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2019-11-13 00:58
绿洲 2019年4期
关键词:宣传队江平政委

今天是经常乘坐火车在湘黔铁路上飞驰了。那飞驰的感觉有点像穿越时空隧道,让我常常生出某种恍惚,车厢里的喧闹也渐渐远去,车轮声却越来越响。隆隆的车轮声在耳畔既铿锵又沉闷,如同遥远而又坚实的音乐。思绪就被这遥远坚实的音乐碾压得绵长起来,好比一根长长井绳,止不住滑向记忆的深井里,再轻轻地一抖一抖,将井里始终不肯沉底的往事小心翼翼地捞出来……

我是参与过湘黔铁路建设的。那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没错,我们那时的民工队伍就是民兵建制!一个生产大队的民工为连,一个公社的民工为营,一个区的民工为团,一个县的民工为师。这些带有军事色彩的单位名称,听着就让人热血沸腾。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任何有军事意味的名词都神圣得炫目。我更是激动得差点喘不过气——作为家庭条件糟糕、入了加强教育另册的“可教育好子女”,能被抽调加入战备工程的民兵建制的民工大军,这简直就是黑灰墙上刷了红漆啊!

我在集合出发前的好几个夜晚都睡不着觉,终于胸前挂朵大红花说是光荣的下乡知青了,其实仍然待在另册里,看着别的知青成为基干民兵成为共青团员只能满心羡慕。从小到大,满脑壳的记忆不是黑色就是灰色的,好比一条小溪努力要变成小河却始终在枯枝烂叶的遮蔽下歪歪扭扭流淌。当然,成为下乡知青后心情也稍有松快,农民们出集体工时七嘴八舌的话题基本都是饭锅内容和床上荤事,使得我天生活跃却被自卑紧紧裹住的性子多少有了松绑,人也活泛了些,在地头歇工时还常常会在生产队长鼓动下唱一两首样板戏选曲,对当时流行全国的样板戏选曲,我差不多够上半专业水平,劳动间隙唱一两段,第一体现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第二也让自己深藏的文艺细胞热烈绽放一下;以至延伸到上工下工走在路上也总爱亮一嗓子,这就还有第三了:以张扬自己的文艺擅长表达待在另册的不甘呢。

然而入了另册的名字总是移不走的,就在不久前,我刚刚活泛起来的心情又突然掉进冰凉的灰色里。那天清早我在出工路上正要亮嗓,生产队长叫住我,通知我上午去公社参加一个会,那是专为下乡知青中“可教育好子女”召开的会。需要格外改造世界观格外加强教育,不得稍有放肆的。因此,我上午赶去公社开会的时候,十来里路上一直低着脑壳。

就在我低着脑壳赶路的时候,忽听右边田间道上有人叫我:“哎,江平!”声音脆亮得银铃一样。我心里微微颤一下,那是韩喜梅,也是下乡知青,就在离我们大队不远的前进大队插队。我抬起脑壳,定着身子将脸以45°角慢慢地扭向右边,以一个类似舞台造型的姿态望向韩喜梅。我得承认这姿态是有点“做”,但在韩喜梅面前我就是忍不住想“做”一点。韩喜梅是一个完全可以用“灿烂”形容的姑娘,不仅声音好听得让人耳朵发颤,那身材长相也能闪亮任何人的眼睛,而且还有出色的表演才华,有次公社开知青会,她来了一段《红灯记》中李铁梅的清唱,配以身段动作,简直能比上县剧团的专业演员呢。我虽然有身在另册的自知之明,也还是忍不住要在一个灿烂姑娘面前表现形象的——这好像是富有文艺细胞的青年男性的共性吧。

韩喜梅快步向我走来,身姿轻盈脚步充满弹性,那样子完全可以用一头活泼的小鹿做比喻,而那张漂亮脸蛋在金色阳光的映照下,更是生动得像一朵清晨绽开的南瓜花。我心中像有根细弦轻轻抖了一下。

韩喜梅继续向我飞来一串银铃:“去哪里呀江平?”我眼神也悄悄抖了抖,韩喜梅接连两次叫我名字呢,但很快我又将眼神从那张生动的脸上缩了回来,人家问我去哪里呀。

我没立即作答,反问韩喜梅:“你去哪里呀?”韩喜梅说:“我去你们大队找薛姗姗,早约好了的,今天陪我进城去照生日相片呢。”薛珊珊也是下乡知青,在我们大队跟着赤脚医生做护士(也许就因为她姑姑是县人民医院的护士长)。韩喜梅有空常来找薛姗姗玩,她俩是高中同班同学。我赶紧向韩喜梅说:“那要祝你在广阔天地生日快乐呀!”韩喜梅乐了:“我没来广阔天地也生日快乐嘛。”我噎住,本想用豪壮腔调抬升自己形象的。韩喜梅已经走到我身边,再次问我:“你还没回答我呢,要去哪里呀?”我抿了抿嘴,故意拉长声调:“去公社开会嘛——”

“公社开会?知青会吧?我怎么没有通知?薛姗姗呢?”韩喜梅连珠炮一般发问,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望着我。不等我回答她又响亮地哦一声:“啊我晓得了,你是去开积极分子会吧,你表现那么积极肯定评上积极分子了!”

这个韩喜梅,简直要把我往浓浓灰色的深处摁。我怔了怔,重重咽下一口空气,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什么积极分子会,‘可教育好子女’会呢。你也乐意参加这样的会?没资格哟。”我瞟了一眼韩喜梅又移开目光。韩喜梅家庭成分小贩,虽然比农村的贫下中农等级稍低一点,但还是颜色清亮的。

韩喜梅好像被我的话噎住了,又好像有点替我尴尬。她沉默片刻,才将那银铃般的声音降了八度,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我没做声,我知道她没法说别的话,只能照搬这句专用口号来安慰我。我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又将肩头耸了耸,继续赶路,姿态努力显出轻松,心里却好比吞了几口生苦瓜。

十天后,韩喜梅再次向我说了一遍“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次倒不是要安慰我,而是真心替我高兴,看到我也加入湘黔铁路大会战队伍了。那是我们先锋公社民工营集合的时候。集合定在十月初的一个灿烂日子,日上三竿高的时候。大家早早吃了早饭挑着行李纷纷往公社院子门前的大土坪赶。我是很早就到了,看着足有三个篮球场大的土坪里人越来越多,心在喧闹若沸的气氛里欢快地蹦跳。不少知青都来了,我大声跟认识的打招呼,声音敞亮得喊口号一样。同时心里在想,韩喜梅会来吗?我先用眼睛搜索我们大队的人,看有没有薛姗姗——薛姗姗一定知道韩喜梅会不会来。很快就发现薛姗姗了,她正在向我们大队的集中点赶来,背着帆布仿军用挎包很意气风发的样子,身后紧跟着一个挑着行李的男人,那是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我等薛姗姗走近了,向她开玩笑:“薛姗姗你也太娇气了,还要邓医生替你把行李挑上工地去吗!”薛姗姗脸红一下,眉心那颗黄豆大的黑痣也轻轻跳一跳,说:“我自己能挑,硬要替我挑。”邓医生搁下薛姗姗的行李,向我笑道:“师傅送徒弟嘛。”又晃晃头:“大队医疗室本就缺人手,可姗姗坚决要去参加三线建设,我能不支持吗。”又叮嘱薛姗姗:“姗姗你要保重身体呀,要注意安全呀!”薛姗姗却有点不耐烦:“晓得啰晓得啰。”邓医生向我摇摇头,笑一笑:“我这徒弟脾气大吧。”我也向薛姗姗摇头:“薛姗姗哪像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哦……”薛姗姗没接我的话,向着土坪外高高一扬手,大声叫:“哎!喜梅——”我跟着薛姗姗视线扭头望去,韩喜梅挑着行李正在向土坪赶来,我眉头一弹眼睛一睁,初秋的灿烂阳光立即灌满我的胸腔。

邓医生却拉着我走向旁边人稀处,揽住我的肩膀,亲热而又带几分神秘地凑在我耳边说:“江平你喜欢那个韩喜梅是吧?那可是个出色姑娘呵,你找对象就该找这样的姑娘!”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是什么角色能找她呀。”邓医生很体贴地说:“也莫自卑呢,只是家庭差点嘛,英俊和才华有几个能跟你比呀。好姑娘看上就要大胆追,她肯定会经常去你们连找姗姗。你多接近她,再找机会送点礼物给她表表心意,一定行!”又重重拍拍我的肩,走了。

我满心感动地看了一眼邓医生快步离去的背影,又立即扭头去看韩喜梅,韩喜梅已经走近了,她那行李大约二十来斤,在扁担两端很有韵律地上下颤悠,她就合着这韵律弹着脚步,还挺着胸扭着腰,好比走在舞台上一样。我赶紧走回薛姗姗身旁,但并不跟韩喜梅打招呼。薛姗姗一直在迎候韩喜梅,说:“我也刚到呢。”韩喜梅却将眼神投向我,那眼神明显闪着诧异。她脆亮亮叫:“哦哟,江平也来了?”三步两步赶上来,搁下行李,将乌黑的短发轻轻一甩,向薛姗姗说:“我就跟他说了嘛,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啊。”又将汗津津红扑扑的脸转向我:“还哼鼻子呢!”那眼里满满的笑意了。

我没说话,只微笑着,努力站得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一样。

今天回想起来,我仍是不知道韩喜梅从何时开始对我有所关注的,是公社开知青会我也亮开嗓门唱几段样板戏选曲的时候?是她来我们大队找薛姗姗路遇我聊上几句的时候?还是她看到我描写劳动的小诗在县文化馆印发的小册子上发表的时候?我意识到韩喜梅对我有所关注当然心底暗涌激动,邓医生对我的评价应该客观合理——他虽然只比我大几岁,却是个很成熟的男人,看问题很辩证的。我除了家庭条件差,哪一点不比别人强?当然家庭条件差就足以“一差压百强”了,因此我也必须明白,就像我常常会被一些年轻异性多看两眼一样,韩喜梅对我有点关注也只是一种审美意义上的欣赏,跟男女情感并无关系。可我虽然不能自作多情,获得一种心理满足还是没有错吧,哪个年轻小伙不希望被异性尤其是出色异性关注一下呢?

于是在奔赴湘黔铁路大会战工地的行军途中,我使劲挺着的胸膛,心里还弥漫着能与韩喜梅并肩战斗的兴奋。中秋时节的太阳也充满热情,整天不眨眼地盯着我们这支行军队伍。浩荡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场面如同电影里解放战争的民工大军画面。来往汽车扬起的灰土一阵阵扑向我们,更像浓浓的战地硝烟了。这情景激发了我的形象思维,我大声说:“嗨嗨,舌头都被灰土裹了,好比嘴里塞着粉蒸肉,天天都打牙祭呢。”我这话激起队伍里一片笑声。我想要是韩喜梅也听到我这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幽默话就好了,忍不住伸着脖子朝蜿蜒前行的队伍前头望去。我们红卫连按行军序列走在全营的最后面,而韩喜梅所在的前进连则走在最前头,我是没法望见韩喜梅身影的。

我们每天的行军路程都控制在六十多华里。这对于已经在农村劳动两年多的我来说,即便挑着行李也并不觉得辛苦。上级说要行军十来天才能到达目的地(那是紧挨湘西的一个山区),大家一定要按照毛主席说的“发扬连续作战,不怕疲劳、不怕牺牲的精神”,一鼓作气奔赴战场。我觉得完全不用上级担心,牺牲是不会有的,疲劳也谈不上,这种大队伍行军的阵势令我兴冲冲呢。

然而没想到的是,我才兴冲冲四天就遇上麻烦了。我的右脚大趾背突然长了个疖子,开始只是微微刺痛,很快就红肿起来,次日整个脚趾头已经像个小红萝卜,我终于一瘸一瘸地慢慢掉队了。陆续掉队的还有连里几个瘦小的女知青,这让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收容掉队人员的是周副连长。周副连长当过兵,本是大队的民兵营长,因此他调侃自己说,从士兵坐火箭提拔成营长,突然又跌成个副连长了。我说那可不一样,这是三线战场的精锐连啊。他嘿嘿笑道,还精锐?看看你们这帮伤病员!几个女知青叫起来,照顾伤病员才光荣艰巨啊!让他分担些行李重量。周副连长就将我们几个掉队人员的行李轮流地分一两件挂到他的行李担上,陪着我们慢慢地走。他身子壮实,挑着加了分外重的行李担也不气粗,还一路不停地说他当兵时候的故事,听得几个女知青不停地啧嘴。我也时不时啧嘴,但也时不时暗暗地想,韩喜梅怎么没掉队呢?忍不住就开始想象,韩喜梅也掉队了,越走越慢让我们看到了,她就加入了我们的收容队,我和她并肩走着,相互鼓励……

富有文艺细胞的人都有点爱想象,喜欢用想象的画笔将自己脑壳里涂得五彩斑斓。但我没料到,有时这五彩斑斓还真能变成现实。当我们在天黑时分终于赶到怀化县城的时候,营部下来通知,各连掉队人员确有行走困难的,经营部审批,明天可以坐班车走。我们红卫连的五个掉队人员中有三个被批准坐班车,我是其中之一。我当然高兴,行军的兴冲冲早已在伤脚的疼痛中消逝了。而让我高兴之中更有兴奋的是,其他连还有十二个坐班车的伤病员,全归周副连长带领,这十二个人中竟然就有韩喜梅!

当晚,兼任连里卫生员的薛姗姗带我去找营部医生给伤脚换了药,返回的路上她问我:“还能多走半里路吗?绕到那边院子去看看韩喜梅?听说她也是伤了脚。”她用手中电筒朝远处照一下。我立即说行行行,心想自己怎么没想象出这样的巧合,我和韩喜梅都是伤了脚呢。

我一瘸一瘸地跟着薛姗姗走到一个农家大院。我在一家大堂屋前的小坪里站住,堂屋里的地铺上全是女的,我不便进去,就对薛姗姗说:“你一定要代我慰问韩喜梅啊。”薛姗姗进堂屋去了,但很快她又出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还有韩喜梅。韩喜梅瘸着左脚,苗条身影在堂屋透出的煤油灯光映照中一摇一晃,扭秧歌一样。

“江平这么巧哇,我们两个都伤了脚!”韩喜梅一边扭着身子一边脆声叫道,声音里并无沮丧。我待她扭到面前时,轻声笑道:“你是妒忌我要学我嘛。”又满腔关切地问她:“你的脚怎么伤的呀?”薛姗姗替韩喜梅回答:“踩到一块有钉子的小木板呢。”韩喜梅扭头向薛姗姗说:“江平长个疖子比我踩了铁钉还是好点,我还打了破伤风针呢。”薛姗姗哼一声:“好什么好,反正两个瘸子!”我嘿嘿地笑,心里莫名地有点痒酥酥,“两个”、“两个”,这话好比一根柔柔的线在我心里舞呢。

次日早饭后,我们全营十五个伤病员由周副连长带领去了怀化汽车站。车站售票厅和候车室合在一起,闹哄哄的。我们进去找了个离门口不远的空处围拢一起,听周副连长做安排。周副连长说由他统一去买票,大家先交票钱给他,日后拿车票去找自己连的司务长报销。大家赶紧掏车票钱交给他。周副连长收齐车票钱后又作安排,如果一趟车买不齐票就分两趟车走。接着讲了分乘两趟车到目的地怎么集合,再接着又将人分成两拨以备分乘两趟车。我认真听着,只希望自己能和韩喜梅分到一拨。但周副连长偏偏将韩喜梅和我分开了。我瞟了一眼韩喜梅,她正在周副连长的安排下点着头,脸上看不出有什么遗憾;而她身后还有个约莫三十来岁的黑瘦男子在探头探脑,像是好奇我们聚在一起干什么。于是我也觉得我们老聚在一起开会似的没必要,先赶紧买票才有希望都乘一趟车啊。

我正要向周副连长提议抓紧时间去买票,却见周副连长猛地眼睛一瞪大吼一声:“抓小偷!”我一个激灵,就见那个黑瘦男子从韩喜梅身后球一样弹开,一眨眼窜出了售票厅大门。

周副连长紧跟着追出大门。我也紧跟在周副连长身后追去,自己也不知道居然还能奔跑。周副连长一边紧追黑瘦男子一边挥舞着胳膊大喊抓小偷,整个马路上的人都听到他在吼了,好多人纷纷加入了追赶队伍,也跟着他大喊“抓小偷”。一时间马路上的吼声震天动地,——今天想起来,那种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气氛仍然令我心里激动。黑瘦男子一定吓坏了,没命地窜进车站斜对面一条巷子里。那是一条仅两米多宽的小巷子,两边都是高高砖墙,应该曾为通道,现在二十来米深处被拦腰砌了一堵大约两米多高的砖墙,不知道砖墙那头做了什么用途。但这砖墙真是砌得太好,将这个黑瘦小偷关进口袋里了。

眼看周副连长就要追上小偷,我也追到了巷子口,心头涌着协助周副连长扭住小偷凯旋的激昂。作为一个列入另册的可教育好子女,我还从没体验过这种威武呢。

但怎么也没料到事情的结局会急转直下,就在周副连长向小偷大吼“哪里逃”的时候,小偷奔到了死胡同的尽头,只见他纵身一跃,那干瘦的身子竟像猴子一样蹿上墙头,再在墙头一闪,不见了。周副连长追到墙边,用拳头使劲捶墙,骂着:“这垛鬼墙!这垛鬼墙!”我停住脚,呆呆站着,张大嘴巴使劲扯风箱。

回到车站,韩喜梅和几个女伤病员都站在售票厅兼候车室的大门口,眼巴巴望着我们。韩喜梅高高挑起细长的眉:“让他跑了?”周副连长嘴里嗨嗨着:“差一步呢,翻墙跑了。”又问韩喜梅:“偷走你的钱包了吗?”韩喜梅摇摇头:“只差一点了,幸亏被你吼一声。”

我还在喘息,遗憾地说:“本来能抓住的,周副连长要不是边追边挥着胳膊喊口号,会跑得更快呢。”周副连长抖着膀子:“喊口号才有战斗气势啊!今天这小偷没得手还让我吓个半死,逃脱了也得筛半天糠呢。”接着又表扬我:“江平你也不错,一个伤兵跑这么快!”

韩喜梅也望着我:“你呀,脚痛成那样,不用去追的嘛。”我心里发热,扬着脸:“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啊!”右脚大趾头突然就剧烈痛起来。

我们师的筑路战场在靠近湘西的一片山区里,全师共九个团,每团设一个指挥部。我们南山团驻扎在离小县城三十多华里的一个山洼里,民工们以连为单位借住当地农家。当地农家的屋子多为二层楼的木屋——大概是山区木材热闹,这些木屋大多高大,一楼能隔出多间房,二楼即为无间隔的大阁楼。我们红卫连近七十名男民工全在一栋大木屋的阁楼上打连铺,二十来名女民工则被安排在一楼的一间房子里,也是打连铺。

我们坐班车的伤病人员当然比大部队先达营地。因为得了照顾心里都有歉意,我们就在周副连长带领下,去梯田里将晒干的稻草捆一趟趟背回来,在连铺位置上摊开扒平,大部队到了只管在上面铺草席铺褥子;又到处打扫卫生,铲铲扫扫洗洗抹抹,把营地整理得干干净净。虽然我的伤脚在车上痛得厉害,但去团部卫生所接连换了三次药,已经大为好转,心里也劲鼓鼓的,想着崭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大部队三天后到达,整个山洼里顿时热闹起来,加上屋檐下喇叭定时播放的军号声,真有种大会战的气氛。

但周副连长说军事化色彩其实还不浓,没要求被子叠成豆腐块,没要求清早出操;晚饭后的休息时间还可以在各连之间串营地,按军事化管理也不行的。薛姗姗就呛周副连长:“也没发军装呀,串营地也是交流工地经验嘛。”薛姗姗最赞成串营地了,晚饭后的休息时间,常常她就串到韩喜梅所在的营地去,或是韩喜梅串到我们连队来。

我也赞成串营地,当然是希望韩喜梅多串到我们连队来。为了见到韩喜梅,我常常坐在屋前坪里一个大树墩上吹笛子,还故意背对坪前的小路。只要韩喜梅来了,我要么会听到她银铃般的声音老远飞进我的笛音里:“江平又在吹笛子啊!”要么是一曲吹完后听到她在我背后脆声感叹:“江平你能赶上县剧团的笛手哩!”就知道她已经站我背后一阵了。我之所以要背对坪前小路,是不让韩喜梅看出我有意在她面前表现。我也不愿让薛姗姗看出我的心思,当薛姗姗离开营地去找韩喜梅时,我照样坐在坪里的树墩上吹笛子。

但周副连长却要提醒我了:“江平呀,莫在这里抖骚筋啊,珍惜政治荣誉,好好表现,以后招工才有机会。”我立即申明:“晓得呢!我怎么会呢!”我声调硬邦邦的,我的确没有心虚。我仅仅是为了在心里将那种痒痒的感觉抚摸一下嘛。

何况,来这里不仅是一种难得的政治荣誉,也是多么难得的新生活啊,首先是能吃饱肚子,一天三餐每餐定量半斤大米——这对一直羡慕城市居民每天八两大米定量的农村人来说,过去想都不敢想;菜也远比自家红锈锅里的货色油水足,每隔五六天还能打个牙祭;而听着号声上工下工也令人新鲜,工地气氛更是热火朝天。我们的任务就是削坡填沟筑路基,这活对于来自农村的民工并不陌生,舍得出力气就行;只有夯路基多点技术性,两百来斤重的石夯锤横拴两根木杠,四个人一齐抓住木杠抬起石夯锤,重重砸下去,在新填的路基松土上砸出一个深坑,再移动步子,又将石夯锤抬起来,砸下去,紧挨刚才的深坑砸出下一个深坑来。这活需要四个人协调好,同时抬杠同时落锤同时移步,还得掌握好步子幅度。四个人中有一个喊口令:一——二!四个人一起合着口令移动步子抓住抬杠,然后齐声喊着:嗨——哟!在“嗨哟”中抬起石夯锤砸下去。一个连队的工地一般有四五台石夯锤,工地上便此起彼伏响着“一二嗨哟”的口号声。

正是砸石夯锤的口号声让我脑子里绽放灵感了。我觉得这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有点杂乱,在“一二”仅仅两拍的节奏中也难免步幅失准,而且成天“一二”“一二”地砸着夯锤也嫌枯燥。若是领口令的人用唱腔唱出鼓劲词的号子,将移步节拍变成四拍,并改简单移步为扭秧歌步伐,这就有了纠正步差的余地,虽然多出两个节拍,但提高了砸夯锤的效率,整个砸夯锤的形式既节奏整齐移步到位,又豪气冲天充满艺术美感呢。当天晚饭后我就独自去屋后山坡上找块小空地,扭着秧歌步,嘴里轻声唱:三线建设意义大呀嘛,嗨——哟!湘黔铁路大上马呀嘛,嗨——哟!民兵上阵干劲冲天嘛,嗨——哟!战天斗地土法上马呀嗨——哟!心里已经激动起来,非常好啊!我赶紧返回木屋把自己的想法报告给周副连长,——我不敢直接报告连长,因为担心那位总是很严肃的连长不理解我的艺术创意。我还给周副连长演示了一番,周副连长连声叫好。他当即去请来连长听取我的汇报,又叫来三个活泼点的知青,让我带领这三名助手做一番场景演练。我向三名助手讲解一番:我唱口号词时,他们跟着我扭秧歌移动步子找准步位,然后再齐声“嗨哟”砸夯锤,而夯锤落地后,只用一只手把着抬杠,另一只手向身后高高扬起来,像雄鹰展翅一样。他们很快掌握了要领,我们就在暮色中的小坪里演练起来。连里的民工们全在围观,周副连长带领大家一起鼓掌。连长叼着废纸卷的喇叭筒烟也点着头:“行,我看行!”

第二天,我们红卫连的工地成了全团的亮点,团指挥长都来观看我们的“夯锤舞”了。团指挥长是我们南山区的副区长兼革委副主任,我参加全区知青大会时见过他,姓黎,五十出头,大块头,黑红脸,外表很威武。他双手叉腰仔细看了一阵我们的“夯锤舞”,挥着一只手臂大声说:“好得很!全团推广!”

但没等黎指挥长派我在全团推广“夯锤舞”,我就被师指挥部借调上去了。我先是向师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传授“夯锤舞”,那些跟我一样充满文艺细胞的宣传队员们一学就会,然后我又和他们一起分组下工地去辅导民工们。我主动要求先下到南山团的工地去,那是我自己所在的团,我要首先让熟悉的人看到自己的风头,尤其要在韩喜梅面前抖露神采。

黎指挥长还真是会指挥,他指示全团各营都挑选出两组学习人员,集中到我们红卫连的工地上接受辅导,让他们学会后再回各自营里辅导各连派出的选手。韩喜梅就是我们先锋营挑选出的一名学习人员,她老远就向我射来钦佩的目光。但我没表现出跟她格外熟络,一本正经以一个老师的姿态向学习人员传授“夯锤舞”。我领唱号子,三名跟我同来的师部宣传队员当我的助手,我们激情澎湃地演示起来:三线建设意义大呀嘛,嗨——哟!湘黔铁路大上马呀嘛,嗨——哟!民兵上阵干劲冲天嘛,嗨——哟!战天斗地土法上马呀嗨——哟!夯锤超过压土机呀嘛,嗨——哟!夯锤号子冲云霄呀嘛嗨——哟!红日映照红旗飘呀嘛嗨——哟!

……

澎湃的豪情,幸获荣耀的激动,还加上韩喜梅满含钦佩的热烈目光,让我血燃如火灵感迸射,激昂的领号词一串串从我嘴里飞出来。周围的学习人员一阵阵热烈鼓掌,而韩喜梅看我的目光已经让我明显感到滚烫滚烫的了。

后来我作了分析,韩喜梅看我的目光从纯审美意义欣赏发展到掺入男女情感色彩的仰慕,应该就是从她看我辅导夯锤舞开始。在辅导夯锤舞中歇息的时候,韩喜梅从旁边茶水桶接了一杯茶端给我,轻声向我说:“江平你真行,会被师部宣传队留下呢!”我接过热乎乎的茶,微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而心里是轻波荡漾,我当然渴望上调师部宣传队,那是多么荣耀的地方啊!看这势头也许真有可能吧。

然而我的渴望落空了,我最终还是没被师部宣传队留下。在我和师部宣传队一起完成全师工地夯锤舞的辅导任务后,师部宣传队就让我回连队了。作为这种“三料货”子弟,想成为光彩耀目的师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一员,还真没哪位领导敢表态呢。

我回到连里的沮丧让韩喜梅也看出来了,因为我坐在屋前小坪的树墩上没吹笛子。韩喜梅约上薛姗姗,两人陪我一起去屋后坡脚的小路上走走。韩喜梅一路走一路安慰我:“不留就不留,挨在师部大领导身边也紧张呢。”薛姗姗说:“有才艺怕什么!工地上跳跳夯锤舞,下工后吹吹笛子,照样有人给你鼓掌呀。”韩喜梅说:“就是,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要我说呀,你还可以把笛子带到工地去哩,工间休息时给大家吹一曲,全营工地都听得到。”薛姗姗叫起来:“这个主意好啊!喜梅你也可以过来参加,笛子伴奏唱一曲!”韩喜梅站住:“我?”她扭过头来,眼神亮亮地望着我。我点点头。“好!”韩喜梅将短发一甩,“我们两个合作表演,绝对不比师部宣传队水平差呢!”

第二天上午工间休息时,薛姗姗站在工地土坡上向民工们大声喊:“同志们,我们红卫连的江平笛子吹得棒,前进连的韩喜梅歌唱得好,大家欢迎他俩表演个节目怎么样?”工地上一片“好哇”的叫声。我攥着笛子站到一道土坎上去,韩喜梅也跑过来了,站到我身边。我俩用眼神示意准备好,然后我一抬手,用笛子吹起了歌剧《江姐》中著名唱段《红梅赞》的过门。韩喜梅潇洒地一甩短发,亮开了嗓子。

一曲完毕,工地上掌声如浪。韩喜梅对我说:“我们来个《白毛女》中的父女对唱吧。”我说行。就先用笛子吹出“北风吹”的过门,再伴奏韩喜梅的喜儿唱段,然后收了笛子,唱了一段杨白劳。

工地上再一次掌声汹涌。

薛姗姗也跑上土坎来,向到处坐着蹲着的民工喊道:“大家说好听不好听呀?”民工们齐声回应:“好——听!”薛姗姗又大声问:“还要不要听呀?”民工们喊声更猛:“要——听!”薛姗姗带头鼓掌:“那就再来一个!”然后向我和韩喜梅低声说:“看看,舞台上一样吧!”又跳下土坎跑开了。我对韩喜梅说:“那就再来个《沙家浜》里郭建光和沙奶奶的对唱吧。”韩喜梅一点头,张口就道出唱腔前的台词来。

短短十五分钟的工休时间里,我和韩喜梅的合作演唱掀得工地上热浪冲天。我也觉得浑身毛孔都在冒热气,看韩喜梅,那本就生动的脸更是神采焕发。当继续上工的哨音响起时,韩喜梅用笑意荡漾的眼睛重重瞟我一下,轻盈地跳下土坎,返回自己连里去了。

接下来几天,我和韩喜梅都在工地趁工休时间为民工们献艺。民工们的热烈欢迎令我们俩都浓情饱胀。让我们振奋的是,第三天我们为民工献艺的时候,黎指挥长也来工地欣赏我们的节目了。而我们更没想到,黎指挥长跟大家一起鼓掌之后,又一挥手臂大声说:“我们也可以成立团部宣传队嘛!”

团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很快成立了。一共十八个人,十男八女,都是从连队选调的,大多为知识青年,我和韩喜梅都在其中。我们别提多兴奋了,这可是跟师部宣传队一样的脱产宣传队啊,可以让我们浑身的文艺细胞绽放如花呢!

稍有遗憾的是宣传队没有紧挨团部,师部宣传队就跟师部挨在一起,那更加显得招牌耀眼。我们团部旁边已无处安插宣传队,宣传队只能被安排在离团部一里半远的地方,那是当地生产队的一栋公屋,一端是二层木楼,一楼为粮食仓库,阁楼杂物清空后用竹晒簟隔成两间,分别作为男女宿舍;另一端是农具棚,生产队已经把犁耙风车之类搬离腾空,给我们作排练节目的场所;而我们旁边半里路远的地方就是高桥营的八连驻扎地,我们便在八连伙房搭餐。

应该说宣传队有这样的条件也很不错了,全队人员没有理由不珍惜。我们白天要么排练节目,要么两人一组分头下工地,打着竹板举着铁皮广播筒喊快板词,用激昂的快板词为劳动中的民工们鼓劲加油;而夜里,我们基本不停歇地轮番下连队营地演出。我是宣传队里最忙的人,不仅担任节目角色最多,而且只要不上节目就抓起笛子加入乐队,此外还要编写节目。我这么忙既是因为队里公认我才艺最出众,还因为我尤其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荣耀。我听说了,我进宣传队是并不顺利的。团指挥所研究成立宣传队时,颜政委说我不符合政审条件。是黎指挥长坚持要调我,黎指挥长说又不是参军!既然要人家来参加大会战,就不能在会战中搞搞宣传?夯锤舞是他创造的,工地表演也很精彩,这样突出的表现还不行吗!噎得颜政委不好再反对了。

颜政委也是我们南山区的副区长兼革委副主任,排在黎副区长之后,虽然年纪比黎副区长小几岁,可他在南山区待的时间比黎副区长更长,对黎副区长并不服气的。这次研究成立团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时,他就有点不高兴,说,你当指挥长的都在工地表态成立宣传队了,还研究什么呢?黎指挥长就嗨一声,我只是说“可以成立”嘛,到底可不可以要研究嘛。又立即补充一句,当然,应该可以,文艺宣传队能给大会战烧火加油呀。这其实就是你政委该抓的事咧!颜政委不想在领导班子会上跟指挥长争吵,就不再说什么了。

这些“内部信息”我是听周副连长说的,周副连长有个当年战友被抽调在团部当保卫干事。我背着铺盖要离开连里的时候,周副连长把这些话告诉了我,他要我一定好好表现,虽然他也不晓得战友说的是不是真(战友也是听别人说的)。周副连长还特别叮嘱我:“把自己的骚筋拽牢点,跟那个韩喜梅到一起了,莫闹出什么事来!”我重重点头,心里却有点忐忑。来到宣传队后,我很想向宣传队的陈队长证实这些“内部信息”的真假,但到底忍住了。陈队长跟颜政委是一个村的人,肯定关系密切,涉及两位领导矛盾的话题不好跟他提。但我想这些“内部信息”属实的可能性很大,这从陈队长召集宣传队开会时说的一些话似可找出某些印证。陈队长说:“大家要努力为宣传队做贡献啊,一个团成立脱产宣传队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团领导研究了好久呐。大家不好好表现的话,撤了宣传队也很容易的啊!”陈队长还说:“你们也晓得,团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可是一块金字招牌,不是很容易进来的,自己心里要有数,不能辜负组织的培养啊!”后面这段话应该是专门敲打我了,整个宣传队只有我是另册人员。我想陈队长要敲打我,既是要督促我充分发挥自己能力,也是让我保持自知之明勿恃才自傲,看不起他这个缺乏舞台才华的农村人。其实他多虑了,我怎么会看不起他呢,他也是上过高中的回乡知青,根正苗红不说,还写得一手漂亮字。他自己也说了,正因为他的字漂亮,颜政委才点名调他到团部当专职宣传员,负责出墙报、刻印油印小报。现在派他再兼任宣传队长,也是颜政委提出的呢。

陈队长并不每天待在宣传队,他仍住在团部,忙墙报和油印小报的时候就不下宣传队来了。我为了让陈队长对我印象好,主动要求帮他修改处理小报来稿,陈队长当然乐意,就经常将下面营、连通讯员送来的大叠稿子交给我修改处理,这又使我更忙了。韩喜梅见我忙得不空片刻,也时不时帮我抄写修改太多的稿子,只是那字不太好看,她红着脸向我说:“别笑话我呵,得慢慢向你学哩。”我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装着套话腔调:“没关系,多练练字就进步了。”

陈队长也鼓励韩喜梅多练字,他说有一手好字,就有了刺向敌人的锋利匕首和炸向敌人的威力炮弹。他还常常凑在韩喜梅身后把着韩喜梅的手,教她一笔一划练硬笔书法。这让我心里隐隐有一种被什么扎着的感觉,因为他身子挨得韩喜梅太近了。我和韩喜梅一起去工地喊快板的时候,就向韩喜梅说:“陈队长好像格外对你关心呵。”韩喜梅嗯一声:“我也感觉到了。是不是把我看成宣传队的台柱子,跟你一样?”她扭头望着我。我微微一笑:“那他也没格外关心我呀。”韩喜梅眨巴眨巴眼:“也是哦。不过你样样都优秀,用不着领导格外关心嘛。”我看着韩喜梅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觉得她真是太可爱了,又微微一笑:“只怕原因不在这。”韩喜梅紧追着问:“那是什么原因?”“因为,你太灿烂啊!”我说出这句话就将眼睛从韩喜梅脸上挪开去。

韩喜梅没应答我,已经到工地了,我俩得马上进入战斗宣传的激情状态。但我想她应该明白我的话了。

韩喜梅当然明白我的话里含有什么意思了,她毕竟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姑娘,而且是个情感丰富不缺敏感的知识青年。她此后对陈队长好像多了个心眼,当陈队长再要紧凑她身后教她练字的时候,她就闪开身子了,还向陈队长笑着说:“哎呀陈队长,你那么忙还教我练字我不敢当哩!”陈队长晃着头说:“看你说的,都是毛泽东思想宣传员嘛,有什么敢当不敢当。”还想往韩喜梅身边凑。韩喜梅伸出双手摇个不停:“我也学不了你那么好的字,我就借着抄修改稿学江平的字吧,达到江平的水平也够了。”陈队长打着哈哈:“好好好,你就学江平吧,学江平吧。”韩喜梅这才吁了一口气。

而我却心头莫名地生出一丝紧张,我从陈队长最后那句话里,似乎能听出一丝什么怪怪的味道来。这韩喜梅,对陈队长多出个心眼又少了个心眼,怎么能在他面前突出我的名字呢!

陈队长还是继续将下面营、连通讯员送来的稿子交给我修改处理,也照样表扬我将稿子修改得不错。这使他对我的态度看起来并无异样,但我是个很敏感的人——我的敏感肯定超过韩喜梅,我还是能觉察出他对我态度的异样来,因为他很快就将下工地喊快板的人员组合调整了,虽然所有的分组都被重新搭配,但我知道把我和韩喜梅分开是因为什么。我和一名男的搭配成一组,这名男的是乐队的二胡手,也是个回乡知青,跟陈队长是一个公社的。他也看出陈队长对韩喜梅的心思了,在路上告诉我,陈队长家里很穷,加上外表不怎么样,二十八岁了还没说上亲。听说他是向颜政委要求来当宣传队长的,只怕就冲着宣传队漂亮姑娘多吧。他笑一笑,又加一句,不过他要追韩喜梅,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咧!我听了二胡手的话却不敢接腔,只在心里想,乡下人,家里穷,一米七都不到的个子,还淡眉塌鼻的,陈队长就不掂量一下自己这条件吗?

陈队长不会不明白自己条件中的短板,但他可能觉得自己有根正苗红深受领导信赖的长项——这长项在那个时代是耀眼的,他要突出自己的长项让自己进一步耀眼。于是他经常召集宣传队员开会,摆出领导派头讲一些大家都熟知的话,比如当时的大好形势,湘黔铁路的重大意义,东风压倒西风的世界大格局;然后又大讲上级派他来当宣传队长对他的信赖和期望,尤其颜政委将他的手握了有多久;颜政委希望他管好宣传队、带好宣传队、领导好宣传队。陈队长说到这里的时候,还伸出右臂配合“管好”“带好”“领导好”一下一下地用力挥动。

开会是在男宿舍的连铺上。宣传队员们都坐在连铺的两端,脚伸进被筒里暖着,十一月的山区已经有点冷了。只有陈队长坐在连铺边的一条矮凳上,他宁愿脚冷也不挤进连铺来,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了突出他是个领导。但大家似乎并不畏惧他这个领导,他高着腔调讲话的时候,大家都小动作不断,不是相向而坐的人在被筒里用脚“顶牛”,就是相邻的人低着头讲小话。这让陈队长有点恼火,他知道这些人都各有才艺,且都政治条件不错,只好提高腔调警告大家:“开会严肃点啊!这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啊!大家要是这么吊儿郎当,我就报告颜政委解散算啦!”大家这才安静下来,却又彼此扮着鬼脸。

而韩喜梅还要嘻嘻笑着给陈队长灭火气:“陈队长你打击面太宽啊,也不是‘大家’呢,江平就没吊儿郎当嘛,一边听领导讲话一边还在工作呢。”她指指坐在角落处的我。

我没做声,仍然在修改摊在膝盖上的小报稿子,心里却想韩喜梅又缺心眼了,怎么能由你来表扬我呢,尤其这种场合。

果然,陈队长目光盯住了我,他拉着腔调:“我说江平同志,你争取干分外工作是好的,但也不要当成一种表现来展示。开会学习嘛,就要像个开会学习的样子。尤其作为一个可教育好子女,更要端正态度咧!”

宿舍里顿时寂静下来,空气也似乎凝固,我只听到大家僵硬的目光在相互轻轻碰撞,又一齐挪向我。

而我握笔的手也僵硬了。其实我整个身子都僵硬了。在那个政治色彩浓得化不开的年代,谁都能听出陈队长这番话的重量。

这以后,陈队长仍然将小报来稿交给我修改处理,但我接过稿子时面无表情,不再像过去那样笑呵呵的,我要将自己主动揽分外活的积极表现当作完成任务了。陈队长便将他那淡而杂乱的眉毛高高挑起来,嘴里发出扁扁的笑声:“咦哟——,江平同志怎么啦,好像对我有了意见啊。”我说:“哪敢对陈队长有意见,我这不是恭恭敬敬接受陈队长的任务吗。”我这么说的时候脸上仍然不上表情。我已经感觉出宣传队里差不多所有人都对陈队长心有不满了,我也越来越清楚陈队长不敢把我踢出宣传队,宣传队是不能没有我的。

但我不再让韩喜梅在我身边抄写修改稿了,何况陈队长也不想让韩喜梅多待在我身边,他让我将修改后的小报稿先交他审阅。其实他才懒得花时间审阅,他在要赶油印小报的那几天夜里,宣布宣传队不统一排练不下连演出,大家各自练习节目。然后他单独安排韩喜梅的任务:去团指挥部抄写小报修改稿。他说这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韩喜梅每抄出一张稿纸他得立即用钢板刻写蜡纸。

韩喜梅很不乐意,但又没法违抗陈队长交代的任务。她提出再加一个人,既能更加提高效率,又不至让她走夜路回来害怕。陈队长不同意加人,说更加提高效率不可能,抄写修改稿再快也只能他一个人刻写蜡纸;而走夜路害怕也完全不必,他会把她送回来再返回团部去。韩喜梅咬了一会嘴唇,说:“那也不用你送了,哪敢让领导这么辛苦!我让宣传队的战友来接我吧。”立即就有两个女队员表态去接她。陈队长将那两条淡而杂乱的眉毛像灰毛虫一样拱了拱,再没说什么。

我当然明白陈队长的心思(其实大家都明白),我心里有一缕似酸似咸又似涩的滋味。但我必须不动声色,只在修改小报稿子时尽量不动得太多,也尽量字迹工整,为的是减少韩喜梅的抄写量,能将稿子处理得不用抄写更好。当韩喜梅将一些不用抄写的稿子直接递给陈队长时,陈队长就阴着腔调说:“嗯,这个江平还蛮用心嘛。”这是韩喜梅在开饭时候悄悄告诉我的,她还以为陈队长在会上刺了我到底有歉意,要补个表扬呢。我却将扒饭的筷子慢下来,陈队长话里的弦外音我还能听不出么。我低声对韩喜梅说:“你太单纯了。他还是在刺我,说我对他用心,也对你用心呢。”韩喜梅将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眨巴几下,终于明白了,用胳膊肘轻轻捅我一下:“也没见你对我用心呀。”声音含了一丝娇嗔。

就是因为韩喜梅声音里的娇嗔——那简直像一只美丽的小鸟翩跹着落在我心头,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要把这只美丽的小鸟捧住。我想起了邓医生的话,于是我利用一个雨天的中午,去团部附近一家代销店买了一双漂亮的女式尼龙袜、一盒雪花膏。

两天后,刚吃过晚饭,我找了个借口,说想回连里一趟,问韩喜梅要不要去看看薛姗姗。韩喜梅连声说好,立马跟着我走了。天气已经晴朗,太阳刚下山,微微北风里还荡漾着阳光的余波,空气便也含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清香。这样的天气连梯田里的麦苗和油菜苗都格外精神,那叶片绿得像要淌出浓汁来。人就更加要心情跳跃了,尤其是走在田径上的韩喜梅和我。韩喜梅照样走在我前头——我们一起走路的时候她总喜欢走我前头,也许为了跟我讲话时一扭头就让我望着她,她整个人都几乎要跳跃了,那轻盈而富有弹性的步子又要让我想起小鹿的比喻来。而我却努力让自己走得沉稳,一只手紧紧按住背的仿军用挎包,心像兔子似的蹦跳得厉害。

韩喜梅扭过头来了:“哎江平,我按你教的,跟陈队长说要抢时间就莫教我练字了,我要赶时间也不想练字哩。他就再不好来把我的手了。”她嘴角一翘,挑出一种得意的笑来。我避开她定定看我的眼神,扭头四处张望一下,这里正是一处小山坳里,并无他人。我鼓起勇气,飞快从挎包里掏出尼龙袜和雪花膏,眼仍然不敢看韩喜梅,叫了一声:“喜梅……”

韩喜梅却没应声,她第一次听我这么叫她,我过去从来都是叫她全名的,她似乎是木住了。

我也木住了。天地间一时安静得能听见微微的北风声。但我的心却蹿得更厉害。我猛下决心一跺脚,嘴里发出连珠炮:“喜梅你愿意接受我的心意吗这是我一点小小心意不不礼物虽小但心意很真你不会拒绝吧!”

韩喜梅仍然没应声。我盯着手中礼物不敢抬脸了,不知韩喜梅会要木多久,她不木了又会怎么样?

韩喜梅很快就不木了,她竟然跑过来了,她一把接过我手中的礼物,紧紧地捧在了胸前。

我松了一口气,浑身却发热,嘴里不停地说话:“也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这尼龙袜好看不好看,雪花膏是上海的,擦手涂脸让你皮肤更加好……”韩喜梅连声说:“喜欢,喜欢,我好喜欢哩!哎江平,你怎么会想起送我礼物嘛?”我顿了顿,终于将目光定定望着她:“你不是说没见我对你花心思吗。”韩喜梅抿嘴笑了,将我送的礼物装进衣服口袋按了按,又抬起一根手指指我一下:“你个狡猾的狐狸!”

接下来的小半截路就走得磨磨蹭蹭了,我们俩不停地说话,两个人的声调都烫呼呼的。最后还是我提议走快点,要不天就黑了。但快到红卫连营地时,我又止住了步,我怕让周副连长碰见。我对韩喜梅坦白,我并非回连里有事,就是找的借口。我得在路上等她,让她独自去找薛姗姗。

我也没在路上等多久,薛姗姗和韩喜梅一同走出营地来了。薛姗姗向我撮起嘴巴重重嘟一声:“江平你好厉害,把最出色的一朵梅花追到手了!”我赶紧摇手:“薛姗姗你乱说什么呀!”薛姗姗一摆手:“莫藏了,我一看喜梅脸上烧着火就晓得呢!”我看一眼跟在薛姗姗身后的韩喜梅,韩喜梅脸上烧的红云还没褪尽,就觉得自己脸也烧起来。

薛姗姗向我重重一点头:“男人就该这样,要追女孩就果断点!”又扭头向韩喜梅:“哎喜梅,你们两个在宣传队接触面广,发现好的小伙子也给我介绍一个啊。”韩喜梅向她笑道:“想找一个了?”她答道:“是呀。本来就是想离开那人静一静,找一个就更加成挡箭牌了。”又转脸向我:“江平你跟喜梅好上我也不瞒你了。邓医生老追我,这怎么行呢?他为人是不错,一表人才也不错,可他有老婆呀!老说一定要离婚一定要离婚,那就快点离嘛。”

我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什么。薛姗姗的话让我有点意外,但仔细想想又并不意外。

韩喜梅向薛姗姗说:“姗姗,你的秘密我和江平给你守着,我和江平的秘密你也得牢牢守着啊!”薛姗姗晃晃头:“那当然。不能让你们那陈队长揪住把柄呢!”她要送我们回宣传队去,说并不是要给我俩当电灯泡,是给我俩打掩护。

薛姗姗真够仗义的,一直将我和韩喜梅送到宣传队驻扎地,还当众大声对韩喜梅说要多去红卫连看她,莫进了团部忘了老同学啊。这才扭头在暮色里飞快跑了。

我和韩喜梅就这样恋爱了,突然得像做一场梦一般地秘密地恋爱了。

今天回忆起来,那秘密恋爱实在是一段虽甜蜜却十分煎熬的日子。我俩在别人面前彼此都不露神色,要将一切痕迹都藏得严严实实。想单独相处只能靠去红卫连找薛姗姗的借口,但这个借口也不能用多了。更多时候我俩就在排练和表演节目的时候眼神烫烫地对接一下。一场恋爱带来的甜蜜,只能是夜里躺在铺上闭着眼睛,久久回味那四目相对的火烫,这难道不是一种心的煎熬吗!

要说这场秘密恋爱也在煎熬中有过一次爆燃,就是两人终于紧紧拥抱了一次。那是春节过后不久,一个下雨天,工地歇工,各连组织学习,宣传队在排练节目。陈队长没来宣传队,他在团部赶换墙报。他本来想要韩喜梅去帮忙打杂,韩喜梅说实在去不了,排练的一个重点节目快板剧,她是主角。其实韩喜梅并没参加节目排练,她向宣传队刚提拔的副队长请假了。副队长就是那位二胡手,他听韩喜梅说要去县城给母亲拍电报祝母亲生日快乐,二话没说同意了,将排练节目做了调整。只有我知道,韩喜梅的请假理由是谎言,她母亲并没生日,倒是薛姗姗正逢生日,她要陪薛姗姗去县城的照相馆拍生日照。我也很为韩喜梅和薛姗姗的同学情谊而感动,天寒地冻下着雨,去县城来回得走七十多华里路啊。我真想陪同她俩一起去,但排练节目再不能让我也缺了;尤其,我不能显露和韩喜梅的关系有丝毫异样呢。

但吃过晚饭还不见韩喜梅回来,我就有点不安了。犹豫很久,我还是决定去路上接她俩。她俩肯定饿了(沿途并无卖吃食的地方),给她俩带点吃的;她俩也肯定走累了,陪着她俩走也能给她俩添劲。春节时哥哥给我寄来的熟牛肉干还有巴掌大一块,我悄悄将它装进仿军棉大衣的深口袋里,而后向副队长打个招呼,说要回连里有点事,打着雨伞赶紧走了。

雨已经很小了,但坑坑洼洼的马路遍布泥水,我穿的浅筒胶靴里很快有泥水溅入,湿了的脚也冰得发麻。路上几乎没有他人,只偶尔有卡车飞驰而过,空寂的马路便更加显得没有尽头。我能设想韩喜梅和薛姗姗走得多么艰难,脚下走得更快。

赶了七八华里路时,雨停了,但天也黑了下来,好在马路两边田野里还有斑驳的残雪,能衬映得马路不过于模糊。我睁大眼,看到了前方两个人影在晃动。我拔腿跑起来,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越来越近了,能肯定走过来的就是韩喜梅和薛姗姗,从那埋着脑壳步伐沉滞的姿态,可以看出她俩有多么疲累。我大声叫道:“喜梅!”韩喜梅和薛姗姗顿时停了脚步,抬起脸来。片刻后,韩喜梅尖叫一声:“是你呀!”狂奔过来。薛姗姗却没动,好像知道韩喜梅要干什么,特意不过来干扰。我也继续跑,两人即将会合时,韩喜梅带着激动的哭腔:“江平——”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我,手中雨伞掉在地上。我也紧紧搂住了她,将脸贴着她冰凉的脸。

陈队长因为有自己的企图总想强化自己的嗅觉,他像猎狗一样使劲在我和韩喜梅之间嗅来嗅去。平时常常看韩喜梅几眼再盯我几眼。

我已经越来越瞧不起陈队长,也越来越对他心里窝火,因为他不赶油印小报的时候也时不时把韩喜梅叫到团部去,让韩喜梅帮颜政委整理各种资料。显然,他既是要多制造跟韩喜梅相处的机会,又是要向颜政委献殷勤,实在可恼。

而陈队长还有更可笑的,为了不让韩喜梅轻看他,他要极力显示自己有舞台才能,于是就想打破宣传队定制节目都是由我提方案的惯例,要亲自安排节目,提出不能老是表演短小节目,要有革命气势,应该上大节目。他竟在会上提出,要排练演出歌剧《白毛女》。这一下让宣传队炸了锅,大家七嘴八舌:十四个演员四个半乐手要演大型歌剧?这不是高粱秆子抬大象?陈队长说:“怎么只十四个演员?我也可以上台呀!”大家就低声哧哧地笑。我在大家的笑声里增大了胆量,而且也因为心中积累的恼火实在憋压不住了,我冲着陈队长说:“这不是做一通报告那么简单。一个人做报告可以讲一通天大的道理,而一台大型歌剧是个什么概念呀!”陈队长怔了怔,显然没料到我会当众呛他。他将目光尖利地刺向我,提起腔调:“江平同志,你不要讽刺我做报告。我现在还要接着做报告,大型歌剧是什么概念?就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概念!有宣传毛泽东思想的热情,有排除万难的革命斗志,我们这支小小宣传队就能把《白毛女》演出来!”

我也目光直视陈队长,提高了腔调:“陈队长,你还是谦虚点吧,因为你的确不懂舞台!”

大家顿时寂静下来。尽管宣传队里早就弥漫对陈队长的不满情绪,但从来没人顶撞过他。陈队长的脸开始胀红,在煤油灯映照下像一个煮得半生不熟的红薯,两条淡而疏的眉毛一下一下拱动着,而厚厚的嘴唇张开了却没发声。身为副队长的二胡手赶紧摆着双手:“我看这样吧,演整场《白毛女》确实不太现实,陈队长呢也是想更好地发挥宣传队作用,那就演《白毛女》中的折子戏吧,先前在工地上江平和韩喜梅的‘父女对唱’,不是很受欢迎么!”大家一片附和对呀对呀。

陈队长却使劲一挥手臂,粗声大气:“不演《白毛女》的节目了!”

陈队长肯定更加恼恨我了,这以后他尽量不跟我说话,目光都很少往我身上落。而他开会时对我的敲打也更加频繁,只是有点奇怪他对韩喜梅的态度也悄悄起了变化,不再眼睛火辣辣地盯她,跟她说话也不像过去那样腔调里冒肥皂沫,显得端庄多了,不是表扬韩喜梅表现积极,就是告诉韩喜梅颜政委对她印象很好,叮嘱她要继续努力进步,不要辜负领导关心和组织培养。我的确心里生出一种隐隐的忧虑,我真的不愿意韩喜梅受到领导太多重视得到组织太多培养,扩大她跟我之间的差距只会使我俩的关系蒙上阴云。

但韩喜梅也渐渐有了变化,她不再对陈队长叫她去团部显露不情愿,反而有点高兴。这让我心中的忧虑进一步加重。我顾不得暴露秘密的危险,在上工地的路上叫住韩喜梅,说有节目上的事要跟她商量。当我俩落在别人后面时,我对韩喜梅摇着头说:“喜梅呀,你要提高警惕呵,陈队长这么起劲地把你叫到团部去!”韩喜梅笑道:“你过于敏感了吧。我看陈队长也没过去那么讨厌哩,也许因为成了入党积极分子,思想健康多了吧。他并没有借机让我待在他身边,现在我抄写修改稿也在颜政委办公室,陈队长让我抄好直接交颜政委,让颜政委先审阅。”我沉吟一下,再次摇摇头:“他这是变换花样,借向领导献殷勤以捞政治好处,在你面前提升自己形象。”韩喜梅也摇头,还笑着:“哎呀江平,你也莫把别人看得太坏了。陈队长也是在政治上关心我,他要我在颜政委面前好好表现,也要争取成为入党积极分子呢。”我无语了,心中已经有一缕阴云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样在扩散。

就是这团在心中扩散的阴云,导致我在当天晚上的演出中也出了差错。那是下前进连演出,韩喜梅是格外的起劲,也不知因为来到自己的“老家”兴奋,还是因为受到团领导重视了心有激动。而我看到她的格外起劲心里更不是味,演出就散神了。正是我跟她表演《父女观火车》时,那是我看了师部宣传队演出后凭记忆记录下来的一个二人小演唱,我自然对唱词是烂熟于心的,可因为散了神,竟然忘唱词了。韩喜梅一句“爹爹哎,你快看,长长火车进山冲。”我却接错了词,唱成了后面才该有的词:“父女出山看世界,看遍春夏和秋冬。”好在韩喜梅没慌阵脚,使得节目继续往下演;而观众也看不出破绽,照样一阵阵鼓掌。

宣传队的人当然都能听出我的差错,包括守在后台的陈队长——他尽管缺乏舞台经验,毕竟和尚守庙多了菩萨熟,明显的差错还是能察觉。演出结束后陈队长就宣布:“明天上午不上工地,全体开会!”大家都以为又有什么重要精神要学习,只有我明白这是要冲着我开会了。

次日上午,会议一开场就气氛阴沉,陈队长黑着脸冷着腔:“昨晚的演出出了严重事故,江平要不要自己先说一下?”我重重咽下一口空气,缓声说:“我要做个自我批评,虽然是自己记录的节目脚本,还是没把唱词记熟,唱错词了。”陈队长并不看我,仰着脸,拖着腔:“只是没记熟?我看没这么简单吧。专门把一句砍掉,是什么用意啊?”我一时语塞,尽管料到陈队长想借我的差错整我一下,还是没想到他将事情提到这么高的政治原则上来。

大家都噤声了,一时都有点没反应过来。一会儿,韩喜梅发声了:“我发个言,江平的确不是有意的,他节目又多又要吹笛子,忙得一时忘了唱词,也可以理解嘛。”陈队长立即盯住韩喜梅:“韩喜梅同志我要问你,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有意的?好像你特别了解江平?”韩喜梅朝陈队长大睁着眼,却又无言以对。

我努力压住心头的愤怒,但腔调止不住微微颤抖:“我的确不是有意的。陈队长硬要说成政治问题我也没办法。陈队长你就说,怎么处置我吧。”陈队长哼一声:“先写份检讨书,深刻挖挖思想根子。我交给颜政委审阅后再说。”副队长赶紧说:“陈队长,我看没必要把事情弄得这么严重吧。江平在宣传队一贯表现积极,偶尔出点差错还是可以原谅的嘛……”陈队长挥手打断副队长的话:“一贯表现积极就可以不追究政治错误?告诉大家吧,红星营有个地主子弟,本来以为他表现好让他参加大会战,没想到他偷偷破坏大会战,在路基上填土时故意在土层下埋杂草,妄图颠覆我们的战备火车。明天全团召开批斗大会,宣传队全体参加!”

我决定向陈队长妥协了,就昨晚的错误写出深刻检讨书。

然而,又不需要我交检讨书了。事情的急剧变化令我惊愕,当然也令宣传队所有人都惊愕:宣传队要解散。

解散宣传队的缘由,我是很久以后才得知的。陈队长向颜政委汇报了我在宣传队的种种表现:表演故意砍词,立场有问题,还狂妄自大,不服从安排,对抗领导,应该将我狠狠整治一顿。颜政委阴沉着脸听,但又摇了摇头,说对知识青年还是慎重一点。陈队长还不死心,说,他还煽动其他队员一起对抗领导,尤其善于笼络韩喜梅这样单纯的女队员呢。颜政委沉吟一下,一挥手,那就解散宣传队!颜政委当即就去找了黎指挥长,黎指挥长倒是认为,宣传队问题未必有陈队长反映的那么严重,陈队长的领导方式可能也有欠缺。不过他同意先暂时解散宣传队,工地进入攻坚阶段了,将宣传队员充实连队力量也好,日后看情况再决定是否重新集合宣传队吧。

解散宣传队是颜政委亲自来宣布的。颜政委在宣布团指挥所的决定前,先缓缓移动眼睛将宣传队所有人扫视一遍。颜政委的眼睛很特别,浓眉下两只眼睛距离比一般人的近,深陷的眼眶里瞳孔也比一般人的小,但射出的光却特别亮,这样的眼睛让我立即想到了鹰眼。颜政委就用这双鹰眼缓缓地扫视着大家,最后久久停留在我脸上,那锐利得能扎破皮肉的眼神令我不寒而栗。

除了韩喜梅,大家都回了连队,韩喜梅被调去团部——看来工地进入攻坚阶段,文艺宣传队可以不要了,但团部的文字宣传工作还要加强。

我心头的阴云越加浓重,我已经意识到,我和韩喜梅秘密恋爱的前景,是越来越模糊了。

连里的人对我归来倒是很欢迎,大家认为又可以经常听我吹笛子唱样板戏选曲讲故事了。而我却对这些没了兴趣,就连工地的夯锤舞我也不愿参与,我说我一米七六的个子胳膊肌肉鼓鼓,更应该抡磅锤。连长反正对一切艺术形式都兴趣不大,同意我抡磅锤。

我便一天到晚狠狠地抡磅锤。生产队烧石灰炸山取石我就抡过磅锤,跟这工地的活一样:一个人攥住钢钎在石孔里转动,一个人抡着十多斤重的大磅锤狠狠锤击钢钎头,将钢钎的尖嘴一下一下往石孔里凿,直到凿出近一米深灌填炸药的石孔。这活要技术更要力气,我两样都不缺,将大磅锤抡得呼呼生风,一下接一下重重砸在钢钎头上,让自己满头的汗珠随同锤击钢钎的尖利响声四处迸射。

在坡脚扬锄取土的薛姗姗却时不时抬头望向我,只有她明白我的心情。

工地常常开夜工了。夜工是不能放炮炸石的,我就挑土。薛姗姗也挑土了,还特意看我几眼,好像要跟我说什么。我便加快脚步和她同时到达路基填土段,再和她一前一后往取土山坡走。薛姗姗在我身后说:“江平告诉你,我今下午到团卫生所领工地备药时,去看了喜梅。”我心轻轻一跳,韩喜梅去团部半个月了,我还没见过她。我问薛姗姗:“她现在怎么样?”薛姗姗说:“不怎么样。她说正想来找我,又不好意思见到你,因为没听你的忠告……”

我心又跳一下,再提了起来,赶紧扭头问:“怎么了?”薛姗姗望着我,工地亮如白昼的灯光照出她脸上的忧虑,那声音在工地的喧嚣里也能明显听出不安:“她先前以为颜政委是关心她培养她,她在颜政委办公室整理资料、抄写小报稿,颜政委也常常表扬她鼓励她,很亲切的样子。但现在她发现,颜政委眼神里好像露出什么异样了,好几次从办公桌上抬起脑壳,就见颜政委正盯着她的胸部。她有点不安,提出在自己宿舍忙工作,颜政委又不同意,说那宿舍里还有卫生所的护士不安静,而且在他办公室也便于他及时指点她。你说,颜政委是不是藏了色心?”

我一时没做声,低着脸走,脑壳里却轰轰地响。会有这种情况?颜政委会是那样的人吗?看上去多么严肃……可也难说啊,因为韩喜梅那么漂亮那么出色!颜政委要是没藏色心怎么会格外关照她呢?而且,陈队长后来对韩喜梅的态度也有点奇怪,他会不会也是因为察觉颜政委的心思了?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韩喜梅该怎么办。

薛姗姗在身后催促我:“江平你倒是说话呀,这事怎么办?”我闷声说:“我……想想吧。”

前面传来黎指挥长的声音。我借着灯光仔细看,黎指挥长正在察看已经劈开半边的石壁,向我们连长说着什么。他身边还跟着替他拎了手提麦克风的周干事。我赶紧加快脚步,不能让黎指挥长看到我磨磨蹭蹭。

黎指挥长在我走近他的时候发现了我,他盯了我一会,口气严肃地对我说:“江平啊,没有对解散宣传队有情绪吧?回连队还是可以发挥宣传作用嘛。”连长向黎指挥长说:“他天天抡磅锤积极得很咧!”黎指挥长说:“还可以像过去那样,时不时给大家喊段快板词啊。”我找了个借口:“铁皮广播筒搁在工地的时候,被放炮飞出的大石头砸烂了。”黎指挥长立即扭头对周干事说:“我办公室门口壁上挂了个广播筒,周干事明天送过来。”我脱口而出:“我这就去拿!”周干事问我晓得黎指挥长的办公室不。我说晓得,人已经跑走了。

我当然晓得,宣传队春节去团部做过汇报演出,就在团部首脑机关前面的小坪里。即使不晓得我也要去找,这是一个趁夜里去团部的机会,我想都没想就要抓住了。

然而当我赶到团部所在的大院落时,心又通通跳起来。大院落里或横或竖立着几栋木屋,横在中间那栋最大的木屋就是指挥部,正中的堂屋是会议室,会议室左边的小房子是黎指挥长的办公室。按理颜政委的办公室应该就是会议室右边的小房子,但奇怪的是他将办公室安在远离黎指挥长的木屋最右端,也许是不愿跟黎指挥长挨得太近。现在黎指挥长的办公室已是门闭窗黑,我借朦胧星光看到了门旁壁上挂着的铁皮广播筒,赶紧踮着脚尖上前将广播筒轻轻取下来。我觉得这样子就像个贼。我还得继续像个贼,去偷偷观察一下颜政委的办公室。

颜政委的办公室虚掩着门,有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我不敢凑到门前去,但门旁的小窗户糊了报纸,没法窥见屋里,我使劲压住心跳,蹑手蹑足绕到了屋侧,找到一条漏出光线的板壁缝,将眼睛贴在这顶多两厘米宽的细缝上。韩喜梅果然在屋里,但我只能看到她两只搁在桌上的手,那白皙光洁的手正在翻动纸页,并无异样。我努力屏住呼吸,那屋里的死寂总有点令我不安。一会儿,又出现一只手了,一只肤色黝黑的男人手,不用说那就是颜政委的手。我死死盯住那只黝黑的手,像盯住一条黑蛇。黑蛇蠕动了,从纸页上游向两只白皙光洁的手,并很快缠住它们。两只白皙光洁的手就像两只被黑蛇缠住的小兔子,使劲扭动挣扎,终于挣脱了。接着屋里响起韩喜梅颤抖的声音:“颜政委我有点不舒服,要回宿舍去了。”接着就是颜政委呵呵的笑声:“小韩不用紧张嘛,要告诉你坐久了怎么活动手脚呢。”韩喜梅站起来,那衣服的草绿色在我视线里一晃又闪开,开门的声音也响起了。颜政委的身影也在我视线里掠过,接着又响起关门声。

我一动不动,心像被冻住了,呼吸困难,牙齿却紧紧咬着。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了,这可怎么办呢?我呆立一阵,决定去韩喜梅宿舍找她,哪怕有下班休息的护士在,也得把她叫出来。

但我刚蹑足走到小坪里,身后又响起开门声。“谁呀?”颜政委在喝问。我站住了,转身向颜政委报告:“颜政委是我……我来拿广播筒……我们的广播筒烂了……黎指挥长说,他办公室门口有……”我结结巴巴,赶紧举举手中的广播筒。颜政委唔一声:“江平哦——,正想问你,对解散宣传队没有什么情绪吧?”他不等我回答又摆一下手,“这也是爱护你呢,免得你留在宣传队犯更大政治错误!”

我木木地站着。颜政委在门口溢出的灯光下站得黑乎乎的,但那双鹰眼却在朦胧星光下依然很亮,尖刺一样定定盯着我。

我不能去找韩喜梅了。返回工地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纠结,要不要把自己看到的告诉薛姗姗。我眼前一会儿是一只黑蛇一样的手,一会儿是一双尖刺一样的鹰眼……

夜工下工时,薛姗姗叫住我,跟我走在了队伍最后。她问我去团部观察到什么没有。我迟疑一阵,还是把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薛姗姗啊一声,口气激动:“真是这样啊!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实际是个流氓嘛!”又抓住我肩上的扁担一端:“你去团部揭发他啊!”我咬了咬嘴:“怎么揭发,他说是关心韩喜梅坐久了,教她活动手脚。”薛姗姗嗨一声:“那不是狐狸耍狡猾嘛。要抓住女孩子的手教吗!江平你亲眼看见他露出狐狸尾巴,就要紧紧揪住啊!”我摇摇头:“不会这么简单呢。”

薛姗姗拽住我肩上的扁担将我拖转身来,在朦胧星光下瞪大眼定定望着我:“江平你还是个男子汉吗?追小偷的英勇呢?”我嗫嚅着:“这,不是小偷,是团领导啊……”

一连几天我心里都在乱糟糟的,也不敢对接薛姗姗的目光。那天夜里薛姗姗质问我是不是男子汉,我的确心里被搅出深深愧疚。快到营地时薛姗姗又拽住我肩头的扁担,说一定得找个没开夜工的机会,要我和她一起去团部秘密监视颜政委,只要再看到他对韩喜梅动手动脚,我们两人一齐挺身而出,让狐狸缩不回尾巴。我点头答应了。

我真的担心颜政委会继续向韩喜梅进逼,但又心里纠结,抓到真凭实据该怎么挺身而出?若是颜政委只摸摸韩喜梅的手薛姗姗就嚷嚷起来,又该怎么办?

薛姗姗是一心盼着有不开夜工的机会,她常常在工地上问连长,晚上会不会开夜工,听到连长肯定的答复就使劲抿了嘴,连眉心那颗黄豆大的黑痣都跳动起来。连长见她那模样,就问她:“你是不是扛不住了?要不你就休息一晚上吧。”

薛姗姗把连长的话当成了启发,吃晚饭的时候她凑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我想今晚就请假歇息,你也装不舒服请个假吧。”我说:“我们两个都请假,会让连长生疑心呢。”薛姗姗想一想,又说:“要不这样,我不请假,你在工地上说肚子痛得很,我作为连里的兼职卫生员可以陪你去团部卫生所啊。”我一时没做声,只闷头扒饭。长期来我一直在积极表现,现在要伪装个什么样子还真有点发憷呢。薛姗姗催促我:“行不行嘛?”我答道:“明天再说吧。”我想多考虑一下。薛姗姗已是不由分说:“那就明天,明天一定啊!”

但第二天薛姗姗却遇上麻烦了。她被叫去团部,颜政委要找她谈话。原来,是她和邓医生的关系曝光了,事情缘于她给邓医生的一封信。也怪邓医生,一连给她来了好几封信,在信里向她热烈示爱,盼望她早日回去。薛姗姗就给邓医生回信了,说现在不想回去,她也的确为他的爱而感动,但只有在他离婚后她才能考虑这份爱。薛姗姗怎么也不会料到,这封信竟落在了邓医生老婆手里。邓医生老婆跟邓医生关系一直不好,自从薛姗姗做了邓医生助手,她更加觉出邓医生的冷淡,已经对薛姗姗起了疑心。邮递员送信到大队部那天,邓医生正好下生产队出诊了,邓医生老婆又正好去找邓医生要红药水——她下地让锄头磕伤了脚趾,看到有寄自铁路工地的信给丈夫,疑心大发,当即就将信拆开,看完信就在大队部哭闹开了。邓医生赶回来后,气急败坏指着她骂:你闹你闹!闹完赶紧离婚!她就跑去公社哭闹了。公社书记兼革委主任只好给铁路工地的南山团部打电话,请团部领导转达没有电话的先锋营负责人,尽快找薛姗姗谈一谈。

颜政委对薛姗姗惹出的事情十分重视,他见过薛姗姗,在薛姗姗去找韩喜梅的时候,知道薛姗姗是韩喜梅的好友。因此他决定亲自找薛姗姗谈话。颜政委开口就问薛姗姗:“晓得为什么找你谈话吗?”薛姗姗摇头:“不晓得。”“那你晓得自己是知识青年吗?”“当然晓得,胸挂红花从城里到农村来了嘛。”“那么,记得伟大领袖毛主席对知识青年的指示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薛姗姗一口气背出了毛主席语录。她猜测可能是自己和邓医生的事出麻烦了,心里稍稍有点慌乱。

颜政委轻轻嗯一声,继续向薛姗姗发问:“你自己觉得是怎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呢?”薛姗姗想了想:“从下乡起就下决心了,尽管自己出身苦大仇深的家庭,还是要进一步改造世界观,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努力发挥主观能动性。所以在大队就为办好医疗室做贡献,来这里就积极劳动还当兼职卫生员。”颜政委将一只手扬起:“现在我只跟你说大队医疗室的事,你做了什么贡献?跟有妇之夫拉拉扯扯发展感情?”薛姗姗顿了顿,反而镇定下来,说:“我没有跟谁拉拉扯扯。邓医生夫妻感情不好我也没掺和,是他认为我好,想跟老婆离婚后娶我,我觉得这也可以理解。”颜政委冷笑一声:“还没掺和?还可以理解?难怪来到这里还不忘写情书,破坏贫下中农家庭和睦!这在贫下中农眼里叫什么行为?那些名词我都不愿说出口来!”薛姗姗昂起头:“我说了我没掺和,我回复邓医生的信也不是情书。邓医生离不离婚是他夫妻的事,他离婚了我接不接受他追求是我的事。颜政委不愿说的名词我也晓得,‘偷人’嘛,‘流氓’嘛。我绝不会偷人,我更憎恨流氓!”

颜政委抿紧嘴,用一双鹰眼狠狠盯着薛姗姗。一会儿,他咬牙切齿:“还不肯认识自己的错误,你的错误已经搅得风浪滔天了晓得吗?”薛姗姗提高腔:“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要实事求是。我就是没有破坏邓医生家庭,有什么风浪我也愿意扛一份责任。我这就回乡去,跟邓医生夫妻面对面处理这事!”薛姗姗站起身,扭头就走。

薛姗姗当即回到营地收拾好行李,然后来到工地向连长报告要回乡了。连长惊愕不已,这是怎么回事呢,急着要走了呢?薛姗姗说领导想让她走,还拖着不走莫非要像张小凡一样被遣返么!连长说要请示营长,营长却派人来通知他了,说团部宣传组陈干事刚才跑来通知,团指挥所同意薛姗姗回乡。连长也不再问薛姗姗什么原因了,他让我去接管薛姗姗的工地备药箱。

我跟薛姗姗回营地去,薛姗姗把颜政委找她谈话的事告诉了我。她说本来想向喜梅告个别,但喜梅去师部出差了。她反正要去县城坐班车,路过师部看能碰上喜梅不。我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五味杂陈,这一切都太突然了。

看薛姗姗,她此刻倒是不为自己的事焦虑了,只说担心喜梅,喜梅太单纯又太绵柔,颜政委真要是起了色心只怕她抵挡不住。薛姗姗叮嘱我,一定要多去看看喜梅,鼓励她强硬点;还要我也勇敢点,再发现颜政委有流氓行为就大胆揭发。怕什么呢,“金猴奋起千钧棒”啊!我嗯嗯着,心里也确实为韩喜梅担忧,但也有点心头打鼓:引用毛主席诗词容易,跟一个团领导斗容易吗?“金猴”向来比喻强有力的革命派,自己一个另册青年能借用吗?

我背着工地备药箱,送挑着行李的薛姗姗走上马路,团部的吉普车来了,司机说黎指挥长让他开车送薛姗姗去县城。还说黎指挥长说了,不把犯错误的知识青年一棍子打死,希望薛姗姗回去好好改正错误。薛姗姗感谢了司机,却又脑壳一昂,说她没错误呢。然后就上了车。

有吉普车送县城的薛姗姗当然没法去师部碰韩喜梅了。韩喜梅是第二天晚饭后来红卫连营地找我的。她抓着开夜工前一点空隙要来找我,而且不顾没有薛姗姗做幌子,应该是有急迫的原因。我听到她在阁楼下叫我却有点慌乱,想到我和她都曾为宣传队主力,有点来往也不奇怪,这才镇定地下楼去。韩喜梅一见我下楼就转身往小路上走,我只好跟上去,转过一道弯她才站住,转过身来看着我。黄昏中她原本圆润的脸庞似有消瘦,却更显出一种清秀,那样子能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林黛玉。

我走近韩喜梅时,韩喜梅又低下了脸,叹一口气:“江平你肯定看不起我了,只图领导培养,不听你的忠告……现在,我好怕……姗姗也走了,我只有你了……”

我心一阵刺痛,安慰她:“莫怕,莫怕。要勇敢,要坚强。”顿一顿,又说,“真要有人打你什么主意,你一定要强硬点。而且告诉我,我跟你一起跟他作斗争。”我迟疑一下,到底没敢点出名字来,但又加上一句来自领袖语录的豪壮话,“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韩喜梅点点头:“就怕,关键时候抵挡不住呢……”她抬起头,“颜政委,要我明天上午,跟他去看看高桥营的所有连队学习墙报……”我安慰她:“连队营地都有炊事员在,还有房东家的人。别担心,光天化日路上也不敢动手动脚!”“可是,要经过两个偏僻山坳啊。江平,你能找借口跟我们一起去么?就说也想学习人家经验,你不是也负责连里墙报嘛。”韩喜梅眼巴巴望着我。

我一时没说话,韩喜梅这个主意太离谱,我一个连队兼职宣传员,能越过连领导营领导直接跟团政委去别的连队学习取经?即便我得到连领导营领导的同意了,颜政委能同意吗?我眼前又晃动着那双锐利的鹰眼了。

一会儿,我轻轻摇摇头:“喜梅你怎么想得这么简单呢,这是不可能的啊。不用怕,光天化日他就胆子那么大!而且,你可以要求陈队长一起去,团部墙报不是他负责的吗。”韩喜梅抿了抿嘴:“陈干事?……那好吧,我跟他说说吧……”

韩喜梅转身走了,那苗条的背影在暮色下更显灰暗的小路上缓慢移动,而路边的油菜花却在暮色里用依然张扬的色彩一点一点消融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像消融一个凄美的律动。

韩喜梅呵韩喜梅,你真的让我好揪心,也真的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我久久站立着,呆呆地望着那个凄美的律动终于消逝。

今天再回想起来,是我自己将永远的懊悔和内疚深深插进了心底。如果我坚决地陪同韩喜梅去了高桥营,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了。我应该想到,陈干事决不会跟着颜政委和韩喜梅一起下连队去的,他有的是忙事的理由。而我又万万没想到,颜政委还真是色胆包天,光天化日下竟敢对韩喜梅下手。

就是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颜政委把脸色惨白的韩喜梅拉进路边油菜花盛开的地里,强奸了她。

韩喜梅没来找我哭诉,她是对我彻底失望。她向黎指挥长哭诉了。这让颜政委意外而又恼火。颜政委没料到这个绵羊一样的姑娘居然不怕他威胁,也不接受入党和即将为筹建火车站选送优秀青年的利诱,不顾一切去揭发他,但颜政委很镇定,当黎指挥长黑着脸来找他时,他对韩喜梅的揭发矢口否认。如果那个年代有DNA技术,颜政委的抵赖也能很快戳穿。然而在当时,面对颜政委的抵赖韩喜梅只能悲愤地提出,要去卫生所验看处女膜。可颜政委却冷笑了,说一个城里来的大姑娘,谁敢保证你的处女膜呀。听说在宣传队跟江平也偷偷恋爱咧,天晓得两人发生了什么。陈干事也向黎指挥长证实,确实发现韩喜梅跟江平偷偷恋爱,两人还去过县城,他敲打过不止一次。颜政委还要冷笑,说韩喜梅调团部后,总是黏在他办公室里,几次耍娇提出要成为入党积极分子,以后好招工。他没答应,还针对这种不纯动机批评了韩喜梅,韩喜梅就记恨他了。陈干事又帮颜政委证实,说他几次要韩喜梅别去打搅颜政委,韩喜梅却硬要去颜政委办公室抄写小报稿,说是便于送颜政委审阅。韩喜梅肯定悲愤交加了,她还能拿出什么有力证据扳倒颜政委呢?而在她悲愤交加之际,团部还出现一张大字报,是陈干事贴的,也不知是否出于颜政委的授意,陈干事不点名地批判了心怀不纯动机采取卑鄙手段的美女蛇。

尽管陈干事的大字报很快被黎指挥长撕了下来,令人惊诧而又津津乐道的传言还是迅速在工地上传播开来:一个上调团部的女知青企图用色相腐蚀颜政委,以达到入党招工目的,遭拒绝后反咬颜政委强奸她。红卫连的人都在干活中纷纷向我投来目光,大家都知道那个女知青就是和我一起在工地表演过节目的,后来又跟我一起在宣传队待过,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求证。我那位攥钢钎的搭档索性翘着脑壳问我:“这事真的吗?那个女的这么厉害?”我没回话,脑壳都快炸开了,大磅锤抡得飞快,却又一锤下去未中正点,大磅锤在钢钎头上晃了一下栽下去,擦过搭档的双手。搭档叫起来:“莫吓我呀这样抡磅锤!”

这天晚上我通宵失眠了,我为韩喜梅心痛得抽搐,我对颜政委恨得咬牙;而同时我又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也没想到这场大风波把自己也搅进去了。我好几次心里冒出决心,一定要去向黎指挥长揭发颜政委,将自己的亲眼所见作为证据。但又好几次在这决心上纠缠不定,颜政委能挡住韩喜梅那么有力的揭发,还能挡不住我这种证据?直到天亮,我脑壳已经沉重如山了,仍然没能让自己做出什么决定来。

而天亮后,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在所有人头上炸开:韩喜梅死了,她夜里在团部院后坡上的小树林里上吊了。她身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衣,衬衣前襟上用毛笔蘸墨写了四个大字:死不瞑目。

紧接着又有消息炸开:颜政委被师部派来的人抓走了,黎指挥长亲自捆了他。

我脑壳里一片空白,连早饭也没吃。上工号声响起的时候,我仍然坐在小坪的树墩上没动。连长想问我什么,又止住,他看到了我阴沉得可怕的脸色。他吩咐炊事员:“先让江平休息一下,等会给他做碗面条。”

我没吃面条。我也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但我又终于站起身,往团部去了。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依旧阴沉得可怕,我刚进团部院子就让周干事看到了。周干事正站在挂了“保卫室”牌子的门口,他仔细打量一下我的脸色,轻轻叹一口气,低声说:“遗体已经运到师部去了,黎指挥长亲自护送……”我从牙缝里挤出一粒一粒梆硬的声音:“我只找宣传组的陈干事。”周干事抬手朝右指一下:“那扇半开的门,挂了宣传组牌子的。”又补一句:“只怕也当不了几天宣传干事,该回连里去了。”我没再说话,径直朝那扇门走去。

陈干事正在办公桌后呆坐着,见了我,站起来“哦,江平,你……你来……”我没说话,只将牙齿咬得铁紧,拳头也攥得铁紧,缓步走上前去。陈干事有点惊惶:“你、你要干什么?”我仍然没说话,挥拳照他脸上就是一击。陈干事立即双手捂脸,一丝鼻血从他手指缝里流出来。

我接连挥拳,陈干事一边躲闪我的拳头一边大叫:“周干事!周干事快来呀!打人啦!阶级报复啦——”但他无从闪避我雨点般的拳击,很快就跌倒在地。

我冲那张歪扭的脸上狠狠吐一口唾沫,抓起办公桌上一张白纸擦几下手,转身走出门去。

门外的走廊尽头有几个人影一闪就消失了,肯定是团部的工作人员。我没停脚步,扭头再看不远处的保卫室,周干事依旧站在门口,并不看我。

……

不久前,我在邵阳至长沙的火车上竟然偶遇薛姗姗了。是车到娄底的时候,她上车就坐在我对面。要不是那眉心的黑痣我差点没认出她来。而她也差点认不出我,直感叹岁月这把刀太厉害了,愣把人从一根水灵灵的嫩枝削得面目全非呢。我也感叹,四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呵。

我当年参加近一年的湘黔铁路大会战返乡后,薛姗姗已经离开了红卫大队,她那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长的姑妈利用关系,将她转到另一个很远的公社插队了。听说薛姗姗从铁路工地回来后,立即在大队支书兼革委主任的主持下,跟邓医生夫妻见了面。她首先申明没跟邓医生有任何越界接触,完全可以去医院检查处女膜;然后表态决不干涉邓医生夫妻关系,希望邓医生自己处理好。邓医生接着就申明,夫妻关系是薛姗姗来之前就坏了的,他现在喜欢薛姗姗也跟老婆无关,他一定要跟老婆离婚。老婆一听又大哭大闹起来。大队支书兼革委主任处理不了这个棘手问题,只好把公社书记兼革委主任搬来。公社书记兼革委主任很干脆,问邓医生:你是要薛姗姗还是要赤脚医生?邓医生也干脆:能不能得到薛姗姗我不晓得,但我可以不要赤脚医生。

我回到红卫大队的时候,邓医生已经不是大队赤脚医生了。我不能不佩服他,赤脚医生既是个不用风吹日晒雨淋的美差,也是那个时代新生事物的重要标志,含了政治荣光的,他居然就为了对薛姗姗的一厢情愿而舍弃了。回到生产队的邓医生也不在家里住,就在生产队的一片小杉林里搭了个草棚。四年后我终于招工离开红卫大队时,他仍然住在那草棚里,也仍然在跟老婆打离婚战。我参加工作后不久,又通过刚恢复的高考离开了县城,大学毕业分配到远离县城的邵阳市工作,再也没去打听邓医生的消息了,也没了薛姗姗的消息。

火车上,我和重逢的薛姗姗一路聊到株洲。薛姗姗说她现居长沙,和别人合股开了一家药店,这次是到娄底的连锁店处理业务。我说那你当老总了啊。她就笑,说她不是老总,只管一部分业务;老公倒是原先当个副老总,现在也退休了,在药店坐诊。我问她,老公还是医生啊?她笑了,说你不是熟悉吗,当年红卫大队的赤脚医生啊。我轻轻啊一声,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来。薛姗姗也顿一顿,说:“当年我也真被他感动了,离开红卫大队第三年冬天,我得了一场疟疾,也不晓得他怎么得到消息的,竟然找来了,守护我一个月呢。”我点点头,叹道:“难得……”薛姗姗继续说:“所以,虽然我后来回城参加了工作,但他终于离婚后,我毫不犹豫就跟他在一起了。”我又点点头,再叹:“有情人终成眷属呵!”

从娄底到株洲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和薛姗姗就这样不停地聊,聊了分别后的各自经历,聊了各自的家庭和孩子,聊了今天的生活,但就是没提韩喜梅。我不知道薛姗姗是否有意要在我面前回避这个话题,而我的确不敢去触碰这个话题。

株洲站到了,在株洲工作的儿子已在站台等着接我,我向薛姗姗告别。即将走出车厢时我再次回头看薛姗姗一眼,她已经头靠椅背闭了眼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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