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恋春
五十多岁的老栾要完成他的一个愿望。说是愿望,也可以看作是雪耻,更可以认为是复仇。本来看似简单的问题,在落实的过程中,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错综复杂,这样不尽如人意,以至逼他到了用尽洪荒之力的地步也似乎无济于事。
以前,老栾经常纠结在心中的一个问题是,自己身份证、实打实名字叫栾平,怎么就被人无缘无故地喊成了座山雕?当然,对于人来说,你在社会上,哪有不被人取绰号的?但是,人家的绰号,是有出处的,至少也得靠谱。比如刘罗锅,肯定是姓刘,肯定是驼背。比如铁拐李,肯定姓李,肯定是一个跛子。比如谭癫子,肯定姓谭,肯定是疯疯癫癫的……栾平感到,这些绰号都有道理,只有他的绰号来路不正,他不姓座,也没有座山雕那样的江湖地位,更没有那么坏,为什么就成了丢人现眼的“座山雕”?也许是张冠李戴,更多的是莫名其妙。很多时候想起自己走过的路,他都感到,像他的绰号一样错误而且诡异,命运也许就是这样的变幻莫测。
栾平出生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年代,对于文学艺术,人们充满了敬畏,一部小说就能够轰动全国,一部电影就能够万人空巷,一首歌就能够家喻户晓。除了为数不多的小说作品外,人们更多的是对电影的热爱。从绰号就可以看出来,是从电影里的反面人物中找的现实人物,然后再对号入座,把这些绰号,强行地按在某个人物头上。于是,这个绰号就慢慢地生根、开花、结果。有一年,一部新加坡的电视剧热播,里面有一个憨憨傻傻的人物叫“三瑞”,一夜之间,全国有这绰号的不下一万人。凡是成绩不好,傻愣愣的人,都无偿地得到了。
栾平的名字是爹妈取的。他上小学后也没有认为不妥。很多大人物名字里面都有一个“平”字,平平安安嘛,平平常常嘛,平平淡淡嘛,有什么不好的。他开始感到名字不好的起因,是有部电影和电视剧的出现,《林海雪原》《智取威虎山》。他看了,当时还感到很兴奋,因为那里面有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物,想想,名字都上了电影或者电视剧,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电视剧还没有放完,天空中就飞来了“座山雕”的帽子,具体是怎么喊起来的,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用尽自己平生的技侦手段,也没有找出来谁是凶手,只知道是在同学会上喊开的,都喝酒了,来龙去脉没有了任何蛛丝马迹,这让他很纠结,时时刻刻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有人喊他,他也是傻傻的,一脸茫然。他百思不得其解,电视剧里,栾平是马大棒的副官,马大棒和座山雕是两股势力的土匪,栾平副官与杀气腾腾的座山雕完全不搭界。如果别人叫他副官,他可能还能够接受,叫座山雕,确实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不但荒唐可笑,更是莫名其妙。别人一喊他,他就解释,说,你们搞错了,栾平是马大棒的副官,不是座山雕。座山雕是土匪头子,杀人不眨眼。
听者笑笑,说啥啊,你不是也长了一个鹰钩鼻子吗?晃眼一看,就是像座山雕。
“一个绰号,又不是党史,要那么严谨搞哪样?”孤立无援的栾平,就这样开始被动背着座山雕的美名登堂入室、到处招摇撞骗了。
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是国家安排工作的。栾平学的是汉语言文学,毕业后被分到县丝绸厂办公室。在这里,他找到了老婆,找到了家。那个时候,进厂的大学生很少。稍微有点关系的都进了大的国企,甚至直接当了党政单位的副科长。栾平是祖祖辈辈的农村人,对于这样的结果,很是满意。他本人满意,家族更加满意,跳出农门,是每个农村人的愿望,这个愿望不但实现了,还是在本县城的明星企业工作,待遇不错,比同级别的党政机关都高。无根无底的栾氏家族,能够出现这么一个栾平在县城站稳脚跟,实在是家族的骄傲。
在“座山雕”没有花落栾家以前,栾平同志的生活可以用波澜不惊来形容。自知无依无靠的栾平,不和别人比靠山,不和别人比家境,也不和别人家长里短地弄是非,而是和别人比流汗。每天一个人提前到办公室,打好开水,把办公室的卫生和同志们的茶杯洗得干干净净,让大家一来,就能够舒舒服服往座位上一坐,就能够笑逐颜开地喝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然后嘻嘻哈哈地谈谈昨天晚上的电视剧,或者,叽叽咕咕地讨论单位的一些人和事,时间就这样在一团和气中慢慢地流逝。同志们的日子过得异常滋润。
栾平同志从来不参与这些议论或者讨论。他清楚地知道,虽然大家“栾平栾平”“小栾小栾”的喊得亲热,但在大家心里,是排外的,他资历浅,特别是出生农村的身份,早已经低人一等。再者,同志们议论的人和事,都很敏感,是单位三派人的斗争。栾平还没有进入任何一派的阵营,还像是一艘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舟,一有风浪升级,就有可能翻船。稍微不注意说了一句话,就有可能传出去,对自己不利。
每天上班,栾平同志虽然不是战战兢兢的,但时刻告诫自己少说多做,做任何事情都要察言观色,他像一只渺小的蜗牛,一遇风吹草动,感觉到了危险,就把脑袋缩回壳里,以这样的形式来寻求自保。在大家气氛热烈的时候,他最多给大家续续茶水,然后配合着某个正在讲话的人,很真诚地微笑。之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或者闹中取静地写点什么自己心仪的文字。
老实说,办公室工作并不多。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栾平同志就发挥自己的专长,开始模仿继而轻车熟路地写起了新闻。先是写“某某丝绸厂实现开门红”“某某丝绸厂技改成功”等等豆腐块。这些稿件,很快在市日报和行业报登了出来,惹得栾平一下子成为了著名的笔杆子。后来,厂长、书记的讲话稿也点名要栾平修改。办公室的同志们这才发现,一直闷声不响的栾平,原来在韬光养晦,正所谓“不叫的狗才咬人”,别人打破脑壳都收效甚微,栾平不声不响地就成了厂长、书记的红人,在大家的心里,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再看他的时候,眼里就多了异样。当含沙射影的话摔过来的时候,栾平就装傻,无辜似的“嘿嘿嘿”,让大家明白,他是一个没有心机的人。
这个时候,座山雕的名号已经在栾平身上慢慢叫响。别人这样一叫,他就脸红。喊得多了,就成了习惯,甚至连厂长、书记也这样喊他。他也解释过,说,大家弄错了,栾平是马大棒的副官,与座山雕根本不是一回事。他解释得吐沫横飞,然而,他卖力的解释,只会遭来更加凶猛的喊叫。“座山雕”就像他身体某个地方的胎记,一切都像是与生俱来一样。
在没有新闻可写的时候,栾平就开始写散文。突然的就赌上气了、将错就错地用起了笔名“座山雕”。于是乎,家乡的一草一木就成了他笔下有生命的精灵,乡愁浓浓、爱意怜怜,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千字文”,居然让他成了日报的专栏作者,吸引了不少粉丝。全县喜欢“一杯茶、一张报”过日子的机关同志,没有不知道有一个著名的作者叫座山雕,至于真实名字叫什么,东问西问的,被问者总是张着嘴,怎么都想不起来。连市作家协会的秘书长通过报社都找上门来,邀请他加入作家协会。
这个时候,有一个本厂的女工杨梅主动找上门来了。这天临下班前,杨梅同志提前在办公楼下等着。栾平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他低着头,往职工宿舍走。没有结婚的职工,三个人合住一套房。结婚后,才容许申请独立的小套房。一声“座山雕”,把栾平喊懵了。
杨梅自我介绍,栾平还是懵懵的。杨梅不好意思地又叫了一声“座老师”,栾平反应过来了,马上纠正说,我不是座山雕,我姓栾,叫栾平。
他们就这样搭上了,找了一个路边茶馆,开始了交流。这个时候,杨梅才感觉,文质彬彬的栾平,确实不适合叫座山雕。杨梅初中毕业就顶替母亲进厂当了缫丝工人,对文化人自然仰视,在栾平面前,她就像一个单纯的小学生。
就这样,杨梅顶着家庭压力,不顾一切地成为了栾平的老婆。这既是栾平的好事情,也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压力。但是,他是一个善于调解的人,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直到现在的工作,每有压力的时候,他就把一股子劲儿用在工作、读书、写作上。只有这样,他才感觉心里不那么堵得慌。
杨梅的父母生育了三个女儿。杨梅位居第二。大姐夫是游手好闲的人,自己开了一个小卖部。三妹夫是一个壮壮实实的胖子,虽然没有正当职业,但是,每天提着一个公文包全国各地到处谈生意,据说,做着一些栾平想都不敢想的生意。这些猜测,在岳父母家得到了印证。比如,基本原则是,每一个月的周末,三姐妹都要去父母家聚聚。大姐一家总是掐着时间来,坐了不到五分钟就开始吃喝。老三两口子总是迟到那么一两分钟,进门就喊忙啊、忙昏头了。只有杨梅两口子,吃过早饭就来了,帮着做一大家子的吃喝。栾平除了买菜,还得帮着洗淘,还得清洗碗筷,还得准备好泡茶的工具。杨梅呢,帮着妈妈煮饭。四个人忙得不亦乐乎。有时候,杨梅忍不住地发点脾气,然而,父母却说,他们都忙啊!
杨梅当场顶撞:“我们未必是耍起的?”栾平马上拉开了老婆,示意她忍。回到家后,还耐心地教育老婆说,一家人,犯不着斤斤计较的,再说,买菜煮饭也是一种锻炼,如果为了这些而闹得不愉快,就没有意思了。说这些的时候,杨梅眼里含着泪花。其实,在栾平的心里,也是憋着泪。他只是把这种泪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暗自较着劲。他时常告诫自己,朱元璋还卖过草鞋,韩信受得胯下之辱,如果不这样,怎么会出人头地。在栾平的心里,他并不是表面那样与世无争、得过且过的人,他是有着远大抱负的,总有一天,他将一飞冲天,让世人刮目相看。
家庭聚会在这次闹得不欢而散。当杨梅两口子和父母把饭菜准备好后,老大两口子都穿着打折的貂皮大衣,提了两瓶过期的饮料容光焕发地来了,大姐夫剃了一个光头,倒像是真正的座山雕。老三两口子最后来,大包小包地提着一些时髦的啥补品,说是吃了长生不老。看着包装精美,里面却只有那么一点点来路不正的东西。老大老三两家人一来,就咋咋呼呼的。本来,本地产的烧酒已经倒上了,老三男人往桌上一看,说话了,他说:“这么好的菜,拿好酒出来喝!”饭桌旁边就是一个矮矮的酒柜,酒柜上面放着老三一家偶尔送来的五粮液、茅台什么的好酒。老三家这样说了,父母马上跟着附和。只有栾平,还是轻言细语地说,我就喝这个。
边吃边说,说话的就是大姐夫、三妹夫了。他们是桌子上天然的主角。大姐夫说,现在都抱怨生意越来越难做,但是他今年还是不错的,买两件貂皮大衣还是绰绰有余的。三妹夫接着说,今年其它本事没有,但是最近还是谈成了一笔很不简单的生意,边说,边看着老大,两口子穿的貂皮大衣情侣装,皮衣泛着青光,也显示着财富。两口子还站了起来,向大家展示了一下。三妹夫说,现在不流行穿这个了,土里土气的。他指着自己的西服说,现在流行穿“皮尔卡丹”,你知道吗?大姐夫瞅瞅,不接话。父母看看栾平和杨梅,两口子只闷头吃饭。企业越来越不景气,杨梅已经内退,拿的基本生活费。尽管杨梅下岗了,但是,栾平当官的呼声却越来越高,这是杨梅最希望的结果,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希望自己男人金玉裹身。杨梅感叹上帝是公平的,这里给你扣了分,在那里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见杨梅不做声,大姐拉拉他,说,最近貂皮大衣降价了,喊座山雕给你买一件。过了春节,就没有了。杨梅装着没有听见。孩子在逐渐地长大,用钱的地方多得数不过来,哪有买貂皮大衣的奢望。
大姐夫意犹未尽,突然说,你别说,座山雕穿皮尔卡丹肯定很有型。确实,中年的栾平,身材依然没有走样,就像一副衣架子,穿什么东西都显得贴身。两口子商量好了,等年终奖发了,包括孩子,一人置办一套新衣服,快快乐乐地过年。当然,在杨梅的心里,她是不服输的。看不惯大姐、三妹一家土老财的样子,感觉没有味道。味道这个词是栾平教她的,至于当时怎么讲解的,杨梅已经忘记了,她把一切认为不顺眼的东西,归纳为“没有那个味道”。她甚至在心里发狠,等栾平当官了,等孩子考上清华北大了,那个时候,再看谁是强者。她的精神支柱就在老公和孩子身上。孩子很争气,不像老大、老三的孩子,初中毕业就浪迹社会。孩子马上就高考,成绩优异,老师说,北大清华没有问题。这样一想,杨梅就有了底气,说,我们栾平才发表了两个短篇小说。
这话如同一枚炸弹,大家都接不上话。试想,在座的,哪个又知道什么叫小说、什么叫散文、什么叫诗歌?杨梅要的就是他们这样目瞪口呆的效果。看他们的表情,如同一只老虎,突然来到了海洋,很有一些惊慌失措。
很快,三妹夫找到了突破口,横空出世的一问就替大家解了围,他不谈文学,而是扯横筋,他问,座山雕,什么时候当厂长?
这话来得有点突然。三妹夫愣了一下,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怎么都止不住。这样的笑,是畅快的,完全可以掩饰他对文学的无知。岳父想了一下,因为这个时候,公司已经改制,成了啥股份有限公司,早已经没有厂长了,叫董事长或者总经理。这样一想,岳父也跟着笑了。
都笑了,笑得肆无忌惮,因为在这个大家庭,栾平每次都是大家取笑的对象。在他们心里,如果没有栾平参加的家宴,简直味同嚼蜡。
杨梅拉上栾平就走:“孩子快回家了,明年要高考,还得回去给孩子弄饭!”
两口子走下楼来,杨梅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栾平抬头望望岳父母家,屋里传来欢快的笑声,他眼里的火,在慢慢地往外冒,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他抱着杨梅,轻声安慰道:“都怪我没有本事!”这样说的时候,杨梅就在他的肩膀上擦来擦去,弄得栾平肩膀上都是鼻涕眼泪。
栾平望望天,说,如果老天有眼,总会让我出人头地的。
这次聚会后,家庭聚会再没有了。其间,大姐夫召集了两次、三妹夫召集了一次在餐馆聚会,杨梅都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没有去,只有栾平去了,他的到来,无疑是酒桌上的调味剂,皆大欢喜,他们以喊座山雕、以拿座山雕开涮为乐。每次,栾平就在那里平静地坐着。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到,你们总有一天要后悔。
喜讯说来就来,栾平被提拔为股份有限公司工会副主席。按说,照栾平的学历、能力,早就该当什么主任之类了。也不是没有机会,其中,有两次关于他的提拔问题都上会了,最后在一番争论后,就搁浅了。最有希望的一次是六年前,公司刚改制,时任厂长当了董事长,拟提拔栾平当办公室副主任。董事长找他把话都谈了。但是,在会上,却出了点岔子。党委书记还是原来的党委书记,在改制的过程中,做了很多工作想当董事长,然而,厂长根基太深,党委书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有坐上那个势在必得的董事长位置。由此,两个人的矛盾进一步加深,且基本上公开化。当董事长提出栾平当副主任的时候,党委书记显得或者装作一脸茫然。
“哪个是栾平?”党委书记这样发问,人人都憋着笑。董事长为了把事情办成,很慎重地叫了“栾平”的大名,见党委书记这样无中生有,就陪着笑脸,以轻松的口吻说:“还有哪个栾平,就是座山雕啊!”
董事长说完,都笑了。
一般来说,董事长和党委书记两个人,就是单位“一把手”,相当于一个家庭的爹妈,其中一个人的提议,是不会轻易遭到对方否定的。问题是,公司刚成立,两个人正处在抓权的特殊时期,屁股后头都跟了一堆人等着上位,谁上的人多,谁在公司的形象就进一步高大,这样就可以进一步夯实自己的根基,以达到一呼百应的效果。人们的理解是,谁提拔的自己,自己就是谁的人。
党委书记沉默了一会,基本上是一锤定音的表态,说,座山雕的事情是不是先放放?以后成熟了再考虑。
党委书记举了例子,说,公司刚改制,需要大量的人才,主要是专业人才,我们的丝绸质量,还有待大幅度提高,不然,出口创汇就是一句空话。座山雕是大学生,接受新生事物比别人快,为什么不认真钻研技术,加入攻坚,而是一个人在一边自得其乐地写什么小说,小说发表再多,对我们的丝绸出口有帮助吗?党委书记自问自答,没有嘛,做企业还是要踏踏实实为好,自吹自擂,妄自尊大只会盲目乐观,捏着鼻子哄眼睛,产生不了效益的。
党委书记说这话,是有潜台词的,那就是,以前的厂长、现在的董事长最喜欢报纸上有名,电台里有声,由于栾平同志的新闻把丝绸厂吹成了明星企业,厂长已经是连续两任的市政协委员了。也由此,在改制时,仍然稳坐董事长位置。因此,在董事长看来,栾平对丝绸厂有没有贡献不重要,但是,对自己,确实是有帮助的。
对于有争议的提拔对象,一般就是冷处理。栾平没有进入哪一派,没有后援。虽然工作这么多年,仍然是一个无根无底的人,董事长不可能为了他座山雕的提拔而和党委书记闹翻,显然不值得。于是,座山雕的第一次有眉目的提拔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后来,机会慢慢地来了。栾平会写,有段时间,党建工作是压倒一切的大事情。党委书记和董事长对这个党建摸不着头脑,就同时想到了一个人。他们居然亲自找了栾平,意思是让他去党建办帮助工作。说,干好了,另有任用。董事长还勉励他,去党建办好好干,锻炼锻炼,锻炼好综合能力,就能够独当一面。听两位领导的口气,栾平的祖坟,已经开始慢慢地冒青烟了。在这一点上,两位领导团结一心,意见出奇的一致,对栾平一口一个“座山雕”的喊得亲热。到党建办后,栾平拿出浑身解数,学有关党建的政策文件,学省党报的系列社论,下苦功夫背诵时髦的政治口号,凭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硬是学成了党建专家。在那段时间里,不管是岳父母邀请的聚会,还是大姐夫邀请、三妹夫邀请的聚会,就连同学会,也少有参加。即使去了,匆匆忙忙地吃完,总是放下筷子就扎在办公室研读。年底丝绸集团股份公司被评为党建先进单位。正如党委书记在全市党建工作交流会上,照着座山雕写的稿子,慷慨激昂的演讲一样:不抓党建,就有亡党亡国的危险!
阶段性的工作突击完成后,座山雕毫无争议地被提拔为工会副主席,但是,仍然干党建工作。一时间,办公室也好,党建办也好,有什么事情了,在楼道里扯着喉咙就喊“座山雕”,座山雕成了单位最忙的人。奇怪的是,座山雕五十都过了,精力还那么充沛,忙碌的座山雕,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和老成,行动风风火火,忙得容光焕发。谁喊他,都是响亮地应答着:“来了、来了!”
栾平首先把自己的喜悦分享给老婆杨梅。任职命令一宣布,他就躲卫生间给老婆打了电话。老婆也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声音都变调了,嗔怪道:“别张扬,中午回来再说!”
中午,老婆弄好了几个菜,陪着栾平喝酒,老婆开口就说:“栾主席,来,我敬你一杯!”说完含着泪,一口喝了。老婆是一个不喝酒的人,在这个时候,她有喝酒的冲动。酒下肚,眼泪就自然地流了出来。栾平望着老婆,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他妈的,老子离座山雕更近一步了!
饭后,两口子望着对方笑,“出头了”的感觉真是好。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他们被这个突然而至的好消息击中了,都处于异常亢奋的状态。好不容易平静后,就商量怎么把这个天大的喜讯传播出去,当然,这个要讲究艺术了,要看似无心、而是有意,在不经意间传递,不能像范进中举一样,让世界人民看笑话。
两口子开始逐一实施既定方案。一大早,两口子就下楼,在院里溜达,这个时候,已经有早起的老年人开始三三两两的在一起伸胳膊伸腿,见着栾平,就招呼道,座山雕,这么早上班啊?
两口子等的就是这个效果。老年人闲得无聊,一般来说,是传播小道消息的主力,什么事情,通过他们的嘴,都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栾平笑盈盈地走过去,热情地打着招呼,又像是埋怨道:“当个工会副主席,官不大,事情还不少,不提前上班,工作根本做不完!”
其中一个老头诧异地问:“当官了?”
老婆杨梅接话:“为人民服务!”
另外一个笑眯眯的老头接话:“座山雕本来就是官,还用得着当哪样官!”
那老头对着栾平两口子拱拱手:“祝贺祝贺!”说完就开始给其他老头老太太讲解动作要领,把栾平两口子晾在一边。
目的达到。两口子继续往外走,身后传来那个笑眯眯老头的声音:“啥世道?”栾平愣了愣,不知道他骂的啥。和老婆分道扬镳,一个去办公室,一个去菜市场。
接下来的方案是,利用同学会的场合,自己在不经意间“泄密”。本县城有不少同学,中学、大学的都有。混的好的,每年都张罗着要搞那么一两次同学会。以往,搞得比较勤。有时候,一个月就有一次。后来,大学同学不断升迁,搞同学会的间歇就开始延长,后来,就无限延长,最近的一次,已经是小一年前王丹升任市局局长的时候。如今,同学中,最大的已经做到了常务副市长。其他再不济的,也是市局主要局的副局长。
说实话,栾平以前是很怕这些同学会的。酒桌上,同学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同学之间那种亲密、单纯的友谊。最大的作用,是互通信息,以同学的名义,拉帮结派,就栾平暗地观察,本同学会就有三派。一是官场派,二是生意派,三是自由派。排位也如此,官场、生意、自由。核心是官场派,他们大权在握,随便安排一次同学会,吃喝拉撒唱下来,就是数千元,相当于栾平的小半年工资。酒桌上,一个“处长”过去,一个“局长”过来,再不济的也是“某科长”,全是带“长”的,听着就像召开领导干部大会。奇怪的是,往往召集的官场中人每次都没有买单的机会,提前就有外人把单买了。围着官场派转的,就是生意派,他们也早已经没有了真实姓名,取而代之的是“某总”“某董事长”,财大气粗,谈的动不动就是几千万的项目,但是,要这些项目动起来,有一个过程,如同生意派同学表白的“和尚养儿,全靠众人帮忙”,需得在座的同学助推。前两派的同学闹哄哄的,互相称兄道弟地喝酒。自由派就像闲人,他们都是不起眼的小职员,有的还提前退休了,坐在桌子上,就是一个陪杀场的配角。他们躲在不起眼的位置,互相交头接耳,声音怯怯的、轻轻的,每当有生意派喊他们给官场派某某敬酒的时候,才出场。
这样的同学会,栾平感到没有意思。他也恨这样的同学会,仔细回忆,他的绰号,就是在同学会上喊出来的,谁喊的,早已经没有了现场,都喝得兴趣高昂,谁也不记得谁先喊的。有点印象的是,栾平当时大着舌头解释了,说座山雕和栾平不是一回事。当然,那样的解释是多余的,都在推杯换盏,都在异口同声地叫你座山雕,你又没有少根毛,你还是你,还狡辩个毛?这次同学会给了他耻辱,也是惧怕再见的原因。可是,如今,栾平却希望有一次同学会,他和老婆演练了多次,在这样的场合,应该主动向官场派靠,具体来说,可以这样推进。比如,他可以这样装着无意识地站起来给大家敬酒:“很早就计划聚聚,哎呀,最近比较忙,工作太多了!对不起同学们,我敬大家!”这样,就顺理成章地引出“为什么忙?”“在忙什么?”两口子相信,这样的开场白一过,满桌就是“栾主席”的称呼了。
左等右等,没有人通知同学会。老婆杨梅说,你不会主动一点?这个问题,栾平也想过,如果自己去召集,那开支,真有点心痛。他的私房钱,也就是一点微薄的稿费,如今,这么多年积存下来,也才万把块,那是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相当于卖脑髓的钱,稀里糊涂的拿来胡吃海喝,确实有点于心不忍。老婆很仗义地说,我出!
栾平就开始打电话,打给同学会的秘书长。秘书长说:“搞不成,搞不成,罗市长出国考察了,要半年才能回来!”栾平表示,自己请大家。秘书长愣了下,说,算了,还是等罗市长回来,他不在场,没有意思。
同学会的事情落空了,就只剩下大家庭聚会。想想岳父母、想想老大老三一家子,栾平犹豫了。可是,老婆却豪情万丈,说,我请,我打电话。老婆先给父母打电话,父亲说,你问问你大姐、三妹他们有时间没有?自从三年前孩子考上北大后,父母对栾平两口子的态度好像有了改变,这种改变比以前更加别扭。虽然以前也是一口一个“座山雕”地喊,冷不丁冒出一个“小栾”,还真是难以适应。只是,老大、老三一家子,好像对栾平两口子更加冷淡了,有时候,比陌路还陌路。
母亲问:“家里有事?”
杨梅说:“也没有什么事情,最近栾平当了工会副主席,工作忙,想抽一个时间请大家聚聚。”
“小栾当官了?”杨梅回答,也不算啥官,慢慢来吧!
母亲“哦”了一声,问大姐三妹的意见。杨梅回答,他们都说忙,没有时间。
母亲淡淡地说,那就算了,也不是多大个事!
杨梅放下电话,她想了很久,仍然不明白母亲说的“也不是多大个事”是什么意思。他问栾平,栾平望着电视机,说,没有意思!
当了工会副主席的栾平,在单位、在院里,人们见着他仍然喊他座山雕。他想不明白,单位上的人为什么不改口。一般来讲,单位是最爱称呼职务的地方,有的人甚至还没有上位,风声一来,就会有同事提前“某主任”“某经理”地叫开了,到他的时候,为什么就失灵了?
第二天凌晨,栾平住进了医院。
党委书记、董事长带着工会主席、一些中层干部来了,把病房塞得满满的,党委书记关切地问:“座山雕怎么样了?”
老婆杨梅一手拉着昏迷不醒的栾平,一手在整理着栾平一头花白的头发,回答说,还没有确诊,可能是一时心梗。
董事长说,看着健健康康的座山雕,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杨梅说,他可能是激动的原因。
大家都不明白,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激动的。
杨梅的电话突然响了:“妈妈接电话、妈妈接电话!”很显然,是儿子打来的。电话一响,栾平就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
中层干部们惊呼,座山雕醒了!
然而,栾平没有望党委书记,也没有看董事长,更没有望中层干部们,他坚定地望着老婆手里的电话。老婆说了声是儿子打来的,就马上把电话放到栾平耳边,电话里传来儿子清晰的声音:“栾主席,保重好身体,我春节就回家看你!”
栾平流下两行清泪,声音微弱地回答:“好的好的!”
党委书记和董事长迷惑了,问:“座山雕,你儿子喊你什么?”
杨梅帮着回答,喊的栾主席!
“栾主席?”
“栾主席?”
党委书记和董事长自言自语,病房里鸦雀无声。
栾平突然精神大振,对着党委书记和董事长,响亮地应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