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海口（组诗）

以水为界

滩涂上的蚵石阵容庞大

不是楚汉，便是三国

排兵布阵的人早已

把纶巾换成了簪花围

把鹅毛扇换成锥子和箩筐

雄韬大略转身躬耕的腰肢

咸淡之间的讨活

让海风低拂，如过荆棘

潮涌潮落时大海一定

感觉到了某种坚韧

越过入海口，往前是东海

再远一点，太平洋触手可及

这些都是我的生活背景

现在，又一次伫立在画前

作为辽阔的参照物

我必须是一只飞翔的海燕

石楼偶读

如果河流不反对

守在门前的榕树也举手赞成

一段家族史更适合这样解读

厚：一米有余

高：十二块石头

深：嘉庆十七年

以楷体“水送山迎”召唤海对岸的后人

现在，阳光正哼着小调

我携经年前来

与稻草、牛粪

与陶瓮、楼板们

与枪孔和难以描述的往昔

一一相认。我是沉稳的

并非天上飘的云朵

并非雨巷里那撑油纸伞的女子

我以老妈妈额头上纵横的山川

每六个陨落的星辰靠成相依为命的墙

为明证：我是坚实的、本源的

每位花岗岩如长者

他们和我

拥抱、歃血相认

而那个不知卒于何年何日的人

因为我的驻足，阅读

他归来，复活

仍然坐东南向西北

仍然带着他的内寮子孙四处游走

偶遇一个手捧《顺风相送》的读书人

与西街书

一

我想在这样恰当的时刻

推开一扇门，伴随着木质的吱呀声

跨过千年门槛

脚踩红地砖像踏入一纸闽南烟云

望进去，小天井

石磨当几，三两把旧藤椅

阳光斑驳地倾泻下来

在我的身后

左边站着青竹，右边候着芭蕉

一曲高山流水从耳中缓缓溢出

铁观音袅娜的茶香升腾起一些前朝往事

二

我的如梦令里

云霞夹道，紫气东来

桑树开着莲花，塔和塔两两相视

在一阵朗朗的诵经声中

有人凿井

有人劈柴

有人生起炉火

有人读书赶考

有人宾朋满座

有人把自己造成燕尾屋脊，雕梁画栋

我俗世的人们要

把一条条小巷子走得荡气回肠，风生水起

三

作为你流水的一部分

我要遇见你于时间之外

在客栈。在旧馆驿

在三朝巷。在八角楼

在孝感动天里。在牧师敲响的钟声里

在救死扶伤里。在妙音鸟的清唱中

在众多的古大厝

在熙熙攘攘的市井里

我像个归乡者，找到无数亲人

每一个亲人都像是我自己

我是我的老字号，我是我的美食

是春饼、汤圆、肉粽和面线糊

我是我的衣服，我的鞋子

我是我的钟楼，我的影剧院

我是我的拍胸舞，我的飞天乐伎南音北管

我的木偶戏、高甲戏、梨园戏

我是我的滚滚红尘，我的画卷

我是我的悲欣交集：你的无为而治

四

你要像个孕妇

走在我唐宋的大街上

汤汤大河一条扁担

这头日出，那头日落

仿佛花开两瓣

如果横在肩上，左东右西

若榕树一样伫立，便是上北下南了

挑货郎日行千里，除了关心地平线

更在意自己的闽南口音

据考察，他的祖先来自中原

喜皇宫起红砖厝，燕子飞屋脊

擅长脚印里喂养丝竹管弦

三月三在虎石村

小孩不肯把汉服借与我

回不了永和九年

就看他们轮番上场

在空气中制造曲水流觞

在假想里作兰亭集序

模仿天下第一行书

丝竹管乐，美女如云

但很快审美疲劳

其实我更关心舞台边

那些毛豆和花生的长势

在大麦前，听打草养兔子的老农

豁着嘴讲述皇帝和麦糊的故事

当我打马走过这个传说

田埂上的鬼葛针，便瘦瘦地

扑上来，扎进我的裤脚

央求着要远走高飞

这样的夜晚看起来更像一场梦幻

杨柳岸上，女儿陪着散步

她的手指柔软如棉花

她还那么小

允许她再撒撒娇

允许小卖部路过她的时候再驻足两分钟

允许她亮着小贼眼说：给买个冰淇淋吧

假如她伸过手来掏我的口袋

同样允许：摇篮、小铃铛、布娃娃

一只因好奇被拆了又拆的小闹钟

咳嗽、扁桃体发炎以及二十多年的时光

这些深处的事物

她能一下子摸得到

当时她多么小，小得像枚糖果

——月亮一直不忍她长大

我还来不及考虑要当她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