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并非一无所有,还有
楔子和连枷,如果它是一位亲人
一定会把我们皮肤上的盐
当作舌尖上的糖吞下。像父亲
(这个沉默无言的耕者,一生
都在最薄的地块上劳作,最后
像他收获的种子一样被埋葬。)
联产承包后,我们的地
每一垄每一厢都是
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
(没有圈,不能跟人搭伙养牛
没有牛,不能套起犁说耕就耕。)
当大多数人家都已耕种完了
我们还要连夜赶工直到月牙儿
摇晃在抡起又落下的锄尖上。
鹧鸪声声急,遇到抢收抢种
不得不借别人的牛来犁地。
在米仓山,节气是耽搁不得的
墒情是从来不等人的。借牲口
欠下的人情,我们得用双手
一镰刀一镰刀地还回去。
锄把的木纹和父亲的掌纹
是血脉相连的。镰刀的锯齿
跟母亲手上的伤痕是死死咬合的。
贫穷并非一无所有,还有
背篼和搅耙,与其说
他是一位神明不如说是一头牲口,
偶尔踱进梦中,望着我微笑
眼窝里咸咸的月光,照彻大好河山。
肺叶两边,那些亮闪闪的鸟鸣
缀满电线,但没有星期天可以栖息。
半边街上,他驮着不满一岁的女儿
在干杂铺和流动摊贩间穿梭,跳跃
像袋鼠。和鲫鱼对视,他不敢
怠慢了鸡、鸭和兔子。向芫荽
和细香葱致意,它们的身价
隔一夜就涨了5 角。跟丝瓜和藕
亲切握手,但也不能疏远了
茄子、豇豆、苕尖、油菜薹和瓠瓜
还有大米,粉丝,还有面条……
明天,后天,或许更远的将来
谁会来到盘中,成为他和妻子的
一日三餐,这可没有定数。
划着日历咀嚼时光和记忆
这是他要用一生来撰写的诗篇:
在微薄薪水和高涨的物价之间
他像一个马戏团小丑,在钢丝上
保持着笨拙的平衡……如果
你跟他喝过两杯,你将懂得
他的沉默,如一件迟钝的铁器。
如果你从他身边经过,或许
你会听到,他啍着《斯卡布罗集市》
歌声里有一分期待,一分沉着
还有一分不易觉察的苦
像莴苣在叶腋分泌的月亮的乳汁。
小女儿爬到他膝盖上的时候,
动车轻轻滑出了隧道,
钢铁之躯向潼南站无限靠近。
形同刺客重剑在握,出鞘入鞘
一气呵成的瞬间,唯有空气
被一劈两爿。这贪吃蛇
当然不会无限生长。包括他
和家人在内,它囫囵吞下
的陌生人,不可能一直堆积下去。
几乎同时,他和她赫然发现
窗外,向后掠过的田垄上
一个稻草人把双臂伸向天空
这是在接受还是在放弃?
“爸爸,稻草人的手心
是不是攥着跟我一样的掌纹?”
他无从回答。耳膜上
气压似乎是他能够找到的
唯一答案。他们像缺氧的鱼
鼓起腮帮子一张一合
证明他们活着,等待被消化。
此后,他们看到更多稻草人
但唯有沿途看见的第一个
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领有如此广阔的丘陵并不惊奇
他惊奇的是,它以不变的姿势
在欢迎的同时,完成了一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