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水浒

2019-11-13 13:22
山东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鲁智深李逵好汉

仓 土

提起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恐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中爱恨恩仇的故事,更是脍炙人口,广为流传。而其中的“好汉”形象,更是深入人心,甚至到了脸谱化的程度。

最初接触水浒是从电视剧开始的,那时候还在上小学,每天晚上吃完饭,就准时搬着马扎跑到邻居家,坐在电视前等着开播。看得津津有味,乐不思蜀。那时就喜欢上了其中的人物,比如赤手打虎的武松,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义薄云天的宋公明等等,觉得他们都是响当当的好汉。

后来,高中时利用课余时间读过一遍原著,大学时又仔细复读一遍。前一次因为时间紧迫,看得很快,属于大快朵颐;后一次时间悠闲,慢慢翻看,属于细嚼慢咽。但不论是大快朵颐还是细嚼慢咽,都看得热血沸腾,都为人物的快意恩仇喝彩,甚至暗暗羡慕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论秤分金银的潇洒生活,感觉人生就该如此。

那时年轻,未经世事,而且先入为主,两次都囿于人云亦云的思维定势中,并无觉得其中的“好汉”形象有何不妥。人性中对普通人的悲悯成分仍然迟钝。见“手起刀落”则呼快当,见“人头落地”,则呼过瘾。

再次通读,已是毕业十年后。历经社会砥砺的我,年龄渐长,经验渐多,遇事开始喜欢独立的思索,不再囿于流行的看法束缚,对约定俗成的观点也保持着谨慎的警惕。同时,对生命,对是非,都有了另一重的认识。

这次重读,本是无聊时打发时间所用,抱着重温经典的怀旧心境,却意外读出完全不一样的滋味。读到某些章节,甚至脊背发寒,心底发冷。继而对其中很多人物的看法也随之改变了。

我开始警醒,拉开跟人物的距离,站在旁观的角度,预先不设立场,撕下一上梁山就自动加持的“好汉”面谱,细细地分析其行径,善恶、忠奸、是非,再次分明。涓涓细流中也有泥沙,大江大河中也有逆流,梁山上替天行道大旗下行走的并非全是好汉。

比如桃花山的周通,出场就要强“娶”桃花村刘太公之女,既不三媒六证,又不花轿抬走,而是直接通知一声,晚上径自就要去女方家里圆房。这哪是“娶”?分明就是赤裸裸的“霸占”,并未半点好汉的行径。刘太公一家没有办法,又不能举家迁走,只能哭哭啼啼的同意。若非偶然路过的鲁智深路见不平出手搭救,刘家也只能打碎牙和血吞之。

但我们试想之,多少王法不到的僻野,多少远离州府的山脚村落,多少像刘太公这样的普通山民还受着占山为王强盗的欺压。他们不想,或者不敢,或者没有能力反抗,就这么默默忍受着,打碎牙和血吞之,斧钺加身,闭目忍之。他们淹没于历史的烟尘中,成了啸聚山林的强人的垫脚石。微末草民的命运,从来如此。

清风山的王矮虎,原本是生意人,书中说“车家出身,半路见财起意,劫了客人,从此打家劫舍”,剖去“好汉”的光环,单论其行径,岂不是就是个见财起意的抢劫犯?

王矮虎还有个为人诟病的特点:好色。平时就没少祸害良家妇女,可谓是方圆上百里令人闻之色变的采花大盗,是一方百姓的噩梦。宋江在清风山时,他恰好捉了刘高的妇人正要凌辱,被宋江阻止后,并未悔悟,而是“敢怒而不敢言”。后来,又因为此女人,欲与他的老大燕顺搏命,哪里还有半点义气的成分?哪有点好汉的样子?!哪怕是后来攻打祝家庄两军对阵时,他见了漂亮的扈三娘,更是色迷心窍,抢出阵来,当众非礼扈三娘,“不是两个性命相扑时,王矮虎却要做起光来。”可谓无耻至极。

这样的人,竟然也上了梁山,忝列一百单八好汉之中,在聚义厅上堂而皇之地坐着,在替天行道大旗下恬不知耻地行走着,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或者说是讽刺。更讽刺的是,在宋江一手撮合下,既无才,又无貌,内心又卑劣的王矮虎竟然娶了娇美如花的扈三娘,成了人生赢家,不能不说是一种残酷的冷幽默。

在世俗的评价体系中,谈起啸聚山林的强人并没有多大的仇恨,相反还有些津津乐道。杀几个人,抢几个客商,绑几个肉票,似乎都不是问题,只要不要犯“淫”戒,还可以是正面形象。哪怕是犯了淫戒,只要受辱的是官吏或者财主的妻女,仍然可以博得满堂喝彩。

比如王矮虎,因为凌辱的是刘高的妻子,所以引不起读者的仇恨,相反还有点幸灾乐祸。刘高是谁?清风寨的正知寨,是朝廷的官员。而朝廷官员,在劳苦大众眼里,自然就是贪官,自然该死,其妻儿受辱,自然大快人心。

这种评价体系,藏着深深的恶意,藏着一种不可言说的“仇富”和“仇官”心理。被抢劫的,被勒索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因为穷人囊中空空,食不果腹,是不值得强人下山劫掠的。

在有些吃瓜群众眼里,是非很简单,你过得比我好,你就是有罪的,就是该死的。杀死你的人,不论何人,那就是好汉,就是替天行道,就值得喝彩。历朝历代,都是穷苦者多,富足者少,这种评价体系也就经说书人刻意艺术加工后大行其道。

可我们细细思之,财富和地位真的有原罪吗?为富的一定不仁吗?恐怕不见得。不能一入了商海,一发点小财,就贴上为富不仁的标签;一入了官场,就自动加持了原罪。多少商人的财富,是走南闯北风里来雨里去方才赚的;多少官员,是头悬梁锥刺股十年寒窗才博得微末功名。只要奉公守法,他们不应该成为被嫉恨的对象。

再看某些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好汉”的行径,平时绑了客商,不但劫掠财物,竟然还有生吃人心。哪怕宋江,也差点被生吞活剥了。当时他被捉绑在柱子上,小喽啰用冷水泼他,“凡人心都是热血裹着,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

年轻时读到此处,只是为宋江命运揪心,如今读到此处,却是毛骨悚然——竟然吃人心肝?用现在的标准,岂不是变态食人魔?

当时宋江仰天长叹,叹的不是世间竟有如此耸人听闻之事,而是叹自己命运不济,屈死在这里。果然,当他得救后,坐在高位上吃别人心肝时,不见丝毫的悲悯同情。

说起吃人,不得不提孟州道十字坡的张青和孙二娘,两口子在这开黑店,用蒙汗药麻翻往来客商,占了人钱财,至于尸身,“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读来更令人后背发凉,多少人混混沌沌丢了性命,多少人不知不觉吃了人肉包子。放到今天,这就是赤裸裸的反人类罪了,绝对会成为心理学家竞相研究的经典案例。

这种行径,怎能称之为好汉?

为这种行为叫好的,不妨扪心自问一下,那些往来的客人,又有什么罪呢?他们不过就是路人甲,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是普普通通赶路的旅客。老母倚门悬望,妻儿日夜盼望,却就这么无声无息从人间消失,成为异乡孤魂,他们的冤屈何处诉闻呢?

再来说说武松,武松是《水浒传》里用浓重笔墨书写的人,足足有十回。以前读其事迹,拍案叫绝,喜其为人,惊其行事,服其果决,可谓最喜欢的人物之一。现在读来,则感情复杂。

血溅鸳鸯楼之前的武松,可谓堂堂正正,响当当的一条汉子。不近女色,不乱人伦,为报兄仇,审杀潘金莲,斗杀西门庆,也不逃跑,坦然接受处罚。而且思虑周密,并非不问青红皂白一通乱砍,而是事先令人写下供词,又请左邻右舍见证,一五一十,白纸黑字,步步为营,不误伤一物,不滥杀一人,处处透着理智和冷静。

哪怕后来他后来被判了充军,心中也是充满了善意,对旁人的性命仍然有着慈悲。路过孟州道时,押送他的两个公人被麻翻,在张青劝他不如就此结果两人,然后送他去二龙山落草时,他却坚决反对,请求张青一定要救活两名公人,足见他的菩萨心肠。

他的转变是从血溅鸳鸯楼开始的。那之前,他对生活充满向往,虽然判了监刑,但张都监信任他,让他做了亲随,还把养娘玉兰许诺给她,他觉得生活又有了奔头,心中充满了感恩。可当谜底揭开,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张都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谋害他命时,他彻底怒了,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而且除了行事依旧冷静,已经不分青红皂白,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他的心被伤透了,人性的悲悯已经彻底消失,内心变得冷酷和嗜血。

蜈蚣岭上,只因听到庵里调笑,他便大开杀戒,而且杀了一个道童。就是这个道童,让我对他的感情起了变化。不过就是一个孩子,并无多大罪责,何必不问青红皂白一刀杀之?

说起此事,不得不提黑旋风李逵。当年为了请动朱仝上山,宋江和吴用设计,令李逵用斧头砍死了知府的小衙内,以绝朱仝的后路。李逵行事利落,丝毫没有手软,小衙内“头劈作两半个,已死在那里”。这就是赤裸裸的残忍了。动手的李逵残忍,定下这条毒计的宋江同样残忍。算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了。用朱仝的话说,“是则你们弟兄们好情谊,只是忒毒了些个。”以此事观之,诏安后宋江落个毒酒的下场,也并不算冤枉。

很多人觉得李逵粗鲁可爱,依我看来,如果说武松是被愚弄心生绝望,那么李逵就是变态杀人狂了。不止斧劈小衙内,我们看看另一件事,江州劫法场时,众兄弟与官军搏杀,李逵却挑普通百姓下手,“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哪怕晁盖阻止“不管百姓事,休只管杀人”,李逵依旧不听,“排头儿砍将去”。

李逵的嗜血,已经是不问缘由了,逮谁杀谁,他已经成为一个毫无人性的悲悯了。如果说他是好汉,那么浔阳江头被杀的百姓何辜?

我的意思,并非梁山上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而是说,一百零八位头领中,有很多是不配“好汉”这个名声的。不能因为他们上了梁山,顶着替天行道的大旗,就像自动加了光环,掩盖了一切罪恶,就堂而皇之地成为好汉中的一员。

弑杀非好汉,怜悯真英雄。

在杀戮成风的山上,鲁智深的所作所为就显得弥足珍贵。当年我读水浒,总觉得鲁智深有点憨,在杀人这事上犹犹豫豫,总要分出个是非曲直才肯动手,不如武松当头一刀来的快当。如今再读,却对鲁智深肃然起敬。鲁智深生气暴起动手的时候多,但打死人的时候极少。因为本事低微吗?不是,恐怕是手下留情而已(打死郑屠不是出于本心,而是出了意外)。

比如瓦罐寺时,他被生铁佛和崔道人来回忽悠,错过时机,险些丢了性命,若是武松时,哪肯来回问什么是非黑白,一刀一个砍了,也没有后来的狼狈。鲁智深偏不,他一定要分出谁该杀,谁不该杀,绝不枉杀一人。哪怕捉方腊时,他也是一禅杖打翻捆起来,也不是当头一刀取了性命。这些细节中,足以见他对生命的重视。

从这一点上看,鲁智深最后悟道证果,绝非偶然。他虽然没有青灯古佛,没有皓首穷经,虽然喝酒吃肉,但他却于人头滚滚杀人如麻的绿林丛中保持着对生命的敬重,尊崇着佛祖好生之德的信条,实属难得。

梁山聚会的地方,开始时叫“聚义厅”,后来改名“忠义堂”,不论是聚义厅还是忠义堂,都有一个“义”字,可是看看宋江上山后,一步步架空晁盖的过程,晁盖中箭后宋江和众兄弟的表现,似乎跟义字扯不上边,甚至是背道而驰。

说到底,梁山不过是一处栖息之所,是法度之外的容身之地。上梁山的人,有些是走投无路,有些是迫不得已。这些人,秉持着人性的底线,不滥杀,不作恶,只求暂时栖身,不失为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有的人,不过是鸡鸣狗盗之徒,无耻下流之辈,在正常社会中无处容身,也抱着一步登天过打家劫舍的念头投奔而来。

梁山想要抵抗朝廷的征讨,想要壮大,就只能一概纳之,毕竟心甘情愿上梁山的人毕竟是少数。它只能包罗万种,不分善恶,只求抱团取暖,在方外之地求一个活命之处。

聚义厅前旗号是替天行道,可遍观全文,却没说明是行的什么道。口号是劫富济贫,可看其行径,劫富是实打实的,自始至终,也没见如何济贫。用宋江招安时对宿元景说的话“附近居民,扰害不浅”,可谓一针见血,说了句实话。

我们读书时,一定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要有拨云见雾明辨是非的能力,才能不被流行的观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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