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
对所谓“日常性”的关注是当下诗歌写作的醒目特点之一,越来越多的诗人把书写日常生活当作是切入当下的不二法门。可事实上,“日常生活”本身并不足以构成文学的母题,至多是一种简便顺手的素材而已,而真正能够构成我们经久不衰的写作资源的,应当是写作者对待日常生活的态度,即,那种能够将混沌的日常耐心地加以梳理,让我们的生活具备明晰来历和去向的东西。这些东西超越了好坏、美丑和对错,只与我们日趋沉重、空蒙的肉身发生关联,并让你在频频回顾中不断产生出新鲜感和讶异感来,由此才有好奇心的存在。我一直觉得,看破红尘并非写作者的使命,真正诚实的写作者应当是那种敢于将自我置身于红尘之中,磨损,抵消,在耗散中聚合,并能从中提炼出一种庄重的情感,这情感能让他度过充满宽宥的一生——文学艺术作品里的善意,说到底,其实就是由此生发出来的对生而为人的困境的理解和领受,在绝望与希冀的对峙和冲突中,展现出来和解的力量。
值得一过的生活与不值得一过的生活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鸿沟,失败者的命运终将笼罩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头顶上。在如此悲凉的人生处境之下,生命的存在感其实只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而诗歌写作却能将这种形式变成一种仪式——通过某种独特的音调,让我们内心世界里的喜怒哀乐得以附体,并在传递的过程中让卑微的生命获得存在的尊严感。就像当年那位形容枯槁蓬头垢面的“诗圣”,一边仓皇向西向东又向南,一边频频“北望”,每一瞥之下都充满了哀怜和不甘。公元759年,杜甫携家眷终于在颠沛中抵达成都,寄寓在西郊浣花溪畔的草堂寺,得以过上了几年轻松自在的田园生活。尽管拮据依旧,疾病缠身,但相对平和宁静的环境仍然为诗人赢得一段创作高峰。此间,他写下了大量的诗篇,除了广为流传、最终确立了诗人形象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这类“为苍生而歌”的作品外,还有许多率性成章、意趣横生的日常生活小品,它们同样体现出了诗人高超的艺术才华,譬如《江亭》,譬如《漫兴九首》,譬如这类顽皮的诗句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些信手拈来妙趣横生的诗篇,极大丰富了杜甫的人格魅力,让后人得以窥见诗人的另外一面,而兴许这一面才更为真实,更能接近他的本性:生而为人的本性。
事实上,中国古代文学传统除了持重、肃穆、教化一脉之外,始终贯穿着活泼、嬉戏、娱乐性的一面,最典型的莫过于汉乐府民歌《江南》,寥寥数语勾勒出了江南水乡生趣盎然的景象。如果我们只从文本意义的角度来解读这类作品,大抵会稍嫌失望。然而,诗歌除了追求意义之外,还有另外一套审美标准,即,趣味性。无趣的人生正是因为这些生活的趣味、审美的趣味,才变得活力四射起来,它使得文学得以恢复其独特的感性力量,而当这样的力量反作用于我们的生活时,将极大鼓舞起生活的热情。对于每一位写作者来讲,热爱生活意味着给生命赋予充足的理由,而这理由看似艰深,其实非常简单,以至于我们往往会羞于说出那些原本可以脱口而出的情感。重新恢复这样的一种直接简单的说话能力,在我看来,甚至比追求那些缥缈晦涩的意义更加迫切和重要。
回到日常生活现场还意味着,写作者要具备感受日常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可以从后天获取的,但如何获取、能够获取多少,取决于诗人如何处理他与生活之间的关系。紧张和对峙是一条途径,和解和友谊是另外一条途径,这两条途径都可以让我们与生活狭路相逢,是夺路而逃,还是化敌为友,不同的生活态度将塑造出不同的诗人情态。写作者感受力的强大与否,体现在他能否做到与周边事物、各类物象达成共振,他的胸襟是否开阔,能否在这个熟视无睹的世界里窥见出另外一番生活的面貌来,而这番面貌往往蕴藏着生活的真义,这才是驱使我们愿意以飞蛾赴火之力,与生活同归于尽的原动力。
当写作者置身于生活的现场时,他既是出世者,又是入世者,只有在出世与入世之间不停往返,练就出豁达开阔的胸襟,他才有机会抵达生活的内核。真实的情况是,那些潜藏在生活褶皱里的“小东西”,从来不会因为生活是个庞然大物而遁形,相反,它们会日复一日地叠加在一起,对我们的承受力和耐心构成严峻挑战。而一旦这种紧张的对峙关系得以成立,诗性就会在不经意中显现出来。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和解的力量将被彰显放大,人性中的软弱面也会随之被释放出来。
从本质上讲,文学尤其是诗歌,就是存善的艺术,因为它是无望的生涯中少有的希望之火,若是过于明亮,则会灼烧我们的瞳仁;但是太暗淡了呢,又会令人提心吊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