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晶晶
在阅读韩少功新作《修改过程》的过程中,我不断被提醒,他同时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部小说最早的中译者。
小说名为“修改过程”,写的是主人公大学教授肖鹏,1977级大学生,写了一部以他大学生活为蓝本的小说,遭到以陆一尘为代表的当年同学的反对,肖鹏只能不断修改书稿的经过。但我们很快发现,我们根本分不清《修改过程》这部小说中,哪些是肖鹏笔下的小说,哪些是作者的叙事;或者说,我们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这本《修改过程》,是否就是小说里肖鹏写的同名小说?肖鹏一边写作一边和读者、以及书中的其他人讨论着小说的写法,“修改过程”正是讨论中他学生贡献的书名。
《修改过程》的小说开头显然是在致敬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红楼梦》。《红楼梦》的开头十分奇特复杂、迷离惝恍:一会儿是作者自述,所记乃半生潦倒的自己对当日闺阁繁华的回忆;一会儿是无才补天的石头,历经尘世后的记录;一会儿又说是石上所记,甄士隐炎夏午睡,梦中听到的一段关于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因缘……小说无论古今中外,开头所要达成的目标无非是顺利把读者带入一段时空。《红楼梦》开头的奇特在于,不但一下子把读者带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苏州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而且成功地使读者如坠云雾——读者不但跟随叙事者来到红尘中具体的某处街衢,同时又徜徉于苍茫悠远的鸿蒙太空。故事到底是作者自述、石上所记还是梦中因缘,三者巧妙地纠缠在一起,假作真时真亦假,实在令读者破费思量;而正是这看似矛盾的复杂叙述,吸引读者读下去,撞入小说“甄甄贾贾”、虚实莫辩的世界。
《修改过程》的开头同样足够复杂、令人迷惑不解。“陆一尘”到底是肖鹏以牌桌上认识的记者为原型的虚构,还是确实是他的大学同学?陆一尘和肖鹏都是作家韩少功笔下的小说人物,还是如肖鹏所说,陆一尘是从他的小说里跑出来的人物?我们说不清楚,因为小说一再故意地自相矛盾、混淆视听。开头第一章“作者你别躲”,细看之下会发现原来是主人公肖鹏的一个梦。肖鹏当作家上瘾,在网上连载小说,于是有一天梦到他小说中的人物“陆一尘”从小说里跳出来,抗议主人给他安排的狗血情节:女友卢姐腰肥膀壮却故作纯情,自己车祸废了一条腿后,却因此找到毕生真爱、退役的举重选手护士小莲……笔下的卢姐和小莲都是厉害角色,逼得肖鹏只好修改小说情节——惊醒后发现这是黄粱一梦。
第一章中肖鹏明明告诉我们,“陆一尘”是他在小说中塑造的大学同学。而到了第四章,我们却赫然发现,在“现实”中陆一尘确实是作家肖鹏的大学同学。由陆一尘的不满,引出了马湘南、楼开富、毛小武、林欣等一干同学的故事。小说进行到第十九章,回到大学教授兼网络作家肖鹏的当下生活,他和战国时期热衷于名实之辨的惠子进行了一段对话,再次提醒我们,陆一尘不过是肖鹏“写出来的人”,一干同学也都是“写出来的人”。作者最终似乎想告诉我们,写出来的真实才是真实,人类如果没有记录、没有修改,真实就等于没有发生过;因此在此意义上,“文字以及文学,为人类的立身之本”。也就是说,有名之实才为实,名即是实。
韩少功之所以在小说中反复讨论“何为真实”“名和实(即文字和真实)的关系”,实在是因为,《修改过程》根本上是一部旨在探讨“存在”的小说。同时,相应地,《修改过程》中对于自身虚构的自觉指涉,对于透露小说如何生成的热衷,以及叙事者反复声称如何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失去控制和主动权等等,都是后现代小说惯用的技巧,但在这部小说里,技巧不只是技巧,而是大有深意存焉。米兰·昆德拉在评价劳伦斯·斯特恩的《项迪传》时说,“这种小说技巧看起来好像是在耍花枪。作为一种艺术,技巧决不仅仅在于耍花枪。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每一部小说都要回答这个问题:‘人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其真意何在?’”也就是昆德拉在《受到诋毁的塞万提斯遗产》里反复说的,“假如说哲学和科学真的忘记了人的存在,那么,相比之下尤其明显的是,多亏有塞万提斯从而形成了一种伟大的欧洲艺术。这一伟大的欧洲艺术正是对被遗忘了的存在进行探究。”“一部接一部的小说,以小说特有的方式,以小说特有的逻辑,发现了存在的不同方面……”一言以蔽之,即小说是对存在的探究。韩少功显然十分认同米兰·昆德拉对小说精神、对“小说是什么”的看法。
“人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好的小说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比如《红楼梦》的开头以及整部小说告诉我们,存在是空幻——我们所看重的一切,功名利禄、青春、美丽、爱情、欢娱筵宴,最后都归于梦幻;正如小说开篇第一回说的,“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韩少功在《修改过程》里故意混淆了小说和现实、以种种后现代的技巧来写作,归根到底,是要回答一个问题:我们到底如何“在”?也就是,“人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到底有没有一个坚固的真实?还是“存在”压根儿就是回忆、复述和不断修改、重塑?也许本没有“现实”,而是回忆着回忆着、复述着复述着、写着写着,就成了“真实”?人生或“人的存在”交织着不断回忆、讲述和修改的过程。而其中,语言、文字正如我们得渡的舟楫,我们奋力前行,却始终无法最终抵达真实存在的彼岸。正如《红楼梦》开篇就点出“梦幻”,《修改过程》扉页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亲爱的,我们回忆,故我们在。我们惦念,故我们在。我们千言万语却总是词不达意,故我们在。
这既是这部小说所要揭示的立意主旨,也是作者韩少功的抱负与温情。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笛卡尔的话宣告了欧洲现代文明的初期,理性和科学使人类确认了主体的地位,开始摆脱上帝的绝对控制,肯定了自己的力量。但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今天我们的世界日益简单化、同一化。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是重新照亮被忽视的生活世界。因此,我们回忆、惦念、努力真实地表达,是为了回到科学、理性之外,也许被遗忘了的存在。
韩少功早在1994年就特别提到了“在”,提到了小说的精神。可以说,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对于“在”的思索,这无疑是他字典中的关键词。他曾这样解释:
米兰·昆德拉一九八六年在《小说的艺术》中谈到本书书名(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中的being。他强调这是一个让大家不舒服的词,being不是existence(存在),不是life(生命),不是condition(状况)。他反对把莎士比亚的名句"To be or not to be″译成“活着还是死去”——而这不仅仅是捷文译者也是中文译者通常的译法。总结他的意思,他的being比“生命”含义更宽广也更抽象,大致相当于中文的“在”,甚至可以说,“在”也不能够与之完全等义和对译。
《修改过程》是韩少功颇有抱负的创作,他在小说中苦心经营的叙事的迷宫、阅读的障碍,旨在探讨“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这一现代以来小说所特别要面对的问题,他的小说也就成了“存在”的隐喻。
《修改过程》是一部反对媚俗的小说,A、B故事的设置、真实性的故意消解,人物、细节,无不洋溢着反对媚俗的精神取向。
媚俗常常是一个被“误解的词”,因为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使用而广为流传。这个词也许并不陌生,却又以非常贫乏的意义为人所知。“媚俗”(kitsch)的说法并非昆德拉首创,奥地利伟大的小说家赫尔曼·布洛赫(Hermann Broch)首先提出“媚俗”这一概念,他有一句名言:“现代小说英勇地与媚俗的潮流抗争(tide of Kitsch),最终被淹没了。”米兰·昆德拉在1985年5月获耶路撒冷文学奖时作的演讲中认真解释了何为“媚俗”:
这个字源于上世纪中的德国。他描述不择手段去讨好大多数的心态和做法。既然想要讨好,当然得确认大家喜欢听什么。然后再把自己放到这个既定的模式思潮之中。就是把这种有既定模式的愚昧,用美丽的语言和感情来乔装打扮,甚至连自己都会为这种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洒泪。
我们该如何回忆?如何表现回忆?如何表达?大概分为媚俗地和反对媚俗地两种态度、两种方式。小说《修改过程》孜孜不倦地和前者作着斗争,首先表现为小说中肖鹏写作时的游移不定、一再修改:是顺着读者熟悉的目光、滑入成见(cliche),还是挑战成见,写出独特的回忆和真实?
楼开富的故事。楼开富和老同学赵小娟见面,倍感亲切化作片刻的心猿意马暗中纠结,一切仿佛耐人寻味,可终于什么也没发生。但楼开富当助理检察官的太太发现了蛛丝马迹,作者韩少功刚写到她把楼开富堵在楼道里连哭带闹、连撕带踹,另一个作者肖鹏就跳出来说:“生活中这种画面不少,写入小说大同小异相当无趣。作者在这里即使绞尽脑汁,添更多邻居来探头探脑,添一点踢裤裆或揪头发,添一点闹离婚或要上吊,再加上无家可归者在街灯下与野狗的久久对视,还是乏善可陈。”(P132)楼哥只得在雨中回到办公室,当他在一片责骂声里想到母亲为省给他吃而变得又臭又苦的半碗鹅肉,高中时的他“尽量大口咀嚼,尽量喜形于色,也尽量东张西望偷忍泪水——直到泪水在今夜再一次涌出,顺着耳根流下,滴在旧报纸卷上。”这是写得极好的一段小说的真实。“移民国外的念头,一直在楼开富心中悄悄生长的念头,就是在汽车的一片哇哇大哭中变得清晰的”(P132),却又在前一段迫不及待地告知:“这一夜其实没有大雨瓢泼,雷击不断,撕天裂地,也没有楼下的一大片汽车在雷击之下纷纷自动报警,如一群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但小说可以这样写,通常也会这样写,以便让读者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P132)到底有还是没有?我们无从知晓。因为记忆一向混杂着想象,不断修改、不断重新表演。我们总是努力回忆、努力表达,去接近已化作虚空的真实,这也许就是存在的真相。所以米兰?昆德拉说,在被遗忘之前,我们会变得媚俗。媚俗,是存在与遗忘之间的中转站。作者韩少功用不断挑战、消解叙事真实性的方式,避免回忆和叙事滑入媚俗。
毛小武的故事。他被判一年徒刑,被警察抓走。“肖哥往他手心再拍一次,突然展开双臂,拥抱了他。”“走道里已挤满了人,后面还有人踮足伸脖朝这边打望。有人前来拥抱。更多的人前来握手、拍肩,捶胸,摸一把乱发,大概都不好说什么。”(P195)“同学们继续拥簇兔唇哥向前,跨过小院门,上了林荫道,走向警车。”(P196)在如此真实生动的描写之后,作者却忍不住借肖鹏之笔写下另一个版本的送别:“送行一幕就这样杂乱和无奈。多少年后,肖鹏写到这里,觉得当时还有点什么,或还应该有点什么。比方,他就不能写一写泪花,写一写扭曲的脸,写一写某女生献上的围脖,写一写森林般伸出的手?”(P196)……“肖鹏在这里就不能写一写这种声浪在教学楼那边激起的回声?就不能写一写这种叫喊好像有什么意思,又没什么意思,或者说开始还有什么意思,后来就不过是一种胡乱的精力发泄……?”(P196)
我们不知道这两个版本,哪个为真,哪个为假,抑或二者都为真?但作者韩少功这样写,正是意在一边反抗回忆和叙事中不由自主的媚俗,一边努力写下生活/存在的真实来。
米兰·昆德拉说,媚俗者的媚俗需求,就是在美化的谎言之镜中照自己,并带着一种激动的满足感从镜中认出自己。以往媚俗总是和多愁善感的浪漫主义、享用自己泪水的滥情者联系在一起;而当现在越来越多的作品追求形式上的现代主义,同样体现出媚俗精神时,《修改过程》显得很特别,尽管它也是现代主义的,可却是一部时刻反对媚俗的小说。它尖锐地揭示一切虚假的诗意之陷阱,随时准备拒绝读者感伤、滥情的眼泪。
第十二章中写到,加入美国籍的楼开富在异国他乡过着普通人的辛苦生活,某次开卡车送货时偶尔听到楼道里的中国歌曲,顿时泪水夺眶而出。读者正要被打动,产生强烈的共鸣,却面对了作者对这一情感的随即消解:楼开富再也没说什么,“后悔自己刚才失态,差一点在一个二傻子面前多愁善感”(P156)。“附录一”是三十年后77级2班班会献礼视频的一个脚本,由照片、对当事人的采访等组成,穿插着回忆和诗歌;本来作为历史的第一手资料,它是真实的象征,和小说正文的虚实莫辨形成对比、构成补充,同时,褪色的相片、回忆、诗歌,“正是最广义、最本质的文学(P263),使人感动。可是,读者还没来得及完全沉入这一文学的感动,“附录二”的补述就毫不留情地戳穿了“附录一”所辛苦建构的历史性与真实感:“小莲,我同你说实话,那个附录的脚本,是我借用了一个表妹那里的,只是做了点手脚,把我的几个人物塞了进去。这种偷梁换柱的事,子虚乌有的事,在我们这一行里常有……”(P285)《修改过程》所体现的精神就是对媚俗的彻底反抗。
反抗媚俗是为了努力接近真实的诗意。真正的诗意是媚俗的反面、首先是真实的。在真实的诗意王国里不用迎合他人的(公众的)眼光,有的是真挚沉甸的情感。
如果说韩少功的小说《修改过程》在形式上颠覆了小说的似真,在精神上反对媚俗,它拆解了看似坚固宏大的结构,松动了任何虚伪夸张的表达和行为;它探索“存在是什么”的同时首先完成了消解。那他同时也写出了真实的诗意,它们穿插在矛盾、怀疑、消解之间,显得格外动人,如上文所举的楼开富和毛小武的例子。而所谓“真实的诗意”,用作者韩少功的话说,也就是文学。他以这些片段告诉我们,文学正是我们存在的方式:
在很多人看来,林欣的失望就是文学。不是吗?文学是人间的温暖,是遥远的惦念,是生活中突然冒出来的惊讶和感叹,是脚下寂寞的小道和众人都忘却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约定。
三十年过去了。在纷纷扰扰的岁月中,我们来来往往,飘萍无迹,动如参商,任岁月改变了我们的面容,我们的处境,我们的经验足迹,只是心中渐渐生长出更多的感怀——也许这就是最广义、最本质的文学?
如果我们没有回忆、没有惦念、没有不断修改的表达和述说,或者说,没有文字和文学,我们就没有存在。我们不过是“一握空气、一缕青烟,最终弥散于天地之间”(P235)。
《修改过程》常常一边消解、打破,一边写出真实的诗意。比如写到楼开富的B版故事,是来自老同学毛小武的道听途说。楼开富告诉讨厌中国想去美国、又不愿意申请政治移民的毛小武,他不止一次“为你们,为你们的国家哭过”;毛小武无法接受这看似媚俗的抒情泪水,楼开富不再说下去,却兀自回忆起来:
他刚才想说什么?他是不是想说那一次开车送货,他灰头土脸路过一条楼道,遇一个华人女歌手在那里试音,大概是准备给某个聚会献唱?他是不是想说,当“哥哥你走西口……”升起,歌手的高音直刺云霄,竟让他全身一紧,莫名其妙地泪水夺眶而出,掩也掩不住,止也止不住,一块便利店里过期免费的三明治根本咽不下去?
谁能告诉他,他那时怎么啦?他早已另选国籍,也不大懂音乐,并不知道歌手唱的是什么。但那一刻他怎么就丢了魂,泪腺被一道音符轻易给击破?(P155-156)
这是《修改过程》中充满真实质感、赋予文字光辉、足以乱真的小说情节之一。楼开富在国内是某省党报总编室副主任,地位优越、前程光明,曾帮助老同学陆一尘、肖鹏、赵小娟调入省城,帮史纤在当地找到饭碗……在一个雨夜他决定移民美国。现在早已在美国拿卡宣誓,成为了美国公民。这一段话写出了楼开富在老同学面前并未流露出的一段情感和经历。在美国有一天偶尔听到一句“哥哥你走西口……”,泪水便夺眶而出。他并不是因为辛苦恣睢的生活而委屈流泪,相反他很有可能在美国生活得很不错:开车送货,“蓝领”收入不低,而且工作与工作之间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他吃着一块便利店里过期的免费三明治,更有可能是经历过饥饿的国人见不得浪费的习惯使然。那瞬间击破他泪腺、使他全身一紧,激发他强烈共鸣的,是对祖国、对留在祖国的所有一切发自心底的深情。这样的深情和虚假的媚俗的抒情只有一线之隔。因此在老同学毛小武面前,“楼哥眼睛红了,看一看铁窗,踱了两个来回,好像说不下去,再怎么说也没用,于是拉开门,扭头走入长方形的阳光”(P155)。作者把这段强烈、冲动而克制的情感写得非常真实精彩。
《修改过程》是一部思索的小说,正因为这些片段,它同时又弥漫着真正的诗意。
对于人物的塑造和描写,韩少功有一段夫子自道:“我一直不信任鲁迅批评的那种自以为丰富的胡编乱造。主张虚构最好能以原型为依托,有一种立言的诚实,一种细节质感的逼真入微——特别是小说的构架处于大变形、超现实的时候,尤其得这样。”第三部分关于的论述中,我们不难看出,韩少功完全做到了“细节质感的逼真入微”,抵达了“真实的诗意”。而他在小说中所塑造的人物,大多数神情口吻毕现,跃然纸上。甚至“成精了,管不住了,自行其是了”(P233)。而《修改过程》中的人物并不止于真实,同时承担了作者对于存在的思索。
马湘南。马湘南代表了存在之轻,他最终消失于卫生间的窄小的窗户,“一个黑影从那里飘忽而去,……最后轻轻的一声叭,如同一个小小的水泡绽放”(P206),他死于轻之征兆。马湘南从小说中出现,是陆一尘向他告状老同学肖鹏“在网上写小说搞人身攻击”。马湘南对这件事表现出十足的无所谓,首先他觉得,“稀奇,这年头居然还有小说,还有神经病来读小说”(P32),其次对小说中写到的关于他考试作弊、骗岳父字画等事十分淡定,“只要他不举报老子走私和逃税,他爱谁谁”;他很快就不再理睬陆一尘的悲愤,因为实际上“他对一切往事压根都不感兴趣”(P33)。如果说,小说/文学就是和过去的对话;如果说,回忆、惦念、叙述、表达……以一根细线牵着沉重的过往,代表了存在之重,那么马湘南则切断了和过去的联系,永远只活在当下,代表了存在之轻。后文革时代人民意识形态依然高高在上,马湘南利用这一点,在望月湖工程中为自己赚得第一桶金;在知识重新开始建立崇高的悄然变化的时代,马湘南把握商机,把文学社的油印杂志当作高考辅导材料当街卖光。他一方面推销党章,一方面又趁大学生们“革命”时募捐;在他看来,“这一党那一派其实没多少差别,都是奔米米而来”(P63)……马湘南固然不会被信仰、历史、理想等一切宏大外在的价值拐骗,可当他所寄托的金钱、亲情这些价值也骤然变轻,他只好带着怀疑一切的目光生活在意义的不定中。他无意中发现了妻子包里要录下他们争吵证据的录音笔;他不断接下小儿子的巨额债务,而对方全不以为然……马湘南这个任三个董事长的商业巨子、时代弄潮儿终于在满腹怀疑和抑郁中成功自杀。
马波。马湘南与前妻所生之子,他是一个媚俗附身的人。因家庭变故,奋发图强,由一个落榜生读到哈佛博士,如今已是成功的国际人,将成为联合国某高级职位毫无悬念的接棒手,年薪六位数美金。他不断上升、一骑绝尘、一刻不停地充实自己;他“精算前程,精准打击六位数”(P213),所有耀眼的资历、每一次掷地有声的报告都是为了获得他人羡慕嫉妒的目光和听众的掌声不断。他有关玛雅人儿童诗、妇女手工艺品(弱势族群弱势文化)的NGO项目,并非出于热爱或关怀,不过是他得到联合国职位的资本,并使他自觉道德殊荣。“有了与这些黑矮个们混过的证据,一个当代精英的正义感和崇高精神就无可怀疑?”前去看望他的父亲的老同学林欣这样揣测。他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真实活泼、有爱有痛、有人情味的生命,而是一个媚俗的、被成功等一系列精英价值标准附身了的机器人。他很像《生活在别处》里的“诗人”雅罗米尔,从小便学会在贴满自己出色语句的屋子里不断说出精彩的句子以迎合家人的目光,到了学校,“教室在他看来不过是他家大房子的另一种形式”,雅罗米尔的诗就是在“媚俗”的土壤中生长起来的看似茂盛的精神盆景,而不是真实生命感受的流露表现。
林欣。林欣是回忆的化身,回忆即是存在,是重。约好的十年后的同学聚会,只有远在西北的林欣一个人赶来赴约。不但同学全不见人影,就连聚会地点都已改作了银行,林欣依然在银行门前等了一天。“十年对于他们来说也许太长,太纷乱,世界早已面目全非。”(P74)她象征了这个变化多端的时代近乎偏执的坚守。她像一面镜子,照见马湘南的存在之轻,照见肖鹏的浑浑噩噩。肖鹏惊觉自己“存在的逝去”,正是从发现健忘开始的。这同样是一个作者设计的有意味的形式;因此肖鹏试图通过写小说,挣扎着找回“遗忘了的存在”。小说《修改过程》正是其副产品——因此它充满了不确定、自相矛盾、梦境、穿越……而从不需要记忆的马湘南,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给林欣写了一封充满回忆的信,信中所述连林欣都记不太清楚了。这一细节同样具有象征意义:在意义剥落、失去亲情的维系之后,马湘南试图连结上回忆的游丝,接受存在之重。他在给林欣的信中说:“趁我还没痴呆,再不做我就会忘了。”(P219)他可能死于一切价值剥落后的无意义感,死于存在之轻,也可能死于无法面对回忆的失去,选择提前结束了生命。林欣最后是作为一个回忆者出场的,她站在马湘南墓前的回忆,是小说中最动人的篇章之一,代表了真实与诗意。她没有参加马湘南的追悼会,因为那很可能是个媚俗的情境,“在沉重的哀乐中,她能不能及时流出眼泪?”(P220)而是选择在6月12日,多年前同学们分别的日子,来墓园独自回忆。马湘南多年后的道歉让她动心,她对他呢喃:“你是魔王,是骗子,是狂徒,是烂人,却最后还要让人们失去厌恶你、忘记你、不在乎你的理由,让人们一时心酸却不知为什么———你是不是太坏?”(P221)回忆者是孤独的,回忆者有时只有回忆本身陪伴,小说中那只落在墓碑上的红头鸟也许就是“回忆”。在接下来不期而约的聚会上,作者以林欣的眼光来打量、描写,因此写得极真切,充满逼真入微的质感,又诗意盎然。写同学聚会,“无不吞吞吐吐,谁都要笑不笑”;回忆半夜去新华书店排队买书,“疏星闪烁,寒雾流淌,街道上空寂无人,连出门最早的清洁工和菜贩子也没动静”;毛小武的酒后疯言和林欣的失声痛哭更是平淡自然、真实动人。
总之,韩少功的新作《修改过程》是一部追问存在、反对媚俗同时写出了真正诗意的小说。他以小说的身份杂糅了记叙、戏剧、书信等多种表达的方式,叙事的过程不时和对存在的追问、对小说创作的探索纠缠在一起,使得原本轻松的关于大学生活的故事一再受阻;小说不时嘲弄虚假的抒情和诗意,同时在矛盾、怀疑、消解之后又写下真正的诗意。捷克另一位思想家哈维尔曾写过在我们这个时代追问存在意味着什么,他说“追求存在,作为一种精神状态,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信仰。一个追求存在的人在本质上就是对生活、世界、道德、事物的意义,对他自己持有一种信心。希望、惊奇、博爱、对存在的神秘性的本能的尊重,这一切揭示了他与生活的关系。” 《修改过程》显示了作家韩少功所持有的信仰和信心。
注释:
①韩少功:《修改过程》,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以下出自该书的引文不再注释,只标明页码。
②③[捷克]米兰·昆德拉著,韩少功、韩刚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333页、第335页。。
④[捷克]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67页。
⑤韩少功、相宜:《一个文学追寻者的样本——韩少功文学创作四十年访谈》,《大家》2018年第6期。