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萍霞
七岁那年,我们全家从湖南的一个边远山村跟随铁路上工作的爸爸,搬迁到了湖南湖北交界处一个小镇的火车站。按爸爸的说法,小镇都是巨人,一脚能跨下两个省。小镇属于湖北省,火车站划分在广铁集团,属于湖南省。我们的家安在一个叫“新农村”的铁路家属区。家属区共有七栋房子,像“韭”字错落有致排列着,住了二十户人家,我们住在中间一栋白色的小平房里。
秋兰住我们前面一栋,也是跟随父亲从湖南搬过来的,她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她是老小,上面三个哥哥,她妈妈在车站小集体当搬运工,靠着微薄的工资和抚恤金艰难地养着几个孩子。我和秋兰是同班同学,年龄差不多大。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做作业,没多久就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火车来来往往,哐当哐当地敲震着家里的门窗,一年又一年。火车的汽笛激昂、跌宕,滚滚的车轮年复一年像激素导入我们的骨骼脉络,我总隐隐感触到骨骼拉扯的疼痛,我们一年年地成长。
我和秋兰十二岁时,一同进入了初一,依旧同班。秋兰的个儿长到了一米六几,肤白,高挑,脸上常常挂着笑。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镇电影院的舞台上经常可以看到她代表学校或班级演出的优美舞姿。她走过的地方常常飘来一股香味,我们一致认为是她身上的体香。说话轻声细语,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秋兰的学习成绩很好,在家也很听妈妈的话。老师把她作为重点高中的优秀学生培养着。
小镇从明清期开始就盛产茶叶,稀缺峰峦叠岭,茶山却多处可见。所以,小镇的茶厂有几家,砖茶厂颇有盛名,以产茶砖和小米砖为主,产品主要运往西北以及俄罗斯。它们带动了小镇的经济流通,相比另外的小镇,要充裕些。
砖茶厂有个后门,是小镇高中和初中的必经之路,每天有很多漂亮的女学生经过,自然吸引了一批厂子弟,成天没事呆在后门口,专盯着漂亮女学生吹口哨,有的还喜欢赶着追。漂亮女学生只要谈到那个后门,就脸色大变,一脸的惊恐状。
秋兰的名字,早已在砖茶厂那帮子弟中传开了。黑夜里,叫她名字的声音常常一声高过一声,伴随着口哨的尖叫划过夜空。那群子弟蹲在地上抽着烟,明明灭灭的烟火,像黑暗中喷火的眼睛,带着戾气。那个后门,秋兰常常是捂着耳朵跨着大步奔跑过去的,从不敢用眼睛看向那个后门,怕瞬间的对望会像刚尖刺穿她的身体。幸好,日复一日的呼喊和尖叫,成了黑夜里翻唱的摇滚,漂亮女生,始终是那帮厂子弟青春旋律里不敢触碰的花姑娘。
小镇的秋天,天空深远澄净。后门对面的棉花地里,棉骨朵对隔壁金黄的稻谷直裸裸地表白着,一片的金黄羞得弯了腰。一个午后我和秋兰在上学途中,老远就听到木吉他的声音从砖茶厂后门飘过来。厂子弟聚在后门口,第一次对过往的女学生视而不见,而是一齐围着了一个剪着三节头、穿白色套头毛衣、浅蓝色大喇叭牛仔裤的大男孩。那个男孩斜靠在铁门的墙边,背着吉他,忘情地弹唱着《外婆的澎湖湾》,磁性的男中音让我们放慢了脚步,第一次,我和秋兰将眼光望向后门口。一抹秋阳斜下,将门口大杨树的枝枝桠桠曼妙的身姿画在了铁门里,将男孩们也框在了里面。
后面的很多日子,漂亮女生经过的时候,后门口木吉他的声音就代替了呼喊。那帮子弟,开始了隐忍与克制,将美丽的向往暗藏在了悠扬的旋律里。触动的琴弦,拨走了秋兰内心的惊恐。我们有了期待,期待这吉他声能每天响起。渐渐地,我们知道了,那个弹吉他的男孩叫青峰,也是砖茶厂子弟。只是,放寒假前,木吉他声连着那帮人也一齐消失了。砖茶厂的后门沉静下来。面对那个曾经的惊恐之地,惆怅竟然在心底滋生,我们盼望着有一天那吉他声在黑夜里能再次响起。
当那个叫青峰的大男孩年后出现在我们的体育课上时,我和秋兰又惊又喜。依然是白色的套头毛衣,浅蓝色的牛仔裤,高大的身材估计有一米八。同学间开始了交头接耳,纷纷讨论着他的来历,知道了他是师范学校分配过来的体育老师。他站在讲台上,笑着要我们安静,他的牙齿很白。我们小声说着话,对这年轻的老师并没有怕意。他忽然就说了句,他要上一堂新鲜的课。我们好奇着立即静了下来,他跑去办公室,搬来了那把木吉他。《童年》的旋律,轻轻柔柔,我们跟着哼唱,眼睛齐齐盯住讲台上的青峰。微风习习,他像春天的一抹绿色眩亮了我们的眼睛。他弹完《童年》,竟然问有没有同学想上去试试。同学们纷纷上台,杂乱无章的旋律,挑动了同学们对音乐热爱的心弦。那节课上,我们表现出了非常高的积极性。
体育课下雨,坐在教室里,青峰还会给我们讲故事。侦探的故事多。他语言风趣生动,教室里笑声连连,常常把我们带到故事情节中后马上卡住,接下来要同学们根据自己的思维来故事接龙。很多时候,他会把故事接龙像作业一样布置下去。上课时,讲故事获得掌声最多的他会奖励,有时,是一个本子,有时,是一支笔……他的课不完全与运动有关,但可以孕育出自信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对他的课,我们有了企盼。
小镇的茶园多,清明前后正是采摘茶叶的时期,学校搞勤工俭学活动,我们就被轮流派到各个茶园摘茶叶。我们欢喜得不得了。没有作业、没有上课铃声的日子比吃橡皮糖都舒服。满园葱茏的绿色,清洗着整天沉迷于书本的眼睛,可以东张西望,可以交头接耳。中午稀饭馒头配的兰花萝卜,又酸又辣,咬在口里蹦脆蹦脆的,好好吃。采茶的那天,我们每人背个茶篓子,早早地等着绿色车厢的大货车来接,人多车少,我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去,挤满了绿皮车厢。有青峰在的绿卡车,更是怕挤破脑袋。有一次,秋兰刚站上车厢边沿,一不小心从车上被挤掉了下来。
秋兰是被青峰带去医院的,她的手指被同学踩落了一块肉,流了很多血,要缝针,却不能打麻药。青峰扶住秋兰,要她闭着眼睛趴在自己的肩上。针连起食指的伤口处,钻心地痛。她咬住青峰的肩膀,有血迹从衬衣里渗出来。缝完针,被疼痛折腾了一阵的胃开始呕吐。从头至尾,只听她轻轻哼了两声。青峰记住了这个叫秋兰的女学生。
年龄,是区分童年与少年的象征,爱情的认知,却是心灵童年走向少年的阶梯。我们爱的启蒙,是从《上海滩》开始的。
《上海滩》播放时,正是冬天,我们已上初二了。《上海滩》里许文强对冯程程若即若离的态度,扰乱了冯程程的芳心,也吊起了我们的胃口,全班同学都希望他们俩能快速在一起。俩人之间要表白的那天晚自习结束后,同学们是跑着奔出教室的。小镇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时而整齐,时而零乱,寒风像刮刀,刮得脸上生痛。脑海中永远定格了那个片段。爱而不得的冯程程绝望之际选择了出国,临上飞机前接到许文强的送行电话,仅仅”再见”两个字,简短绝情,隐忍着霸气的深情,彻底瓦解了冯程程的去意。她退掉机票,敲开了许文强的门,“只要能在一起,不怕当寡妇”的勇敢,击落了许文强在爱情中的挣扎,俩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那个镜头,击中了心头的柔软,就像胎儿在母亲肚中的第一次踢动,也踹开了我们心头那扇通往爱情的门。
那段时间起,班上男同学与女同学之间就有了距离。不再一起嘻嘻哈哈逗逗打打。女同学言行举止变得矜持,不敢轻易张口说话,连笑都捂着嘴,害怕青春的秘密不小心会从嘴里漏了出去。许多男孩模仿起了许文强的寡言、高冷与霸气,将青春的不安分慢慢隐在了心底。
那时的冬天太喜欢下雪了,不经意的,总是一场接着一场。大雪纷飞时的一节体育课,青峰却说要组织我们到后面的雪山照相。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带我们做一些稀奇的事。我们帽子围巾全副武装欢呼着出了教室。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我们向雪山冲去。山并不是很高,一条小路直达山顶。白茫茫的山坡,草木全被覆盖了。我们的脚印凹进去很深,深一脚,浅一脚的,同学们笑着说,那些足印,代表着我们不知深浅的青春。破例地,男女同学的手互相拉上了。那天的女同学特别娇气,她们不停地喘着气尖叫,一尖叫,男同学就像勇士般去拉她们的手。有人说,闻到空气里有荷尔蒙的味道。男女混合的一阵大笑带着热度,足可以将雪花融化。
那天的青峰,视线一直跟随着秋兰。秋兰拉着我,我们不停地摔倒,又不停地爬起来,跌跌撞撞爬到山顶时,衣服上已沾满了雪水。对面的茶园被雪一层层覆盖,一排一排的规则有型,像一块块白色的梯田。有雪花飘落脖颈,我们索性闭着眼睛躺了下去,任雪花静静飘落在脸上。忽然几声咔嚓的声音让我们睁开了眼,是青峰用相机拍下了那一瞬间。我一骨碌爬了起来,看到青峰去牵秋兰的手,却被她推了开去,脸红到了脖子里。
那天以后上体育课,青峰的眼睛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去盯着秋兰看,而秋兰好似害怕对上青峰的视线,他的目光总是只捕捉到秋兰乌黑的头发。但当青峰转过头去时,秋兰又会怔怔地盯住他看。班上有了小声议论,青峰与秋兰之间有了那个叫爱情的东西,但是,并没有人祝福。反而有种隐隐的担忧,在教室里弥漫。
又一个春天来了。小镇的春天,到处是绿色。稻田里刚插下的禾秧,携着田垅上的青草一起肆无忌惮地生长。茶园里,苍绿的旧叶静静地看着新芽不断抽出鲜绿。光秃秃的梧桐树上,翠绿的叶片在雨水的滋润下不断冒出来。某天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我和秋兰经过砖茶厂的后门口处时,有熟悉的吉他声传来。《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我听爸爸拉过二胡,曲子有些悲凉,在吉他声里,却多了深情。秋兰在躲青峰,拉着我不停地往前走。学生们渐渐少了,青峰背着吉他朝我们走了过来。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挪动脚步准备先回家,却被青峰喊住,要我在前面等一下,他要和秋兰说几句话。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春夜有点微凉,稻田里蛙声连绵,青峰和秋兰站在月色里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去的路上,秋兰有点兴奋,青峰打开了她心中缠绕了许久的结。她爱青峰,可是学生和老师谈爱,是不道德的事。她能感受到青峰的爱意,但她不敢,对青峰的逃避,躲避,使她心中备受煎熬。青峰是懂她的,他要她好好读书,并承诺高中毕业后他就来娶她。秋兰幸福地憧憬着,她和青峰会在未来的时间里,谈爱、结婚、生子,青峰上班,她在家做饭带孩子。
后来的许多夜晚,在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时,秋兰会常常遇到青峰从后门口钻出来。昏黄的路灯下,青峰偶尔会教秋兰用和弦伴奏邓丽君的歌。简单的伴奏,秋兰学得很快。青峰弹,秋兰就唱,青峰唱,秋兰就用简单的和弦伴奏,歌词就是倾诉,黑暗中,他们的眼睛偶尔会对碰,歌词就像一剂暖流,缓缓地流到内心最深的柔软处。风儿轻轻,吉他的声音很轻,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青峰说,丫头啊,你快点长大吧,秋兰对青峰眨巴下眼睛,然后,笑着起身离开。青峰就会骑着单车,就像影子跟在她的后面,直到她回家。
那时的夏天来得很迟,每次都是临放暑假,天气才变热。初二快毕业时,妈妈为我做了我人生的第一条裙子。初二毕业去拿暑假作业的时候,我和秋兰一起穿上了三角形的格子裙,微风伸出它温柔的手,想要撩开我们轻薄的裙角,我们轻轻地用双手护住。可岁月的风,坚硬锋利,我们无力护守,任它撩开少男少女的情怀。那个暑假,男女同学私底下有了走动,揣着青春的秘密,踊跃着,三五一群,四五一伙,成群结对地去同学家里串门。成群的伴中,有秘密里的人。这个人,妥妥地放在心里,只能自己知道,希望常常能看见他,在月凉如水的夜里,也会想念,他在干什么呢?
爱情,就像那些带刺的花儿,好看,却刺手。我们远观着欣赏,渴望而不能企及。
同学的姐姐出嫁,我和秋兰被邀去做了送亲的十姐妹。那天,迎亲的十个兄弟里也看到了青峰,他和秋兰都穿上了白色的套头毛衣和牛仔裤。秋兰的衣服是青峰送的,她一直不敢穿,压在家里的箱子底下,那天趁着家里没人偷偷穿出来的。秋兰扎着一根粗辫子,化了妆,有我从未见过的漂亮。俩人站在一起风头盖过了新郎和新娘。新娘出门前际,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喜庆的场面,总令人感慨着美好。新娘落泪,新郎轻轻拥住了她。青峰看着漂亮可人的秋兰,走过去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了她一下,那一刻,他好想说出心中强烈的爱意,但看着秋兰清澈的眼神,他忍住了。最后,他紧紧握住了秋兰的手,俩人十指相扣,并排走在了一起。那天,他俩的故事就搬上了小镇。传统的小镇,有的是捍卫道德的人。
当班主任老师找秋兰问话时,虽然吓得脸色寡白,但她还是一口否定,这是她和青峰早已商量好的答案,没有证据的事情,谁也不敢说什么。可青峰却承认了,他明明爱她,不承认就太没有担当了。他以为只要自己承诺愿意等她成长,不影响到她的学业,他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可是,一个老师爱上一个还未成年的学生,这是道德还不认可的事情,青峰的前途面临着一个极大的挑战。还没等青峰好好理清思路来守住秋兰,他的妈妈以迅雷之速,给找了个女孩子准备订婚,来平息这场风波。青峰死活不肯。可当校长质问他,以秋兰的成绩,她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你这样会毁了她的前程,你忍心吗?青峰沉默着没有吭声,校长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凉了他的心。那个时候,考上一个大学,意味着秋兰可以更好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任何一个选择,都比和他们之间的约定要强。
在初三夏季的一个周末,他订了婚。
那天的晚自习下课,倾盆大雨倾袭了小镇。门前的大池塘被填满了,禾田的绿色被掩盖了,窗外郁郁葱葱的榕树枝条在奋力地抽赶,发出尖利的嘶叫,极力想赶退这场大雨。轰隆隆的炸雷带着闪电,天空裂开了一条条口子。路过砖茶厂后门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豆大的雨点像砸在了她的心里。她只说了一句话,没有了青峰,她该怎么办?一声炸雷响来,伞下的哭声,有点悲凉。没有想到,那晚是我们青春的最后告别。第二天早上,秋兰留下一封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她走了,再也不想回来,别找她。
那天,爸妈和秋兰家人找遍了小镇,却没有找到。她真的不见了。有人说她被河水冲走了,有人说看见她上了南下的火车。
初三即将毕业,青峰也请了长假没有来上课了。中考前的日子一片灰暗。压得抬不起头的作业堆成了山。晚自习的时候,我的眼睛偶尔扫向四周,看到埋头于课本中熟悉的脑袋,离愁向我袭来,广袤天空下,我们即将奔向哪方?青春秘密里的那个人,还会常常再见吗?抬头仰望窗外布满星星的广阔天空,那么远,却仿佛眨巴眨巴地在向我招手。世界那么大,未来有太大的吸引力,它掩盖了那短时的离愁。
直至初三毕业,我们再也没见过青峰,听说,他在办理调离手续。毕业后不久,我们全家跟随爸爸也离开了小镇,搬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
那个小镇,以此,成了生命里的一个驿站,留下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
中学毕业又入中专,中专毕业参加工作,然后按部就班地,结婚,育女。离开了伴着成长铁轨的哐当声,生活又被车水马龙的嘟嘟声包围。命运的辘轳被声音带动着,转过一年,又一年。偶尔明月悬挂时,我也会想到秋兰,如果她还在会是什么样呢?她会和青峰一起吗?
再到小镇,已是很多年以后的夏天,我被邀请到小镇参加二十年初中同学会。初中的校园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那些青春秘密里的人,早已是物是人非。记忆却如潮水,向着红尘和岁月退去,我看到了秋兰,她笑眯眯地望着我,好像正在等着我的到来。我以为在梦中,可她过来抱住了我,她的双手热乎乎的,我揪了下自己的手臂,我才知道这不是回忆,这是活生生的秋兰。我紧紧地抱着她,不敢松开,好像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害怕着她会又消失。我流着泪捶打着她的肩膀,质问着当年为什么要选择离开?
选了一个角落,我们坐了下来,我对这一刻等了很久,有些迫不及待。
当年青峰订婚的消息让她吃惊,她没想到短短几天时间生活就变了样,前段时间还说等着要娶她的人忽然就不要她了,前途的希望成了泡影。她无法接受被青峰抛弃的事实。那晚回家以后,妈妈逼着她问,有没有被青峰玩弄,如果有,她就要去学校告他。她不敢想象没有他的未来,更不敢想象以后在学校里怎样再面对同学们,更怕对着妈妈无休止的逼问。一时冲动下,留下一封信,大雨中爬上了去广州的货车。
可一到广州,她后悔了,想回去,但她没有回家的钱。于是,她就去了一家工厂打工。灯红酒绿繁华的大都市,让她大开眼界。打工的生活,令她充满好奇。特别是第一次领到工资的那份激动,让她决定留了下来。一路努力打拼,现在手下已经拥有了一家工厂和一个电器贸易公司。她的讲述,让我有些惊讶,曾经令人唏嘘的出走,在她的嘴里轻描淡写就过去了,二十年的经历,回首也就二三分钟,她忽略了她奋斗的过程。二十年的更替,这已不是三十年前高挑温柔怕踩死蚂蚁的秋兰,她仍然很漂亮,只是岁月已把她打磨成一个气场淡定、气质高雅的女人了。她没提到青峰,在故事里,青峰全部用他代替了。所以,青峰离婚的事我只字没提。
爱情这东西,总是令人唏嘘。爱而不得的遗憾,似肝裂肠断的疼痛,却不能喊,不能叫,只能抓起那把遗憾,囫囵吞进肚里揉碎。我想,秋兰是从那年以后开始成长的吧,女人,总是在爱情后快速成长的。
问到她的现状,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也离异了,婚姻里的男人,从没让他心痛过,没什么意思,在没有孩子时离了。她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曾经为承诺而活,以为没有他活不了,后来却是为自己而活,而且活得好好的。但我希望他,也活得很好。
青峰离婚了,你知道么?
秋兰一怔,没接话。
你走了以后,他不知为什么,硬是不肯调到她妈在县城为他找的单位,而是回了砖茶厂当了压榨车间的一名工人。结婚十年后离了婚,听说是他提出来的,现在带着孩子一直住在砖茶厂,至今没有找人。青峰的事,我也是回来之前听同学们讲的,听说聚会也请了他,但是他没来。
秋兰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了句,物是人非这东西啊,有时真令人害怕。你说,有什么东西是长久的吗?她是在问她自己吧,我没有回答。
活动结束后,我约了秋兰到小镇上走走。她的妈妈十年前已随她去了深圳定居,哥哥们也都离开了小镇在外地安了家,这里她也没亲人了。我们走向曾经居住的铁路家属区。路过砖茶厂后门口,那扇铁门关着,没有什么变化,只有那铁的锈迹,斑驳着些许苍老的心事。厂区里高耸的烟囱夕,飘出茶叶的清香,氤氲在空气里,我不由吸了吸鼻子。童年的成长地,时隔二十年再见,几栋房子倒的倒,塌的塌,已是面目全非。欣慰的是,绿色的青苔爬满了墙角,淡紫色的鸢尾花开满了一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