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刚
在过去的农村,缸是各家各户必备的生活用品,也是庄户人家的重要标志之一。缸是从窑里烧制出来的器具,枣红色的釉面油亮光滑,给人一种温暖和滋润。缸的种类繁多,有高有低,胖瘦不一,形形色色,不同用途的缸有着不同的名称,盛粮食的叫粮缸,盛白面的叫面缸,盛水的叫水缸,盛牲口饲料的叫料缸,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庄稼人和缸密不可分,感情颇深,可谓是亲密伙伴。
那时候,随便走进一户人家的土坯房,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置放在显眼位置的几个粮缸,那是一家老少填饱肚子的“粮仓”。正所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小小的粮缸其实也是一户人家的晴雨表,关乎着庄户人家的喜怒哀乐。那时候农村条件差,根本就没有衣柜,晚上睡觉的时候随手就把衣物扔在缸盖上。还有不少人家里没有桌子,孩子们晚上只好趴到粮缸盖上写作业,昏黄的油灯下映照着一张张求知若渴的小脸,小小的缸盖升腾着孩子们无尽的希望。
矮矮胖胖的水缸一般置放在灶房里,有的人家灶房不宽敞,就把水缸放在灶房门口,只要方便做饭取水即可。出于干净卫生的考虑,水缸上往往需要盖上一个圆形的缸盖,以防灰尘吹进去污染了缸中之水。制作缸盖的材料很多,有用庄稼秸秆编的,有从集市上直接买回的塑料盖,也有一些颇为讲究的人家,专门请木匠精心打制一个木制的缸盖,既结实耐用又美观大方。水缸用了一段时间,内壁上就会产生一层缸垢,颜色微微发绿,摸上去滑腻腻的。如果不能及时把这层像青苔一样的缸垢清理掉,时间长了缸中之水就会变得浑浊,舀上一瓢肉眼就能看到水中的悬浮物。老家把清理水缸内壁的污垢称之为“刷缸”,一般都是由家庭主妇来完成。由于不少水缸都是固定在一个地方,如果刷缸时将其翻倒在地,容易碰坏水缸,因此刷缸时一般都不挪动水缸。刷缸的时候,家庭主妇们踮着脚,把头伸进缸中,手里拿着老丝瓜瓤在内壁上擦拭,一圈圈不厌其烦,那时候没有洗洁精之类的洗涤用品,只能将皂角砸碎后用来去污。刷缸看似简单,却也是个力气活儿。有时候把水缸的内壁擦得油光发亮、纤尘不染,腰都累得直不起来了。
面缸也是庄户人家的忠实伙伴,和一日三餐密不可分。面缸在老家又叫“排缸”,比水缸稍矮略细,看上去更精致一些。在我的印象中,本应放在灶房的面缸基本上都置放在堂屋,原因很简单,那时候乡村的灶房盖得极其简陋,有些人家甚至是用玉米秆搭个窝棚,平时遮挡阳光还可以,如果遇到雨天,灶房基本上就成了水帘洞,如果将面缸放在里面就会进水返潮。由于那时候白面是稀缺品,一日三餐大都以杂面为主。白面和各种杂面分别盛放在不同的面缸里,母亲对面缸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她的三个子女,即便是黑灯瞎火,母亲舀面的时候也能准确地区分。盛放白面的面缸虽然个头比其它几个面缸小许多,但在我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装满过。每次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支起鏊子烙馍时总要“改改色”,也就是烙几个白面馍用来招待客人。由于白面缸里的面所剩无几,有时候缸底的面用葫芦面瓢根本舀不着,母亲只好让我和哥哥姐姐帮忙,几个人把缸抬起来口朝下,将仅有的一把面悉数倒出来。如果一番折腾下来,缸里的白面还不够烙几张好面馍,母亲就端着面瓢去邻居婶子家借一些,等过些天自己磨面后再还给人家。
缸,来自于乡野泥土,烧制于土窑烈火,蛰伏于农家院落。静默的缸和农人的一日三餐休戚与共,与土地的厚重结实血脉相连。缸是农人的图腾,充满火焰和光芒、坚韧和沧桑、古朴与厚重,包容、温暖着琐碎平常的乡村流年。只要缸里有水、有粮、有面,日子就不会停止,家总是最温暖怡人的地方。
缸,是乡村泥土站立起来的另一种姿势,用坚硬的质感和亘古的亲情延续着葳蕤蓬勃的草木故园。
在乡间,用葫芦做成的瓢叫做“葫芦瓢”,是一种传统的舀取器具。
乡下有句谚语:“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每年春天,乡亲们都会在院落里或者房前屋后种上葫芦。葫芦泼皮,好养活,随便在一片空地上撒上一些种子就会出苗。略通文墨的爷爷曾经告诉我,葫芦是庄户人家的吉祥物,寓意着“福禄”。一场春雨过后,一株株青翠欲滴的葫芦苗钻出了湿漉漉的地面,在春风中舒展着稚嫩的双臂。有风有雨有阳光,葫芦秧顺着干树枝蹭蹭往上爬,肆意地蔓延着喜人的绿色。一架葫芦满院香,葫芦的藤蔓上开满了粉嘟嘟的五瓣花儿,惹得嘤嘤嗡嗡的蜂蝶纷至沓来,满院子飘散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刚长出来的小葫芦很是惹人喜爱,碧玉一般的娇嫩肌肤,上面布满了一层绒毛,看上去犹如新生婴儿般让人心生怜爱。一阵秋风拂过,一个个顽皮可爱的葫芦褪去了身上的稚气和青涩,颜色由青变黄泛白,稚嫩的肌肤也变得坚硬如木。秋意渐浓,被霜打过的葫芦藤逐渐干涩,叶子也开始枯黄,一个个饱满硕大的葫芦在瘦弱的藤蔓上随风跳荡,周身散发着成熟和温暖的韵味。
并不是每个葫芦都可以做成灵巧别致的瓢,只有那些看上去匀称圆润的“圆肚”葫芦才有做瓢的潜质。而那些长得歪歪扭扭不成材的葫芦,往往嫩得一掐一股水之时,就被早早摘下来当成蔬菜炒着吃了。等葫芦长得差不多了,用指甲掐一掐外皮,掐不动时,说明葫芦已经长成了。农人们把成熟的老葫芦摘下来,挑选出个头硕大、形态匀称的葫芦,找个透气通风的地方晾晒上几天,等吸足了阳光完全干透了,用刀子将干葫芦外面的那层老皮刮去,然后把葫芦固定稳当,在居中的位置画上一道线,小心翼翼地用锯锯开。锯葫芦看似简单,却是个技术活,需要有精准的眼力和娴熟的技艺才能不偏不倚锯成两个大小对称造型美观的葫芦瓢,稍不留神就会锯歪或者锯斜,一个好端端的葫芦也就报废了。记得小时候,每次爷爷把葫芦锯开后,奶奶总是掏出葫芦里的瓤和籽晒在窗台上,留作来年的种子。可能是葫芦籽香喷喷的味道太诱人吧,虽然奶奶一再告诫我“小孩子不能吃葫芦籽,吃了会长龅牙的”,可馋嘴的我总是趁奶奶不注意偷着吃,丝毫不担心有一天嘴里会长出难看的龅牙。当然,新锯开的葫芦瓢富含水分,不能立即使用,需要晾晒几天让其干透。晾晒是制作葫芦瓢的一个关键步骤,也颇有讲究,关系着葫芦瓢的寿命。直接放在阳光下暴晒会导致葫芦瓢外面凹凸不平,甚至裂开一道道口子;倘若放在屋子里慢慢阴干,由于湿气大容易生出霉点。经过不断摸索,农人们掌握了晾晒葫芦瓢的技巧,放到太阳底下晾晒的葫芦瓢上只需蒙一层纱布,便可避免过强阳光的暴晒。几天后,葫芦瓢完全脱去了水分,看上去颜色鲜亮,泛着瓷器般的光亮;握在手里轻盈灵巧,质地也变得异常坚硬,手指敲在上面,砰砰作响,如鼓声清脆悦耳。
过去农村物资匮乏,农人们使用的生活用具不少都来自于天然的草木,那些采集天地灵气吸取日月精华的植物,是大自然送给农人们最好的礼物。葫芦瓢就是这样的老物件,天然形成的流畅线条和巧妙造型让人叹为观止,一头大且圆,适宜盛放东西;一头窄而长,可以作为手柄。在那个没有塑料制品、铝制品和不锈钢制品的年代,古拙实用的葫芦瓢是庄户人家必不可少的器皿,与农人的生活密不可分。在我的记忆中,葫芦瓢有水瓢和干瓢之分,用途十分广泛。水瓢主要用来在水缸里舀水做饭,干瓢则是用来舀粮挖面、为牲口舀料或者充当一些食物的容器。母亲为人实诚,待人热情,每次大娘大婶们来我家串门,母亲总是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进里屋盛了满满一葫芦瓢花生招待客人,然后招呼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天。乡亲们有时还把葫芦瓢作为量具使用,我小时候各家各户生活条件普遍不好,有些人家来了客人,可面缸里的白面不够做一顿饭,于是就去邻居家借一瓢面应急用,等改天自家磨了面再还给人家。乡下人讲情义,如果当初借人家一平瓢面,还的时候一定是一满瓢面,以示谢意。
一口憨厚朴实的水缸,伫立在农家院落或者灶房里,见证着一家老小的喜怒哀乐;一只古朴轻巧的水瓢,漂浮在澄澈透明的一缸清水上,守望着春夏秋冬的风霜雨雪。在乡间,缸和瓢是两个亲密无间的伙伴,是一对不离不弃的情侣,正如乡下流传的那句俗语“缸儿离不开瓢,锅儿离不开勺”。一年四季,周而复始,舀水煮饭、洗衣喂牛,农人们和葫芦瓢朝夕相伴,有着说不尽的情谊,打不完的交道。盛夏酷暑的晌午,汗流浃背的农人们从地里劳作归来,口干舌燥嗓子里直冒烟,推开院门大步流星直奔水缸,掀开缸盖,抓起葫芦瓢舀瓢凉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直喝得热气散尽肺腑清凉才肯罢休。一股清凉甘甜瑟瑟顺喉而下,好似琼浆玉液,似乎滋心又润肺,满口生津。之后用脏兮兮的手抹抹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快感,一天的不快便会抛到九宵云外。农人们双手捧着葫芦瓢狂饮凉水的情景,颇有古代豪杰大碗喝酒的英雄气概,那种酣畅淋漓爽快至极的洒脱不羁,是发自庄稼汉内心的幸福和满足。乡下人不讲究,舀完水后顺手就把葫芦瓢丢在了水缸里。轻巧的葫芦瓢在水里悠悠地摇晃,一圈圈打着转儿,顷刻便静止在水面上,犹如停泊在河湾里的一叶扁舟。一缸清水,连接着农人的一日三餐,也滋养着葫芦瓢的血脉。葫芦瓢几天不与水接触,便失去了昔日的光滑透亮,还会裂出一道道口子;将其丢入水中泡一泡,裂开的口子便会神奇地愈合。
如今,随着农村生活条件的改善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用上了锃亮精致的塑料勺、铝勺、不锈钢勺,葫芦瓢作为传统的舀取工具渐渐远离了人们视野,淡出了农家生活。对于有过多年乡村生活经历的我来说,远去的葫芦瓢是一种难以割舍的乡愁,更是一种贴心贴肺的温暖。母亲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出的一瓢瓢水,滋养着我的身体,涤荡着我的灵魂,让我在梦境中一次次体味亲情的美好和故乡的味道。
在豫中平原的乡村,坐簸是一种古老悠久独具特色的木制坐具,是每个农家娃温暖的摇篮。坐簸的四周密布着宽窄不一的木条,增加了稳固性,任凭孩童手摇脚蹬也不会侧翻;上下三层,最上面一层类似桌面,光滑发亮,浸满了生命的质感,中间挖了一个大圆洞,便于孩子身体进出;中间一层是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占据了大约三分之二的空间,是孩子坐的地方;最下一层是一块长方形的木板,是孩子放脚的踏板。
有人说,民间是人类历史的宝库。土生土长、其貌不扬的坐簸,根在乡村,长在乡村。谁是第一个打制坐簸的匠人?坐簸诞生于何时?时间久远已经无从考究。古朴结实的坐簸,从岁月的深处缓缓走来,带着乡村匠人手心浸染的汗珠,刻着苦难年代风刀霜剑留下的印痕,藏着一个个家族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连着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的希望。和现代那些做工精美、功能完备的各种婴儿手推车相比,充满浓郁乡村特色的坐簸是粗陋的,也是笨重的。它只是几块木头的简单组合,甚至连颜色也没有涂染,只有素面朝天的简单和质朴。在乡间坐过或者见过坐簸的人,你不得不惊叹那些乡村木匠的聪颖智慧和娴熟手艺,以及巧妙的构思,人性化的设计,可谓是独具匠心。小小的坐簸是乡村孩童们一个人的城堡,更是生命的温床。那些半岁到两岁之间的孩童可以坐在里面,坐烦了也可以扶着扶手自己站起来。相比之下,现代生活中那些小推车的弊端显而易见,只能让孩子躺着或坐着,时间长了,孩子容易变懒,学步也学得慢。
在乡村,朴实无华的坐簸是庄户人家极其看重的生活大件,因其沾染着人世间繁衍生息的喜气,故而在诸多物什中显得颇有身份和地位。有了坐簸,家中才会人丁兴旺,日子才会红红火火。在乡村,一辆木质坚硬做工考究的坐簸可以用上几十年,甚至是代代相传的“传家宝”。看似一件寻常物件,却不是家家都有坐簸,一个村子顶多也就是十个八个。老家的村人有个习惯,到了孩子该坐坐簸的时候,家里人不辞辛苦跑遍整个村子,寻找那些年代久远的坐簸。在村人们的心目中,坐过孩子越多的坐簸人气越旺,也就显得越金贵,是他们的首选,而那些新打制的坐簸虽然美观整洁却无人问津。借坐簸,成为流传了一代又一代的习俗。那些历经风雨沧桑阅尽人间百事的坐簸,一年到头很少呆在主人家中,伴随着孩童的啼哭声不断地迁徙奔走,张家用了李家用,乐此不疲,皆大欢喜。
院落中,树荫下,月色里,一个个坐簸随着农人的脚步闪转挪移,安放着一个个乡村孩童最甜蜜的梦乡,守护着农人朴实单纯的愿望。在乡间,坐簸是乡村孩童的人生驿站,也是来回流动的温暖家园。听母亲说,幼时的我最爱坐在坐簸里,一玩就是半天。我能够想象出来,坐簸对牙牙学语的孩童来说不仅是一件简单的用具或者玩具,更是一种母性的温暖。农忙时节,一家人忙着下地拾掇庄稼,无暇照看那些尚需抱在怀里的幼童。于是,架子车上放一个坐簸,走到地头了,寻一块厚实的树荫,把坐簸往地上一放,将孩子往里一塞,便转身忙活去了。坐在坐簸里的孩童并不孤单,一双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原野,枝头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草丛里的蛐蛐低声唱着,时不时一些胆大的蚂蚱蹦跳到坐簸上,倏地又扑棱棱飞走了。在坐簸里坐久了,孩童渴了饥了累了,哭声是召唤父母最直接的语言,也最奏效。循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正在田间忙活的母亲一路小跑赶来了,一双沾满泥巴的手在衣衫上蹭几下,伸手从坐簸里抱出娇儿,撩开衣角,将孩子的小嘴往奶头上一按,哭声骤然停止。孩子吃饱喝足了便酣然睡去,母亲伸手拽过来一个鱼皮袋,往架子车上一铺,轻轻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上面,转身又去忙了。此时静静躺在田埂上的坐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农具,饱蘸了泥土的馨香和庄稼的芬芳,潜滋暗长着一个家族蓬勃葳蕤的希望。聆听着蝉鸣蛙叫,吮吸着清风甘泉,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农村娃在坐簸里积攒了人生的力量,迈出了坚实的步伐,在生命的轮回中跋涉和追寻。
不久前,在一家民俗博物馆的展厅里,我和久违的坐簸不期而遇,那种兴奋和欣喜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的。我隔着冰凉的不锈钢护栏,久久伫立在那里,一遍遍用深情的目光抚摸着那个曾经在乡间司空见惯如今却销声匿迹的坐簸,用安宁之心聆听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她看上去实在是太苍老了,浑身上下伤痕累累,黑黢黢的脸庞满是沧桑愁容,单薄孱弱的身躯似乎不堪一击,再也承受不了孩童们的脚蹬手摇。
临走出展厅之前,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破旧不堪的躲在角落里的坐簸,如同每次母亲送我出村口后我情不自禁的回头一望。我知道,那是坐簸留在世间最后的背影,从此以后,我只能在似水流年和思乡梦境里一遍遍念及坐簸的名字,追忆她的前世今生。
墩儿,是乡间对各种凳子或椅子等坐具的统称,就像乡下人的小名,叫起来顺口,听起来亲昵,有一种浓浓的乡情掺在里面。
在乡村诸多形态各异的墩儿中,老式的罗圈椅是最经典的一种坐具。在我的记忆中,过去老家村子里不少人家的堂屋中间都摆放着黑色的两斗桌,两侧各放着一把罗圈椅,古朴古香中透出一种威严和沧桑。罗圈椅和普通的木椅不同,体型庞大,威风凛凛,一年到头静静地安放在固定的位置,除非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平时很少有人在上面闲坐,只是充当屋内的一种摆设而已。长条板凳和马扎是每个农家必不可少的墩儿,和八仙桌搭配在一起使用。过去农村没有围桌吃饭的习惯,一到饭时便端着碗出门串饭场去了,故而长条凳和马扎只是在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偶有所用。最受村人青睐的当属那些身材矮小、轻巧便携的小木凳或者小靠椅了,这些普通平常的墩儿看似粗陋、其貌不扬,却令村人们爱不释手,不占空间,结实敦厚,掂起就走,放下就坐。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乡村的墩儿清一色以木材为原料,造型简单,做工简易,甚至连油漆都没有刷,保持着树木的纹理和本色,朴素中透出一种简约的美。在乡下,除了罗圈椅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老物件,其它各式各样的墩儿几乎都是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很少正儿八经专门请木匠去做。往往是村子里哪家请来木匠打制家具,村人们前去捡拾一些人家做活儿剩下的边角废料,回来后一番捣鼓,便做成了几个像模像样的墩儿。如今想来,乡间最舒适使用率最高的墩儿就是匠人们用柳木做成的小靠椅,俗称“椅茬”。这种小靠椅的设计颇具匠心,椅面离地面约一尺距离,和现代沙发的高度相近;靠背和椅面之间不是传统靠椅的直角,而是微微向后倾斜,且有一个弯曲的弧度,充分体现了人性化的设计,增加了靠椅的舒适性。“椅茬”不同于几块碎木板简单拼凑而成的小木凳,制作起来颇费功夫,仅作为原材料的柳木就需要经过水泡、火烤、折弯等多道工序,一般都是由技艺娴熟的匠人才能完成。在老家的村子里,这种别致轻巧的小靠椅几乎每个农家都有几把,每逢家里来了客人,顺手从屋里拉过来几个,围坐在院子里聊天、喝茶,坐久了腰部有些困,可以身体后倾斜靠在柔韧的柳木靠背上让腰部彻底放松。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乡村的墩儿是一方让人倍感温暖的驿站,连接着土头灰脸的农家娃的希冀和梦想。“黑屋子,土台子,里面坐着一群泥孩子”,是过去乡村学校的真实写照。在我小时候,村里小学的条件极其简陋,教室是过去生产队废弃的牛屋,跑风漏气,一到雨天就得停课。学校无钱购置课桌,在教室里垒了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泥疙瘩充当课桌,凳子则是孩子们从家里自带的墩儿,开学时搬到学校,放假时搬回家里。两间昏暗简陋的窄小教室里,摆满了各式各样、高低不等的凳子,有马扎,有方凳,还有长板凳。有些学生个子小,而凳子太低,坐下来手够不着桌子,于是干脆站立着写字。土坯房的教室里没有窗户,光线极差,一遇到阴天时候,老师便将课堂转移到了外面的打麦场上,小木黑板往树上一挂就开讲了。露天上课的日子里,孩子们随便在附近捡块砖头往屁股下一垫,把书本往凳子上一放,大声读起了课文,朗朗的读书声和着蝉鸣鸟叫在田野上久久飘荡。此时此刻,那一个个高低不等的墩儿转变了“角色”,变成了孩子们的临时课桌,撑起了求知若渴的一片天,铺就了走出山村的一条路。
在乡间,借墩儿是一种流传已久的习俗,也是一个邻里和睦的载体。过去,村子附近没有饭馆,遇到红白大事,村人们在自己家里摆上宴席招待客人,称为“待客”。那时候农村还没有专门出租桌椅的行当,待客所需的八仙桌、长条凳和马扎都是挨家挨户借来的。帮主家借桌椅的大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受主家之托上门把来意简单一说,递上一根烟寒暄几句,这户人家的主人便热情地将来人领至屋内,一件件找出家中的桌椅板凳。在桌凳抬上架子车拉走前,前来借东西的人会在一小块红纸上写上这家主人的名字,然后贴在桌凳的背面,以免将来归还时张冠李戴。一个个稀松平常的墩儿,往返于庄户人家之间,随着一桌桌宴席的聚散而辗转迁徙,见证着小村的婚丧嫁娶和喜怒哀乐,传递着至真至纯的乡情和邻里守望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