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飞行

2019-11-13 00:58
绿洲 2019年4期
关键词:生活

她靠在床上,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已是午夜十二点,十字路口的信号灯无声地变换闪烁,依然有许许多多的车辆从市区返回到这个近郊的居住区,像一颗颗火柴划过城市街道的边缘,然后熄灭消失。但车辆的灯火继续接踵而来。在窗外,在薄雾里,寂静无声的。

他坐在电脑桌前,为了次日要上线的广告加班加点,屏幕上不时弹出聊天窗口,与同事们交谈相关的事宜。他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这是周五的夜晚。可是城市并没有放松下来。她看着那些穿行归来的车辆,想着他们或是加班归来,或是周末聚会归来,又或是从商场拎着给自己聊以安慰的物质归来,他们从灯火辉煌的玻璃大厦群里走出,慢慢驶入渐趋灰色的居民区。霾已经持续好几天,又是一次空气重污染的橙色预警。她想象着那些坐在国贸三期的大厦里工作的人们,是不是就像坐在云里。

至少她是。她觉得这一切那么虚空,城市,带着人们的拼搏、欲望、疲惫、强颜欢笑和尔虞我诈,漂浮在云雾之上,一座真正的天空之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猝然跌落,粉身碎骨,尘埃漂浮。如同她的爱情。

突然她想起一句诗:“但我们不会消逝,就像尘埃不会消逝。”

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在苍茫中,默默然飘动的尘埃。这么一想,心反而安定下来。

他曾带回来两只口罩,用来隔绝pm2.5,可是她没有用过,她觉得霾其实一直都在。在人们的心上,或者就是人们自己。

因为孤独,即便是午夜,她又开始进食。她觉得自己的孤独是和食欲在一起的,她觉得空,所以必须吃下很多东西。他始终在工作,仿佛她和她的活动都并不存在。除非她突然地扣下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他会抬起头来埋怨并且严厉地看她一眼,那静止的一秒,带着命令的拒绝。然后他又掀起屏幕工作。她继续盯着窗外发呆。

这是他们同居的第三年。

她把那些孤单的食物照下来,发在微信里。所有的社交软件,对她而言都只不过是自己的一种记录,自言自语,实际终究与他人无关。

有个女孩子发来消息:“你自己一个人在宵夜?”

她扭头看了看男友,“嗯,自己”,她回复。她实在不知道这和自己一个人有什么区别。依旧是一个人的孤独,或许是两人份的更深的孤独,她一个人默默承担。“不过窗外有很多车在跑”,她说。

很多来到北京的人,都因为一个共同的原因——这里有足够的条件支撑他们的梦想。许许多多人的挣扎、破灭、疲惫、茫然、放弃,或是在利益争斗与灯红酒绿中丧失了自己。即便是很多看起来衣冠楚楚、前途无量或者已然事业有所成的人,都已经在与外界的较量中渐渐将自己的心褪空,成为华丽的空壳。他们甚至忘记这个世界存在一种东西叫做“感情”。在这里,或许有人相信爱情是故事的开始,但,没有人会相信,爱情是故事的结局。

起初是他为了她。

他为了她来到这个城市。她看着他从北京西站的出站通道里走出来,瘦削的男子,理着利落的短发,穿衬衫和薄薄的毛线开衫,看起来令人觉得干净温暖。她期待地看着他,迎上前两步,他一手拎着她送的黑色单肩挎包,一手将她揽入怀中,她靠在他沉实的胸前,感到很久未有的踏实可靠。

他们终于在一起。

两个人在一起,不会很快就要分离。

他拎一只包从南到北来到她的城市,只为了和她在一起。

她那样迷恋他的拥抱。在他怀里,她闻到那种特殊的“他”的气味,心慢慢融化开来,融得眼眸有些湿润。“暖”,她听到他轻唤她的名字,“暖”。

最开始他们与人合租,三居室的房子,加上一个隔断间,算上他们一共住进六个人。他们住在最小的一间。她带他去宜家,因为囊中羞涩,最终只买回一只抱枕和两对杯子,还有一只玫瑰干花的香包。但宜家是她美好的愿望,有空的时候她喜欢去那里转一转,她多么希望与他一起慢慢打理起来一个像样的家,一个属于他们的温馨小家。

他们买的那只抱枕,由青绿、湖蓝和枚粉三个不等面积的色块拼接,绘有美丽的花纹,她微微笑着把那份柔软抱在怀里,以为那就是幸福。

她又与他一起去旧货市场买席梦思,偶然却中意上一只翠绿色的布面小沙发,铺满欧式碎花。她砍价,然后和他一起坐上拉货的电动三轮车把它们拉回家。她记得那时他们坐在放在三轮车后面的那张小沙发上,一同扶着席梦思,就在相视中迎风笑得很开心。

他每天起得很早去上班,加班至深夜才会归来。她每天就没日没夜地上网和写作。日复一日,于是她的生活中多了一项重要的事情:等待。她甚至有些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对他有所依赖。然而以前的她,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女孩子,我行我素,不需要任何人,因此有一颗刀枪不入的心。但是从那时开始,她变了。而她在心底其实始终有些厌恶这点。她不习惯于对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负责。其实她对自己也并不负责。她以写作为生,从前一个人的生活非常不稳定。

但因为爱他,她接受,并改变。

他即使下班回家后也总是要工作到凌晨两三点,很累,她陪在他旁边写作,两个人一起抽烟、冲咖啡。他总是一边在电脑上敲打,一边放着那首歌,“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生活在经验里直到大厦崩塌,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那种压抑的调调,让她听了心里憋闷,她叹口气,看看他们小小的房间,又望向窗外。她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可以突破,去重获自由。

在这里,每个人都生活在束缚里,她想。

日常的工作是一种消耗和隔离,只有休息的时候他们真正在一起,她伏在他的怀里,感到他的体温和气息,让她觉得温暖和有所依靠。是牢靠的、抓得住的东西。他非常疲倦,总是很快就睡着。而黎明,他又被闹钟叫走。她趴在窗口上,看着他走入还未亮起的天色里。她心疼,于是眼眶就会一瞬间湿润。然后她放起那首他作为闹钟的曲子,一个人静静聆听,“你知道我的梦,你知道我的痛,你知道我们感受都相同,就算有再大的风,也挡不住勇敢的冲动;努力地往前飞,再累也无所谓,黑夜过后的光芒有多美,分享你我的力量,就能把对方的路照亮……”于是她真的哭了。

她觉得他是因为她才这么辛苦。

周末通常是温暖的——只要他不加班,他会给她做菜,并买一瓶红酒,是他们放松和相聚的小小仪式。他总是兴高采烈地把菜端上桌,孩子气地期待她的评价。那个时候,他们的日子还是会有一些单纯的小幸福。她记得一次他出差,比告诉她的日期提前回来,给她一个惊喜,并且在身后掏出一只玩偶给她时,脸上单纯、欣喜的表情。还有一次因为她身体不舒服,他二话没说就放下公司的一切跑回家来照顾她。

那个时候,他最看重的是他们的生活,他和她共同的家。而工作虽然占据了大部分时间,但那是不得已的事。休息的时候,他会关心她。

后来他跳槽到一家知名的公司,后来他们搬了两次家,生活状况稍有好转,不再与人合租。据说这个城市有个关于房子的魔咒,一个人要搬家十三次才能拥有自己的房子。早着呢,她想,还是要被不断上涨的房租和选房搬家而困扰。而他的生活在跳槽后简洁地划分为了工作和自我休息两部分。

一些事情不动声色地在改变。

伴随着还是要搬家的必然,局促的居住环境,和他永远的乱扔乱放,她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努力,不再将时间大把花在添置家居装饰和归整屋子上,而他也不再做饭,用外卖来为工作和休息留下更多的时间。“家”的感觉慢慢消淡,生活也愈发平淡而缺少惊喜、情调和浪漫。

“周末出去吗?”

“不了,工作一周累了,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周末需要很长时间的睡眠,他们的屋子——唯一一个小的开间,在窗帘的严丝合缝中阴暗、寂静和混乱不堪。她觉得无趣,坐在他身边,一会儿也便跟着一起睡着。醒来,他们吃饭,然后他看视频,她茫然,一周就这样过去。往复循环。

她觉得一切都在慢慢变成灰白。仿佛雾霾笼罩了一切。

只是他们依然在一起,除了生活与工作,他只有她,如同她只有她,他们彼此纠缠,相爱或相怨,除了各自忙碌和平淡,剩下的便总是争吵、漠视和冷淡。他们知道彼此因为纠缠而最终总是会和解,因此,有更肆意的自私。只是夜晚休息的时候,一切总会归于平静,他们还是相互的依靠,藉以感受那熟悉的温度。

仿佛一切都可以一次次完好如初。

但她知道,那些看似细小的痕迹已经成为心脏上沟沟壑壑的纹路。

至少她是。

她又看看面对电脑投入的他,想到对他而言无论怎样生活还是一样的继续。她不是没有对他说过心里的想法,她明示暗示百般譬喻乃至大声争吵,她试图去改变这种状态,但他始终不明白。他依然会忙于工作,在休息的时候同样对她置之不理,看电脑、看手机、看电视,看无聊的视频和电视剧,与她隔离、争论、冷眼,并会在夜晚再次把她搂进怀里。一切毫无二致、无从改动。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态慢慢在变,他们其实太不一样,精神并不投合。这对她的感情和生活是致命的。

她记得有一次她哭着对他说“你不懂我,一点都不懂我”,他确实是不懂,他看着她觉得无奈和不可理喻。

这将她逼至一种“闷”和孤独的状态。

她感觉已经快要无路可走。她会想,有朝一日,必须是要有新的起点。

有些时候她以为自己可以与他一起平淡地生活下去,有阳光,有书籍,有一个会回家的人,日子淡然知足,在他的保护下可以无视外界的争斗喧嚣。但这种想法并不能长久,她需要的是更细腻、更丰富的生活,她需要活得波澜起伏、多彩纷呈、直面内心,她需要精神的富足。眼下日子的贫乏无味,精神志趣的隔离,生活态度的不同,他成为监禁她的一个围城,日益积累着困顿、寂寞——以至于无意义。于是她总是会绝望。她觉得自己的情绪中其实一直有蠢蠢欲动的黑暗的部分,而这种生活将那些黑暗的怪兽全部唤醒,狰狞笼罩,她暴露其中,无从躲避。

所以他有时回家看到她躺在床上,身边是喝光的红酒瓶,脸上微微发烫,有着淡淡的红润。她有些晕,但意识清醒,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看看她,替她掩好被子,就又平静地工作。然后生活继续,一如往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意识不到她的痛苦,也并不想做任何改变。

他真的不知道,有什么慢慢在变吗?她苦笑,他总是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

森,等到你真的清醒的那一天,一定是已经什么都晚了。她想。

只是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美好的时光与温暖的相待也曾是有的,不过只是一些瞬间的片段在记忆里,一小段一小段。

而生活太庞大。她觉得陷在生活的桎梏里。

所以一天当中她还是最爱黑夜,相比光天化日有更多的自由感,潜伏着不稳定的旋律,有更多的神秘和可能性。仿佛锦衣夜行定会遇到新奇,偶然的碰撞,于是一扇门打开。但和他在一起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孤身夜行。只是依然会有不为他理解的癖好,比如在夜里穿黑色蕾丝背心,涂口红,喷香水。仅仅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并无人欣赏。

她觉得口红的颜色和香水的气味可以代表心情,也如同香烟可以为她掩饰孤独,并且更重要的是它们内有一种风情意蕴,代表着个性的、不寻常的、不同于困顿的精神,虽然现在来看只是代表一种向往。但正因此,这显得更为重要。仿佛一种仪式。

只是在混乱狭小的出租房里,她做完这个程序,就会感到一种戏剧的讽刺。仿佛自己是一只涂脂抹粉完毕的小丑,坐在拥挤的垃圾牢笼里。她心里在哭,眼中有泪,可他看不到。他只能看到她的笑。

她对着镜子缓缓又抹了一层口红,感到孤独就这样又加深了一层。耳机里刚刚放起的Tori Amos还是一样尖细的声线,如发丝缠绕,像女人挣扎扭曲的舞蹈。她拿起笔,画下混乱交缠的曲线,突然听见他说:大半夜的化什么妆,睡觉。

她抬头,看到他正在关机。

这次她坚决地挡开他的胳膊,反复。不让他再搂住她。起初他以为她只是象征性地和他闹小小的别扭,然后就会在他怀里安分和好。然而她用力把自己拧过身去,用不耐烦和冷峻的语气大声说:“我真的讨厌这样。”他愣了一下,于是松手,迅速气愤地背过身去,与她隔开一小段距离。她歪在一旁,突然觉得心从身体的一侧掉了出去。

“我感觉生活已经无法继续。我不能和你这样过下去。”她冷冷地说着,那颗掉落的心却在颤。

“哦。”他漠然而简洁地回答。或许是他已经习惯她情绪的反常,并且认定生活终究还是会一如既往。他平静,并无丝毫担心。

于是她亦不再说话。

他去上班。她在模糊的意识中听到他对她说他走了,然后是关门的声音。他记得帮她把门反锁,她知道那是他对她的一种保护,但还是对锁门的声音有一种反感。然后她又重返睡眠。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左右,房间在窗帘的遮蔽下阴郁而沉闷,有一种与夜晚不同的凝滞感。她缓缓起身,倒一杯清水来喝,洗漱,然后才拉开窗帘。不出所料,还是一样的雾霾笼罩。汽车的鸣笛声从楼下断续传来。她突然期盼一场雨,突如其来,洗刷掉城市空气的脏污。她和城市都需要清醒一下,重归清透。

决定去一趟潘家园古玩市场,主要是去淘一些旧书,另外可以看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器物,那些旧的、做旧的瓶罐首饰,无论真假,总还是有特殊的美感。她喜欢市场摊铺,因为活色生香。

穿戴整齐后,她扫了一眼屋子,太多的日用小物因为没有地方可以放置就杂乱地扔在唯一的一个桌子上,就连桌下的小地毯上也被包、加湿器、除尘掸之类堆放得局促,小沙发上扔着许多他换下来的衣服,电脑桌前的椅子上也是。因为没有阳光以及空气的不流通,小小的室内几乎让人窒息。她叹了口气,直接拉开门走出去。她觉得自己每次出门都像在逃。

冬季的露天市场十分寒冷,她一边给双手呵着气一边慢慢来往于各个摊位,挑选感兴趣的书籍。淘书对她而言是个有趣的过程,因为有未知,也有发现的欣喜。摊主们将大块的布铺放在地上,再将书籍置于其上,就成了一个个的书摊,形式十分简易而传统。有些摊位将书籍码放整齐,只需俯身弯腰探看,有些摊位出售廉价的杂书,许许多多的书就被随便扔成一堆,需要耐心翻动找寻。不时一阵风刮起,尘土掩面而来,覆落一身。因为独自一人,无从抱怨与他人听,于是只有蹙眉沉默,继续探寻。但手脚冰凉的她终有所获,收到一本老书,84年的《海涅抒情诗选》,还廉价收得一套《源氏物语》,并以一百元的价格收得一本日文原版图册,里面有朴素的各式花朵、传统纹样和一些浮世绘,十分精美。

淘过书后,她准备去文玩那边看看。路过小商店时,买来一杯速冲奶茶,因为太烫,只能先用来暖手,随后当热乎乎的奶茶流动着暖入肠胃,整个人也顿觉得暖了起来。很多时候,她只能用胃来代替心。

对于文玩,她是不怎么懂的,只是懂得自己是否喜欢。但通常摊主们都会开出高价,因为不懂,也无从还价,所以她大多只是欣赏观看。那些典雅素朴的花纹、繁复琳琅的雕饰、精致各异的器形,都令她心生愉悦。临走的时候,她在一家店铺买下一串菩提子手串,植物是不会假的,只是价格高低的问题,而她爱的是它自然的素朴与清香,并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植物是不会假的,只有人工制品会。

回家的城铁上,她睡着,醒来迷迷糊糊间背起包下车,走出地铁站时才恍然想起忘记拿走辛苦淘来的书籍。她转身,仰头看着城铁在轨道上划出一道弧线,向远方天际驶去。她默默站立,心内空空,惘然觉得,很多东西就是注定要失去的。不论付出过怎样的感情,努力、欢喜和忍受,一切都轻轻地随风而去。

他推开房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室内一如往常,只是空气更加沉闷。她不在,他也想到这个结果。可是他不肯确定,毕竟一眼看过去几乎所有的物品都在它们本来的位置上,没有缺失,营造出女主人未曾离去的假象。

暖水壶里还有水,但他不想喝,水已失去温度,可能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他走进厨房,将落了薄灰的电动水壶冲洗干净,自己烧水。不一会儿水便缓缓在壶内咕噜噜地沸腾,随着干脆的“吧嗒”一声又慢慢弱了声响,最后归于寂静。他这才突然意识到,家里是这么静,静得可怕。

等待水凉下来需要一段时间,他打开冰箱想看看是否有果汁或者瓶装饮料之类,然而迎头兜来的是食物混杂的难闻气味,想必冰箱里几个打包盒中的饭菜已经腐坏。侧栏中并没有饮料,摆放着的两瓶酸牛奶也早已过期。他赶忙把这一箱腐坏之气关紧。

床铺倒是铺放得整齐,床头还放着烟灰缸,里面有几颗烟头,只是没有烟在旁边,倒是有一只水杯,里面还有少量的水,上面漂浮着灰尘和一只小小的飞虫。

卫生间里的镜子灰蒙蒙的,马桶旁边还有两颗干瘪的烟头,已经通体焦黄。挂着的毛巾也已少许干硬,毫无柔软的水汽留存。

这一切都证明着她真的已经离开,并且已经很久。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切。这突然断裂的、无措的、失衡的生活。

他出差大半个月,并且告诉她这段时间正好可以让她一个人冷静思考。而她的手机突然有一天就再也无法接通,他已想到这个结果,但依然不肯相信。他始终觉得他们不至于到此种境地,他觉得她大概是真的要自己静一静,所以在这段时间断绝和他的联系,以倾听自己的内心。可他们何以至此呢?就只是因为她经常说的,她觉得闷?

他觉得他们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就如其他的家庭一般并无二致。就如他们曾经的对话,她问他,生活就只是大部分时间上班,剩下用来吃饭看电视而已吗?他理所当然地回答,不都是这样吗。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后他听见她小声地说,不是的,但仿佛自语,并不是对他,于是他便装作没听见。其实他也知道,她需要那种符合她的审美的,“更真实的爱和真正的生活”。可是他的“真正的生活”就是被工作压榨了太多的精力,疲惫得没有更多的余力去浪漫,在漫长的生活中,浪漫总归是维持不长的短暂。他以为他们终究可以像大多数人一样平平淡淡,但那怎么就会让她觉得不是“真实”的爱呢?

她说他这种日子过起来和谁在一起都一样,她说他的生活其实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她说家对他而言其实就只是一个回来睡觉的地方,她说他不关心她并且并不懂她……

可是,如果这都不算爱。如果他每天下班哪里都不去只想着赶紧回家见到她,如果周末与她一起睡懒觉或者出去满足她馋猫的愿望,如果他为身体不适卧床的她喂水喂药,如果天气冷为她打一盆热水泡脚,如果她连续几日赶稿子灰头土脸他亲吻她一如既往,如果他为她盖上半夜她无数次踢开的被子,如果冬天走在外面他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如果这些都不算爱,他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爱。

他觉得不真实的其实是她。是她太喜欢把梦当做真实。或许真的,他们从来就不是一类的人。他记得许多次的争吵都是因为她对他观看视频的抱怨引发。

你能不能不要每天就是看电视、看电脑、看手机?

那我干什么呢?

……你就不能看点书?或者学点有用的东西?

我每天工作很烦,回家只想让脑子放松。

好,看视频可以,但你能不能看些有品位的?为什么你总是盯着《乡村爱情》和《万万没想到》这种恶俗的东西?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那些电视台都在放那个丑陋的、惹人厌恶的《乡村爱情》!

这正说明我的喜好是正常的。

我没有办法跟你讲,也懒得说了。我们根本就不一样。

我也早发现了。

他记得他上一次陪她在家里看她所喜欢的那个类型的电影,是《最好的时光》,漫长时间里缓慢的节奏让他很快睡着。醒来时他当然看到她的失望,厌恶的眼光和无奈的叹气。然后她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没有理他,并且她的坏情绪通常可以持续很久。

既然他也明白彼此并非同类,那么两个人分开也许是正确的吧。怎奈回忆全部翻滚而来,怎能轻易理性割舍得掉?

也曾有过“最好的时光”吧。初次见面是因为她到他们那里旅游,那个晚上她被一个朋友带去参加他们的聚会,她安静淡然的面容、如水倾泻的秀发在一瞬间就牢牢吸引了他,那个瞬间直到现在都光鲜依旧地定格在他的记忆中。她面色淡然地坐在一个角落,不吃点心,也不如一般女孩儿一般叽叽喳喳,只是偶尔喝着手里的冰水。他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说,你好,我叫森。她说你好。他问,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她说我不会。他说没关系,你跟着我,我慢慢教你。她想了一下,就站了起来。

他说,来,把你的左手搭在我肩上,右手放在我手心里。于是她就把手放在他手心里。那只柔软娇小的手,让他一瞬间颤栗。

后来他们聊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话,那时的每一句话,即使无关痛痒,听起来都像是情话。他记得那时候她略带羞涩的样子,身上散发着一种柑橘气息的香水味道。再后来他们留下电话,互相道别,她在街上突然地张开双臂跑进夜色里,秀发与白裙一同迎风飞动。夏季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芍药和鸢尾的淡淡香气。他觉得那一整夜都是欣喜和甜蜜。

知道她次日就要离开,向朋友问了她的列车班次,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去火车站买票,站票,但是没关系,他兴奋地给她发短信:我陪你一起去北京,站也要跟着你站到北京。

于是他陪同她,又度过了浪漫的几日。一同看电影、拍照、轧马路、吃甜品、看展览,送她喜欢的作家的新书。临行之前,他告诉她,要等他,他会回来找她,与她生活在一起,只是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后来她说就是最初的他骗了她,让她误以为他是一个浪漫的人、一个想做什么就会去做的人,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

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不会和你开始异地恋,更不会和你生活在一起,她说。

如果早知道你这么邋遢,你以为我会和你在一起吗?他反击。想了想,他又说道,暖,我们要生活,如果我现在还是带着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们的生活会无法维持。你的浪漫也都无法维持。比如你最爱罗列的香水,动辄几百上千,我们之中至少要有一个人稳定,不能两个人都天马行空。如果你想两方面都要,也许你真的应该去找一个富二代。

你看你说着说着就不像话,我说的浪漫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说的是生活的细节,哪怕是我们一起把家维持得整洁美观,周末一起去花市买花或逛逛宜家,偶尔给我一个小小的惊喜,而不是总在休息的时候就一直窝在床上,在阴暗混乱的家里看无聊的电视剧。

你说着说着总是要说到电视上,我不知道你怎么就对电视有那么大的意见。

因为这空间这么局促,一旦喧嚣混乱阴暗我就会觉得在腐烂。一成不变的、死水一样的腐烂生活,我受不了。就因为这种腐烂的气息,我才会需要那许多香水,如果生活明朗,我不需要这么多的香气,并会珍惜使用。

你总是比我有理由,有更多的话说。

因为我心里憋闷。但我也意识到,跟你说得再多也没用。

于是自然地,他们的争吵告一段落,她开始盯着窗外抽烟,他闻着烟草燃烧刺激而苦涩的气味飘来。想了想,他还是走过去,试图抱住她和解,可她奋力挣扎,混乱之中抬起头来,他才发现她脸上都是泪水,但看着他的眼神倔强。他有些不安,也有些烦躁,他实在难以理解她的情绪,只是突然觉得气氛变得更加局促。

那好,暖,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好不好?他放下手臂,站在她身后,终于温柔相问。

谁知她却是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不用了,没什么意义。

他不知道是不是就在那时开始,她选择了放弃。

夜晚她与他相背而睡,她睡着,他起身看着睡梦中的她,脱掉了白天所有的戾气,又变得安静恬淡,仿佛婴儿,微微蜷着身体,轻缓地呼吸。他怜爱地轻轻吻了她一下,又将她揽入怀里。她明明是他的小女孩,二十出头的女孩,正是青春如花的年纪,也许就是因为与他的纠缠让她变得失去单纯透明而满腹怨气,也许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总归是他的原因。

他把脸埋在她的秀发里,是她一直在用的“伊索”洗发露独特的味道,纯天然草本的洗发露,并没有伊卡璐之类妖娆的香气,她说她只是喜欢它的名字,让她想到寓言。她身上更多的还是香水味,他已经分辨不出是哪一种,他倒深切地记得与她初识时,她身上那种柑橘味,涩涩的香气。她与他在夜晚的大街上走着,她抽着烟,愉快地告诉他那是“午夜飞行”。说到“午夜飞行”时,她挑起眼角看了他一眼,眼睛下面的银色闪粉熠熠生辉。想来,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那样鬼精灵般的妆扮,和活泼愉悦的神态。

他又深深呼吸,不是那种味道,她身上的香水味已经日渐让他分辨不出,但仿佛他再也没有闻到那款“午夜飞行”。算了,用什么香水有什么可考据的呢。他突然想起那时他们还在异地恋,她在电话中开心地对他说她在散步,“偶尔跑一跑”,她说,“你不知道深夜跑在马路上有多愉快,自由的,就像风”。他想起初识的那个夜晚她跑在马路上的样子,笑,说那以后我们在一起,每晚我陪你散步好不好。

可他并没有。

她好像是感觉到他,突然醒来,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还没睡。

他想问她明天晚上开始一起去散步好不好,可是梗了一下,却问,暖,你用的是什么香水,为什么不再用“午夜飞行”,或者我送你的“真我”?他问这个,只是因为那是他认识她的最初,她身上的味道。

她没有立刻回答,寂静在屋子里盘旋,突然她语气冰冷地说:因为我觉得我已经丧失真我,并不能像从前一样午夜飞行。

房间里的寂静如同悬置亘横的冰块,一瞬间破裂。晶莹零落满地,闪闪地反射着寒光。

现在她终于是飞走了,为了重回她的“真我”,飞向了他所无法猜测的地方。

当然这“飞”并不是特指飞机。他不知道她会选择什么交通方式,如同他不知道她会去哪里。对她而言什么都是有可能去做的。

那年他生日,正月初八,正是严冬,因为过年他回了老家。她只买到加车的火车票,在四面漏风的绿皮车厢里晃荡了一个晚上到他身旁。她略带羞涩的笑容出现在他面前,周身散发着欣喜的欢快,过后她埋怨他并不惊喜和激动。她说你知不知道我穿这么少在火车里冻成什么样,怎么会有那么冷的车,我真的以为会被冻死,冷得我坐不住,来来回回地在车厢里走,其他乘客还都有个包裹,可以扯出厚衣服什么的来盖,我呢,什么都没有,后来有人给我扯出一张床单来叫我盖着点,咳,那么薄,怎么管用嘛,最后我在走动时看到一个列车员在烧锅炉,他可以坐在前面的一个小马扎上对着火烤手,我就叫他让我烤了一会儿,捡回一条命来,就是不知道吸了多少一氧化碳。

他还是讪讪地笑,她不知道他从来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这类情感,比如感激。仿佛会有不好意思,所以这方面他大多是温吞的。但他暗暗想着,等到她生日,一定为她浪漫地过一次。

但几个月匆匆过去,在她生日的时候,恰逢他的工作忙得四脚朝天。她在他下班的时间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就在公司附近。

下班了吗,去吃饭吧?她问。

暖,再等我半个小时。

她沉默,挂上了电话。等他忙完手头的事,再看手机,已经距离她上次来电差不多过去一个小时。她没有再来电话。他急忙把电话拨过去:暖,你在哪里,我们去吃饭吧。

就在地铁站里,在这里的座位上。我们去哪里吃?

不知道呀,你想去哪里?

她顿了顿:你没有计划吗?

……呃,没有……要不去俏江南吧。他知道她爱吃川菜,这是他一瞬间唯一能想到的比较合适的餐厅。

她低低地说,那好吧。挂下了电话。

饭后他们回家,她拿出一瓶红酒。他尴尬,却也只得说:暖,我还有工作,不能喝酒。

你现在工作?

是呀。

于是她不再说话,但还是自己开了那瓶酒,一点点地喝,陪他到深夜。他结束工作的时候,她刚刚睡着,头钻在枕头缝里。他轻轻地把她的头摆正,却摸到她眼角的泪滴。

后来她对他说过,森,你知道吗,那天我唯一的惊喜和礼物,是下楼的时候路过蛋糕店,他们正好在放生日快乐歌。你大概不知道那天我的感受,就像平安夜那天,我去找你,从六点一直在地铁站里等到九点,我真的很孤单,也真的很生气,那天女孩子们的手里都拿着苹果、玫瑰花和礼物依偎在爱人的怀里笑意盈盈,而我一个人坐在那里,被来来回回地铁的风穿梭,越来越冷。那个时候我想,如果没有爱人,至少我也不会如此浪费我的时间。

日日月月时光蹉跎,不断地摩擦,终日地工作,这些他早就淡忘了的,何以此时一股脑都记起来,清晰如昨?他突然明白,即使只剩自己,他也不会一个人走到天荒地老,会有很多的往事,很多的记忆,即使已经没有结局。

以为会冷静面对她的离去的他,就在回忆中感到钝痛,如同钝物刺进心脏,慢慢进入、逐渐加深的疼痛。

直至她真的离开,直至他一个人面对这个室内静止的时间和深远的寂静,他才想起,那个女孩子放弃很多和他在一起,就仅仅是因为她爱他。可是她走了,带走了深深的失望。

三年的时光成为她永远不能得到报销的一叠发票,她付出的爱和所有的努力都只被草草地撕过去,成为漫天飞舞的白色雪花,在她的上空笼罩着,终于使她一点点变凉。

心冷了,就什么都回不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泪眼婆娑,他在泪水的晃动中又扫视了一遍这个家,她竟然在走时就像平常一样对待,没有任何刻意的成分,没有任何东西被带走,也没有留下什么,比如一张纸条。可是空气的成分,怎么就感觉不一样了。

她很久没有悉心打理他们的屋子了,以前她每天都会把家收拾整齐。他也曾几次质问她怎么不收拾屋子,她说新搬的这个家太小,反正都找不到地方放那些东西。不,不是的,以前那个天天把家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她,最见不得家里的混乱。她从前总是埋怨他将东西乱扔乱放,她前脚收拾好的地方,他后脚就又搞得乱七八糟。她叹气,说我怎么收拾得过来。他却狡辩,谁家收拾得过来,总还是要收拾的。于是他接着看电视,她在旁边擦擦这里、扫扫那里,而他理直气壮。

“森,请你尊重我的劳动,我不能每天都花太多时间用来收拾你的残局。”

“反正你没事儿就收拾一下……”,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我讨厌你这个句式,叫我没事儿去交一下电费、没事儿去买点水果、没事儿去趟超市买什么什么东西、没事儿去把碗刷了……森,我虽然不用去坐班,但我也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只不过我的工作方式就是在家里,而不是等于游手好闲,你可不可以为我考虑一下?你知不知道各种琐事耗去我多少时间?”

他不置可否,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她气极,抓起他扔在椅子上的衣服照他劈头盖脸地扔过去。他震惊和气愤,一把扯下衣服,怒视着她,觉得她不可理喻,不顾他的喜好和尊严。谁知她毫不退缩地同样怒视着他。

想到这里,他突然发现,原来真正不可理喻的人是他。

大概是从前他觉得她过得很休闲,现在他想来她的日子如同苦修。

“我只是觉得闷”,他想起她总是这样说。也有几次她说过“我们分开吧,我不开心”,说得他已经习惯。可他从来没有去想过,她一直在忍耐。

她曾经是多么轻灵的女孩子。

也许,他想,那些香水只是她为了掩盖自己花朵破败的糜烂气息。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他们初见时,她纯美姣好的样子。有时她穿白色的连衣布裙,手臂部分是精细的蕾丝,配白色帆布鞋;有时她穿黑色的高腰连衣裙,上面满是飞动的小燕子,配黑色帆布鞋。她认真地对他说:因为一直有两个我,白色的温和、恬静、端雅、安然,黑色的肆意、自在、不羁、精灵。他笑,对她说,那以后我叫白色的你玉兰,叫黑色的你燕子,怎么样?

她说好啊,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都要穿帆布鞋,而不是高跟鞋么?

他问,为什么?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随时奔跑,尤其是在晚上,可以配我的午夜飞行!”说着,她从他们坐着的台阶上站起身来,跑到下面,张开双臂,尖叫一声跑了过去。

想到这里,他终于不可抑制地泪水决堤。

曾经他只想好好爱她,爱他的小女孩,白色的玉兰,和黑色的燕子。曾经她懵懂地期待着,在暧昧灯光的光晕中羞涩地微笑,把自己毫无设防的手轻轻放在他的手里。然而他却把她带进一个封闭的灰色屋子,一座雾霾之城,把两个女孩变成同一个灰色,让她的世界失去色彩的绚烂,只剩容颜黯淡、心如死灰。

原来她要的爱和生活,不是标新立异、特立独行,只是让她保持她自然的本身状态,她称之为她的状态。而他一直把她放在一个灰色地带,并不让她回去。他对她的所有社交和一个人去玩耍的行为,都采取强硬的阻拦,甚至激烈地争吵,直至她已没有心情。

他关了她整整三年,而她一直都渴望着飞行。

他猛然抬头,望向那一排书架上的护肤品。果然,那瓶许久不用的午夜飞行,已经不在那里。

那是她唯一带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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