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前
各生产队注意啦,各生产队注意啦,今年上“大型”的名单,赶紧报到大队部来,赶紧报到大队部来!车路河工程开工在即,不得延误,不得延误。
时值隆冬,谭代支书的声音,却热切而具有鼓动性,在村民中燃起热望。香河一带,“大型”年年有,这上“大型”的劳力,从各生产队筛选。苦是苦,上“大型”劳作强度,自然不是寻常农活可比拟。“大型”工地上,各团、各营、各连、各排之间,每天都赛工程进度。一人慢,慢一排;一排慢,慢一连;一连慢,慢一营;一营慢,慢一团。如此,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担子重,责任大,对于民工而言,倒不是句虚话。但民工们在“大型”工地上,干一冬下来,多半都能赚上百斤细粮。这上“大型”,上至国家,下至大队,均给民工定补,上“大型”,成了村民眼中的香饽饽。于是热情高涨,争先恐后,便不足为奇。尤其是那些单身汉,在家连个“焐脚”的都没有,没念想。不如上“大型”,一冬辛苦吃下来,赚些细粮回来,开开心心把过年了,接下来的日子也会宽松一些,不那么紧巴。
还有说不出嘴的是,“大型”上,男男女女,蚂蚁搬家似的,聚成堆。工棚挨工棚,虽说男女分开住,哪有平常住家严实?再说,这男男女女,结对成双,乃天性使然,哪那么容易就分得开。实际情形是,这鱼一多,想偷嘴尝腥的猫也多,偷嘴尝腥的机会亦多。
如此一来,无论是桌面上的原因,还是桌面下的诱因,皆蛊惑着那些男人们争着抢着上“大型”。问题是,上“大型”有定补,亦有定数。定额指标,由县里统一分配至公社,再由公社分配至大队,大队分配至生产队,生产队安排至具体社员,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上“大型”的劳力,得精筛,从筛子顶上选取。村民们有顺口溜在此——
大型一捡
中型一选
家里剩下瘸腿瞎眼
“大型”,乃国家、省县大型水利工程之简称,“大型”后面还有“中型”之说,“中型”便是公社中等规模的水利工程。正如村民顺口溜所形容的,一个大队被筛走两批壮劳力,村上剩下的无疑是些弱势人群。
被筛选上的,称做民工,挑一副担子,一头打着棉被卷儿,里边裹挟着饭具。另一头捆着担箕大锹,担箕里绑着个小罐,黑红黑红的瓷。罐里装满了老咸菜,亦如瓷罐一般,黑红黑红。这老咸菜,为当地人餐桌所常见,下饭得很,无论是吃饭,还是喝粥,咀嚼之后满嘴喷香。
大喇叭里听不到香元的声音,已有时日。谭代支书,先前担任大队会计,平日里,对着大喇叭讲话机会不多,偶尔,在大喇叭里发声,也就是香元支书让发个开会通知之类,无重要言说。因宅基地问题,公社让香元停职检查,谭会计代行支书之职,被明确为代支书。这回,谭支书终于走到了台前。谭支书,尽管是个代支书,在村民们看来,就是支书,见面称呼起来,便是“谭支书”长、“谭支书”短。
今年“大型”,挑车路河公路,县里命名为“一号工程”,足见其重要。其实,这“一号”,十分深入人心。在当地,“一号”指代厕所,城里邻人,晨起见于巷口,彼此招呼起来,“早,上一号。”“上一号。”可别小看了上“一号”,人生在世,吃喝拉撒,在哪个环节上掉链子皆不行。
这车路河“一号工程”,县里高度重视,无论是发动之广泛,还是组织之严密,皆无可挑剔。
车路河工程地点在县城东域的旗杆荡。
旗杆荡,曾为岳飞驻军练兵之所,其面积与乌金荡仿佛,只是名气稍逊于后者。眼前,整个旗杆荡,脱去水的外衣之后,全然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袒胸露腹,无一丝隐藏。
全县二十多万民工集中于此,响应的是县里号召,建设车路河公路,旗杆荡里摆战场,没有一台大型机械挖掘装备,完全的人海战术。
但见,一排排挖土的民工,一队队挑土的民工,铁锹挖,铁铲铲,扁担挑,箩筐抬,工段与工段相连,方塘与方塘相挨。每个方塘上都插有彩旗,在空中飞舞着。旗杆荡,顿时幻化成人头荡,彩旗荡。
歪呢个好子,歪歪子哟嗬——
歪呢个好子,歪歪子哟嗬——
劳作的号子,连珠炮一般,打得似要震破长天。此起彼伏,逐浪高扬,在荡子上空回旋,激荡。
工程场面浩大,民工们干得热火朝天,县领导甚是满意。
然而,如此重大的工程在极细小的环节上疏忽了,大意了,出了问题。问题就出在这“一号”上。
旗杆荡工地后方,工棚如雨后春笋,挤挤簇簇,蔚为壮观。白日里,民工们在荡子里大会战,难见闲人。工棚区除了做后勤的,还有就是各工程团干部,及时研究工程推进过程中的问题。
日落,气温骤降,民工们收工早,吃夜饭也早,无所事事。于是,三五成群,聚到工棚内煤油灯下,南说江,北说海,打口水仗。这些身强体壮的汉子,离开家里的热被窝不是一两天,一躺到床上,体内那部位便直往上顶。
婆娘不在,远水救不了近火。这刻儿,有人图嘴上快活,拿人家婆娘咂咂味,开涮。诸如谁家婆娘乳丰,长得有如马乳;谁家婆娘臀翘,一看便知风骚;谁家婆娘生得白净标致,能有一次鱼水之欢,也不枉作了回男人。再往下,进入“黄泛区”,言语不堪入耳。这些汉子,一晚一晚,纷纷把自己烘成干柴,只等星点之火,便可燎原。
还真的出事了。
那天,琴丫头凌晨即起,为香河营的民工们张罗早饭。琴丫头是和几个姑娘、婆娘一块儿被抽到香河营的营部做后勤的。说是做后勤,其实就是“火头军”,为一营民工烧烧煮煮,如此而已。
挑车路河这样规模庞大的工程,都是按公社建团,按大队建营,按生产队建连,整个工程成立总指挥部。香河营,也有大几十号民工呢。民工们的饭菜,出自琴丫头她们三四个妇女的手,够忙够累的。单那一大江锅稀饭,真是巨无霸的体量,要想烧透,得用挖地般大小的铁铲子,在江锅内反复铲动,将凝滞锅底的米动一动身,之后,才能给灶膛添柴。这看似寻常的动作,也要累得琴丫头她们汗津津的,气喘喘的,因此,做“火头军”,非起早带晚不可。
琴丫头胳膊上挎着大淘米箩,出了工棚,往河口去,准备淘米,烧早饭。走着走着,小腹发胀,尿意不合时宜地来了。
眼前,精光一片,无一处遮挡。工地上,女人真不方便。琴丫头忽然想起,前不久死了个女民工,那女民工原本在荡心挖土,并无异常,谁知她猛然丢开铁锹,“扑笃”倒下之后,竟未能醒来。
如果只到问题4结束,将来可能会有不少学生认为,倒序相加法就是等差数列求和公式推导的专用方法,需要通过问题4-1帮助学生厘清这里的逻辑关系,需要让他们回顾思考用倒序相加法求和的其他问题.事实上,前面复习函数时有例子:已知函数则f(-2015)+…+f(-2)+f(-1)+f(0)+f(1)+f(2)+…+f(2016)=______.能用倒序相加的原因是另外,高二排列组合一章中也有例子:这也能用倒序相加法求和,因为组合数前面的系数是等差数列,且组合数有性质倒序后对应相等.
事后才知道,问题出在“一号”上。女民工想要小解,施工现场,厕所影踪全无。女民工几次想跑开,挑土的担子,接小龙似的,一个紧接一个,无休无止,她手里的铁锹,根本停不下来。
忍,是女民工能采取的唯一办法。就女性而言,这方面忍耐性属强的。她也是想等挑担的人群稍稍松动一些,再找地方小便。哪曾想,她忍得脸色由红变白,进而煞白,两条腿拼命紧夹,不停扭动,难受呢。
这一切只有她自己在承受。其他民工正热火朝天、激情澎湃着,谁也不会在意她脸色的变化和身体的扭动。终于,出事了。女民工尿脬憋破,整个下身湿漉漉的。抬进工地医务室一折腾,之后才上船送县城人民医院,抢救无效。真是活人叫尿憋死。
这会儿,琴丫头忍得也蛮难受,想着那女民工的事情,假不了。要尿的时候,憋久了,真不行。琴丫头只好放下淘米箩,暂且弃之不顾。脚下有些慌乱,强迫自己小跑一阵之后,眼前总算出现了一处芦苇稠密之所,便一头钻了进去。
一泻千里之后,琴丫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份舒坦,真的无法言说。正准备起身,一个男人从身后将她扳倒,迅疾压在她身上。
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徒,让琴丫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还懵着呢,就被那男人强奸了。当那男人心满意足,从琴丫头身上起来时,琴丫头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不速之徒不是别人,正是与自己同村的农技员陆根水。
原来,陆根水在圩埂上,东张西望,忙着寻找长芦苇的所在。香河营工段出现渗水,影响施工进度,营长谭宽厚让他趁民工们未上工前,趁早先割些芦苇,给民工们垫脚。
谭支书是代支书不错,可这营长却不是代的,营长就是营长。陆根水没了香元这座靠山,要想保住村农技员位置,凡事均需拿出表现来。谭营长分派的事,马虎不得。
这不,陆根水和琴丫头一样,也早早起来,找到了同一处芦苇地,只不过二人来此的目的各异。琴丫头只是想解决自己一时之需,陆根水则要割走这些芦苇,供本营民工垫脚之用。
琴丫头急匆匆地钻进芦苇丛时,陆根水看得清清爽爽。前天晚上和其他民工“呐春”,弄得他凌晨起床时,发觉被里黏滋滋的,才意识到是自己“跑马”所为。这大清早的,琴丫头真是撞到了陆根水枪口上。面对琴丫头几乎是送上门的美事,陆根水会放过么?当然不会。他并非柳下惠。
说起此次上“大型”,陆根水开心又称心。柳家成了“外流户”,柳春雨没资格上工地。而自己一直喜欢的琴丫头却来了,当然开心。他在“大型”上,没有硬土方任务,只是跟在谭营长后面打杂,自由度大,此乃称心。自由度一大,意味着他与琴丫头接触的主动性加大。譬如这割芦苇,陆根水当然想拿表现。但他知道,琴丫头在营部烧饭,早上起得早。他也早起外出,说不定就能碰到琴丫头,多个亲近的机会。
事情一下子变成眼前这般,连陆根水自己也没想到。他死命跪抱着琴丫头不松手,失声哭诉着对琴丫头的喜爱,对柳春雨的嫉妒。
不许你提我的春雨哥,不许你提,不许!琴丫头顿时疯了一般,两只手狠命地拽着陆根水的头发,往地上拽。陆根水不还手,只顾哭诉。
小琴,别人都以为我陆根水想当香元家女婿,他们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你知道,香元想让我当他家女婿,实质是想让我把水妹肚子里的孩子顶到自己名下来。水妹子做了不该做的事,我倒了大霉呢!小琴,我求求你,我俩现在都有了这事,你就同意嫁给我吧,水妹那儿我去回掉。香元现在也不是支书,不能把我怎么样。
没等陆根水说完,只听得“啪”的一掌,重重地打在陆根水嘴巴上。不许你喊我小琴,你不配!琴丫头近乎在怒吼。她瞬间把自己变成了一头愤怒的母狮,恨不得将陆根水撕成碎片。
“小琴”二字,这可是她心爱的春雨第一个喊的,也只有春雨哥一人有资格这样喊。你陆根水算什么东西,乌龟王八蛋!也敢喊我小琴?琴丫头一阵恶心,要吐。她感觉比刚才做那事时还要难以忍受,毕竟那时,她的身体处于亢奋状态。这刻儿则完全不同,从陆根水嘴里喊出“小琴”两个字,是对琴丫头与她心爱的春雨哥情感的玷污,这是琴丫头绝对不能容忍的。
去死吧,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想让我嫁你,做梦!除非我死了,你把我尸首抬家去。琴丫头把“死话”扔给了陆根水,自己踉踉跄跄地走了,离开眼前这块让她经受屈辱的芦苇丛。
琴丫头心爱着春雨哥。这种事情不能让心爱的人知道,当然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出了这样丢人的事,琴丫头别无他法,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世间的墙,要想完全不透缝,难。陆根水在车路河工地上把琴丫头奸污了的事,还是一阵风似的,迅疾传遍香河。香河,顿时炸开了锅。
这下子,真的是要了三奶奶的老命。前一阵,三奶奶还亲到柳家门上,和柳安然商议,正月里把柳春雨和琴丫头的婚事给办掉。两个年青人,整天如胶似漆,棒子都打不散,惹出闲话来,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哪知道,这三奶奶的余音还在柳家屋梁上缠绕着,尚未散去,琴丫头在工地上却出了大事。这个挨千刀的陆根水,你把我家琴丫头害死啦。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出这种事情呢?一辈子的话柄,叫我家琴丫头往后日子怎么过啊?来娣子,来娣子,你怎么就养出这么没得人性的畜生呢?
三奶奶气得恨恨的,对“二侉子”道:把店门关了,跟我走。“二侉子”从老母亲口声里听得出,这是在命令他,不容他再多言语。
你亲妹子出了这种事情,你们做哥哥嫂子的,就一点儿也不闻不问,良心上过得去吗?
你消消气!死鬼陆根水,我肯定轻饶不了他,老娘你放心!你气坏身子,于事无补。
走,你跟我到来娣子家,我倒要看她有脸跟我说什么!三奶奶劲抖抖的,走在“二侉子”前面,直奔来娣子家。
来娣子正在家里抽泣呢,根水伙,你个畜生小伙,我家寡妇伢儿们,把你养这么大,做出这种畜生事来,你让老娘的脸往哪块搁啊?还亏得香元大伯器重你,培养你,你就这么不争气呢!
堂屋里,香元也在,气得呼呼的,两只手背在身后,不停地打转。尽管香元不当支书,在停职检查,仍然不失支书的样范。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癞蛤蟆上不了戥盘。我的良苦用心,全被他当成了驴肝肺。你家丢得起这个脸,我还丢不起这个人呢!来娣子你说,你让我怎么跟水妹交代?
真是人不偏心,狗不吃屎。香元说来说去,说到最后,还是为他宝贝女儿着想。原本水妹答应正月里跟陆根水结婚,就很勉强,现在陆根水弄出这种事,水妹多半不会答应这门婚事。香元心头刚放下的石头,还得悬起,他要为水妹腹中的孩子找个父亲。他就没有替琴丫头想一想,一个姑娘家往后怎么办?柳春雨还会娶她进门吗?
来娣子,来娣子,你出来,你今天要有个交代给我,要不然,我这把老命就留在你家门上。一到来娣子家门口,三奶奶话音高起来。
来娣子连忙从堂屋出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老嫂子,我家对不起琴丫头,对不起你家一家子。说着哭着,下了三奶奶一跪。接着又骂起自家小伙来,根水伙,你个活畜生,比拿刀杀了老娘还要狠啊,老娘脸面都被你丢尽啦!
走,你同我一起去工地,找不到你家根水伙,我决不答应。我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下来,老嫂子,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舍不得琴丫头,望见根水伙这个没毛的畜生,我也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下来呢。
真正恨不得咬陆根水一块肉下来的,不止她们两个。最想咬的,其实是柳春雨。
柳春雨可谓是悔恨交加。他恨陆根水,只一招,不仅坏了琴丫头的名声,且把自己与琴丫头拆散无疑。
香河一带,青年男女发生这种事,几乎无一例外,男方将女方娶回家。这样处理,女方彻底避免日后被人戳到疼处。要想跳出惯常处理模式,那意味着女方将承担巨大风险,男女双方感情好的时候,不计较,不在乎,一旦情感发生危机,那女方的不贞洁,极易成为导火索。柳春雨知道,陆根水这一招够狠,让自己难再将心爱姑娘揽入怀中。
水妹也毫不犹豫放弃了与陆根水的婚姻,水妹明明白白告诉香元,自己宁可单过,也不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在水妹看来,她和陆根水虽然同在男女关系上出了问题,但水妹是满怀着爱意去做的,她腹中的小生命是爱的结晶,世人不能接受,她并不感到羞耻。而陆根水则不同,他完全出于一种欲望的满足,即便要说感情,他也比不上自己的万分之一。
车路河工地上,陆根水强奸事件,虽然以琴丫头的委曲求全而私了。然,香河营在县里“一号工程”上出了如此严重的事件,负面影响不言而喻。作为营长的谭宽厚显然需要承担领导责任,此事,直接导致了香元支书的复出。
车路河后期工程中,香河营的民工们,又看到了身着半旧不新咔叽布中山装的老支书——香元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