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
每当活不下去的时候
我会立即起身
从鞋柜上的零钱罐里
抓起一把硬币
去菜市场闲逛
每当我叮当作响地
走在人群中,内心里
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快乐在涌动
这快乐近似于我小时候
摇晃着积攒的钱罐
站在榆钱树下等候货郎的身影
我在五颜六色的菜市摊旁
一遍又一遍走着
当硬币花光时
某种一文不名的满足感
让我看上去不是一般的幸福
“无花果的叶子就是无花果的花。”
——我忘了这是毛子还是东林说的
也忘了是在张家界还是涠洲岛
此刻我一边吃无花果一边上网查 ——
“无花果并非不开花,而是花小
藏于花托内,故又名隐花果……”
此刻,我似乎已经真理在握
却又感觉特别虚弱——因为
我也像一颗隐藏在花托中的果子
你们看到的我都是我的结果
大雪是晚上来的
第二天早上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第二天上午父亲叫上我
跟他一起进山走亲戚
根本就没有路可走
但父亲在前面走着
我跟着他,从一个清晰的
脚窝到另一个模糊的脚窝
雪越下越大
昨天还见过的山已经不见了
父亲领着我往雪堆上走
父亲带着我在雪堆里穿梭
直到一股浓烟将我们拦下
那是我见过的
最黑的烟囱
发黄的炊烟紧贴着屋檐
陈旧的亲戚站在屋檐下
呵出的热气模糊了他
乐呵呵的脸
最好听的故事讲到一半
会遇到睡眠;最平静的
呼吸里浮现过一张
从来没有见过的脸
最好看的人不是别人
也许就是你了——你
俯身在床头像一本书摊开
折痕处往往最惊险
我曾是最好的听众
在没有人见过的黑暗中
我曾是最好的读者
在无人入睡的夜晚
最好听的故事从前发生过
今后还会发生
今后还将由我转述给你听
出门遇雨也许不是坏事
有闲情想想去年此时
你身在哪里
如果去年此时也在下雨
不妨想想前年甚至
更遥远的过去
春雨总有停顿的间隙
你站在廊下看屋檐水
由粗变细,而河面由浊变清
远山迷蒙,裤管空洞
有人穿过雨帘走到跟前
甩一甩头发露出了
一张半生半熟的脸
所有的慢动作都好看——
绿芽慢慢拱出泥土
花苞慢慢打开
花瓣边落边在风中旋转
涧溪得过且过,而蝌蚪
在尾巴脱落的瞬间
趾蹼才分出了清水与浊流
——这些慢啊,这所有的慢
都抵不上从道路尽头
缓缓驶来的那辆轮车
轮辐在朝阳里闪闪发光
当我们看清楚它的时候
它正沉浸在晚霞中
而此时你我在熙攘的街头
像所有人一样擦身而过
我回头看过你了
但你没有看我
你回头看我的时候
我假装骄傲地消逝在了人群中
然后你上了你的轮车
我上了我的坡道
我慢慢活成了我,活成了
你再也不想见到的那一个
我穿41码的鞋子
40码找过我
42码找不到我
我穿我妻子给我买的鞋子
好像只有她知道
什么样式适合我的脚
我穿皮鞋、运动鞋
几乎从不穿凉鞋
走在你也走过的路上
只有当我赤脚时
我走的路才是我自己的路
我不穿鞋的时候我的脚
在回望那条路
我不穿鞋的时候那条路上
有我深深浅浅的脚印
我的脚趾总爱那样跷着
当它往下抠时
我一定正陷在泥泞中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赤脚走路了
我最后一次在岩子河里洗脚
是在哪一年的隆冬?
那一年我的脚已经停止了生长
我母亲还活着
我记得她把我的鞋样夹在了
一摞废弃的高考复习资料中
此后只有指甲在生长
只有鞋子在重复着脚的形状
左边有水杉
右边是樟木
晨光临近了
我乐在其中
我乐于靠在枕头上
怀抱另外一个枕头
想象你也是这样
扭头看着窗外的春风
一会儿蹑手蹑脚
一会儿探头探脑
如果我们都不看它
它就会使劲地
摇晃树梢直到
把一只鸟摇下天空
蔷薇的花瓣是恒定的
如果此刻你在蔷薇身边
可以试着数一数
然后转告热爱过她的人
但蔷薇的叶片却不是
我见过无数的落叶和新枝
它们循环在一只花盆周围
那种死去活来的样子
你根本无法描述
有时候我会拿着剪刀
走进姹紫嫣红的春天
徘徊在不甘与不舍之间
有时候我会蹲下来想一想
什么是值得我期待的
蓓蕾抿着嘴
忍受了我的絮语
她很难想象这世上的美好
居然都大同小异
在550艺术书店的嘉宾台前
我两次看见同一只木箱
上面搁着书籍和话筒
多么眼熟的红漆木箱
形状、大小都与我记忆中的
那口箱子一模一样
我坐在嘉宾席上使劲地
盯着它看,几乎看见了
当年的那个背箱青年
那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
从荆门到武汉
从武汉到荆门
斑驳的油漆蹭在他的
袖口和衣领上
斑驳的青春散发着油漆味儿
我强忍着打开它的欲望,强忍着
不让话筒里传出
你们听不明白的感伤
有时候我们需要爬到树顶上
寻找风。有时候
我们分散在房前屋后的
柳树、槐树、皂角树和苦楝树下
抱紧树身往树上爬
有时候我们需要沿途使劲
摇晃树枝,大声呼唤着
慢慢从树梢上探出头
有时候我探出头看见
你的父亲在芝麻地里蠕动
他的母亲还在河边割猪草
有时候我看见田间里的稻草人
好像换了一件外套
我们从树上溜下来
踩着牛背,或牛角
牛蝇扇动的风只有牛蝇感觉到了
有时候我们就这样爬上爬下
耗尽了汗水,目的是
等雨水来重新把我们滋润
唯愿我的泡菜坛清亮如初
豆角、竹笋、萝卜和白菜
合乎你的胃口,唯愿
你的味觉还保持着
纯正的天经地义的味觉
红的是辣椒
黄的是姜片
白的是蒜头
你是你,我依然是我
唯愿世道风平浪静
坛檐水永不干枯
我在密封中慢慢发酵
唯愿你来的那天我正好开封
空气中弥漫着你久违的味道
一个女孩逆行的时候往往会低着头
但一群女孩逆行时她们会逼迫你低下头去
一群女孩迎面走来像一串音符
在跳荡,却超越了五线谱
再宽的马路也是拥挤的
再趾高气扬的男人都不在话下
昨天下午我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越来越稀疏的后脑勺
太阳就要落山了
我有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