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城姓林桥与南侨机工

2019-11-13 13:31王琛发
闽台文化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机工槟城

王琛发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现在的姓林桥,依旧如百年前,是位于槟榔屿乔治市海港的前沿,已经位列在现该市联合国文化遗产保护区的范围内。至今,姓林桥居民也还是如百年前,多是原来福建省同安县后村社林姓宗族后裔。他们在这处海上聚落共同聚居,形成家家户户都连接着木构渡头的海上宗族聚落,而称居住环境为“桥”,就由于木构的渡头,形同一座单头的木桥,一头连接着槟屿陆地上的海墘街,一头就是渡头下海通道的末端。这里很多居民至今还能正确完整说出他们清代的祖辈如何称呼原乡,说道这里原来就是昔日同安县后村社的延伸,桥民都是同宗共祖。可是,当地居民相对于各种各样语言旅游文献介绍当地社区,很少会主动发声回应,告诉大家如今的海上社区不是一百年前原来面貌。而且,姓林桥一直很少告诉外界,这里就是北马南侨机工群体的发源地,也是马六甲海峡北方各处机工结集的地方,是先烈们奔赴中国战场的出海口。同时,过去许多南洋有志青年,也是由此奔赴延安。

据说,槟城尚未有“姓氏桥”以前,英殖民政府本来是在海港的前沿,就是海墘街的长堤边,连接着四座长二十英码长、阔三英码的石码头,每座码头以八支石墩为基,一头靠岸、一头延伸至海上。后来,许多闽南宗姓村落同胞为着生活,也有些不再去经营自身原来木设的渡头,而靠拢殖民政府新设的港口码头,聚合在这些他们称为单头石“桥”的码头附近,从事驳运或者海上载客。久之,越来越多华南传统渔村宗族社会的渔民,南下自己乡亲聚居的港口码头一带,很快都会转化成为资本社会自由港口前线的船工,依赖码头生活。

这些在本地组成的各个船工群体,都要为了争取生计增加停泊空间,方便更多船与人同时间上下货,又是沿着石墩之后加插木柱子在海床,上边再铺上木板,把渡头加长,向着海面延伸。以后,大家为了应付日以继夜的港口生涯,就在桥上设立集体居住以守望业务的公司屋,其中有些人有了家室,也在公司屋旁建立自己水上的住家,如此一家接着一家人在水上聚居,逐渐便形成了后来海墘边缘由海上木屋区相连着渡头组成的“姓氏桥”社会。

像姓林桥,槟城现存的老照片,显示它早在1910 年的存在。据说,此前这里本是姓杨桥先辈开发的木板桥,姓杨桥的先辈嫌此地水流太急,于是另外搬迁在他处重建杨桥。等到英殖民地港口当局把桥墩建起,此地又被南来的后村社同乡看中,一开始是一大群人在现在桥前祖庙“日月坛”所在处,建了间公司屋子,大伙儿同乡互相照应。后来,有些人经济基础稳定,便把家人带到桥上,连接在渡头边上,建起搭设在水上的房屋。到了1920 年代,姓林桥在诸华人渡头村落之间,曾经是极为旺盛的其中之一,那时已经有300 多人住在桥上。现在桥民悬挂在祖庙边的桥景老照片,分别是1910 年代和1940 年拍的,都能显示日本军机轰炸前的原来桥景,也就是南侨机工当年从姓林桥出发的本处原貌,却不是现在的情况。

姓林桥前边是桥民祖庙日月坛,坛内香火可谓见证了当地过百年的历史演变。日月坛里边,供奉着林姓追奉为远祖的金天大帝“少昊”,以及其后代“林”姓始祖比干,还供奉了明代理学名宦林希元,他也是后村社后裔相认的祖先神。上个世纪,姓林桥先民为着日军侵华带给世人惨痛,为了不辜负祖先教导忠孝仁义,是以集体的生命历程谱写过桥民支持国际反法西斯运动的那小片段历史。至今,桥民都相信,他们在1939 年起,公然支持南洋机工分批由姓林桥启程赴中国抗日,激怒了日本人。1941 年12 月11 日,日军陆军登陆前,日机先行密集轰炸槟城,并没有特地针对国际海港所有未来日军也要到的渡头投弹,独独是姓林桥在当时成为重点灾区,全部房屋财产在火中销毁;先辈们为此也付出沉痛代价,父老兄弟伤亡者众多。以后至今,每年到了此日相应的农历日期,也就是十月二十三,桥民俗称“炸弹日”,桥上有家庭延续举行家祭仪式。

一、南侨机工的姓林桥回忆

机工乘船到缅甸,当然要靠海港。马来西亚政府自1969 年取消槟城国际自由港地位,一直到1980 年代,槟城来往缅甸的航路从未中断,又是马六甲海峡北方各地赴华抗战机工乘坐小船上岸的最适合集中地,大家也可以由此集合,乘坐轮船至仰光或印度东部,再转往中国内地。而追溯已故机工先辈的共同回忆,他们当时不仅是选择在姓林桥出海,而且出港前都是预先居住姓林桥邻近,分布借住岸上海墘街一带各社团会所,出海前也会在附近学校集训,做好机工技术以外的其他培训。

回到1939 年,那年年中,韩觉夫风华正茂,他当时看到《现代日报》主办新闻训练班,便凭着自己平时的自修能力去参加报考,结果在58 名考生当中成为9 名中选者之一。《现代日报》最初在1937 年创立,日治时代停刊,至1950 年9 月21 日被殖民政府查封,主要方向都表现出带领民众追求进步的作风;当初报纸发行不久,正值日本侵华,《现代日报》在各报之间,很早便多次发动舆论,并支持“援八抗日”运动、援助回国华侨机工、救济中国伤兵难民运动,推动读者筹款。韩觉夫,这位后来槟城著名的老报人,也是在那时亲自目睹华侨机工由培训至出国的过程。在他记忆中,槟城出发的机工服务团共五批人,分别来自太平、威省、吉坡、泰南、北婆等地,而那年代,新加坡以外,各地回国机工,以槟城最多,牺牲也最多。

四十年后,韩觉夫为了“我立意要写这篇文章,积压在心头已经卅三年”,在1979 年3 月19日邀请那时已经八十岁的复员机工黄三伯,还有另一位在1940 年服务有功,升任军事委员会西南区运输人员训练所少尉助教的杨森基,一起在槟城哥德餐厅聚餐。那时杨森基也有五十九岁了。韩觉夫写成的这篇文章,后来发表在1980 年1 月1 日《光华日报》的新年特刊,题目是《1937~1945 年中国抗战期间归国服务的华侨机工》。

根据这篇文章,第一批从槟城出发的华侨机工共一百人,每队二十五人,各由正副队长负责。他们到了槟城,1939 年4 月10 日由姓林桥集体出发前,被安排下榻在不同的社团会馆,每天接受体能训练,同时也等待申请护照与签证的批准。训练场所就设在姓林桥附近,即当年位于海墘街的新江学校球场。后来,中国驻槟领事馆是在4 月4 日发下黄延凯领事签名护照,而英殖民地移民局是在同月5 日发出限期一年的缅甸通行证。当时是由钟灵中学体育教员管亮工,负责机工体操训练,他后来遇上日军政府1942 年肃清活动,被逮捕病死狱中。

韩觉夫这篇文章也提起,槟城汽车司机公会等会同人,在第一批机工出门那天,于早上10点30 分在头条路的紫罗兰酒家开席,为机工们举办盛大欢送宴会,参加者包括槟华各界抗敌后援会、各工团代表数千人。欢送会中,除各团体代表致欢送词,出发机工也分成五队举行宣誓仪式。然后,服务团整队出发,沿着头条路、社尾,进入打铁街、缎罗申街、中街,再转入柴路头,至姓林桥坐舢板去到海面转乘轮船,经印度洋,三夜二日便抵达仰光。可是,他们到了仰光也不是立即进入云南,而是等候了整整一个月,方才随着火车押送军需,由陆路走,一路夜间休息,八天才到达昆明。机工抵达西南运输队报到之后,亦不是立即上阵,而是一律到训练所军训六个月,其中还有些人后来是依照志愿直接编入军队当中。

1950 年9 月21 日英殖民政府查封《现代日报》,并将总经理方图与总编辑方君壮逮捕后驱逐出境,这份刊载过许多激扬文字的报章从此在历史上消失。韩觉夫1946 年已经是在《星槟日报》,未受牵连。《现代日报》两任主编洪丝丝与方君壮,先后自马来亚驱逐出境,以后事迹较为人熟知者,是前者回华后曾任全国侨联副主席、中国华侨历史学会会长、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后者曾任全国侨联委员、广州市政协副主席、市侨联主席。韩觉夫在1980 年这篇机工文字当中有一段落写道:“槟城首批回国机工共104 人(一中队百人),其中4 人要至延安抗大深造,故也随队回国。”多年后,这段文字或有助思索,老前辈“立意”写文章,为何居然须要一等三十三年?问题就在,根据本文,再联系方君壮在华公开彼等曾以《现代日报》掩护援助八路军,或可旁证,自1937 年,马六甲海峡北边的姓林桥,牵涉过“援八抗日”,是其中一处前往延安的出行渡口。

同时,文中提到“槟华各界抗敌后援会”,现在许多文字都公开提及,其实是马来亚共产党直接影响成立的半公开群众团体。可是,在当年,即使马中两国1974 年5 月31 日签署了建交联合公报,有好些人物对待历史事件依旧敏感,长期受着冷战心态左右想法。这样一来,好些人物、单位、事迹,就变得难以轻易说明了。

2019 年9 月20 日下午3 点30 分,我和韩经丰先生坐在槟城车水路海安饭店喝茶,阅读着他父亲遗留下来的文字。韩觉夫直至晚年,其实都很惦记着这段历史。他每逢看到报章上相关机工的消息,都会整整齐齐的剪下,贴在单线簿上。1985 年,他在收藏的几位熟悉机工相片下各写了一些字:“复员机工温娘捷,1979 年已80 岁,孤苦伶仃,住在亚依淡,如健在已86”“黄三伯,1946 年复员返槟,返林成成巴士公司任职,1969 年离职,长住头条路司机公会,贫病交迫,后入病老院,逝世时已80 多岁”“杨森基,凭着满身热血离开温暖的家庭,回国参加抗战,和平后当做难民遣回槟城。”

在1994 年11 月12 日,韩觉夫看到报章上年年刊登槟城各团体与政党代表向亚依淡“槟榔屿华侨抗战机工罹难同胞纪念碑”献花纪念的新闻,他看不到上边报道有机工的名字,在贴着剪报的单线簿空白部分,写下了感慨:“1992 年,复员机工6 人到场,1993 年在4 人,2 人已去世。1994 年在2 人,剩杨氏与另一人,司机公会代表叶保洪也到场。”

二、姓林桥的南侨机工回忆:昔日难以言明的事实

今日回首,当日机工赴华抗日,是各方互动的有组织行为。当时在海墘街有诸多连接着渡头的海上华人船工/渔民聚落,姓林桥是其中一处。而姓林桥所以被选择,也是有组织的行为。这不只由于此处在二战前便是当地规模较大的渡头,也是由于它当时作为槟城港口机工发源地的背景。姓林桥比起任何一处船工/渔民聚落,日常和机工群体往来最多,很多人之间有着兄弟亲友的情谊,甚至是拥有歃血为盟的关系。这使得姓林桥桥民义不容辞。当英日尚且保持友好外交关系的年代,桥民居然愿意承担责任与风险,最后也因此遭遇日机选择轰炸。

韩觉夫在《记者生涯三十年》提到说,《现代日报》战前有位体育记者,在战后1947 年改在槟城海墘街的槟城罗哩运输公司任职。这间公司,英文注册的正名就叫Penang Lorry Transport,办公地址其实也就在姓林桥斜对面。该公司在二战前由桥民集资自行运作,有过全盛时期,是以槟城三条路现在光华日报的地址,停放近80 辆货车。直到现在,当地还有不少居民能够回忆上来,他们的曾祖辈,是以每股500 英元的方式,集资成立这家大家起初唤作“槟城运输”的公司。那时的桥民,有的拥有自己的货车,有的则一家同时经营载货驳船与驾驶货车。成立公司,便是要以有组织的方式分配亲友的私人拥有货车与公司公有货车,包括雇员或承包驾驶,承担岛上甚至渡海货运。

1988 年,陈业良博士为着支持槟城各处姓氏桥口述历史,与笔者组织“马来西亚华人文化协会历史调查组”,当时组员文字,是跟着桥上惯用槟城俚语,根据西文译音,称Lorry(大货车)为“罗哩”。其中有段记载姓林桥运输业务的文字说:“当罗哩开始出现在槟城时,便开始有些桥民从事于罗哩运输这一行。当时全槟城的罗哩运输大部分都集中在海墘一带。因为外地进口的货物都从海墘运上岸,同时需要罗哩将货物再批送到槟城各处,因此促成当时的罗哩运输业在海墘路一带蓬勃发展。这一行业相信是姓林桥桥民开始转向陆上发展的第一份职业。”另外,文中提到:“直到日本南侵之前,桥前岸上海墘路一带都是柴埕。因此木柴也成为侨民的主要运送货物之一。这些出入口的木柴通常都数量惊人,堆积至整二十尺高是常见的事,因此需要到大量的搬运工人,这也同时增加了桥民就业机会。但除了搬运,却几乎没有侨民是从事柴埕这一行业的。”

驳运要负责货物上下岸,所以需要搬运工,需要配合陆路运输。周遭各处闽南人渡头本来相互间有些约定守成,所以姓林桥罕有像邻近其他渡头经营载送人口上下船;桥民为了谋生更好,由搬运转向货车送货,于是便发生了一些船民转业成为当地最早机工,“槟城运输”后来就成了大众口碑中最早的华资集体运输公司。笔者于2019 年9 月4 日回到老地方聚会,想起30余年前姓林桥居民曾经回忆的先辈故事,现在一代居民重复提起他们的曾祖辈在1940 年代以前的生活,还是那么鲜明。像林振宝的回忆,是他家先人林金沙海上从事邻近国家产品驳运的记忆;而林振喜家里,还收藏先人林文不的遗物,包括1930 年代至1941 年的大货车驾驶证、保险单、驾照更新收据。这绝不是一般观光旅游手册的想象,以为住在这宗族聚落,都是些依靠撒网捕鱼过生活的水上人家。

那时的机工,其实都是司机兼技工,纯粹技工是少之又少。原因很简单,那年代通讯不方便而路途也不方便,司机不可能为了车子半路上出状况,就在那边坐以待毙。可以想象,那年代的槟城国际港口,经济上依赖运输业务支持,机工是相当重要的人才资源。自1939 年开始,姓林桥为了一批接一批的机工出海,桥民必定都是有参与其中,须要动用了桥民许多舢舨,协助载送人员和行李。而且,姓林桥集体经济乃至各家生计,本来也就是与机工行业相关。包括那些曾经创立槟城运输公司的老前辈,那时还得面对暂时停工,还可能为了接受一些股东和员工被动员前往昆明,必须要调整业务。

最重要的是,当地老人先辈都曾记得,当年槟城洪门弟兄为求和睦共处、相互守望,提出分区概念,海墘街就是“二十区”的所在。而现在健在这一辈人,也都还记得,在姓林桥上有一住宅单位,即使在1945 年后重建,也还曾经是二十区的重要联络中心,至今住在里边的人家,接受过二十区一位前辈“阿九”后来同意转让,至今还是不改前辈风俗,继续晨昏烧香供奉里头的故人留下的一处香火。这就佐证了前人的说法:1939 年到1941 年之间,曾经有着许多来自马来亚内陆、泰南、苏门答腊等地的华人机工,以陌生面孔日常出现在海墘一带,却没有受过干扰,也没出过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从他们上岸寄居在海墘街各地社团,一直到他们离开舢舨换船赴缅甸,他们其实都是受着地方势力保护。

而桥民的先辈也屡屡看到那一幕。有些年轻人从桥上出发,并没有让父母知道。等到家人追到姓林桥,舢舨早已经开出海面,母亲蹲坐在桥边或堤上痛哭。

正如当晚桥民聚在一起的集体记忆,由林振泰念出当年流行在海墘地区的闽南语绕口令:“滚,滚,滚,中国打日本,阿哥唔爱烧烟,阿妹唔爱抹粉,筹镭打日本”;当年,正当祖先土地陷入战火,生灵涂炭,槟城华人民众在表示着“火滚”之余,是积极的反向动员大众,要支持“中国打日本”。这样的口号,很容易唤起老百姓同仇敌忾。一批接一批机工,是在如此氛围下,陆续安全集合在海墘一带,在当地培训以后结集出海。他们不是海墘民众感到陌生的外来者,甚而是当地江湖兄弟讲义气的照顾对象。甚至,这也让姓林桥先民自己心中留下永远的感动,留给后辈居民壮观的口述:那时,机工出行抗日还不算是殖民地政府同意的合法公开活动,偏偏后来就搞成铜乐队开道,甚至人多送行,搞得以柱子架上木板的渡头走道都支撑不住重量,最后严重崩塌。但大家还是义无反顾,修了桥又想要等着接送下一批出征者。

姓林桥桥民亦为此付出血泪代价。1941 年12 月11 日,日本军机轰炸槟城,姓林桥成为重点摧毁的警诫对象。

这次轰炸行动,每一条叫“桥”的渡头都因为连接着海墘街,是港口前线,有稍微受损,但都不太严重;只有在姓林桥,日机是向准架建在海上的房子多次投弹,造成以亚答树叶编织屋顶的木构房子纷纷燃烧,相互蔓延,结果整个海上聚落都化为乌有,许多姓林桥上的家庭遭受家破人亡的命运。轰炸过后,日军统治期间,失去家园的居民,有些在别处落了脚,依旧有回到原地和邻近工作的。一直等到1945 年,投降日军撤退后,姓林桥居民有些在邻近的土桥尾等地区落了脚,有些在他处寻找到生计,回到当地重建家园的,已经是比1941 年当时的人口少了一半。

自那时起,1939 年到1945 年的历史,也成为姓林桥上好些家庭刻骨铭心的回忆。在桥民之间,至今仍然流传着“炸弹日”的说法。对应着1941 年农历12 月11 日是农历十月二十三日,桥上有些人家,年年此日,不忘祭祀牺牲的先人。

三、余话:自己的回忆

1945 年以后,姓林桥重建,一直到1980年代末,因着后来的法令等因素,一直都没有扩大,那时是限制在35 户人家,200 余人,而且就只剩下民众重建的木构部分。原来饱受轰炸的前方部分,也是有许多人牺牲的堤岸边上的石板渡头,战后未曾重建,而是逐渐被填实,于是今日姓林桥祖庙与木构渡头入口处的前方,不再见到海水,而是形成一片可停车的空间,只剩下昔日的桥墩露出地面的痕迹,隐约比柏油铺的填土地高出不及一公分。随着时光流动,尤其槟城在1969 年失去自由港地位以后,海墘街的港口贸易盛况日益衰退,而各处渡头聚落的人口多是在岛上各地谋生,从事行业也各有不同。此时此地,昔日历史若无人提起,也真是可以若无其事。而且,慢慢的,会逐渐被遗忘。

而20 世纪下半叶的50 年间,桥民间因着各种外边的压力与忌讳,很多老一辈人不愿向外公开详情,也是这段史实几乎湮没的原因。即使像笔者,四五岁随着外婆在各处姓氏桥推着小木箱车子叫卖炒米粉,可是外婆毕竟是战后多年方才几乎天天出现在当地的“外来者”,她也只是模糊知道,每年年底某天,姓林桥上好些人家拜祭祖先。一直到后来,看了韩觉夫先生文章,经韩先生告知,方才知道原来姓林桥相关华侨机工历史,也有人支持过方君壮早年以《现代日报》名义募捐资源、经费的活动。可是,等到我在1988 年重新回到桥上,弄清楚了本以为是“冬季祭祖”的事情真相,一些老前辈还是老经验,很谨慎,叮嘱说,只要记述日军后来也需要使用码头,日本军机唯独轰炸姓林桥,至于原因就别写太多,留下读者自己思考的空间。然后,他们告诉了我们一段后来被我们发表在文字当中的记录:早期的桥民仍然保持着的“桥谱”,其实就是根据家乡族谱说明本分支的字辈是“文、章、资、国、本,忠、孝、振、家、声”,大家也依照着为孩子取名。但是1970 年代期间,警方还是有人以不了解姓林桥桥民的字辈传统,派员进入社区,就说怀疑桥民名字依照辈分可能关系会党,将许多桥民依次扣下问话。

所幸,一直在上个世纪90 年代,人们的记忆也还未曾完全消失,只是收藏着。那时代,有六七年时间,笔者常在假期安排自己学生,组织体验生活,到了槟城就集中在姓林桥上,集体居住在已故林忠杜的家里。其实,姓林桥上,已故林忠杜的家人就是炸弹日的幸存者。当时炸弹落下,他用身体挡着侄女,和大家都伏下身子。等到敌机飞走,大家爬起来,他发现身边的人已经去世,而另一位亲人也受了伤,当时便一路拖着侄女,背着伤者赶向路途颇远的亚依淡,向慈善家刘玉水预设的收容所求救。其侄女的后人,是笔者学长兼挚友,现在也常在桥上。但是,不论笔者这位姓洪的兄弟挚友,或者是曾经住在他家里、曾经住在他亲戚家里的学生,听到的故事,也是碎片式的,往往是淡淡带过,不曾追溯原因,也不会说明有过南洋机工的事迹。

而印象最深刻的是,上个世纪,这里一批经历了许多事情的老人,晚上坐在桥前祖庙和笔者的学生闲聊,也点出过外人大惑不解未曾说明历史的心态。有个老人家说,很多故事不方便讲,但每次全国大选能表态一下。执政党的竞选宣传永远是“发展”拨款,但此地居民过去以来的主流态度,是选择反执政者的社会主义阵线,后来是选择社会主义阵线留下的前市长崔耀才。崔耀才这位老人家作为州议会独立候选人,没有竞选经费,依然是每届狂胜。那时的年轻人,可能听不懂老人家的理由:“这地方原来就有故事。”

四、后 语

如今,距离1939 年,已经80 年就要过去。过去历史,因着各种源自意识形态斗争的强度干扰,也许无从完整的记忆与记载,给后人留下许多语焉不详或甚至无从说起的遗憾;可是,正当全球社会走向开放,要求人类拥有更能客观与公道对待一切事实的未来,就不能忘记,在姓林桥有过许多先民,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曾经为了争取人间的正义与和平,支持过国际反法西斯战争,并且为此付出过全村烧毁与伤亡的牺牲血泪。由此面对未来,后人是否应该重提这段历史,为先人献上迟来的敬礼?

我们必须把历史交还给人民。

(注:谨以本文纪念韩觉夫、林水朝、林乌横、林忠杜等诸位前辈)

注释:

[1][12][13][14][15]赖昌铭:《槟城姓林桥:自由港对桥民的影响》,马来西亚《南洋商报》,1988 年11 月18 日“南洋周刊·根”版。

[2]参考王琛发:《槟榔屿姓陈桥:海上宗族聚落与开漳圣王信仰》,《闽台文化研究》2017 年第1 期。

[3][4]韩觉夫:《我当了编辑之后》,槟城:槟榔出版社,1979 年,第144 页,第135~137 页。

[5][6][7][8][9]韩觉夫:《1937~1945 年中国抗战期间归国服务的华侨机工》,载《光华日报》新年特刊,1980 年1 月1 日。

[10]《侨界老革命方君壮》,载《中国侨网》:http://www.chinaqw.com/node2/node116/node1165/node1175/userobject6ai67361.html。

[11]韩觉夫:《记者生涯三十年》,槟城:槟榔出版社,1978 年,第156 页。

猜你喜欢
机工槟城
旅行, 下次见
在马来西亚槟城邂逅街头壁画
槟城:时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