未启程。
春风正弥补满目疮痍,剩下的为
自己攒下一些明净的生命时日。
现实虽未见得比以前更好,但也
未必更差,离开是为了不再失去。
起落的世道上,这是我的命运判决,
犹如来时两手空空,去时背影茫茫。
历史早被后人塞进太多的杂念,
本来的面目在不断重述中模糊,
你们看到的未必就是已发生的。
我固执地消失,仿佛自愿放逐。
后人记住了我靴底的秘密,
却忘了名字。你若想我,
就到后院竹林来吧!
50
过去终将变得遥远。
一城人的生死清角吹寒,废池乔木
里没有沽名钓誉,即使顽固的石头
也会被时间删繁就简。
只剩下这双皮靴解开生死的距离,
丈量出忠诚与背叛的距离。
等风再起,等雾再散,大地
重回宁静与潮湿,历史与个人,
都将往来于各自无法反悔的旅途。
林中飞翔的小鸟,虽然弄丢了
档案,虽然叫声清晰面目模糊,
但客居他乡,所有的深入浅出
都可以原谅。只要钓鱼城在,
皮靴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