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

2019-11-13 15:26陶永喜
黄河 2019年5期

陶永喜

母亲河

莳竹水源于黄桑坪乌鸡山南麓,全长66公里,流经黄桑坪、寨市、鹅公岭、朝仪、党坪等地,流域面积496 平方公里,主要支流有下寨溪、米水江、文溪,在党坪界溪口汇入沅江主要支流——巫水。

史载,绥宁在隋朝以前被视为蛮荒之地,直到唐武德四年(公元621 年)才有建制,贞观十一年(公元631 年)改名徽州。以后四百多年又先后经历经制州——溪峒州——羁縻州的苦难历程。元丰四年(公元1081 年)始有县制——莳竹。境内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属“苗疆要区”。崇宁二年(公元 1103 年)改为绥宁。上世纪50 年代,历经千年沧桑的古镇寨市被一场大火焚毁,寨市作为县治的历史随风而逝。只有亘古绵延的莳竹水仍在继续她旷日持久的坚守,默默流淌秦时水、汉时月……

莳竹水出乌鸡山后,汇清泉,集细流,一路婉转,到了傍寨临市的寨市,已是浩浩汤汤。她不贪恋古镇的喧哗热闹,悄悄拐个弯,落下满目绿色,相拥茫茫青山毅然前行。

“一水纡蓝”,古绥宁八景之一。康熙十一年知县杨九鼎有诗赞道:“水帘十丈绕城西,几曲廻澜到界溪。为爱漪涟思泂酌,一泓月露更清凄。” 乾隆十九年知县程际泰诗曰:“蓝水远从千涧落,清溪曲抱一城流。薇茫点缀前村柳,婉转呕哑下客舟。锦被墙隈花灿灿,虹飞石岩路悠悠。济人莫笑当年事,遗爱於今到处流。”

莳竹水畔,米酒醉清月,疏风敲门扉,山水入梦来。享受的是纯粹的岁月和光阴。

寨市以下,山峰峻峭,河雾迷潆。沿河“十弯九拐”。一公里以上的大河湾就有十六处。

岩塘三弯,山抱水,水缠山;山色隐约,水道诡秘。有个传说,说是一个伺候卧床老母二十年的孝子每天去河湾里扎排,总有热菜热饭放在岸边的一块白色岩石上。他觉得奇怪,到了第六天,回去同老母亲说起此事。老母亲猜想善良的儿子肯定是遇上河蚌仙了,怨他不该泄露天机。如果他吃了七天仙饭,河蚌精就会下降凡间与他成就姻缘。第七天,那个白岩石上只有两抔凉凉的河沙了。这让孝子懊悔不已。

到了秋天,这里是色彩的天下,林象千姿百态,野果挂满霜枝。如晚霞、似流丹的彩林倒映翠水碧潭,湍流而下的飞瀑溅起朵朵浪花……

进入竹留田月亮弯,河滩变得宽广而平坦,鲜草如茵,牛群遍地。水面哧溜弹跳的河鱼,木排上赤身裸体口味粗重的排牯佬,石拱桥上柳眉凤眼的多情妇人,红得蓬蓬勃勃的辣蓼草,古朴村寨、栈桥、筒车、水碓屋、榨油坊……还有蓝天白云,好一幅鲜活的乡土风情画卷。

莳竹水一路奔流,滋润土地,养育生灵。

走进莳竹水畔的村寨,沿着田塍或山道走,随处可见村民们在为即将来临的播种而忙碌。由于山高坡陡,涧壑交错,田块大小不一,田塍蜿蜒曲折,线条尽现,韵律十足。(有趣的是,有村民犁田时顺手解下蓑衣,却找不到自己要翻犁的那丘田,找来找去,才发现那丘田被蓑衣罩住了。)

由于春天的临近,黄色的山岭开始泛绿。近几天下的雨在深褐色的土地上留下细细的积水,在阳光照耀下像银丝似的闪闪发亮。刚被犁铧翻过的泥土散发着薄薄的一层热气。

(土能长万物,地可发千祥。这里善良的人们崇拜土地,视土地为神。村前寨后供奉土地菩萨。他们认为土地也有男女之分。过年时,人戴傩面扮“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走村串寨《唱土地》:“保一方清泰,佑四季平安。”)

汉子驾着古式木弯犁,漫不经心地吆喝着。驮犁的牯牛皮色黑中带褐,短脖子,有粗野滚圆的眼睛,动作兀突,带着一股野牛的气息。不远处河滩上,小伢崽玩得大呼小叫。汉子向他的儿子投去慈父的目光,儿子回过头来报以微笑。寡言少语的汉子,虎头虎脑的伢崽,套着木轭的牯牛,笼罩上温和宁静的气氛。

寨口高高的草垛被春天的气息渲染,生机盎然。岩鹰伸展着宽大翅膀在秋千架上盘旋,浮云一样飘渺,然后悄然消失在山魈出没的茫茫远山。

通往寨里的铜鼓石路缝隙处,青草爬上阶基,绿意扑面。路旁桃树,花朵灼灼。竹篱笆上缠绕着薄薄的晨雾。园里的菜苗探头探脑挤出厚厚的黑土。女人在水笕边洗山里的青嫩野菜:蕨菜、春笋、香葱。她不时朝男人吆喝的方向张望,发髻间的野蔷薇散发淡淡的清香。蜷伏在旁边的黄狗,染一抹暖暖的春阳。火塘屋柴火正旺。青瓦廊檐下炊烟袅娜。

生活所固有的欢愉和澄净,丰美和单纯,天真和神秘,自然纷呈。

莳竹水两岸的一草一木,风情万种。

清同治版《绥宁县志·诗》载:“地僻蛮烟聚,林深仡鸟通,群苗欣跳月,庶草自成风。”“高山木叶起堆堆,十八满哥你会吹?哪日吹得木叶叫,只用木叶不用媒。”

月朗风清时,村寨飘出清脆动听的木叶声。姑娘后生根据木叶的曲调,辨别自己的情侣。他们结队野游,在路旁放上一个草标,圈出一块神秘的天地。

“要爱就爱有心人,好比山中树缠藤;要缠就要缠到底,生生死死不离分。”

“恋郎就要恋老郎,恋到老郎味道长;昨日夜里打个啵,当得蓑衣盖酒缸。”

劳动生活中,男女间不乏幽默、煽情。妇人看见莳竹水里的排牯佬,就嘲弄:“排牯佬嘞排牯佬,脚踩木排手拿篙; 一场日头一场雨,淋得脑壳臭尿臊。”

排牯佬打个吆喝接过腔:“看牛妹唻看牛妹,头顶斗篷骑牛背;要是牛牯发风骚,莫把表哥看热闹……”听着沾染山露的歌儿,如同行走在莳竹水跳石之上,让人生动活泼。

“嘿嘿咗嘞,嘿羊咗呀!嘿羊咗嘞,嘿羊咗!”白浪尖上的放排号子,简约、雄浑、粗犷。

“在娘怀里三年滚,头发操白几多根;青布裙来白围腰,哭声娘来箭穿心。”凄凄切切的唱,那是《哭嫁歌》。

“一送老人好伤心,好似灵前一盏灯;人死何能求得转,灯息何能求得明。二送老人好伤心,好似浓霜落草坪;人老只怕阎王喊,浓霜只怕日头升……”《葬歌》里的《十送老人》哀怨、悲戚。还有《酒歌》《上梁歌》……他们还吟唱《佛歌》《龙灯歌》,用歌声表达内心世界,与神灵对话。

更有伤感的:“丢个岩石落深潭,骂声我的短命郎……”妇人柔肠寸断。这个时候,她在心底喊一声妖娆的歌,使一种传说中的“蛊”,相隔千山万水的负心汉也会回心转意。

还有一种由小竹竿串红线夹铜钱做道具的铜钱舞。那是在过年过节,舞者手持铜钱棍,按一定的节奏击拍竹竿,边拍边舞边唱,走村进寨,驱魔镇妖,庆贺新喜,祈盼子孙发达、岁岁丰收。

饭养身,歌养心。悠悠莳竹水,顺手捞一把都是歌。

怀揣流向大海的梦想,莳竹水从没停歇向前的脚步。

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黑色的屋顶,褐色的木墙,排列在青山绿水中,幽静而美丽。

有村子的地方必然有古树。枫树、 柿子树、香樟、桂花树……森然耸立,浓荫如盖。最多的是枫树,是苗族的先祖,受到神灵般的敬重。

米水江的传说很有意思。很久以前,这里经常暴发山洪,百姓不得安生。便请了一个远近有名的风水先生查看原因。风水先生登上白寨岭,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山岭像一条蛟龙。它身子已潜入地下,只留下一段几起几伏的腰身。原来是一条恶龙在这里兴风作浪,残害百姓。“蛇断七寸龙断腰”,百姓听说是恶龙作怪,都纷纷扛起锄头,爬上白寨岭,挖开一条几丈宽的坳口。想拦腰斩断它。谁知到了第二天,挖开的坳口又合拢了。人们不泄气,一连挖了七天七夜。一天收工后,有个老人掉了铜烟杆,到工地上寻找的时候,忽然听到地下有声音,他好奇地趴在地上,听清了最后一句:“只怕铜钉钉断腰。” 原来斩龙靠铜不靠铁。老人急中生智,顺手把铜烟杆深深打入地下。第二天,坳口再也合不拢了。接着,江里流了三天三夜的米汤水。那一段江从此改名“米水江”。那个坳口喊做“斩龙坳”。从此,这一带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老人的铜烟杆后来长成了一棵高大的香樟树,至今郁郁葱葱。

村寨间交通往来,逢山修路,过河架桥。路是石板路,桥是石拱桥。乡人乐善好施,有钱捐钱,有力出力。“拜佛七日,莫若修路一尺。”乾隆五十六年立于党坪大坪头的修路碑文,穿越岁月时空,散发善行的热度。

莳竹水上桥梁众多。仅以党坪苗族乡为例,清同治版《绥宁县志》就记载了乡内大型桥梁三座:米水江七星桥,党坪万古桥,界溪口永镇桥。另有动雷水聚星桥、 米水江永兴桥、大碑头永兴桥、大坪头花桥、白竹湾花桥等等。1978 年竣工的界溪口公路大桥,位于莳竹水注入巫水汇合口,桥孔下还遗存两个硕大坚实的铁路桥墩——那是1959 年1960年间夭折的“洪(江)绥(宁)铁路”的见证。

最有名的桥当数古镇寨市西河桥。它始建于 1727 年,24 排。(清廷县以下所管,称为里,绥宁当时有二十四里,将桥建为24 排,有举全县二十四里之力之意。)1954 年被大火烧毁。2009 年,乡贤杜勤德先生捐资百万重修。桥面架杉木,铺木板,木亭20 排,分主桥和附桥。桥长 56 米,宽 7 米,桥面高 4.9 米。为石墩木结构重檐建筑,2 台 2 墩 3 孔。亭廊相连,浑然一体,雄伟壮观。主梁中绘太极图;桥中五层阁塔飞檐高翘,犹如羽翼舒展;桥的壁柱、瓦檐、雕花刻画,均显富丽堂皇。桥顶盖有坚硬严实的瓦片,凡外露的木质表面都涂有防腐桐油。桥廊两旁还设有长木板凳供人憩息。齐腰处开栏杆,栏杆外挑出一层短檐,保护桥面及枕梁不受雨蚀。此桥出自楼桥世家之手,据说造桥时不全仰赖图纸,更多地依仗刻有尺度的三尺棍和竹笔。整座桥梁不用一钉一铆,大小条木,凿木相吻,以榫衔接。全部结构,斜穿直套,纵横交错,却一丝不差。

莳竹水上的座座桥梁,连接着莳竹水这片神秘土地的过去、现在、将来;述说着莳竹水的风风雨雨,荣辱兴衰。

滔滔莳竹水,悠悠母亲河,在长天厚土间,穿越时空,奔涌向前,永不停息!

梦里家园多逸寨

青坡里有条叫海角峒的山溪,海角峒流出十来里就进入巫水河,巫水河牵着海角峒往北行走二百余里水路,就到达洪江,汇入沅江。海角峒源头有个美丽的苗寨——多逸寨。

多逸寨天蓝,水碧,山绿,纯净得如梦里家园。

飘渺的青石板路在峰峦翠谷游离。零星的吊脚楼在稻田与山坳疏落。房前稻子生长正旺,屋后菜地青翠,竹影成荫。村子里鸡声相闻,犬吠相嬉,可总觉得村子是那么安静。随手推开一道陈旧木板大门,两边各有厢房,厢房的窗子也不大,都是方格木窗,屋里也不甚光亮。山里的房子都比较朴实,普通的木材,普通的青瓦,随意而建,随意去住,看不岀任何考究之处。一栋房子,一座土坡,一棵树,它们毫无规则却错落有致地组合在一起,房不妨碍树,树绝不执意土石,似乎房子也是生长岀来的,它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么自然天成。高高的屋脊从顶向下铺着像青鱼鳞一样的瓦,一层一层叠加到两边的屋檐。屋檐下有一级级台阶,台阶上是柴垛,山里人把柴禾码得整整齐齐。

大店子一带曾是人烟稠密之地,有三四百户人家,避灾防火的水塘就有四十八眼。一百多座疏密有致的吊脚楼之间铺青石板相连,下雨天串门也不会湿鞋。家家门楼相似,新媳妇出门找不着回家的路。可惜那样好的大院落在青坡里闹瘟疫那年毁于悍匪一把怨火。

据老人回忆,那时大店子有齐崭崭的一排店铺,比现在的河口街上还热闹。刚解放那阵子,青坡里好多重大会议都在这里召开。

在黄昏的余晖里,寨子里就像镀上了一层金色,充满了神秘。大店子左边山坳里有一丘田,是“耍牛场”。右边宽敞的山顶有一块五六亩的坪地,叫“练堂”。印证苗人彪悍勇猛,好斗牛游乐,习武健身的秉性。历史如云烟,那如虹的气魄如今化作了一蓬蓬蓑草。

地处山巅,水显得弥足珍贵。多逸寨的先辈遵循“土生白玉,地发黄金”的自然法则,合理用水。多逸寨最早住民沈迪杰有三个崽,三个崽各居一寨繁衍生息。他们凿岩枧将水源分三股供三寨饮用。岩枧旁立于同治八年的碑记,至今字字清晰可见,仍在警醒后人,昭示乡邻。自古至今,多逸寨上、中、下三寨和谐安宁,无论天干年成还是雨沛季节,从未发生因水事而起的争端。

半空中,几缕炊烟斜着升起。散落在山沟里干活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村,或扛锄头,或担柴禾,或牵水牛,行走在像青藤一样的小路上。多逸寨是宁静的,没有繁乱的杂声,偶尔一两声犬吠或妇人唤儿回家吃饭的声音,隔着几个山坳都能听到,且声响过后更加静谧。

多逸寨地处洪江到武冈的官马大道旁。青石板驿道能骑高头大马,能过四人抬的轿子。一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里还是绥宁与洪江及西部地区的重要通道。峒形有座九尺宽、一丈二长、一尺厚的双石板桥。本来是要架三块石板,过八抬大轿的,只因修桥时发生一件奇怪事: 做工有八个人,吃饭时只七个人。快完工时,有个多嘴佬忍不住识破了,帮忙的“仙人”化身而去。留了一块大石板在现在的河口街上。

白天,寨里人四处干活,很难聚到一块。晚上,吃完饭睡觉似乎太早了,也睡不着,扯闲话成了人们最受欢迎的方式。

尤其夏天,刚入夜,禾场坪上就热闹起来了,竹椅、竹床就跟搭戏台子一样铺起来了。大人小孩都摇着蒲扇,或坐竹椅,或睡竹床,山里人随意,这聚一圈,那拢一堆,谁家的瓜呀李的都搬出来,一起分享。

寨子里的老人虽说书读得不多,但肚里的故事多,比如海角峒的故事——说是有一个法术高超的老道和 “邪婆”(也叫巫婆)斗法。他把糯米团捏成牛羊形状,放在甑子里蒸,蒸七七四十九天就可练成天兵天将。谁知烧灶火的徒弟一门心思看天上的草鞋巴掌打架,忘了烧灶火的时间,四十八天上就将甑子打开了。结果老道领了功夫没练到火候的牛羊去比武,徒弟心里还惦记草鞋巴掌打架的事,忘了敲响锣,老道失了道法,被“邪婆”打败了。老道羞愧不已,粘在三丈多深的水洞里不敢现身……娃娃们欲罢不能,越听越想听,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打扇子地伺候着,为的就是想知道老道什么时候再现身把牛羊练成天兵天将,再与“邪婆”决一胜负。妇女们在—起最有意思,一件婆媳小事说上千万遍也不烦,也不怕别人听出耳茧子来。汉子们爱吹牛皮,说放牛就碰上了七仙女,顺着青石板路去洪江,晚上落火铺,有好多丢媚眼扯衣角的妹子簇拥上来,个个狐仙样勾魂。虽说娃娃们不懂,但婆娘拧得汉子惨叫时,娃娃们也会跟着起哄。

多逸寨的夏夜远比白天活跃,稻田上的萤火虫真跟星空落下来似的,闪闪萤光群飘来忽去。而池塘、田垄、菜地、路边上处处蛙声震动。如果有月亮,小孩子们更好玩了,满村子乱跑,抓青蛙、捕萤火虫、捉迷藏,玩得魂都收不回来……

夜已经很深了,稀星闪烁,月色似水,夜风中飘荡的是一个个睡熟的梦。小虫低鸣,竹枝倾斜,夜灵跃动。

山里生活平淡,许多年里都是那个老样子,少有改变。打开古老的方格木窗,窗台上堆积厚厚的浮尘,用手指轻轻划一道灰痕,感觉这层灰就算没有上百年,至少也有好几十年历史了吧。静静伫望窗外,岁月淌过河流,时光悄不留声。一千年古老,一百年是否也是古老呢?

多逸寨古木森森。海角峒一带直径在三尺以上的金丝楠木不下十棵。建于道光六年的复兴寺旁有八棵古枫树、三棵古松树,枞树坳有古松树十余棵……这些古树三人合围都抱不拢。峒形桥边有一棵枯死的古树,胸径三尺,高达九丈,十年前还开蓝花。寨里人请林业专家来鉴定,说是一棵高山杜鹃,树龄为五百年。见多识广的林业专家忍不住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大棵的杜鹃树。古木蔽日的三圣亭旁有一块立于道光四年的“祖神禁碑”,多逸寨的乡亲立下誓约:“遵禁风水大发大旺,朽败风水家败人亡。”

太阳一次次落下山坡,山里的颜色渐渐由青变黄,树叶越来越少,行人凋稀,山里的路似乎一下子变宽了。

当枫树的叶子落光了,当稻草垛一个个兀立荒芜田野上时,冬天就到了。

山里的冬天特别舒闲,乡亲们除了干些闲活,基本上整个冬天就围在火塘旁。火塘边会堆一些大块木头,烧火时,随手就抽几块岀来烧火。小孩子有时会偷偷从门角落里掏出一个红薯放火里烤,但被爹娘看到会骂的,毕竟那是红薯种。冬天的红薯特别甜,烤着吃格外香,所以为吃到烤红薯挨两句骂也是值得的。

谁家的小木窗飘岀微弱的灯光?夜,穿过溪河,穿过山峦,穿过村庄,在睡梦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清淡的日子。夜鸟飞过屋梁,飞入梦乡,飞进时光,在夜色里铺上一层过去的影像。

站在三圣亭旁的山冈,眺望夜色弥合的远方,未能言说的惆怅蔓延心间,为那远去的故人,为无人提及的传说,为那蜷身躲在夕阳下的村子,也为这个还不知能存在多久的多逸寨。

有诗人说过:

从前生活过一个牧羊人,

他的思想如

高山般崇高

他身边的羊群每小时都在那儿吃草。

现实中,我们的羊群总是游荡到比我们的思想更高的牧场去。

一个村庄就是一个故事,一个村庄就是一段历史。那里存活着清新的青草,温润的人情。

多逸寨永远在我暖暖的梦里。

初访冻江

冻江,黄桑坪的一个自然村落,行政区划称地林村第五小组。山凹里的冻江西边紧挨通道侗族自治县木脚乡。听说那里有“峒(侗)人”,我很想去探访,癸巳年深冬的一天终于成行。

车至地林陶家水,再往前是毛马路,路崎岖,狭窄,在村主任的引导下,我们弃车步行。

沿路摆放了许多待运出山的楠竹。当地村民把楠竹往一种叫做“爬山王”的拖拉机上搬。一车能装四百多根。看看那小小的机械,望望七转八拐的山道,我们一行人暗自咂舌。

山涧有透着寒意的冬阳。才下过一场雪,四处可见斑斑雪影。山崖上的枫树栗树,或红或黄。溪里的水,流得青蓝。竹林里稀稀落落有挖冬笋的村民,他们不时发出短暂的吆喝,时而还有锄头磕击山石的钝响。

七八里路,我们走了个把小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村落,十来座青瓦木屋,盘踞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坡地上。不当阳的屋背上还有白白的积雪。

在冻江碰到的第一个村民是胡子拉渣的陆友俊。老陆刚见我们,憨厚中露出警惕。当我们说明来意,他脸色变得和善了,喝退狗吠,绕过成群的鸡鸭,邀我们去他家烤火。

我们围着柴炉子闲扯。黄桑坪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很多村民都用上了柴炉子。其实不省柴,陆友俊笑笑说。他往圆圆的炉心添杂柴。从那整齐码放在旁边的劈柴来看,老陆外粗心不粗。柴炉子排烟效果很好,火燃得旺,屋里没有一点烟,暖和和的,让人感觉舒坦。屋角桌上放着电视,屏幕里唱得正欢。老陆只管和我们说话,没去关它。

老陆说他六十岁,因为痛风在家休息,老婆去山里挖笋,一崽一女两个小孩都在外打工,孙子也在江苏读书。

冻江这个自然村落有陆姓、 吴姓、 韦姓……九户人家,五十口人。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了。解放前,冻江属绥宁县管辖。解放初期,绥宁县与通道相连的部分地域划归通道县,按传统习惯冻江划归通道木脚乡。那时村民送粮谷、买化肥、办事情,山高水遥,困难重重。在村民的要求下,1974 年冻江从通道重新划回绥宁。

冻江陆姓与联丰陆姓同宗。他们也知道“七太公”的故事,也是侗族,会说侗话。我们用本县基本通用的方言问他们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与普通话对照,如:“父亲” 侗话是“布”;“母亲”侗话是“乃”;“爷爷”是“阿公”;“奶奶”是“阿萨”;“吃饭”是“箭凹”;“喝酒”是“箭考”;“太阳”是“耷曼啦”;“月亮”是“念”;“星星”是“曼”……

不知不觉,我们在本子上记下了百余句侗话。侗话音调柔和,话音收尾飘逸,有音乐的韵味。我们学他们发音,笨嘴笨舌,很是生硬好笑。

甄别一个民族的主要方法是辨别其语言。乡音语言是存在于人的骨子里的文化基因。

他们有做腌肉、腌鱼、腌鸭的习惯。我们还没见过做腌鸭。陆友俊将做法简单向我们做了介绍:杀鸭,扒毛,取出内脏,可剁成块状,也可整只腌制,先用盐和米酒抹鸭肉,再将配料(炒燥的糯米、五香、辣子、盐等)与抹了盐、酒的鸭肉放入木桶或坛子,放一层配料放一层鸭肉。然后密封好储存。赶急的话,腌鸭半个月可吃。放得越久越香。老陆说,腌鱼时木桶倒着放最好。老陆还说,有人做的腌鱼要放一辈子。也就是说,出生时做的腌鱼要腌到他去世时吃。所以,他们这里某人去世的“白喜”席筵,不像绥宁其他地方席上摆豆腐,去吊唁烧香称“呷豆腐”;他们席筵必摆腌鱼,去吊唁烧香称“呷腌鱼”。

“好多东西被抛弃了!”老陆这样说。他用了“抛弃”这个词让我们震撼。

关于冻江的地形地貌及地理位置,老陆这样描述:上面下冻江,中间一个羊精峒,下面是半江,半江下去猪槽峒、马嘴峒。东边大尖界,西边三个凼。

冻江地处大山,东边的大尖界海拔1345.8 米。我们那天去的时候,大尖界上白皑皑一片,冰雪封顶。

由于雨量充沛,水源好,这里每家每户都将清亮亮的山泉水引到屋前,用来种稻子,养禾花鱼。春上插田时在田里放鱼花(本年的鱼苗叫鱼花,主要品种有鲤鱼、鲫鱼),放水晒田时捞鱼,一般能长到半斤一条。如果放“老口鱼”(头年的鱼花),就要大个一些。因为海拔高,冻江以前种香糯(也叫禾子),香糯苗子有一人高,穗须尖有棕针那么粗长,须尖锋利,野猪都不敢吃。香糯不易脱粒,秋天的时候,要把成熟的禾穗收回来,一把一把晾在禾架上,晾干了再舂米。老陆说,香糯米煮出的饭很香,但产量太低,现在很少人种了。

老陆嫌卷烟不过瘾,抽自己种的“印巴”(旱烟)。他边卷“印巴”边讲冻江一些有趣的习俗。阴历三月三,挂清祭祖,要吃黄蒿糍粑,即使不吃黄蒿糍粑,也要放些黄蒿在神龛上。冬月,从初一到初十,要“吃冬”过“冬节”。“吃冬”那些天,寨里轮流请客,谁家客人多谁家就人兴财旺。杀年猪也是一件大事。谁家杀猪,全寨的男女老少都去“呷年猪”。谁家杀年猪吃的人少,是很没脸面的。

在村主任的带领下,我们还去拜访了吴银荣(音译)“阿萨”。我们去时,她身体不太舒服,正在火炉边烤火。火炕上挂了板鸭、腊肉,篾筛里好多引火用的枞膏。她看到我们便想起身倒茶,我们赶忙拦下。

她说她八十三岁了,丈夫已去世。他们育有四女两崽,四个孙子。儿子媳妇去山里挖笋子了。最小的孙子在县城长铺子绿洲中学读初一。她家祖籍“通道坪坦高步里边”,到地林冻江有三代。她说他们以前不穿洋布。都是自己种棉花纺纱织布和种靛(一种大叶子树)染布,然后做土布对襟衣,也做裙子。她说着想去找纺纱织布的工具给我们看,见她行动吃力,我们阻止了她。

“衣服上绣了花,我左手上戴了四对,这里戴了这么大的喉圈……”她给我们比划着说。那个时候逢过节和喜庆事,“苗子”穿花衣,“峒人” 穿青衣。后来响应号召不戴了,“手镯”“喉圈”有的上交了,有的卖了。“没得了,没得了。搭帮噢,日子过得好了。”她说得一脸的平和。

中饭是在陆奇智家吃的。陆奇智家一楼放杂物用具,关牲畜。一台越野车,一台拖拉机,一台打米机,篾箩、篾筛、柴禾等等物件摆放得整齐有序。上楼梯到二楼,是宽敞的堂屋和明净的厨房。

陆奇智的母亲七十多岁,有一张温和的笑脸。她正在炒菜,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厨屋溢荡着香味。

饭菜很快端上来。鸡肉、鸭肉、腊猪耳、酸豆角、白菜、米酒……全是冻江出产的环保佳肴。陆友俊还特意盛了一碗他做的腌鸭来陪我们喝酒。与老陆他们虽然是初次相识,但他们的热情让我们已然融为一家人。

腌鸭的味道特别,糯米醇香,鸭肉细腻筋道,鸭骨呢,脆脆的,耐嚼,有回味。

和老陆碰杯时我说:“你好快活噢。”老陆抿喝了一口酒说:“间几天不喝酒就不快活。”快乐确实是一件简单的事。

吃过饭,我们提出找人唱侗歌。陆奇智的母亲插上话来,你们要找唱侗歌的容易,但你们要会对歌噢,我们冻江的歌师傅韦丙棋不光在我们一脚踏三县的地方有名,在贵州广西也响棒棒。末了,她热情邀请我们:欢迎你们下次再来做客,到时有的是歌唱,有的是酒喝。

原来,能歌善唱的歌师韦丙棋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下,不仅走寨唱歌,还在通道县城开了一家小店,兼卖自唱的歌碟。

没找到歌师有些失落。返程路上,我一直在想,民族乡土文化传承是需要土壤的。一旦乡村不在,歌师该遗落何方?我们又该去哪儿追寻遗失的歌声?

冻江,乡土冻江,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你能坚守这片原生而寂寞的乡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