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剑
姐姐死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死了,从七楼跳下,趴在血泊中。她嘴里吐出一摊血,像一朵鲜红的玫瑰。她的周身布满血滴,成一朵朵鲜血梅花。
一位目击者说,她走在小区里,听见一声叫喊,她循声望去,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头顶飞翔,天女一般,直到一声巨响,她才知道,有人坠楼。
目击者是一位老大妈,她一声惊叫,晕死过去。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冲出楼道,趴伏在姐姐的身上。他痛哭流涕,一边抽打着自己的耳光,一边抽泣着,丽丽,你为啥要跳楼?为什么?你叫我怎么活呀。你不同意就算了,没人逼你,你何苦要跳楼……他哭着,也晕死过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民警赶赴过来,他们救活了大妈和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姐姐死了。
我的天空塌下来,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出生就没见过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在生我时死去了,父亲把我们抚养大。在我三岁时,父亲曾经给我们找了个后妈,后妈嫌我家穷,嫌我和姐姐是累赘,我六岁那年她离开了我们。我们住在一个煤矿城市,父亲是一名合同制矿工,我们住在城郊。我读高二那年,父亲死了,是矽肺病。那年,姐姐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埋葬了父亲后,姐姐就放弃了学业。我记得那天很冷,初冬灰暗的天空里飘扬着雪花。姐姐对我说,小弟,姐姐找到工作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你要好好学习,姐姐给你洗衣,做饭,赚学费。我不同意,姐姐学习挺好,她爱学习,她应该读书。她只要再坚持两年,就能完成学业。可姐姐说,她坚持下去,没有意义。她读完大学,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把日子过好,现在,她找到好工作了,能把日子过好了,干嘛不去工作。姐姐说,你看看这个家,小弟,我真的坚持不下去,如果我不去上班挣钱,不但我坚持不下去,你连高中的学业,都难以完成。
我们住在棚户区,家徒四壁。我家有两间房屋,烧着煤泥,一股煤烟味,呛得我双眼淌泪。姐姐拉起我的手,我们走出屋,走进院子里。院子很小,院里的枯草处,原本是两畦菜地。父亲在的时候,再忙,他也会伺弄这园子,为的是让我们姐俩吃上新鲜蔬菜。父亲病后,院子就荒芜了,野草疯长,但那几朵野菊花,硬是从杂草旁钻出来,顽强绽放,在冷的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暗香。姐姐盯着那几朵野菊花说,一切都会熬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两年后,因为动迁,我们由城郊住到城里,租房。我们生活的那片土地成为一片废墟,只花了七天时间,而动迁新房却迟迟没有下来,这引起这个煤城的一片喧哗,差点出了人命。传言说,政府拨了款,批了地皮,但开发商卷款逃了,去了国外。政府便出面,盖起了两栋楼,说先让一部分人住进去。然而,又有传言,说这楼是豆腐渣工程,三级地震就会倒塌。人言可畏,那两栋楼就那么空旷地立在那片废墟的最北端,接下来想盖的另几栋楼,自然没有盖成。我和姐姐就在租房里,等待着我们的新房。
住到城里,我才知道,我其实挺喜欢那片棚户区,喜欢那个院落。那里的生活气息,是那么浓烈。
我后来考上了大学。父亲的死,还是影响了我,我原本有望考到京城,我只考到了省城。姐姐依然留在煤城,起先,她偶尔出现在那支因棚户区改造而上访的队伍里。后来,她不去了,她说耽误时间,别人要上访,就让他们上访去吧,她要挣钱,要供我上学。房子?政府早晚会给的。
每到月底,我回一次煤城,同姐姐见一面。姐姐说她工作挺好,工资不错,供我上大学没问题。我很高兴,我几次要到她单位去看看,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了。她像是一个地下工作者,我也就不再追问。
有天晚上,我同姐姐在我们的出租屋里唠嗑,姐姐的手机响了。她躲到自己的房间接的电话,之后,匆忙出去了。那天姐姐回来很晚,喝了很多酒,酒后还抽了几支烟,屋子闷得很。我打开窗。煤城的空气很不好,煤烟味充塞口鼻,我感到窒息。我问姐姐,你怎么了?姐姐说没事。第二天晚上,姐姐又出去了,她回来的时候,时钟已指向第二天,姐姐又是一身酒味。我预感到什么。
我说,姐,这大学我不读了,我早点回来挣钱。我要像爸那样,当一名矿工。姐姐摇头,摆手,说什么也不让我当矿工。
矿工的后代,有几个当矿工的?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供出去。当矿工,不是被砸死,就是得肺病而死。姐姐说。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几乎是痛哭流涕。姐姐说,好吧,我跟你说了吧,我在歌厅上班,但是,小弟,你放心,姐姐只陪酒陪唱,姐姐卖艺,不卖身。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成为事实,我想起死去的母亲。父亲告诉我,母亲死去时,我的眼睛还未睁开,但总有一个慈祥的面容,以母亲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想象里,那个形象,有着姐姐的影子。现在,我想起因生我而死去的母亲,继而想起死去的父亲,想到姐姐,我觉得自己特别可怜。我又一次忍不住哭。我躲进我的房间,背着姐姐,泪痕满面。
姐姐发现了我,她坐到我身边,她也哭了。她说,小弟,你放心,姐姐是干净的,姐姐挣的钱也是干净的,你好好读书,一定要完成学业。姐姐答应你,等你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我就找个别的工作。
那个黎明好漫长。天亮了,我坐上火车,回到省城。我平时是晚上回校,但那天,我早早地离开了家。我走的时候,并未跟姐姐告别。她在她的房间里,可能是睡着了,也可能是装睡,逃避,不想伤心别离。
我没想到,这一去,竟然是永别。
我没见到姐姐躺在血泊里的样子,我回来时,她已在太平间。她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像沉沉地睡去。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正视过姐姐,我总是用一种看待亲人的眼光看她,从未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原来姐姐是那么漂亮,她有着标准的鹅蛋型的脸,她是那么白净,仙女般圣洁。
听说人死了,最亲的人是不惧怕的,痛苦遮掩了惧怕。我却很害怕,我既痛苦,又害怕,眼前总会浮现姐姐躺在血泊中的幻影。就在这时候,那个伏在姐姐身上哭泣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他说,我是你姐夫。我奇怪我在那种心境下,竟然听出这个男人的声音很有磁性,像播音员。那一刻,我还判断他是一个细心的男人。他敲门声很轻,而且在开门之前,先把声音递过来。他怕我害怕。
我开了门,这是我们第一次谋面。他伏在我姐姐身上痛哭的情形,我并未见,我是从小区别人的嘴里听说。他们说,可怜那个男人,哭得那么伤心,都晕死过去了。他们说,那应该就是我姐姐的男朋友,不是男朋友,谁会哭得那么凶?
他是一个帅气的男人,长得白,打扮也很体面,只是较之我姐姐,年龄大了点。不过,这已不重要了,姐姐死了。
我是你姐夫,他再次表明他的身份。
可是,我姐死了。
死了我也是你姐夫。他搂着我的肩,好像我们是一对好哥们。他说,以后,我供你上学,我负责你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说,可是,我姐姐死了,我没有姐姐了,你就不是我姐夫,我就没有理由让你供我上学。他说,一日夫妻白日恩,你姐姐虽然死了,但在死前的那个夜晚,她是幸福的,我们还做了爱。我有些不快,我姐死了,他竟然说做爱。但因为我的惧怕,我心理上原谅了他。他说,你姐的死,只是个意外。我们吵了架,你姐一时想不开,就跳楼了。错在我,我有罪过。我们原本是要结婚的,我们婚房都选好了,就等我与我老婆离婚。你姐等不及了,逼我,我们发生了争吵。
我回应着他,我说,啊。我的表现让我自己都惊讶。此刻的我,竟然这么理智,冷静。
我是特地来陪你的,他说。他的这句话让我很感动。我孤立无援,哪怕是一根稻草,我也会抓得紧紧的,何况是一个大活人。
因为我害怕,我们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我们一人一床被,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的气息。随后的几天,他带我出去吃饭,他还给我买了两身衣服,一套运动装,一套西装,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穿西装。我从来没有这么体面过。他没有食言,他依然当我的姐夫,虽然我的姐姐已经死了。
有一天,他对我说,人已经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心宽为好。我说,是,人死不能复苏,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我很懂事地安慰着他。我这时想到了姐姐,天越来越凉,她在冰冷的殡仪馆里,就盖着一件薄床单,该有多冷。
姐夫明显地憔悴了,目光偶尔有些茫然。他会在半夜里惊醒,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梦见我姐姐了。他对我姐姐这份感情,让我感动。他除了年龄比姐姐大,没啥别的毛病,还会体贴人。我想,姐姐要是活着,该是多幸福啊。
那天天气很好,姐夫开车带我到郊区玩。那里有一个人工湖,湖边种了很多树和花草。那儿有几栋楼,还没完工,楼上劳作的工人像蜘蛛一样,在半空缓慢地移动。小区未竣,绿化先行,这是开发商招揽客源的一贯伎俩。湖上有人泛小舟,广场上有孩子轮滑。人工湖连着一条溪流,独木桥横在溪流上,溪旁还有顽强开着的金黄色菊花。我的心陡然亮开。
姐夫告诉我,我们动迁的那棚户区,有一部分人将住在这里,我将在这里拥有一套90平米的房子。面朝湖水,春暖花开,姐夫说着,笑了,这是他数天来,难得的一次将笑容挂在脸上,但他很快收敛笑容。他说,可惜,你姐没这个福气,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她吵架。我有妻室,她知道,我也告诉她,我正准备同老婆离婚,她却等不了,一气之下,就走上了绝路。
走上绝路?我疑惑地望着姐夫。我其实不相信姐姐会死,只要我活着,她就不会死,我坚信这一点,可是,她死了,我不敢,也不愿往下想。姐夫接着说,你姐姐不容易,让她早点火化吧,入土为安。我说,行。我觉得姐姐躺在那里很冷。
姐夫开车带我去殡仪馆。殡仪馆的人说,姐姐被火化了。我问他们,为什么没有通知我,姐姐火化,亲人应该在身边。我其实是嘴上说,我害怕,姐姐火化,我并不想在她身边。殡仪馆的人说,公安局的人来签字让火化的,他们说这个死去的女人,只有一个弟弟在外地读书,别无亲人。火化她,是征得她弟弟同意的。
我说,她不是一个女人,她还没结婚,她是一个姑娘。我自己也说不清,我为什么要这么争辩。我知道这样的争辩,对于死去的姐姐来说毫无意义。我看着这个让我跟他叫姐夫的男人,长吁一口气。我看见他轻松地微笑着,他的微笑竟然像冬日的阳光,不热烈,却有着一丝温暖。
殡仪馆把姐姐的骨灰盒递给我们,我坚持要把她埋在父母身边。姐夫说,我对不起你姐,我要给她买最好的墓地。他在公墓有朋友,很快就搞到了墓地,他埋葬了我的姐姐。从这一天起,我才觉得我与姐姐真正地阴阳两隔。在此之前,我想姐姐时,脑子里浮现的情景,是姐姐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布单下,静静地沉睡。而从姐姐被埋葬的那一刻,我眼前就只有那块冰冷的墓地。
我们回家,回到姐姐的出租屋。姐夫对我说,咱们搬到别处去住吧,你姐姐已入土为安。过几天,你也该回到学校去学习了。死去的人死去了,这是事实。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这是真理。
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这不是真理,是无奈之举。一个人没有理由没有勇气死去,就得活着。
我跟着这个让我管他叫姐夫的人,来到一个全新的小区。这片新的居民小区名为阳光海岸,姐夫这套房子,临水而立,叫威尼斯水城。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露天煤矿,布满大大小小的坑。后来煤掏空了,开发商把这些坑灌上水,在水边建房。这个让我跟他叫姐夫的人,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住处,他说,这就是我准备与你姐结婚的新房,但你姐并没来过。我俩先住着吧,等你的动迁房下来,装修一下,你就可以住到那边去。当然,我希望你大学毕业后,能留在省城。动迁房可以卖,可以出租。这些事,你不用操心,一切交给姐夫。
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意,鼻子酸酸的,差点落下泪来。我又想起姐姐,为她惋惜,这么好的姐夫,她却没这福分。姐姐死了,他对姐姐的弟弟我都这样好,他该是多么爱姐姐。他是一个讲感情的人,这么好的一个姐夫,姐姐居然没有告诉我。看来,即便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也有各自的秘密。
我突然对他与姐姐在一起的时光充满好奇,他们在哪里认识的,怎么认识的,认识了多长时间?我想打探这个秘密,也能间接强调我和他的关系。但我突然想到,姐姐生前是陪酒的,也许他知道,也许他不知道,姐姐或许瞒着他。我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避免与他聊姐姐。我用他安慰我的话来安慰我自己: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是的,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我有这样一个姐夫,他像亲哥一样照顾我,我才不至于举目无亲。我甚至想,即便有一天,我叫不成他姐夫了,我倒是可以改口叫他哥哥。温暖干净的房子和大小饭店里好吃的饭菜,转移了我的视线。装修华丽的新房,留给我的只有舒适,没有恐惧,我几乎很快忘记了我死去的姐姐。姐姐冰冷的沉睡的样子,不再时刻跟着我。我与姐夫打得火热,我甚至几乎忘记我是一个在校学生。
那天上午,姐夫出去了,他说他新开了一家公司,要去打点,他让我在家待着。姐夫走后不久,一个老人敲门而入,老人朝着我笑。他笑起来很慈祥,皱纹在眼角堆着,使他看上去更老。他说他是我姐夫家的邻居,来我家借锤子,小钉锤。他说他家门坏了,需要修理。我想姐夫家应该没有这样的东西,但如果我一口回绝,就显得不热情。我就在屋子里找。
我找了一圈,没找着。老人说,你看看床下,我家以前是有小锤的,就放在床下,前几天让人借去用,弄丢了。我们这个小区的人家,都会在床下放一只小锤,或者斧子,用来辟邪。
床下果然有一只小铁锤。
老人慈眉善目,他笑,更显慈祥。姐姐死后数天内,我接触的人就是姐夫,姐夫上公司后,我就很寂寞。老人一出现,我便对他有了好感,我问他要我帮忙不,他说不用,要我帮忙的时候,他会告诉我。
老人还锤子的时候,我留他坐,他坐下了,同我聊起我的姐夫。他说,他同我姐夫很熟悉。他聊到我的姐,他问我姐的生日。我姐的生日是哪天,我不知道。我甚至很快忘记了她的忌日,需要回忆我哪天请假,才能推算出来。老人说,那你问问你姐夫吧,问问你姐姐哪天过生日,喜欢吃什么……他列了好几个问题。老人让我记住这些问题,然后问我姐夫。但老人说,要像聊天一样问起,不能让我姐夫知道是他让我问的,也不能告诉姐夫他来过。我问为什么,老人说,我同你姐夫发生过口角,到现在我们见了面还不打招呼,你姐夫要知道我来过,会不高兴。老人坦诚,我就和他做了朋友。我说,我替你说话,帮你们和好。他说,等一段时间再说,伤口的愈合,是需要时间的。他又说,你姐夫是个好人,只是有些脾气。
临出门,老人叮嘱我,不要告诉姐夫他来过。我答应了他。
阳光暗下去的时候,姐夫回来了。他从饭店给我打了包,这样我们晚上就不用出去。我照老人说的,像聊天似的,说到我的姐姐。我问姐姐的生日是哪天,平时最爱吃什么,姐姐陪酒时,最爱唱哪首歌,哪首歌唱得最好。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多了一片苍白。但他很快镇静下来,慢慢地让自己的脸色,由苍白恢复为正常的白。
他告诉我,姐姐最爱唱《天路》,他说姐姐嗓音高,又有感情,唱着唱着,就哭了。他觉得奇怪,一首《天路》,何以至此。
现在想来,都是预兆,姐夫说。
我流了泪,这份悲伤,我似乎不是因为姐姐的死,也不是因为我的孤独。我说不清我为什么流泪,好像仅仅是为了流泪而流泪,好像姐姐死了,我隔一段时间,就应该流一次泪。姐夫说完姐姐唱歌的事,没有回答我别的问题。他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别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这样对身体不好。姐夫安慰我的,还是那些话,他说着,也哭了。我知道,关于姐姐的话题,撩动了他的伤心处,我就不再问。老人来访之事,我也没告诉姐夫,我是一个守信用的人,既然他们俩有矛盾,我就替他们保守这个秘密。保守秘密,有时是一件痛苦的事,有时也很幸福。我坚守着这个秘密。我还背着姐夫,同这个老人来往。有几次,姐夫出去了,我就给他发短信,让他过来聊天,我喜欢他,他像慈父,我们很快成了忘年交。那天,他告诉我,说他那天不仅同我姐夫争吵了,还打过架,我姐夫脖子和肩膀上,还有伤痕,是他的手指留下的,不信你仔细看。
我无法抵制内心强烈的好奇,偷看姐夫洗澡,我看到了伤疤,但他也发现了我偷看的眼睛。他惊讶于我是这样一个人,自此,我们目光相撞,总免不了尴尬。
学校来电话,催我回去上课。元旦快到了,我想干脆元旦以后再去,我上的是建筑技术大学,专科。十天半月,并不影响我结业。
元旦前一天,我同姐夫正在堂屋里嗑瓜子,喝茶,看球赛,突然听见敲门声。我打开门,是几个警察,他们冲进来,带头的,竟然是我那个忘年交。他着一身警服,比先前的他显得年轻威武。我心里一紧,我想起他与姐夫吵架斗嘴之事,但也不至于带一帮警察来。我站起来,阻拦他们,他们没理我,直奔姐夫而去。他们带走了姐夫,他们说,姐夫涉嫌强奸杀人,逼良为娼,强迫他人卖淫等多种罪证。我脑子突然断电,一下陷入黑暗之中。
他们走了,连同我的姐夫。我知道,姐姐没了,姐夫不可能永远是我的姐夫,但我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失去了他。
老人留了下来,他脱去警服,还原成那个普通老头的样子。他把警服搭在沙发上,拉起我的手,要我坐在他身边。我没有,我就那么站着,凝视着他。他说,孩子,对不住了,我骗了你,我并不是你姐夫的邻居,我是一个面临退休的老警察,我装扮成你姐夫的邻居,是办案的需要。
我凝望着老人,像面临一个梦境。以前在电影里才能发生的事,竟然发生在我的眼前,这么真切。我跌坐在沙发上。
老人给我讲述着我姐夫的故事,他说我的姐夫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好,他是一个坏人,一个罪犯。
老人告诉我,姐姐或许不是自杀,也许是被人推下楼的,这个人,应该就是我这个所谓的姐夫。老人说,姐姐和姐夫是在歌厅认识的,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姐姐的美丽打动了他,他就追求姐姐。他要是真的追求姐姐,也无可厚非,年龄问题在这个社会早已不是问题。他竟然把姐姐当成挣钱的工具,他以交女友的名义,结识了姐姐,很快又把姐姐介绍给煤城东山镇的镇长。镇长参与开发,阳光海岸威尼斯水城的项目就有他的股份。姐夫逼着姐姐陪镇长几个晚上,就能得到一套住房。姐姐不同意,姐姐说她还从未碰过男人,让她去陪那个秃头扁脑的东西,除非让她死。姐姐说,我只陪唱陪酒,不陪睡!那个让我叫他姐夫的人说,只是个玩笑而已。他稳住了姐姐。
姐夫在某个夜晚,去了歌厅,作为客人,歌厅招待了他。夜很晚,他送姐姐回家,姐夫再次谈到让姐姐陪镇长,姐姐坚决不从。他认为姐姐这么矜持,完全是因为姐姐是个处女,他要破了姐姐。那天晚上,他强暴了姐姐。他以为那样姐姐就从了,哪知姐姐那么刚烈。
这是老人对我的叙述,他说是姐夫的供词,但并不全面。他还谈到了姐夫身上我看到的伤疤,说那是姐夫与我姐姐打斗时留下的。他还谈到他借去用的那把小锤。
姐姐死去的那天清晨,民警们的确在姐姐的体内发现了精液。DNA对比,与姐夫的相符,姐夫也完全承认,但他说他同姐姐是情人之间的正常做爱,而不是强暴。他说,我们处对象,当然要做爱,我们不戴安全套,她体内当然有我的精液。
我心里很痛,像刀割。他们说着我死去的姐姐时,竟然说着姐夫的精液,我不想听。老人说了很多,他说,我的姐姐并未火化,我姐姐火化,完全是谎言,姐姐依然在殡仪馆里。他们在姐姐的肚子里,发现了一枚纽扣,那是姐夫西服上的。那是姐姐与姐夫打斗时,姐姐扯下来。她知道她打不过他,她要死了,临死前留下的证据,她怕证据丢失,就吞进肚子里。民警之所以按兵不动,当时没有急着审问姐夫,就是想得到更多的证据,想挖出另一件逼良为娼、逼人卖淫的案子。
他们说着姐夫的罪状,或者说证据,说着姐夫床下的铁锤,说着姐姐体内的精液。我脑子里空空的,并未听出个所以然。我心里也空,姐夫也没了,我现在真的是孑然一身。
老人说,我姐姐很可能不是跳楼,可能是被人推下窗去的。我姐夫强奸了她,他以为姐姐就从了,没想到姐姐不从,甚至说要告发他的话,于是,他就把姐姐强行推下楼,推出去之前,他动用了锤子,以便让姐姐闭嘴。当然,这是推测,还需要最后的证据。
姐夫留给我的印象太好了,以致我不相信这样的猜测。但老人坚持说,姐夫就是这样挣钱的,他逼着另几个女性卖淫,或是给别人当小三,做性交易,从中赚钱。
你是大学生,一直在校园,对社会缺乏了解,但你要相信法律,相信证据。我伪装成你姐夫的邻居,与你交往,其实是找证据,找到更多的证据,老人说。
我望着老人,心里不快。他说着他得到的证据,比如我姐夫,与我姐姐都快谈婚论嫁了,却不知道姐姐的生日,喜好,对我姐姐那么陌生,这是不正常的。他说着这些证据,这些从我嘴里得到的证据。他的确骗了我,但他不管我的感受,一味地说着我的姐夫。他说我姐夫就是一个皮条客,但隐藏很深。老民警在姐夫的家,发现了摇头丸,他经常通过交友的方式,认识一些美女,然后,引诱、逼迫这些女人去陪官员、老板。有的女人不从,他就强奸她,或在给她们的饮料里放毒品。沾上毒品,就由不得她们了。他涉嫌强奸杀人。至少是他导致你姐姐的死。我们在你姐姐的体内,发现了他的精液。精液,他们再次说到精液,说到DNA。他们说,亿万已经死去的不再游动的小蝌蚪,的确是你姐夫的。
老人再次在我面前,谈论我死去的姐姐,谈论我姐夫的精液,他是想让我明白他的推断。我真想哭,但这次,我没有泪,我只是觉得空虚、难受。我知道,我的生活,真的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我问老人,他真要是杀了人,为何不逃?老人说,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天网恢恢,他知道他逃不了。他一逃,反而暴露他是凶手,他留下来,装作是一件普通的家庭纠纷。他的戏演得很好,但是,群众的眼晴是雪亮的,我们民警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我说,那么,锤子呢?既然是凶器,他为何要留在床下。
老人说,这一点我也不理解。老人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他是在安慰我。他告诉我,姐姐的尸首暂时还不能火化,什么时候可以了,他会通知我。
老人对我说了句对不起,说他不该骗我,没跟我说实话,谎称是姐夫的邻居,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要是以前,我们直接就把你姐夫逮起来审讯,现在不一样了,上级要求我们要理智办案,温和办案。民警封了姐夫的房子,那是镇长给他的,他拉皮条得的回扣。现在,我无处可去,老人要带我到他家去,他说,你就住到我家吧。我女儿在公安大学读书,很少回来,你正好住她的房间。我没有去,我在元旦前的那天,去了省城。别的同学离校回家过元旦,我却奔赴学校。老民警执意送我到车站,他让我过春节时到他家,同他们一起吃饺子。他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接了,但没打开看,我把它放进口袋。我知道,那上面是地址,还有他的电话。
我问,他会被枪毙吗?
很可能会,老民警说。
一切都会熬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沉默片刻,他说。他说的话,竟然与那年姐姐的话如出一辙。
我要走了,我回望阳光海岸,我凝视着威尼斯水城。几乎是一夜之间,环绕小区的水全没了,亭台楼榭和那几幢高楼,立在一片废墟上。煤尘覆盖的地基和干涸的人造湖底,坑坑洼洼,包裹在油亮的潮湿的煤尘里,像远古留下的火山岩。它们托起这现代化的楼房,这穿越的画面,让我濒临崩溃。
我说,怎么回事,前几天,威尼斯水城还是泡在水里的啊。老民警说,这是个缺水的城市,楼盘不好卖,开发商就打起海岸和水城的招牌,现在,最后一批房子售出去了,开发商也就不再往这里灌水了,远处的地下水,费用太高。这水城下面是干枯的矿井,像漏斗,水一夜就没了。
无边的失落将我包裹。我住进水城后,我以为这里自此是我新的家。
列车启动,夜降临,列车在黑暗中穿行。无垠的黑暗里,我眼前浮现出一张脸,他竟然不是我的姐姐,而是那个让我叫他姐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