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组由沉思带来的诗。
诗人的声音始终是低沉的。这个自然主义者、风景与静物画家,他用淡墨或是一些最柔和温润的色彩为那些微小的生命立传,它们是林中鸟、白鹭、菊花、三叶草、麻雀、蚂蚁、寒鸦、雪花、枯草、鹈鹕、野鸡、黑蜘蛛、蜗牛、蛐蛐、孔雀、芦花、蚱蜢、红蜻蜓、河马、蟋蟀、萤火虫、蘑菇、野鸭、荞麦、猫头鹰、草原狼、青蛙、小飞蛾、山猫……而又无一不在为那隐匿中的自我赋形。
《低吟》是一首夫子自道式的诗歌。
我以为草木皆是
无情之物。他们静静地生
又静静地老去
他们不谙人间烟火,不讲
人情练达
也不懂世事洞明
他们的生只是
向着快乐,年年如此
他们只过简单的生活
在旷野,枯荣
都有自己的纹理
风一来,随意地晃动几下
并不在意什么
毁誉荣辱
只是平安地……活着
就像那些林中蜗牛,静静地
缓慢而又快乐
草木真是无情物吗?或许,一个内行的读者一定知道,诗人表达的恰恰是草木并非无情物,诗人淡远的笔触间隐藏的也恰恰是这人世的深情。“他们静静地生/静静地老去”,这何曾不是那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诗人所目睹的人世。或许,并非“他们不谙人间烟火,不讲/人情练达/也不懂世事洞明”,而是一切已然繁华落尽。所以,“他们的生只是/向着快乐,”“他们只过简单的生活”,“风一来,随意地晃动几下/并不在意什么/毁誉荣辱”,“只是平安地……活着/就像那些林中蜗牛,静静地/缓慢而又快乐”。
在这组诗中,与《低吟》可引为同调的是《虚构》:
紧接着,他钻出睡眠
以平常心修炼
在石龛中。静坐的人依旧
像从前一样
祛除杂念,心回到
水晶里。回到明亮和空灵
所开示的蔚蓝
那里有明月
玫瑰……诵辞声传来果
实的芬芳
就像天使召唤
那里,草木葳蕤……山河用
澄明洞彻人心
一个入定的老僧,“以平常心修炼/在石龛中。”“祛除杂念。心回到/水晶里。回到明亮和空灵/所开示的蔚蓝”,“那里有明月/玫瑰……诵辞声传来果/实的芬芳”,“就像天使召唤/那里,草木葳蕤……山河用/澄明洞彻人心”。而一个被虚构出的修行者,因诗人的一颗澄明之心获得了如此真实的的力。
《山水诗》是一首以诗论诗,而诗人的诗歌美学得以完整展现的诗。诗人首先谈的是画,而不是诗,不过是再一次呼应“诗画同源”这个被遮蔽已久的的伟大传统。在水墨画中,首要的是“神韵”与“灵魂的自由”。“疏密/有致的光影皆神来之笔”而最美好的相遇的一定是相向而行的,就像“蝴蝶/看见了一朵花”,而一朵花同时正“从静默中/升起。”而诗人孜孜以求的,正是“这宁静之美呀,圣洁又/超凡绝俗”。
在阅读《蟋蟀》的过程中,我无端端地想到了博尔赫斯的《老虎的金黄》与里尔克的《豹》,而在这弱小的生命中,我同样感受到了与老虎、豹子这样的巨兽相同的一种绝望深处的优雅。
如果说沉思是这位有着一颗江南细腻柔软之心的西北大汉一以贯之的风格,那么,这组诗歌一再透出的随时间而不断加深的生命深处的严寒,还是一次次让我惊异。就像在《雪与天空》中,在茫茫的雪原,诗人看见了“沿途都是空荡荡的/白骨。”而在《紫月亮》中,诗人说,“假如清癯的风可以/对月亮吠叫/可以在夜深人静时,死去——//或许他已经证明/夜空啃啮的皆为尸骨”。这寒冷的光还包括《梦之滨》中的“这磷火跃动的荒野”与《唤起》中“被点亮的头盖骨”。或许,这寒冷已越烧越旺了,而即使是一颗如此温润的心都无法将之吸纳与消融,并不断地透过诗行传递给我们。
而《芦花开》带给我的是一种全然不同的惊异。
接近芦花时,我有点
眩晕。或者就是
一种色盲吧。在绿色中停留的
蚱蜢,和红蜻蜓
就是一幅画的魂灵
盛开吗?在遥远的异地
看一种风景
铺展开,莽莽苍苍
仿佛一场即将到来的雷雨
释放他的忧伤
和潜伏在水底的河马
做精彩游戏
能够记住的都将
在回忆中。而苇花向上延伸
看剩余的时间
怎样把澄澈变为浑浊
这雪一样白的芦花,它带给我们的不是寒冷,而是“眩晕”,它没有如雪花般落下来,“而芦花向上延伸/看剩余的时间/怎样把澄澈变为浑浊”。这浑浊已不再是世人所见的浑浊,而是万物最初的混沌,是王国维三重境界中的第三重——那最初的山水与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