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琼
从机油里掏出机台切割后的词语
被油清洗的锈、汗水,机器轰鸣间
演练诗歌沉郁的节奏,在疲倦的夜晚
只有白炽灯适于抒情,它冷漠的面孔
郊外,明月愤怒地照耀污染的土地
断路开关裂开出天空撕裂后的伤口
赋予我美好的春日,高楼的阴影下
铁刺花伸出绿色的手掌,荆棘沿墙
爬到我的窗口,像一截带刺的春天
摇曳在工业区的机台,仿佛伤后的
手指生长出瘤质的硬壳,从黑夜里
捞出白天多余的披峰,尖锐的披峰刀
将暮色从荔枝林间削落,丧家之鸟
鸣叫在深夜间,塑料粒挤在烘烤炉间
从注塑的半成品间捡出一截绿意
被剪裁的绿树枝沿着注塑机生长
白炽灯下的花,在轰鸣声间绽放
从加班间捞出工伤、疲倦、头痛
精神忧郁的夜班女工疼痛的月经
被损坏的成品与罚款,白的、黑的
合格纸上落下星光,从我的眼眶
掏出破裂的天空,穿过机台破碎的
爱情,走过明天不知往何处的长廊
此刻爱悬挂在一张解雇或者辞工书
像切割机猛烈在坚固钢条切断
从一个动作中找到罚款,从每个零件
中找到它的位置,从一场错误的操作
找到手指,从机油里掏出被污染的春天
它们像窗户间透进的光,在我心里燃烧
在一张苍白的表格写下我们的名字
那么多稚嫩的面孔被封存在卡座
那么多的悲伤投影在机台的针尖
在我们的头颅旋转的传送带上
手指、钢针、塑胶片……混合着
大海的喧哗,折断的青春
过滤网堵塞的油污残垢,半悬的灯
饱受电流的袭击,密封的管道囚禁
寂静的夜晚,月亮,还在深邃的天空
在流水线固定的程序里我们操劳
我们手指的悲伤被相同的动作
装配进制品间,弯曲的苦闷
顺着冷却剂滴进蓝色黑油框间
被工业液油裂变与洗涤,在我们沉郁的
动作间演练工业的艺术,在飞溅的铁屑间
合格纸与次品还一片模糊,睡眠被机器
叫醒,铁片被图纸叫醒,午夜三点
睡意折断我的思绪,月亮,还在污染的天空
在隐秘的内心那些血统不明的机台
股线曲线像大海的波浪起伏,女工痛经
隐秘的悸动,料槽的低凹处流动铁钉
世界在喧哗流动,一截废弃的铁模具等待
黎明收留,窗外的荔枝林与蛙鸣多么孤单
它们被抛弃在旷野,水泥钢筋覆盖住牛蹄印
我们伸手将一枚想逃路的螺丝钉在铁柱
我们手指环绕着图纸上的线条,被固定
在表格里,月亮,还在别人的城市里
把手安置在绿色的开关上,被塑胶按钮、指示灯
机械臂深深包裹的人生,我怀着全部的虔诚
在流水线上的某个机台卡座,远离性别的日子
长发与丰腴的身体裹进桶装工衣,丝绸般的手
裹进劳保手套,最明亮的眼也无法窥视雪白
女性的低语被机台的轰鸣删削,细腻的爱情
被油污、扳手、铁钻头调正。电焊的铁面具
被电融解的银白液体,香水从机油味里伸出的
一截嫩绿在钢花溅落的瞬间点亮女性的柔情
钢针机起伏飘下嘈杂的车间,钢索升起黑爪
抓住车间灰色的孤寂,钢条焊接的伤口在愈合
塑胶融化像灌林丛般燃烧,唯一的绿意在心灵
在干涸的车间枯萎,注塑机狮吼般的啸声
弹簧、螺丝隔成冷漠峭壁,在链条与齿轮间
断裂的疲倦摸索着罚款单醒来,睡意的降临
它沮丧地被电流划过……超声波轧下——轰
睡意从眼睑上像退去的波浪,留下死牡蛎与
腥贝壳般嘈杂的料台,在远离性别的车间
唯有痛经才能唤醒我身体里的女人
黑齿轮穿过时间的机台,残月顺着针孔
落在油腻的钢碇上,像青春残余的灰烬
电弧切割好流水的骨头,而骨头被打包
装进一辆夜行的货柜车,它们被残月照亮
霜落在北方的田野,一定有星星挂在树枝
她们在黑齿轮的噬咬间,混淆着失眠、困倦
混淆着夜班女工眼睛,午夜幽暗的天空与眼睛
将女性的幻象都塞进黑齿轮间,被辗轧的
铁片、塑胶、铝块……那些在齿轮间
像黑胶油一样的爱情,沉滞的黏稠
蜷伏在车间的角落,蜷曲在异地、籍贯
年轮、房子……阴影下,像被废弃的零件
欲望半冷地躺在遗弃的报废箱间
霜落在黑齿轮的噬咬间,冷从黑胶油间升起
白炽灯温暖绿塑胶树枝的秋夜,星星落在
螺丝的眼睑,赤裸的光在齿轮间投下橘黄的生活
大海折叠起波浪,机台拧弯钢管,从嘈杂的金属声
晦暗的黎明,管线在墙间生长,车灯闪烁
磨损的橡胶缚于齿轮上,在力与力的挣扎中
崩溃的仪表、试管、溶液……黑齿轮挤碎窗外的残月
碎裂的爱情像铁屑从车刀间撒落,沉重冷却油滴落
纷乱的念头被撒在地上,月光里,白炽灯下
齿轮上的爱情穿透轮与轮之间隙缝,它们迈着脚步
从针尖上走过,铁被切割后女工脸上午夜般的寂静
冷却油从齿轮间滴落,汞银灯柱上升或者下降
被机台推动的钢管疾驶过,巨兽刺穿星星鸣叫
十月沿齿轮滑入十一月的霜迹,夜,在机油滤网上
沉睡,被世俗紧固的铸件,以及世俗意味的一切
齿轮上走过铁钉般的冲动与激情,迷恋火焰的灯蛾
那无以名状的黏稠的现实,泵速上升,蜷缩低处的
悲伤,滑入喧哗而拥挤的料槽,被注塑机挤压、融化
压进紧固后的模板,像十一月,闪烁在季节的阴影间
像爱,从齿轮上走过,又被齿轮抛弃,像失恋的泪
很快地被机台的闷热烘干,消失……
来自非洲的木头,背后闪烁着一张饥饿的黑脸庞
来自美洲的铁块,背后有一颗被黑帮砍死的心
来自西亚的机油,有一张蒙着黑纱的眼睛
在亚洲的工厂,我将艺术地处理它们
用欧美的花纹,配上德国的机床
用日本的砂纸打磨这些难看的部分
那些被禁止砍伐的木头,或者失去家园的动物
允许停留在纸上的环保,我小心翼翼剖开
非洲的雨水、斑马、雨林、鳄鱼,将木头与它们
分离,让它们有古典的花纹与美,用法国的时尚
布装结构,美国的油漆涂抹掉原来的面孔
将它从一棵树、一块矿石变成艺术的幻想
用日本的刀具削出它们的风雨、滴露、阳光
再用广告推出它的造型、工艺、传承
它们被艺术地打磨,在工厂,被装配的一幕
我的劳动让这些木头、铁器变成艺术
我的手闪烁着艺术的完美,追随订单、薪水
加班、工伤,在被处理的制品,我们忘记了
饥饿的黑面孔,被黑帮砍死的心,蒙纱巾的眼睛
我们通过技艺找到它们通往艺术的路
我知道,我在上面留下的汗水、疲倦、断指
职业病……它的阴影,也将成为艺术品的一部分
在一个制品里隐藏着另一个制品,在一条
河流里收藏另一条河流,一条铁轨奔赴另一条铁轨
我正穿过人群,寻找另一个我,如同一个螺钉
在寻找着另一颗螺母,我正穿过机台等待
另一个机台。就像我们在工业区相聚又离别
我们的爱从流水线到铁皮房,简陋却深沉
从一个卡座等待另一个卡座,拖着的行李
从一个车站漂向另一个车站,从一张铁架床到
另一个铁架床,工卡,相同,从灰工衣到
淡蓝色的工衣,动作,相同,从弹弓到
另一个弹弓,从左手到右手,我们并没有
从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就像我从电子厂
到五金厂,从流水线到机台,我们等待着
的另外,并没有来。雨站在雨中,阳光却
没有在阳光里,从一种异味到另一种异味
从胶水到橡胶,从机油到机器,从酸楚
到酸疼,从故乡的月亮到异乡的月亮
从东莞到深圳,一个城市隐藏在另一个城市里
我们的爱属于自己那个方言的乡村,贫穷又苦涩
次品隐藏着另一个次品,失业隐藏另一种失业
我们一路跳跃,想从乡村到城市
却从乡村跳到城中村,在工业区的车间
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从手指到另一个
手指,从星星到另外的星星,黑夜却有
相同的面孔,从陕西到江西,从老陈到
小李,从矽肺到白血病,从过敏症到
溃肿,从工衣里的恋爱到电话线的恋爱
从外出到留守,我们的爱,笨拙却无奈
但一次恋爱不会隐藏另一次恋爱,你不会隐藏
另一个你,“我爱你”却是同样的光亮
就像我们的梦不会隐藏另一个梦,一个家
不会有另一个家,一条回家的路不会隐藏
另一条路,我们的方向不会隐藏另一个方向
在异乡,用记忆方式贮藏好我们的爱
这些年,我每月都抽几天去工业区或者工厂转转,发现越来越多的工厂搬走了。它们去了越南、柬埔寨、缅甸……那边工人工资低廉。2015年的年末,弟弟告诉我,年后,他将去越南胡志明市打工,他在制鞋行业工作过十二年,从最辛苦的大底工到调色师,弟弟像候鸟一样跟随工厂迁徙。我想起自己读过的 《乡下人的悲歌》,当年美国制造业崛起时,许多农民进入制造业工厂,实现自己的城市梦,伴随人力资源成本的增加,导致大量工厂外迁,原来繁华的工业区开始萎缩,进城后的农民却无法再返回乡村,只能待在衰落的城镇艰难度日。
弟弟去越南后,我不断地反思自己,甚至在假设,我们出现同样的问题怎么办?是的,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们无法用诗歌改变现实,我们却有责任说出。它们构成我的写作表达的主题。我希望国内有幸实现阶层迁跃的人能回望一下,伸手拉一把当年和自己一样,现在依然在泥潭里的人。
也许这便是“不忘初心”。无论写作,或者生活,我们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